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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叶延滨读沙克:《沙克诗歌的原创、超越与排他性》

2023-07-14 作者:叶延滨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沙克诗歌写作的原创性、超越性和排他性,来自他坚韧的主体自信和纯熟的语言控制力。诗集《向里面飞》的艺术思想价值,包含着沙克的对于“生命、自由、美和爱”的立场态度,具有深厚的人生容量和哲思含量。
 
  面对从事诗歌创作四十多年的诗人沙克,我觉得不仅要研究他的优秀作品,还应该研究他的写作立场和态度。沙克能在文学道路上长跑几十年,具备了两个方面的能力,一方面是他对原创性的坚持,另一方面是不断地超越自我。
  先谈区别于他人写作的原创性。几十年来沙克从不做跟风跟跑者,从早期的民间自印诗集《握住你的手》,到1990年代出版的诗集《春天的黄昏》《大器》《沙克抒情诗》,然后是离开诗坛十年转向新闻职业,直到2007年重回诗歌写作,在2010年代出版的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单个的水》,近几年出版的《忆博斯普鲁斯海峡》《诗意的运河之都》《行吟本土》《纳米集》(英汉双语美国出版),他活在浩瀚绵延的文学时空中,磨砺出自己的文化认知系统和诗歌美学理想。在当代诗歌界,沙克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存在,语言、语体、文体自成体系,极具个性的理性思考与形象思维互化同行,不属于任何一派写作方式,而这样的原创性写作,需要太多价值性的自我支撑,否则就可能在自生中自灭。他一首一首、一本一本地写作诗歌,提炼出“生命、自由、美和爱”的终生母题,形成“意象、心象与自白相融合”的风格特色。
  再谈超越自我。沙克能够在持续的量变和阶段性的质变中独自前行,仅仅在语言艺术、文本文体上就需要作出许多具体的超越。他前期的自信式写作虽然注重感性和直觉,却常常有外来文化及观念的介入;进入新世纪以来,他的语言构造和思想内容发生了某些质变,在超越外在影响的觉悟中,皈依向汉语文化的根源和生命本真;到了写作《向里面飞》的时候,他完全回到了内心,进驻于世事万象的内部,柔软的、情感的东西在诗句中满血而生。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向里面飞”这四个字所统领的一部诗集,吸足了历史文化和现代文明的汁液,呈现了沙克生存体验的富裕和语言艺术的纯熟,给了我们标志性的精神指向,进入他重新认识、塑造和命名的更为真实的那个世界。这才是最大的超越。他在诗集《向里面飞》中写了不少生活历程中的故土事物,那完全不是现成的外在的故乡形象,比如《手指那么长的灵感》《神住在苦楝树的内核里》,已经不是客观世界中的山水风景,而是沙克内心再造的艺术存在,并被他作了重新的解读。
  我还要谈谈沙克诗歌的第三个方面,这是他的基本面。沙克恪守着排他性的认知立场和思想态度,善于使用自主自立的语言系统来创造文本。比如他写的那篇《一首诗》,采用叠咏的语法,螺旋递进他的感性体验和理性自觉,并逐级推向高潮,“一首诗连着一首诗/是多么快乐/一首诗脱离一首诗/是多么痛苦/一首诗消解一首诗/是多么艰难/一首诗成就一首诗/是多么高尚/一首诗独领风骚/一首诗比死亡比朝代伟大/一首诗活在白骨之上花簇之中/呼吸着所有人的呼吸”,这么一首短诗,在通常的汉语词汇的条件下,构建出如此宏大的容量,让我感到吃惊,非常了不起。他写于2010年的《当我老了》这首诗,体现了他对自然生命的终极感悟,从他身上脱落的牙齿变成琴弦和琴码、琴拨,回到他所爱的人的身体中,拨弄着怀人怀物的心思,“柔和的音韵,随风起,叫浪息”,具有特别的情感力量和思想深度,直至进入无为无极的生命轮回。
  所谓自主自立的语言系统,是标新立异的艺术基础,标新立异本应该是诗歌创作的基本特征,每个诗人都想与别人不一样,但是很难写到位很难做得到。在当下诗坛,充斥着思想和语言的表面花哨的一些东西,实质上是很空洞的,是不懂着装者的奇装异服,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沙克则完全不同,他有过人的长处,因为他不仅是一位久经训练的诗者,还是一位文学和艺术的论者,是一位评论家,对当代诗歌具有真切的体察把握,始终有一种价值标准的遵循,以此来支撑他的文化思考和艺术构成的标新立异。当我读到他的诗作《深刻的地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敬畏所在,原来他的标新立异的深处,怀着对诗歌精神和生命规律的皈依。在当下的诗歌写作中,确实有不少人在词语上装神弄鬼,做着自以为是的无效写作。而内含敬畏之心的沙克,以诗歌创造力和文本质量来标新立异,也就是凭作品说话,显得特别的难能可贵。
  我们在阅读《深刻的地方》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这是诗集《向里面飞》中语言最平缓、最低使用技巧的诗,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隐含着玄机。“一块田里,种着爷爷和奶奶/一条路下,铺着父亲和姑姑/一个墓园中,妻子的体温还没散尽/这是从我没有出生时/从我儿时少时开始的牺牲”,什么叫“从我没有出生时……开始的牺牲”?有谁这么写过家人至亲,在诗人还没有来到人世时,自己的奶奶和姑姑做了故乡的祭祀品;有谁如此使用“牺牲”这个词,这不是意识形态的壮烈概念,也不是自然的去世、死亡,而是作出了牺牲,是指作为牺牲(祭祀)品的夭折生命。“牺牲”是苦难命运与血泪信仰的派生词,与肤浅的诗意化没有关系,连续的牺牲发生在诗人没有出生前和幼时儿时,凝成了文本中的形而上的生死观和故土观。
  即使《深刻的地方》这首诗在语言技艺方面不太标新立异,诗人的思考表达也是标新立异的,“埋葬着这么多家人的地方/在我的体内怎能不深刻”,这么个地方,对于诗人当然是刻骨铭心的。关键的转折来了,这是无可奈何的诘问和抵抗,“你还要我什么/除了母亲和女儿/我都给你,只要你让我叫你家乡”,母亲和女儿,象征着诗人的存在宗旨和精神信仰,那是不能舍弃和牺牲的,即使献上自己无可再献的唯一生命,也要守住那么多“牺牲”换来的宗旨信仰。接着,是拧紧发条似的追问,“你还要我什么/我的命……也给你/只要你允许我称呼你/家乡”,我的命后面的这个省略号,不是苟活及空白,是在痛苦地思考挣扎,产生了无比的语义张力。家乡的形象在这里不是传统的温暖与宽容,而是严酷的磨难考验。这块现实的精神的故土,被赋予形而上的内涵:只接受历经了生死考验的自觉灵魂。
  面对沙克拿血脉生命和艺术信仰写出来的诗歌,不适合作简单的道德或是非的判断,也不能仅仅做简单的技艺分析。沙克诗歌写作的原创性、超越性和排他性,来自他坚韧的主体自信和纯熟的语言控制力。诗集《向里面飞》的艺术思想价值,包含着沙克的对于“生命、自由、美和爱”的立场态度,具有深厚的人生容量和哲思含量。精神原乡和灵魂栖所,便是“向里面飞”的坐标和目标。在当下诗歌界,如果以描写心路历程、田园怀乡类的诗歌作品作对照,诗集《向里面飞》是进入内心时空的最好标志。
  
  (叶延滨,当代著名诗人,历任《星星》和《诗刊》主编,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