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有积雪,我的帽檐上也有 山脚有草原 我在无边的草原无望地爱上一位 哈萨克姑娘,她的眼睛能把人淹死…… 赛里木湖畔,大口大口喝酒、喝西北风 然后醉了,像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昏迷不醒 我的口袋里装满沙子 三天三夜的晕眩,总算恢复成原先的自己 让我再去一次,还是会迷路 草原拥抱着沙漠,沙漠拥抱着绿洲 绿洲拥抱着心乱如麻的我 我张开双臂,拥抱着的是风 风又会去拥抱谁? 西北偏北,偏北一点点,草青了又黄 花开了又谢,沙尘暴更偏激 我对她的爱,也是一种偏爱!
■多余的诗人 一匹找不到自己的骑手的马 就是多余的 眼睁睁看着远处的马群 有人爱,有人疼,有人喂养 感到加倍地孤独。它是草原上 忽略不计的一个零头,影子般活着 却逐渐认清了自我
一个找不到自己的马的骑手 就是多余的 只能在楼群之间 在水泥马路上,蹒跚而行 用靴子上钉的鞋钉 来想像马蹄铁溅起的火星 斑马线险些把他绊倒 “他总是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生错了地方。想飞啊,可惜没翅膀……”
一匹多余的马和一个多余的骑手 注定不可能会合。是命运在阻挠? 否则它将失去最后的野性 而他,也唱不出那么忧伤的歌了……
■望远镜里的博格达 就在举起望远镜的这一瞬间 失控的雪山向我冲来,越来越近 马上就要撞到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身体躲闪开了,眼睛 还是被撞得隐隐作痛 泪水流了下来 它应该呼啸着的,可我听不见风声 莫非它的速度已超过声音的速度? 玻璃镜片里发生了一场雪崩 它在一刹那敞开怀抱…… “博格达即使扎根原地,在望远镜里 也有一种冲击力 我被十公里以外的一座雪山打垮!”
■赛里木湖 赛里木湖使我觉得来到水边的 不是我,是另一个人 他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自己 他的鞋子很脏,脸却很干净 那是刚刚洗过的,差点把 水里的朝霞也同时掬起来了 在赛里木湖洗一把脸 我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让别人老去吧,反正我 正在变得年轻……
■寂寞的哈纳斯湖 在哈纳斯湖畔,遇见一个图瓦人 问我是否看到他跑丢了的马 他用手势比划出马的形状 又说它是枣红色的 然后充满期待地凝视我 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到它的下落 他急得想哭的样子 使我有点责怪那匹马了 不该这样伤害它的主人…… 纯粹为了安慰一下他 我说我看见了,随手指指 走来的方向,那里有大片苜蓿生长 看着他转忧为喜向奎屯山那边跑去 直到今天,我都在问自己 是否应该对他撒这个谎? 是否应该,给他一点希望?
■写给名叫博格达的雪山 猜猜这首诗是写给谁的:“你的王冠 正在融化。你惊呆了,甚至无法伸出手 来扶正它。白发,在一夜之间返青……” 当然,一切刚刚开始 可收信人已经感到热了 脱去一件衣裳,又一件衣裳 直至把绣花的背心露出来 绣出的花,跟真的一样,找不到针线的痕迹 ——它就是真的! “你愿意用一顶王冠,换我手中的这朵花吗? 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带给你更多……” 猜猜这首诗是谁写的?春天,只能是春天! 作为邮差,我已经准备好了 把笨重的雪橇,换成带轮子的马车 为了使辙印显得更为清晰……
■致刀郎 你是刀郎,我是夜郎 你热爱白天,我喜欢夜晚 我来自稻花香的古夜郎国 到你的龟兹国比试彼此的乐器 不要告诉你的臣民 坐在你对面的是另一位国王 就当作失散已久的兄弟 正在回忆对方身上的胎记 “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 知道我的这个秘密……” “如果你愿意—— 就把我当成遗忘了的自己……”
■有个叫迪拉热•玉苏甫的姑娘 她在叶城县当小学教师,会汉语 星期天去喀什,在东门大巴扎遇见那人 那人向她微笑、点头 出于礼貌,她也点头、微笑 那人上前自我介绍,说是从北京飞来的 (好像真的长有翅膀,好像看见她才开始降落) 又打听她的名字。她告诉他了 那人掏出纸和笔,请求她 写下通信地址和电话。她写下了 那人让同伴拿出照相机 要跟她合影。她也没有拒绝 (心里想:“我也不是明星……”) 那人一个劲地说谢谢,像经受了女王的接见 然后她就告别,继续逛街 把刚刚记住的那人又给忘掉了
她遇见的那人就是我。目送她消失 我向同行的李自国抖抖手上的字条—— “诗人多像乞丐,可还是把美的住址 给打听到了!”美可以忘掉我,而我 怎么能忘掉美呢?
■新疆的棉花 看过库尔勒的棉花 又看库车的棉花 到了阿克苏 还是没完没了的棉花 新疆哪来这么多棉花 天上,地下 这么多棉花 长的一个模样 有些采摘下来 用货车运往内地 卖个好价钱 有些则直接被风 吹过去了……
■天 马 天马成了历史的一只冷板凳 好久没有人坐过了
我来到昔日大宛国的地界 左顾右盼 如果真有一匹天马出现 患有恐高症的我,是否敢试试?
天马流浪于草原深处 等待一个骑马的人 只有相遇的那一瞬间 它才可能长出并不存在的翅膀 在此之前它甚至不知道自己 还有那样的本事!“骑一匹天马 到天上去,它的速度比我的心跳慢半拍 不,那是因为我的心 跳得比平常快了一些……”
■在戈壁滩望星空 星星多了显得拥挤 星星多了我就数不过来 星星多了,越来越多了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星星多了就会掉下来 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 都是瞎了眼的星星 戈壁滩上布满陨石 布满星星的尸体
“你有勇气吗?在闪耀之后 做一颗准备摔死的星星……” 我在问谁?我在问自己!
■变形记 和羊群在一起 我常常忘掉 我是一个人
我常常忘掉 我是一个牧羊人 而把自己当成 跟它们一样的食草动物
很公平的交易 用一张人皮 来换一身羊毛 和羊群在一起 我很少发脾气 并且轻而易举地发现 人的所有缺点
其实羊也常常忘掉自己 是一只羊,它还以为 是一片云呢
■红 柳 我的情人说:“你去沙漠 一定要跟红柳照一张合影 寄回来,让我看一看。” 她没见过红柳,只是听说过 旅行团到了塔克拉玛干 众人纷纷下车,在红柳丛中摄影留念 摆出各种各样姿式。多好的背景呀 为了衬托自己…… 我只是举起傻瓜相机 单独给一棵焦渴的红柳照了像 情人收到照片,问红柳旁边 怎么没有你呀?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 心里想的是:我,不配! 我不配站在红柳旁边,因为我无法 想像自己在一无所有中生活…… 情人说你可要给红柳写首诗哟 瞧,这不就写出来了嘛
■沙漠里的胡杨 一千年的胡杨活着就是自己的化石 死去就更像了 敲一敲,发出空洞的声音 骨头比石头还硬
没有绿叶没有红花,枝杈也折断 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眼睁睁看着自己变为一具尸体 仍然不愿倒下 它还要继续,把自己打磨成一尊棺材 就这么站着,装殓自己…… 哦,两千年过去了 沙漠是它的摇篮也是它的墓地 还有谁能这么坚持?
这哪是树呀,分明是木乃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