怕别人认不出来 它咬紧牙关,保持着体形,等啊等 必须等满三千年—— 轻轻一吹,才彻底地变成灰烬 煎熬了这么久,它在瞬间失去自己的全部
知了在叫:有本事咱就比比谁更短命!
■两只羊 这只羊爱上了一朵白云 希望自己拥有如此纯洁的伴侣 所以它越来越爱干净
旁边的那只羊,身上沾满草屑和尘土 想变成一朵乌云 有着满腹的牢骚与委屈 实际上也是如此 它在大地上活得一点也不开心
■玉门关 我等待的那个人 走出玉门关很久了 在高大的城楼下面 有过简单的送别仪式 我送他一枝新摘的杨柳 他回赠一根羌笛
今夜,我试着吹笛子 好笨哟,怎么也学不会 可毕竟从干裂的嘴唇 吹出了最微弱的春风 把落在笛孔周围的雪花 都吹化了,把城门都吹开了 你还是没有回来……
■莫高窟 为了彻底地结束流浪 我要挑选一眼窑洞住下来 努力成为画中的人物 让心跳逐渐慢下来 忍住,不眨眼睛…… 我要娶飞天为妻 她是最早的空姐 我使劲够呀够,为了够得着 那飘扬的石榴裙 琵琶的弦断了没有? 能否再弹一曲?我想听…… 瞧她脸上的胭脂都有点褪色了 作为聘礼,我送上一管巴黎出产的口红 它足以延长一位美女的青春期
■在西夏的版图上 西夏的版图破碎了,割裂了 被周围的几个省份吞并 西夏的子民流散了,隐姓埋名,逃荒要饭 开垦着新的栖息地…… 只有贺兰山下孤零零的王陵 停留于原地,像失去约束力的保护神 西夏的英雄都已死去,活着的 是一些忘记了祖先与故乡的庸人 弓箭锈蚀,伤口愈合,语言失传…… 难道西夏就这么完蛋了吗? 不,我来了,在滴血的残阳下 左手呼唤一匹马,右手呼唤一把刀 愿意做西夏的最后一名士兵 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帮助我 那么这荒原这界碑这废墟 全属于我的 我要在上面刻写自己的名字—— “洪烛,最后一个西夏人。一个诗人……”
在西夏的版图上,我同时说几个省的方言 可以跟你们每个人做生意 “读我的诗吧,它是最好的纪念品……” 还有谁像我这么有勇气:承认自己 有一个失败了的祖国,有一个战死的父亲! 我抚摸一束流泪的矢车菊 那是从版图的断裂处开出的野花 我跟它一样,都是在耻辱中长大的
■西 夏 不管别人是否承认,我知道自己 是灭绝了的西夏秘密的传人 我一眼就认出刻在出土文物上的古怪文字 明白它说的什么意思 简直是专门留给我的 我可以用这失传的文字写一首朦胧诗 管你们读得懂读不懂呢 我手无缚鸡之力 可我的祖先一定是骑马的 为了控制野心,他把黄河搓成一根缰绳…… 我写诗,像他射箭那么准!
贺兰山下黄土堆,安睡失败的英雄 我也挺失败的,我的人生与他多么相像 被命运打垮,囊空如洗…… 我却醒着,在断垣残壁间寻觅自己的墓志铭 所以注定比他更为痛苦 我实在太孤独了,居然找不到一个 血缘上的同伴—— “诗人中的诗人,终将被淘汰 因为他追求死后的尊严胜过生前的荣誉……”
■最后一个西夏人 即使他们承认我 是最后一个西夏人 也意味着更大的痛苦 我将注定找不到 属于我的那个西夏女人 她已被月亮拐走了 而我又无力将其追回
■牛皮地图 一张晒干的牛皮,描绘着西夏的地图 使用的颜料有一股血腥味
就像大地的一块补丁 被雨点、被细密的针线缝纫。又被重新撕开
消失了的祖国,浓缩在皱裂的牛背 还是那么完整。我多想摸一摸呀
同样消失了的牛,驮着沉重包袱 一路狂奔,扬起漫天烟尘
应该说画在牛背的版图仍然很清晰 只是它弄丢了自己的国王
我指指点点。仿佛准备用手指抄一条近路 在日落之前,抵达那有虫蛀痕迹的都城
■西夏王陵 一个国王最后的领地 也不过就一座公园那么大 它甚至不属于他,属于活着的人们 卖出的门票没有一分钱归他自己 它还会继续缩小,比一座坟墓大不了多少 比一张床大不了多少…… 他在入睡后才明白了一些事情 天知道,要那么大的版图有什么用? 浪费了太多的血,还有眼泪! 秋风吹过,国王的脚趾动了一下 而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已被时光一点点收回
■贺兰山岩画 你放牧的那群马,少了一匹! 整个晚上怅然若失 它没有迷路,而是躲进岩画里 它太美了,它的骨架、曲线 本身就像画出来的 你幸运地喂养过一匹画出来的马 而又浑然不觉 它放慢脚步、屏住呼吸 要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你发现 等啊等,等到一百年后、一千年后 走来一位诗人……
很明显那位诗人就是我了 我觉得这匹久等的马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坐骑 我不会把它归还给原先的主人 而是要骑上它,一起深入到石头里……
■解构贺兰山 岳飞来过贺兰山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至少他是想来的 有《满江红》为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在灵武市,黄河拐弯的地方 我仿佛见到岳飞了 他戴一副大墨镜 开一辆装满煤炭的东风牌载重卡车 像驾驭中世纪的坦克,喷云吐雾 一路北上…… 这位从内地来搞长途贩运的大货司机 三十岁左右 正处于岳飞刚当上将军的年龄 他停下了,用古老的河南口音 向站在路边烤羊肉的白胡子老大爷 打听加油站
■一群年轻的古人 泾源的朋友告诉我 这里是《诗经》描写过的地方 你来吧 往前走几步 到诗歌的源头来
我则希望 他们保持着微笑 向后退几步 就是《诗经》里描写过的人
■固原的秦长城 在固原市当个小官的王怀凌 邀请我去秦长城走一走 怀里揣了两瓶酒 他说谁叫你是诗人呢 诗人就应该在长城下喝酒,然后醉倒…… 哦,这一段城墙也烂醉如泥了 只剩下时起时伏的黄土堆 再也扶不起来 风啊,如果连续刮一千年 也能把人灌醉
我觉得自己写了千百行诗,都是废话 远远不如这一段长城的废墟 有力 秦始皇只写过一行诗 却把许多人绊倒
■秦长城遗址 在孟姜女哭倒的长城上 我想再哭一次 为了让坍塌的城墙站起来 这纯粹是一厢情愿 男人的眼泪 远远不如女人的管用 爱,不如恨管用 泪水只能创造一次奇迹
■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属于黄河的,不属于长江 羊皮筏子属于北方的,不属于南方 羊皮筏子属于流浪汉,不属于定居者 流浪汉出走与归还,离不开羊皮筏子 否则他会被滔天巨浪拦住 要么去不了异乡,要么回不了故乡 正好我也属羊,想像自己是一头 会泅水的羊,在黄河里东张西望 河水还是泪水?溅湿新换上的羊毛衫 母亲老家是西北,父亲籍贯是江南 估计借助某一只羊皮筏子 他们相会了,然后才可能有了我…… 黄河是他们的证婚人也是我的教父 (银河里,是否也该添置几只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不吃草,只吃几口浪花 羊皮筏子不念经,只会算账(六十块钱渡一人) 我坐在河中央的羊皮筏子上 不知该向哪边靠岸 想家时很饿,想念远方的很渴…… 羊皮筏子,你能帮我拿个主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