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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陈亚平读欧阳江河:《欧阳江河诗学第一讲》

——《鸠摩罗什》

2024-04-10 作者:陈亚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像欧阳江河《鸠摩罗什》这类单纯用长篇诗的特质,来表现中国的思想方式和特质的,这在世界文学史范围,也算得上非常特殊的现象。
作者简介

陈亚平,内空间意识哲学创始人,现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新文艺评论工作委员会委员。美学-哲学-诗学学术文论,发表于大学专业性学术辑刊《符号学论坛》、《认知诗学》、《中外诗歌研究》。诗作入选《世界现当代经典诗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中国散文诗大系》《中国最佳诗歌》《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歌双年选》《中国新诗排行旁》《中国诗歌排行旁》《中国当代诗歌年鉴》《先锋:百年工人诗歌》《中国:星星四十年诗选》等诗歌选集50余部。1991年获《第二届散文诗全国大奖赛》三等奖、1989年获《中国第二届星星新诗大奖赛佳作奖》、1995年获《中国-星星新诗精品、绘画精品大奖赛佳作奖》。

  欧阳江河长诗《鸠摩罗什》是一部跟佛学、哲学、日常现实三个方面有关的巨制体。我往大的方面讲,《鸠摩罗什》有两个基本的系统,不只有一个诗学问题的系统,它还有哲学问题的系统,这两个系统有合二为一而又互相会通的可能性,体现了中国文化生命的根。所以,从诗学的立场上看,不能把《鸠摩罗什》只凭空讲成一部叙史长诗,我从中国哲学看重主体性的特质来讲,欧阳江河《鸠摩罗什》有形外与形内相互变化的思辨性,这恰恰是从中国哲学大的基本面,体现出来的一部文学巨制。
  我通过考据各种史诗和长诗的观念方式和分类,了解到了史诗和长诗用过的基本表现形式,像欧阳江河《鸠摩罗什》这类单纯用长篇诗的特质,来表现中国的思想方式和特质的,这在世界文学史范围,也算得上非常特殊的现象。对照起来,中国学界对诗学讲的诗歌主体性,大多侧重叙事、抒情、道德方面的主体性,恰恰不侧重思辨方面的主体性。我觉得,这不符合中国文化生命的根基特质。中华民族精神主体性的基础,难道只是侧重抒情和道德的主体性?
  康德和黑格尔认为中国人没有哲学的思辨。可是我看,中国程颢和程颐的“理即事,事即理”就是中国式的思辨性,比起康德和黑格尔那种西方式的思辨性。谁比谁更优呢?牟宗三说中国的哲人多不着意于理智的思辩,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
  欧阳江河《鸠摩罗什》不是客观写实有的首尾贯串的历史故事和历史知识,也不是只把佛学对象的观念,直译成句子说出来,更不是说出主体性的感想。反倒是,不履前人前迹,只是用客观感性的实体,形成一种适合于思想的外在形式,让诗内在于心智中的思想现实,超过了感官的接受。
  这一讲的讲法,我主要是用阐幽性和慧解性结合的讲法。事实上,欧阳江河《鸠摩罗什》诗中,哲学是被当作诗歌那样来写的。所以说,《鸠摩罗什》大多只侧重写一种可能发生的形上形态,这就比侧重写已经发生的在场形态,更富于哲学性。这也算是从中国现代长诗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一个新问题。我要强调的是,哲学无境之知的普遍性,与历史有境之知的个别性,二者在诗学中是既不可分又可分的。  
  欧阳江河《鸠摩罗什》长诗,比他别的长诗又发展了一步。我觉得《鸠摩罗什》的写法,表面是诗境的,但内容是,穷究一种哲学化悟境的极致。诗境和悟境,两境虽不同境,但同功。而《鸠摩罗什》极致的悟境,所取的格,大有见道之力。这在中国没有人这样写。《鸠摩罗什》的特殊点,在于让诗的内容,按照它激发出来的自性,达到一种内和外,自洽的成形又不见其形的效果。
  
  《鸠摩罗什》分三十个片段,每个片段的内容,按照内容自为的本性,而自行的运化万变,大有观其始而到终,观其终而溯其始之妙机。所以,《鸠摩罗什》并不专擅铺叙已经发生的经典史事,更不靠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来推动诗的可读内容。反倒是,只写经典性史实中引申出来的,致思于玄冥之哲的万象。或者说,只写带有普遍性的,无与有——结合的玄理;不写带有特殊性的,有与有——结合的实理。
  
  我讲欧阳江河《鸠摩罗什》,不会只去静解一些人物、故事、情节结构的诗学关系,我还要从不同的思辨异境,特定的直觉形式,来慧解诗歌文献和主观方面有关的才性问题。才性问题是诗格出众的根源问题,这个要客观嘛。对《鸠摩罗什》来说,慧解文献上的超绝才性,比考据历史更难。考据,只是静解前人现成的学问,慧解,才能让未成的不在场的东西,不断得到开放的非常特殊的显化。我有两大准则:
  一、注入开放性导评的新成分;
  二、改变读者的体验方式。
  
  我来讲《鸠摩罗什》第一首《贝叶佛典》第一个意境层次。
  
  “贝叶一呼一吸,佛,双肺合掌。
  一小片叶子便把这乾坤大挪移
  摘了去:春天的滚滚惊雷,
  已不在树与树之间跃动。”
  
  “贝叶一呼一吸,佛,双肺合掌”。诗的起句,就表现出“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那种欧阳式的具身化隐喻句,好处是,可以把感性外形的动作,转渡到一个思想内在精神的体构中。这句第一层意思表示,贝多罗树叶做成的贝叶佛经原典,像有生命的肺叶在呼吸一样。这句第二层意思,通过写“贝叶”与“双肺”(叶)二者的形似,然后用拟人化隐喻,产生一个言外意思:佛(觉性),可以当成一种自性,自性是可以激活的。
  
  在我看来,佛说智慧无常的幻灭而没有自性,这个说法本身,就是借助自性对智慧不可开示而开示,才表现出来的嘛。不是吗?智慧的本性,如果真的没有自己的原性,不可能悟到“智慧无常”这个说法本身。所以,我凭思辨可以直感,自性,应该是一个没有自性包含了自性(就像没有办法包含了办法),自性,自身就包含着与自身的差异和变化的原性。不过,自性需要应机的激发。可见,对觉(佛)的哲学,要靠在原典的证悟中,慧悟出某个字外之意,这个,要靠个人的本慧。
  
  我觉得,“贝叶一呼一吸,佛,双肺合掌”,也可以讲成是一种行知合一的义理,“一呼一吸”是具身行为的“行”,“佛”,是内心的觉性的“知”。这样,诗句有意无意,就暗合了一个儒佛会通的哲学问题,不能片面地讲只成是佛。依我看,智慧与智慧之间的空间,总是有会通点的,儒、释、道,都有形上的关联性。内在理性,只能化身在感性的外在环节中,理性离不开感性对理性的对立性互补与依赖。也就是说,理性的内在化,只有结合感性的外在化,才能够真正体现出理性的作用存在着。这种句子很难写,因为要把哲学化的抽象思想,转化成一个感性的实体。
  
  “贝叶一呼一吸,佛,双肺合掌”这句看似在叙事,但实际上是用“贝叶”和“双肺”的关联,来隐喻佛的“自性”和“激发”的关系,这个属于隐喻式叙事,具体是用从叙事本义,向说理的转义做出转移。特殊作用在于,用精神性内容的构思,来结合表现材料的实在,而促成观念性的形式。所以,这句的诗意,是向内收的,适中的,但诗境呢,又是玄远的,向外放的。具体表示佛,作为觉者,显示一心开二门同时又不二如是之理。
  
  “合掌”表面是行为,实际上,是讲哲学的根据啊!是讲不偏不倚、不落两边的“中道”境界哲学的根据!一个“合”字,秉持既不偏空,也不偏有,既不偏左,也不偏右,而是自持一种亦空亦有、非左非右那种一心开二门的自如、自有的境界。
  不过,我觉得,“中道”,不是定形不变的中者,它会变通成一个为此者,同时又是为彼者的活的中者。所以,让“佛,双肺合掌”,也有无穷后退的解释漩涡。
  我讲第二句:
  “一小片叶子便把这乾坤大挪移/摘了去:”
  这句换行,跟上句的语义,没有中断,而体现了两个核心观念的诗境化:“一小片叶子”,隐喻了佛典的义理,“乾坤大挪移”,转喻了是明教的心法内功,“一小片叶子”和“乾坤大挪移”,二者表面上没有关联,但有一个内源上的融会疏通关系。全句的语义是,贝叶佛典的每一小段叶片似的经文,都有“佛道”同源的无言之功。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核心观念的诗境化。
  我补充一下,我说的无言之功,是无形的,是形上的,不然它就和“道”宗源的物、乾、坤、思、在的出现,就没有啥子相生关系。所以,“一小片叶子”,就隐喻从“佛道”同源的实然层次,会通到“乾坤大挪移”这个应然层次中运化的理境。整句没有用一个概念,但是,可以看到主观与客观的合一。这是我要讲的第二个核心观念的诗境化。
  
  句子“摘了去”,这个“摘”字很不好懂,藏有玄谜,到底是摘录之意,还是摘取之意?让人不可以轻易就解悟到诗意的层次,但是,又没有达到证悟的境地。这里,我临时把“摘”的字面第一层语义,讲成是:处在贝叶佛典摘录之意与“一小片叶子”摘取之意——这个明暗双关的二者之间。
  我在哲学上提过“之间”的反思概念,“之间”,包含的自我环节本身,是处于“此”和“彼”二方面相互依存中,不断做出新转换的关联链中的,这种关联链本身是条件,是界限,它不能被超越,也不能被终止。
  “摘”的字面第二层语义,应该是讲佛的微妙觉性,既可以包罗,也可以超越实体和非实体的万象,“摘”在诗境中,作为一个隐喻字,基本摆脱了语境的固定束缚,让诗境促进了诗意的生成。一般的长诗是混合用隐喻句,很少用隐喻字。隐喻字多用于短抒情诗,但是,欧阳江河专擅在长诗中,用隐喻字,来使普通口语诗体的短长格,可以预设出一个可以想见的细节。
  
  所以,“摘”可以灵活地讲成是函蕴之意,超越之意。可见,全句“一小片叶子便把这乾坤大挪移/摘了去”,其字面内在的难解度,超过了一般叙事诗的外在字面的难解度。句子“一小片叶子便把这乾坤大挪移/摘了去”,我也可以讲成是,应了佛教的“一心开二门”说。一个心可以同时开启二个门,一个门是觉的、不可道的、超越的门,一个门是可道的、实在的、现实的门。
  
  第二个换行:“春天的滚滚惊雷,/已不在树与树之间跃动。”这一句如果不接着前面“一小片叶子”的诗句,就很难了解“树与树之间”表示的是什么。概括来讲,这句是在“一小片叶子”叙事序列中,过渡性地,辅助性地再插入另外一个序列,目的是,为了让诗体不分散,让全诗的诗意和诗境的关系更紧,或互为因果。诗境只是展开一个领域,这个领域只有通过一种基本诗意的开放体构,才能体现为一个意而上的领域。
  
  单从“树与树之间”与前面句子“一小片叶子”的关联来讲,“已不在”与“跃动”,还是从诗意上,表现贝叶佛典的法境,不会为时间的浮光所改变,佛典证彻的法境是永恒的。“春天”姑且当时间来讲。不过,“春天的滚滚惊雷”,没有比“把这乾坤大挪移/摘了去”更进一步拉开的诗境范围。所以,“春天的滚滚惊雷”这句,我们可以不过多了解它的特殊诗境。
  
  “三叶虫吃光树叶又吃鸟浮,
  飞到高空往下看,吓傻了自己,
  躲进浑身虫洞去修补风洞,
  一时清风润肺。”
    
  第三个换句行,“三叶虫”包括沧海,也包括空间运动的、过程中的一种历时、它的不可终止特性。我在《过程诗学哲学》书中已经说过“过程是自己本身的对方的相互依存,而过程的对方就是它的否定的另一个新过程”。
  “吃光树叶”也可以简单讲成,有形的万物“树叶”(贝叶),都会被时间的不可终止性取代“吃光”。因为《长阿含经》说“有四事长久,无量无限,不可以日月岁数而称计也”。“吃光树叶”我也可讲成是佛,看到了超现实之外,才有时间性的潜无穷和超无穷这种无限性。“鸟浮”二字虽然化用,但是插进的诗机,显化得很诡妙。我想,至少在郑刚中《道中四绝》“夕阳天际鸟浮沈”基础上,有引申成“空中”的意味。这“天际鸟浮”二字,就禅变地,从诗意转换诗境,这是什么样的诗境呢?这就是把哲学化的空间性,拉进更大一个诗境的体构中。
  
  注意,“天际鸟浮”把“三叶虫吃光”的时间性,转换到了“飞到高空往下看”的空间性,让诗境一下从平面变成了立面。长诗这样靠隐喻套隐喻的接续叙述,变时间性为空间性,有空前的难度。这种诗学、科学、哲学的跨界,如果跨得不好,会同时伤了三界。
  
  “躲进浑身虫洞去修补风洞”,是讲“三叶虫”转换的时空,在空间上可以展开过去的时间,在时间上可以展开未来的空间二者的思辨关系。“虫洞”是指,连接宇宙太一中,不同时空的狭窄隧道,用虫洞的细管,可以用短的时间,完成远的空间。“风洞”是指洞式管道,在诗意的内在方向,“虫洞”和“风洞”体现出互为因果的二个层次,其实 ,是说时空的互变性。《续藏经》说“观夫虚空无量,故世界无边;大化无穷。”我估计,欧阳江河没有读《续藏经》,但是,他能用他诗的意路,来会通诗的哲源性,来了悟佛理时空论的第一义谛,这个做法就是哲学嘛。
  按我看,读佛经,不要苦琢原文的死句,要在无正解可参的意路中,从反面或活面上,来超越死境。佛,就是觉嘛。对觉的自智,从来就不是死境,是活境。
  
  在哲学上,能激发出自性中的正观,就是一种天能。既然有能力来纯思辨,那么,这种能力一定是从自己的本性来的。对《续藏经》“观夫虚空无量,故世界无边;大化无穷”,按我的思辨:“虚空无量”,必须是从空间自身中,另外建立一个内在性要达到的地方,客观上,就是把空间的异己性,变成了差别和差别自己之间的无限性。而内在性自身,是将来、现在、过去同时显化的内在到达性。但是,空间自身是不能把握内在性自身,只有内在性自身之外的主体才能把握。
  句子“一时清风润肺”,是一个辅助性的过渡诗意的轻衔接点,像掸花子一样,可以不当成中心的诗境来释义。
  
  “无穷动:它的每一环扣都已解除,
  其暗黑部分被吸入天外虹吸,
  光的部份变成液体,涌出经络,
  河流过脑时,已被电流流过一遍。”
  
  第四个换句行,  “无穷动:它的每一环扣都已解除,”这句的核心语义,侧重在时空的玄观上。“无穷动”,是无穷的运动之意,只不过“无穷动”是保持诗性,“无穷动”,我可以讲成是,超现实的潜无穷。
  “它的每一环扣都已解除”这句,我可以讲成是,一个中国和西方哲学的共有范式。从思辨上,假设无穷的运动,有一个“开端”,那么在“开端”之前就一定预设了一个尚未开端的“开端”,这就进入了无穷后退的漩涡。所以,诗境才进入思境:“它的每一环扣都已解除”。我的追问是,是谁,在把握无穷运动的第一“开端”?我的回答,无非就是能够显化这个把握无穷运动的第一“开端”的自主体。如果自主体不在,无穷独立存在的运动的第一“开端”,就不能显化。
  “其暗黑部分被吸入天外虹吸”这句诗,把诗和宇宙的运思,带入相互的生成关系中,“暗黑部分”是表现宇宙空间中的一种致密天体——黑洞的磁场虹吸力是超无穷的,超越任何一个已经达到的磁场虹吸界线,也就通向了无限的可能性。
  所以,诗句才说“光的部份变成液体/涌出经络/河流过脑时,已被电流流过一遍”。这句诗,也包含一个佛教讲的一心开二门的准则。因为“光的部份变成液体/涌出经络”与“河流过脑时,已被电流流过一遍”,是讲科学与哲学——色和空的相依。可见,佛,不只是觉,也是宇宙万物本来的原性。这两个世界,就是二门嘛。
  “河流过脑时,已被电流流过一遍”也可以讲成是,科学知识与哲学智思互为参修。所以,我要讲,诗意的心识,也可以是本自无境的,诗意的心识所达到的境限,既没有实体的参照,也没有非实体的参修。就因为诗意的心识,是无常的,无前验的,只有不断地破境,才是诗的原性。

  2024年4月5——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