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况｜成吉思汗三题

谒成吉思汗陵

石纹暗涌的等高线上驻扎着九匹白马的平静呼吸
陵阙将朔风压成鎏金的哈达，明眼人都看得见
苏鲁锭的影子，此刻正横切地层年轮的剖面
列阵展露气吞霄汉的马背流韵

我眯眼数过，八百年不散的卫队凝成马队铁流
每一粒沙，都保持着靴筒的温度
藏着帝国可供稽考的旷世体能
经幡突然静止，在飘向卫星轨道的第七个折角
最终于斗柄位置，确定我与大汗对饮星夜的实况
瓷碗盛满银色的寂寥，王与王对坐无语
唯有马鞍懂得：在偌大博物馆里
自己该如何生长金銮殿的弧形

当讲解员吐出元音的磁场，所有警戒的箭镞
忽然都松开绷紧的弦。一只巨雕此刻煽动双翅
从史册中扑腾飞出犀利杀气。长生天啊
那究竟是谁人即将逃逸的宿命

长眠者用地平线丈量版图的褶皱
而苏醒着的，永远是敖包底座慢慢转动的石英反光
当守陵人将暮色尽数收进马头琴腹腔之际
我看见整部蒙元秘史，这才从成陵的朝向中
逐渐缓过神来

石像生始终在自己的背影中默声磨刀
没有人知道，他们内心究竟在谋划怎样疯狂的杀戮
所有奔跑的铁，都已随地火快速返回矿脉
正如每一粒盐，决然重返最初的海盆
迅即冷却的王权，矗立成冲天图腾
我的到来，不过是中华沙漏为另一粒沙
举行的一场轻微典礼而已
真正的王，从来都是孤独的
三宫六院其实可有可无，封不封后也全无所谓
只要真正心爱的女人为自己如期垂下美丽的睫毛
不动声色才是他一生的标配

放纵是不可取的低调，信马由缰
则是另一种高蹈的释放与收敛
见证过光斑与夯土层签订的千秋契约
就算目击过历史以解冻的河床换算鹰的视力了
同理，大汗未完成的远征
也就在帝国目光所及的每一根草茎里
开始练习返程


成吉思汗的苏鲁锭长枪

铁的脊椎持续弯曲，就成了
天空与旷野最为隐秘的三角函数
十二世纪的风速，在愈发倾斜的枪尖上
被换算为地轴的偏心率。大汗一经出手
苏鲁锭长枪旋即就戳破亚欧大陆的半部蓝天

三簇黑缨垂落时，整个漠北草原
忽然就集体调整了根系深扎的方向
而所有的草尖都齐刷刷朝着未愈合的历史创口
狠命生长扭转乾坤的旺盛箭镞

意志熔铸的闪电，只喜欢与自己的阴影
签订休战书。在地下七尺乃至更深处
我看见，磷火正在练习用蒙古语
拼写光的誓言、虎符的遗训

博物馆射灯下，苏鲁锭长枪以锈迹作证
它们依然拥有未完成的心路。睁眼闭眼
大汗的箭囊都在玻璃罩中持续变轻
而他身后的弓弦，却在史识以远的展签背后
绷紧一个辽阔的海平面。枪头所指
俱是大中华众星拱月的豪华拼图

时间的守夜人仰望苍穹，唯见铁质星群
逆返于宇宙深处。当血色黎明
被锻打为钤印的那一刹，大汗的苏鲁锭长枪
忽然收缩成世界地图上的一道帝国折痕

无冕之王相信自己的苏鲁锭长枪
就是史上最后一根旋乾转坤的磁针
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它所指认的伤口
始终是自己双眼愈合之前最精确的北方
那是大中华霸业必须框定的心脏地带、唯一出口
在这根磁针无法静止的颤动里，无数快闪般的王朝
都在列队翘盼，最终能成为它正在冷却的一个实词

中原当然不能忽略不计，铁屑飘散处
我最终用蒙元帝国熔岩般残存的体温
厘清了必须重新命名的中华疆域
并以此砥砺后世子孙，适当的时候
必须再次拥之入怀


成吉思汗的铁蹄

铁木真真铁
铁木真的铁蹄就烙印在历史的等高线上
熔铸成大中华首屈一指的金色江山
向西。折北。复向东
统一蒙古之战不算牛叉
灭金灭西夏灭西辽灭花拉子模没有尿点
西征东欧当然也是看点，横跨亚欧大陆的意志
得靠四骏四獒四弟四子四养子拧成一股绳合力进剿
五关六将算根毛，再险的关隘也要过
再难缠的敌将也必须悉数拿下
三度烫过亚细亚膑骨深处未冷的版图
而其犹未悔。便是草木疯长的欧罗巴
也差点成为大汗的高纬度牧场。忙不过来时
让儿子们多兼任几个属国的国王便是

削平山岳的弯刀，在沙漏腹地
至今保持冲锋的楔形。一只巨鹰
忽然学会以俯冲，测绘大地的屈服度
那必是王者气势才具备的超越长生天的视角
上帝乃洋人信仰，可以忽略不计
长生天才是铁木真的真神
必须顶礼膜拜

脚下的铁一直在生长印痕
当锻锤与星群对撞，反向的犁沟里
萋萋芳草正长出不朽的锯齿
锯山锯水锯丑锯恶锯一切牛鬼蛇神魑魅魍魉
王的风格就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张目闭目全无所谓，重要的是
必须拥有一往无前的高海拔气度
看吧，每一片草叶都朝着折断的方向迈进
刺破水土不服的愈合术，是长生天的意志
必须拥有与之匹配的通天本事

大汗雄心所及的领地里，死寂依旧
在月背读简，我赫然瞥见
汗血马鬃毛的火种，竟溺毙于自身的光焰
而大汗惯于驰骋的铁蹄，此刻正以天威
丈量地平线的柔韧边界，周围肃穆的沙粒
偶一松手，眼前就显现箭镞封印的死生契约
无论今生来生
英雄，必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