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何为诗人,何为好诗歌

一个“萤火”的诗歌时代
在我看来,当下是有“诗歌”而缺乏“好诗”的时代,是有大量的“分行写作者”而缺乏“诗人”的时代,是有热捧、棒喝而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家”的时代。即使是那些被公认的“诗人”也是缺乏应有的“文格”与“人格”的。正因如此,这是一个“萤火”的诗歌时代,这些微暗的一闪而逝的亮光不足以照亮黑夜。而只有那些真正伟大的诗歌闪电才足以照彻,但是,这是一个被刻意缩小闪电的时刻。
“诗人”不等于“写诗的人”
“诗人”与“写诗的人”并不是可以简单划等号的。在我看来,“诗人”是在技艺、语言、思想甚至行动和品行上都是完整且出色的人。什么是“诗人”?写分行文字的人就是诗人吗?这完全是两个概念。“诗人”不仅是写诗的人,还要求一定的精神境界。包括你的个体的发言能力、社会的发言能力和担当性,甚至在西方,知识分子和诗人是同一个语级里面的概念,知识分子在当下中国是一个很罕见的群体,按照本源性的理解,中国诗人能担得起“知识分子”这一称号的非常少,尽管很多人在大学、在学院。
时下诗人的写作心态
我觉得时下诗人的写作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变。诗人不再是广场上振臂一呼的知识分子英雄和精英,不再是民族和人类的代言人,不再是引领一个时代文化风向标的先锋和创造者,而成了文字中的自恋癖、自大狂、市侩和文化投机者。君不见当下的诗人更多是为评奖写作、为基金写作、为政府和文化单位的奖励写作、为征文写作、为采风写作、为红包写作。独独缺少的是为良心写作、为汉语写作、为本土经验写作,更谈不上当年布罗茨基所的说“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了。
实际上诗歌最难的在于知晓了现实的残酷性还能继续说出“温暖”和“爱”。这让我想到的是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那首诗——“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从“否定型”的诗人面目出发我想说的是当下诗歌独立精神的缺失,而更多的是平庸的现实主义和私人日常情感的无底线泛滥,还有就是浮泛的社会题材写作。
“日常现实”与“诗歌现实”
很多诗人没有注意到“日常现实”转换为“诗歌现实”的难度,大抵忘记了日常现实和诗歌“现实感”之间的差别。过于明显的题材化、伦理化、道德化和新闻化也使得诗歌的思想深度、想象力和诗意提升能力受到挑战。这不是建立于个体主体性和感受力基础之上的“灵魂的激荡”,而是沦为“记录表皮疼痛的日记”。很多诗人写作现实的时候缺乏必要的转换、过滤、变形和提升的能力。
我想到诗人北岛据此的一段话,“某些作家和学者不再引导读者,而是不断降低写作标准,以迎合更多的读者。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导致我们文化(包括娱乐文化在内)不断粗鄙化、泡沫化。”尽管北岛对粉丝文化的观感不一定完全准确,但肯定是击中了一部分要害所在。
诗歌史只是由真正的诗人来完成的
诗人,还是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地把文字揣在自己怀里,继续说“人话”为好。再一次强调的仍然是那句话——你必须站在生活的面前!在历史的法则和未来的理想读者面前,时下的诗歌“热病”只是暂时的,因为历史不会收割一切。稗草永远是稗草,灰烬就是灰烬。诗歌史只是由真正的诗人来完成的。
诗歌的“容留”精神大家看问题、写诗歌,从精神向度上来说,可能就是一个,但是在诗歌中应该做到既有绝望,又有慰藉;既有寒冷,又有温暖;既有残缺,又有赞美,这就是诗歌的“容留”精神。
重新认识“远方”
中国古代的诗歌强调的都是过程,从它的产生到它的结束,为什么要写诗歌,在什么意象下产生,即“过程诗学”。比如,李白的诗里有很多是写秦岭的,他是在用脚丈量每一寸土地,他的诗歌是有一个过程的,而不只是靠想象、靠知识。再如,写“过程”的诗歌,古代送别的诗歌,有一首诗歌叫“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现在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14个字,朋友间的友谊在这14个字中间达到了一个极致。当你在茫茫江水上送别友人的时候,心里的那种感觉是不能言喻的。在当下,我们不可能再看到孤帆,而是千帆相竞,火车、汽车熙熙攘攘,物理空间被空前地扁平化了,光速性的速度已经被我们突破了。现在见面很容易,分别时的那种情感也被稀释了,也就是说远方空间的压缩导致情感的变化,现在的情感正在面临着“远方”和“去远方”时代的挑战。所以,诗歌要承担那么大的精神含量,我觉得非常艰难。
重新认识“乡村”
汗水、劳作、弯腰、苦痛,这是乡村写作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或者说这种乡村体验还是鲁迅那个时代的乡村体验,它不是当下你们所面对的乡村。乡村变化太大了,例如,乡村的那些孩子和北京的那些孩子没什么不同,同样是拿着手机、玩着网络游戏的生活。如果你现在还是在写“炊烟”,还是在靠想象力,那就太过时了。在我的诗歌里,我也写过很多乡村诗歌,但是从来没有写过炊烟,对于你们来说,你们有乡村生活、城市生活、校园生活,你们怎么用诗歌表现它,非常关键。
诗歌应该是从身体里面生长出来的
诗歌应该是从身体里面生长出来的,而不是过于强大的阅读体验,久而久之,这就会导致全球化的幻觉。也就是说,一首中文诗歌翻译成外文后,看不出中国元素,看不出来是中国诗人写的。后来,我说,连中国诗歌里出现的“大学”都是俄罗斯的,都是来自于西伯利亚的,它不是中国的大学。很多中国诗人的精神资源来自于西方的资源、西方的词汇、西方的意象,西方的句子、西方的诗人,每一个中国诗人的背后都站着几个西方诗人,中国的诗歌写作还没有回归到本土写作。现在的诗歌,故弄玄虚的太多了,总想把自己弄得高级一点,晦涩一点,我觉得这个不太好。
诗歌中的声音
诗歌中存在三种声音:写给自我(面向自我)、宣告的声音、戏剧化。面向自我是指诗歌写给自我或者写给身边的人,宣告是指你对外发声,戏剧化是指在诗歌中有一个虚拟化的角色,通过戏剧化的角色完成一个戏剧化的设置。我觉得大家可以尝试不同的体式,如十四行诗,这对于大家以后的写作有好处。现在有毛病、有瑕疵不重要,多写就会有进步。
诗歌的疑问与呼吸
诗歌的疑问与呼吸与生俱来,相伴存在。我们知道诗歌不是真理,而是一直在生发的疑问;诗歌不是钟声,而是一直在低沉的呼吸。诗歌是托词或寓言,诗歌代替我们说话,代替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活着或死去,甚至给你修一个衣冠冢。有些事物只能在诗中才能安身立命,有诗处则心安,有诗处则是吾乡。
总体性的诗人
一个诗人应该对生活的多面性尤其是“对立面”具有审慎和思辨的态度,而不能站在二元对立的位置。在碎片化的全媒体时代,一个个诗人的清晰面影和差异性正在被集体取消,这也是诗人精神势能和思想载力不断弱化的必然结果,此时我们最需要的正是“总体性诗人”。
(摘自霍俊明多篇言论文章,包括《自媒体时代:诗人与写诗的人》《什么是好诗歌?》《诗歌的疑问与呼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