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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装置重塑无限的可能

——朱涛先锋诗之我观

2023-12-28 作者:陆地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从某种意义说朱涛是这个时代逐光的理想主义者,诗歌是他到达这个理想境界的瞳孔。其诗歌语言的荒诞性从他个人经验的车站出发,在时代车轮中高速运转裂变为道路,或钢铁的碎片,或转动的万花筒,这样说来他又是一个童话世界里的孩子,只有雪一样洁白的理想才能照见深渊和黑暗。


  朱涛回归诗坛后的先锋诗带着后工业及信息时代的荒诞气息,其语言的装置越过黑暗与光明、现实和梦幻,其充满金属质地的意象碎片穿梭于这个复杂变幻时代钢铁水泥的丛林,绵延,咏叹,思辨,变异出类似基弗作品的宏大而荒芜的反世俗场域,正如评论家谢有顺在讨论朱涛诗歌创作时所言:“他是这个时代真正具有语言抱负的先锋诗人”。(见朱涛诗集《越荒诞越奔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封底推荐语)

一、“海”的母体与朱涛先锋诗语言的繁复、壮阔

  “海”在朱涛诗歌中有重要的隐喻意义,在朱涛这里,从不因为离开了海就不再与它发生关联了,诗歌作为一种有效的如弗洛伊德所言的“替代物”巧妙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朱涛不断释放的语言天赋像是有着神启,那些词语植入汹涌的海洋,仿佛要从戴着镣铐的舞蹈中突围出来。朱涛回归后的先锋诗呈现的鲜明而尖锐的语言特质充满海的神秘、变幻、辽阔和咆哮,但其替代物与原本事物间有着不可抵御的血缘关系。

  这里还有必要提到压抑和升华的问题。弗洛伊德指出压抑的本质在于将某些东西从意识中移开,并保持一定的距离。什么样的不适需要将它从我们的意识中移开?这“移开”的念头是那样的强大,一种新的浪潮裹挟着涌动的心需要将这原生的海从自己的身上移开,这就有了朱涛对海的思考。在思想随笔集《耳语的天空》里,朱涛这样叙述:“大海故乡对我的意义几乎是精神性的,她的博大、辽阔、深邃、不羁、无处不在的咆哮和危险,很早让我认识到人的卑微和渺小,让我即使在最磅礴时,也不敢自傲和自恋。”(见朱涛随笔集《耳语的天空》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P31)。在笔者2022年7月与朱涛线上访谈时,他又说到“我见过数不胜数的山川风景,但我最爱的还是大海,她的气势磅礴、随心所欲与沉静、安详、神秘,糅合在一起,是我一生取之不尽的创造力的源头。我一出生就拥有了大海这部恢弘的辞典,这是我的幸运。然而,去远方,像鸟儿一般自由,却是早已植入内心的号角。”看起来热爱与远离似巨大的悖论,然而既然大海已经启示了一种自由的形态,领悟它使命的人必须选择主动与它分离。他是带着大海的任务转身而去的,这样的分离便是一种全然的拥有。诗歌就是这一只承载自由的鸟儿。

  1、蓝色按钮、红色按钮意象及其升华

  为诗歌而准备的梦是有企图的,在早年诗人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梦中,他把缪斯女神带到一间神秘的小屋,那里有一排嗡嗡作响的机器,他指着那些蓝色、红色的按钮自豪地对她说,他负责掌控这些按钮。这一独特的奇幻的意象像是一种提示,他接下来的生命将与开启按钮有关。这个意象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是潜意识指引着他将要驾驭某种东西。这种由潜意识作用的梦如同速记符号一般具有永恒的象征意义。

  “梦好像要对身体进行象征表现,那么我们现在明白,这些表现都是某些潜意识幻想的产物”。“那么我们只要剥除梦的伪装,这种伪装只是梦的工作的产物,它也表明在心灵深处有隐秘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梦中的理智成就就是导致白天成就的那些同等力量的产物”。“像歌德和赫尔姆霍兹这些极有创造力的人告诉我们,在他们的创造中,真实的本质或新颖的部分来自灵感,并且几乎是以现成的形式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之中”[①]。弗洛伊德的这些话指的是梦中出现的意象是“某种潜意识的产物”,它表明心灵深处有“隐秘的力量在发挥作用”,他还认为伟大作品创造的原动力来自灵感,“并且几乎是以现成的形式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之中”。弗洛依德的这些话对一个创作者(诗人)创作中的原动力作了明显的概括,他更强调来自心灵的推动力。

  这里我们不妨把“红色按钮”看成是一种热烈的欲望的能量,如同诗人在诗中反复出现的那些激情澎湃的对生命的讴歌或感怀,而“蓝色按钮”更像是一种理性的宁静的沉思的生命状态和诗性的呈现。诗人用这个梦中的掌控神秘按钮的手调遣意象和词语的部队,建构了其独一无二的诗歌城堡。

  20世纪80年代,朱涛的青春期正好与那个时代的青春期相遇。岛屿特殊的地理环境营造了诗人独特的诗的王国,天空的纯净和海的一望无际作为抒情时期诗歌的一种合适的背景设置在那里,而时代更是一个加速器,一种全新的思想和文学浪潮席卷了处于风口浪尖的每一个在理想主义教育下长大的文艺青年,朱涛也不例外。80年代一套商务印书馆印刷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至今依然在诗人书架的某个角落,那些隐藏在庸常生活之中的神圣矿藏,正酝酿着某种令他不安的能量,像是时刻都要喷涌而出。朱涛的诗就这样产生了。他用那个时代的纯蓝墨水和方格纸制造了他灵魂舞蹈的场景和路线图。他说,那时我最喜欢拜伦的诗,觉得他写得无边凄美又哀伤,那些诗句几乎每天澎湃着我青春敏感的心。他似乎已经浸染了拜伦唯美虚无的基因缺陷。

  岛屿是孤独的、忧伤的、张望的,同时岛屿又是豪迈、任性、不可一世的,这也是青年时期朱涛诗歌的基调。海浪,礁石,船,海风,天空,云,它们总会以各种附体闪烁在朱涛起源时期诗歌中,但与那些过于单纯而清澈的诗歌相比,那时期他的诗就显示出与青春和时代格格不入的不安感,他身在岛屿,心却已经成为一只不知不觉逃离的鸟,在他的诗歌展示的意象和情境中他以一种少年老成的预言家的身份,用凝练抑郁持重的词语,勾勒了灰暗的船与铁锚、岸失之交臂的世界。

  在其早期的《透明的鱼族》组诗里,他化身为一条自由的鱼,“我探出脑袋/塔升起来/船升起来,”而“我不曾选择的航线/选择了我”,就像出生选择了“我”一样,这时的朱涛已经有了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召唤意识,与同时代的青年诗人相比他显得前行了一步。在一次访谈中朱涛曾经说过,不是他选择了语言,是语言选择了它。一个日常的哲学的海使得他成为一条多次往返的鱼,于是就有了鱼的不同“视角”。

  这里说到“主体间性”,对建立一种新的诗学意象和语言体系非常重要。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由著名现象学代表人物胡塞尔提出,后几经发展,其大意主要指涉自我与他我、他者的关系,简而言之是指“我和你”,我对应的“你”是庞大和广泛的,包含我和万物的所有关系,在这之前一切事物都只是“我”眼中的事物,一切事物皆由我的眼睛和感觉发生,我与他们之间是单向的由我主导的关系,而主体间性是从“相对”到“相与”的转变,是一种从“让……存在”到“与……存在”的模式,这样人与对应物之间就有了“往返”,同时我(主体)可以与他者(客体)融通,角色互换,于是就有了影响他后期诗歌语言的崭新视角。朱涛曾说,什么叫“狗眼世界”?就是反客为主。由客体来看我而不只是我看客体,这一视角的重大转变使得世界顿时丰富多维起来,成为朱涛诗歌现代性的契机。

  2、海的原型的瞬间呈现以及意义

  在诗人的第二个梦中,主角终于出现了。传说中的海鳞光的瞬间呈现不是偶然的,它带着某种布道的色彩,它是海的灵魂,这个特殊的光的意象把年轻的诗人的“临在”和未来同时照见了,它带着超验的功能。梦中的海极其黑,因而这道光显得极其亮,当它从海面涌上来的时候是扑闪而跳跃的,这道光和诗人脑回路的海马体、杏仁核连接在一起,并长久储存,也就是说梦使得海的灵魂以一种特殊意象的外型呈现并牢牢地驻守在那个神秘地带,于是这道光成为朱涛诗歌中时隐或现的希望,无论诗的处境多么险峻,这道光始终存在,无法泯灭,最暗的时候它蛰伏在深处,白昼来临它用浑身的光涂白那暗。这就成为朱涛诗歌始终存在的光明与黑暗交替的意象,从某种意义说朱涛是一个始终追逐着光的少年,也许每个诗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意象的守护神,而光正是朱涛诗歌的一个重要意象,当然它的外套可以是太阳、冰淇淋、鸡冠……抑或是一件黑暗的外套,但它始终是一种核能。星光是伴随着海的原型出现的另一个意象,它是对海的原型的补充和回应。在对星光的仰望中人的潜意识得以充分展现。星光这一意象的出现如一种预示,它长久地停留在潜意识,弗洛依德早就说过,从头脑中产生的后天的智慧它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只是对感觉的补充,而感觉始终是一种埋伏,预设在那里,随时都会被某种情境触动使得文字或创意顿时变得千军万马起来。

  多年后,当朱涛重归诗坛,尝试着用新的诗歌写作理念时,他才觉得早年在岛屿海滩星月夜的那一个梦如此神奇,它带给他一种原生的力量,它一直在那里,现在他只是用一种新的形式把那个锈迹斑斑的意象从记忆云里召唤出来而已。而那些新的覆盖的经验让原初的纯色显示更加丰富多样。那朵浪花像浮世绘《神奈川》的另一朵骄傲的凌驾于一切世俗之上的巨浪,频频地以变形的方式出现在朱涛的诗歌中,它是动态的奔跑的旋转的,构成朱涛诗歌的动态学。大颗大颗柠檬黄的星星开始旋转,波浪升起,像一股升腾的火焰燃烧,而阳光下的海面像麦田,群鸦飞过。这个景象与其说是朱涛诗歌词语的奇幻倒不如说是朱涛精神的某种象征,后印象派画家梵高作品中变形的星空以及升腾的火焰一般的物象与朱涛诗歌和精神建构有着某种不期而遇的关联,带着某种表现主义的元素。某一种潜意识被打开就意味着一种崭新视角的建立,朱涛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出了许多双眼睛,它们从不同的维度重塑了世界,谜一样的人生。在梦中,他和歌德《浮士德》笔下浮士德几乎同时感叹道。“你多美啊。请停留一下”。

  写到这里想起朱涛的一首小诗《美得像一枚指针》:“美得像一枚指针/直刺云霄/怎样的熔炉/配得上如此灼热的火苗/一定是火山喷发/埋下的雕像/让后来的一切痛/显得那么轻”。这首诗显得如此轻,而那一枚直刺云霄的指针让我想到梵高《星空》的那棵直入云霄燃烧的树,当然也可以是《神奈川》的那一朵仿佛要直入天空的浪花,“指针”如此自信、突变、果断、无所顾忌、鲜明,在某个时刻它轻灵而迅速地出场,无视一切,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同时它又是瘦而美的东西,是一种凝聚体,尖锐的结晶状。这不就是有态度的灵魂吗,这也可以看作是一首怀恋逝去的诗,肉体消失,灵魂瘦小赤裸逃逸,流星般返回它的故乡。这个美的速度的意象,凝结着诗人早期心识的纯粹和后期历练体悟的生命经验,是朱涛独有的。

  朱涛诗歌语言的抒情气息、奔涌和凝练,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露出海的原型,它们是从俗世的地平线逃遁的隐居海面的发声的礁石。

  3、美与天空的关系及其使命

  在朱涛的诗歌里,美与天空的意象不时地出现,也许不是偶然的。从一枚美的指针“直入云霄”到“美在天空的一次叛乱”有它内在隐秘的逻辑关系,天空作为“美”向往栖居寄托的地方充满变异,它让“美”产生了像流星般跌入深渊的决绝,我觉得这个“美”就是诗人的一种至上的精神象征,从某种意义上说朱涛是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然而理想栖居的地方充满不确定性,于是就有了幻灭的镜像,然而“美”从来不会停止行动,它看清了天空复杂变幻的本质且拯救了辨别是非的“眼睛”,所以每次“美”与深渊较量的结果都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更新和升华。在充满变数的天空的反复锤炼中,诗人的这种自我更新能力在不断增强。从某种意义来说诗歌是他思考力和精神升华的武器。

  作为理想镜像的“美”停留在诗人的潜意识,不时地滑入意识,参与精神的纯化过程。如果说“一枚美的指针”是带着诗人早年的纯粹经验升华,那么“叛乱的美”被俗世的黑暗不时地裹挟,在升华和沦陷、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它突破阻碍,越发显得遗世独立,丰富立体,比早年的“美”更多了一层历练人世后的深沉与自觉。这里让我引用一下朱涛的这首短诗《美在天空的一次叛乱》:“美在天空的一次叛乱/使星期三这个日子的异教徒蓄满抑郁/跳下去,摧开血的导火索引爆的深渊/速朽的流星/拯救并且加冕了人世的眼睛/将夜夜堕胎的皇冠盖上了鲜红的印章/毁灭是美的终极权力/提供吸盘但不承担毁灭的号角之罪”。

  在这首诗里朱涛的语言逻辑紧密而跳跃,一系列鲜明的动词假设了美的毁灭和觉醒的行为,“叛乱”、“跳下去”、“摧开血的导火索”、“引爆”、“速朽”、“拯救”,可见行为的决绝、悲壮和果断,而“堕胎”、“吸盘”、“鲜红的印章”、“号角之罪”,把似乎不相干的欲望、权力以及战场用惊心动魄的词语联结在一起,营造了这首诗的璀璨沉郁悲情的效果。朱涛在这首诗里蕴含着汹涌的潮水般的抒情气息,这种气息从他早年的诗歌出发变得越来越浓郁,这也是朱涛回归后的诗歌区别于其它诗人的一个明显特征,整个90年代的缺席使他更纯粹地沿着自己的轨迹让发自内心的词语与现实碰撞,而很少被汉语诗歌的去抒情化或种种流变所困扰,从某种意义而言,朱涛是一个孤独者,他的诗歌现场开启的是“一个人的战争”模式,他开拓了属于自己的先锋诗疆域,在这个疆域里词语的鳞片闪烁,思想和思辨的头颅桀骜、嶙峋,而他本人正像他出发时的大海一样,是个汹涌而宁静的“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二、荒诞意象及其变异出的奇妙景观

  1、朱涛先锋诗语言设置的巨大悖论

  光明是对黑暗的一种侵入和替代。反之,黑暗也是,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是隐身于光明之中。弗洛伊德说,压抑的结果不是永远的压抑,而是释放。释放有两种方式,其一是以症状的方式释放,其二便是以升华的方式释放。所以光明也是一种对黑暗的稀释和释放,是对黑暗的一种升华。而拉康更是厘清了弗洛依德的压抑和升华说。拉康认为,人类的原始冲动被符号世界的结构征服,“滑进了词语的游戏中”,而“符号就是为了某人而出现在别的某种事物的位置上的东西。”诗歌以及诗歌的词语就是诗人用来表达他的理想世界的替代物和道具,这种表达有时是用对比和悖论的形式出现的。

  轻与重、大与小、正与反、进与退、白昼与黑夜、真理与谬误、天使与魔鬼,朱涛先锋诗意象时而跋扈乖张,硝烟弥漫,时而似婴儿般纯净,秋日天空般深邃宁静,同时伴随机智、俏皮与某种戏剧化的对话与细节。在他的诗里没有不可用的东西,飞机、火车、坦克、铁塔、混凝土、压舱石、军舰等这些庞大的沉重的物件可以被他信手拈来,如朱涛在诗里多次用到引擎,他总能把最强有力的那部分拿出来呈现,诗歌的力量由此产生。

  他善于把无穷大与无限小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在《我就是那黑暗》中写到“天空的天灵盖”,这不仅是外型上的圆弧形的关联更是一种产生神秘和智慧的某种存在的关联(天空有上帝,头脑有意象的精灵)。又如他的诗里多次写到“军舰”,军舰是沉重庞大的事物,他把它和轻盈的鸟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组合是充满质量对比的爆破力的。又如“焚尸炉”和“一缕烟”的对比,轻与重,很触目惊心。这样的例子在朱涛的诗歌里俯拾皆是。其实,朱涛诗歌的核心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这样的悖论组合成意象和意义的环串联在一起,显得张弛有度,既充满力量又轻盈,然而其中心位置始终有一种可怕的能量蕴藏在里面。

  朱涛诗歌还有轻盈的一面。这轻盈不只是语言和形式上的,更是意义层面的宁静和超然。如《清洁工》,“她以收割者的姿态挥舞扫帚/在沥青路面上/尘埃的麦子/让她回到天使陪伴的日子/她的每一个小脚趾都带着翅膀/仿佛沉静在伟大的独处中。”这样一首轻盈优美的诗让我看到了朱涛诗歌潜藏的更多可能性,离开世俗的“靶场”,他的心便柔软下来,于是一些景象出现了。他把树荫下清洁工的工作看成是收割,尘埃的麦子陪伴着她,她的每个小脚趾都带着翅膀。他以一种伯乐般的慧眼发现了存在于平凡生命中的伟大独处,他在另一种生命状态中读到了一种令他向往的东西。他的这类诗歌让我想起艺术家安•汉密尔顿的那些诗意的、轻盈的、穿越的情景装置作品。

  另一首《少女之心》:“每天都是涨潮时分/清理残骸时/他们唤那风暴‘少女之心’”。这首高度简洁的诗让我感觉到隐藏在诗句背后的叙事和几乎是宏大的框架,风暴的狂野与少女的柔美,涨潮时分的圆满与残骸的对比,让人有点忧伤,像是某种循环结束后留下的虚无。它的意义不是在沉重的语境中产生而是在细小的察觉和感悟中让诗歌回到一种哲学状态。

  朱涛诗歌的语言是一种感觉的混合体。《我就是那黑暗》:“人兽混合的列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撞击大地/嗅出时间最终的馊味”。这里既有速度、力量(撞击)又有气味(人兽混合、馊味),颇具通感。“没戴铁链的黑暗”“高举铁轨飞驰”,黑暗在这里反客为主“高举铁轨飞驰”,这样的黑暗充满动感,足以令人畏惧,原来黑暗并不是死一般的沉寂而是雄性的有力量的黑暗,它用一双大于铁轨的手高举了铁轨,因而让光明的求索路漫漫更弥足珍贵。朱涛的理想主义情怀往往在这样的表达中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

  2、朱涛先锋诗语言的创造性意象

  朱涛在诗中多次写到太阳,太阳可以是冰淇淋,它会融化,太阳可以是火药桶,储存能量,可能还携带愤怒,太阳可以是弓箭手,它来射你,你被灼伤。《致失败者:蜂鸟停留在空中》:“我不得不背对他的阴影/免得阳光解开睫毛积雪时/冲垮他。”“阳光解开睫毛积雪”的复合意象让人产生一种耀眼的倾泻而来的雪崩似的突围感,所以“我不得不面对他的阴影”以免被“冲垮”。“结结巴巴的太阳光/经常忘了自己是一杆枪/可以干涉黑暗/甚至击毙黑暗/它沉湎于三棱镜/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游戏中”。这里的太阳又成为干预黑暗的结结巴巴的枪,总之诗人笔下太阳的性格是复杂多变的,它不是非此即彼的两元对立,而是值得争议的,有待探讨的存在,这是一种开放的视角。

  大海也是朱涛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大海来自母胎,有时静谧温柔,有时像雄狮咆哮,雌雄同体。在《驯海师》一诗里大海成为辽阔而荒凉的牧场,它千万年来靠奔腾的波浪蹄子“压惊”,现在大海被“轰鸣的钢筋水泥浇灌的白色城市”替代,而波浪蹄子摇身成为“啃咬易碎的玻璃长城的百代鼠辈”。这里意象的递进自有其内在的逻辑:“牧场、蹄子、鞭子、鼠、啃”,道出一种精神的沧海桑田的荒凉变迁。

  朱涛的诗用了很多与身体有关的意象以及关联词,它们时而脆弱而敏感时而坚硬而倔强,如:头颅、脸、眼睛、眼珠、睫毛、嘴、笑容、舌头、头发、胸口、肚皮、鲜血、骨头、手掌、太阳穴、咽喉、肋骨、子宫,还有身体的变异状态:黑眼圈、脂肪肝、白癜风、灰指甲、胎记、雀斑。与身体有关的动作:吻、尖叫、打盹、奔跑、跳动、吸气、拨亮、滴血等。如此高频率的身体意象的出现无时不表现出诗人敏锐的自我意识,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恋,但又不仅如此,诗人的视角不时地在“我和你”之间调控,主体间性是对自我中心主义的某种反叛,诗人在看见了自己的同时又以他者的视角再次审视自己,这使得他的诗歌在呈现丰富变幻生机盎然的语言和形式之外,多了一种内省和反思的意识,同时诗人以广角镜般的视野看到了与他生命息息相关的那些永恒而神圣的东西:太阳、月亮、大海、波浪、雨、雪,它们可以与身体、感觉系统,与身体所在的社会体系发生关联,派生出多样的变幻的复合的词语,词语与词语发生关联建构诗歌大厦的框架,而最隐秘的核心流动于空气中,在意义隧道的内部回响。

  这其中鸟瞰的姿态是常见的,当他以频繁的概率让自己像一只鸟儿一般飞行的时候,世界随即缩小了。《飞越台湾海峡》:“一小时的航程/咳出一口痰到了/像一只苍蝇围绕天空的垃圾桶盘旋”,在这里,飞行的还不是一只鸟而是苍蝇,不管飞机是苍蝇抑或“我”是苍蝇都是一种不把世界当回事的调侃姿态,在最松弛的闲暇时光最奔腾不息的世俗生活的暗流从潜意识里不经意地冒出来,“他们赞美我是海燕/我低声说/这是长角的王八乐队在合奏”,这首貌似轻松的诗里也许扎根着绝望与孤独。是的,鸟瞰的姿态会显得主角对世界的话语权,然而他却在天空的“垃圾桶”看到了自己的微尘。

  朱涛诗歌的标题也非常值得研究。它似一道神奇的闪电照亮一首诗并且极具震撼力。我所知道的朱涛的几本诗集的题目也是,《半轮黄日》《越荒诞越奔跑》《落花纪念碑》,带着强烈的个人气息,跟他的诗歌一样坚硬,充满金属气息的反讽与奇崛。朱涛诗歌的标题蕴含着其诗歌形式和内容的全部秘密:于词语的夸张、变形、荒诞、关联、角色互换中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意义景观。这些标题有的是某一行诗句,如《日子香肠一样被切断》:“日子香肠一样被切断/扔在原地/像互不相认的废品”,有的标题似乎与内容无关,却是一种变调的对内容的唤醒。如《从未把我当作野兽》:“尽管我知道/谁也不会在凋零的黄昏的旗帜上/去数一个野兽内心的弹孔”,一个奄奄一息的野兽倒下了,它开始回溯自己,它只想回到荒原,它自己的故乡,它不需要任何人间药物的哀怜和救赎,但它貌似点头配合着人间救赎的流程,在这首诗内在徘徊的自我,独立宣言般的存在是对某种社会关系和现实的反叛,一个不虚假的野兽的独白。而有的标题语义似与内容相悖,如《纪念一张脸》:“这个多米诺骨牌的设计师/被未预料的尸骨的荒凉/感动/以至捧不住精心制造的/正变成废墟的颂歌王国”,这个多米诺骨牌的设计师把我“拼接成一张蛇皮/披在木制琴箱上/开启悲恸的旋律”,最后“我”被掩埋在他的“扭曲不知羞耻的”悲恸里,他因此“永垂不朽”。诗人以“纪念一张脸”这样醒目的标题质疑了这种世间关系中的悖论。而标题“人质的黑眼眶”、“荒草乐园”、“像干燥的红苹果”、“将回到锤子过度爱抚的夜”、“与聋子对话”、“我将辜负即将到来的人世”等无不以鲜明、颠覆、叛逆的形象,充当了先锋诗中的先驱者,像发动机的引擎在轰鸣中预示一种突如其来的结果。

  所以,朱涛的先锋诗以他的个人经验率领的词语的改革,诗歌内容的丰富多样性,梦幻模糊的明天意识草图,因精神反叛导致的语言的荒诞、扁平,思维的奔腾、多维度、多视角呈现了其诗歌既袒露又隐秘的双重特质,他对汉语诗歌语言的贡献无不在这样一种徘徊、矛盾、变幻、热情、冷峻、光明、黑暗、现实、虚无、正向、反向的多重个体经验之下衍生出一种类似转基因般的词语的野性生长,惟其这样的一种生长穿越了当代主流纸媒呈现的温情脉脉的农耕文明的成熟稳重又显得沉闷的气氛,他的诗歌让我们看到了更多人类肉身和精神崭新蜕变的可能性。

  3、朱涛先锋诗的意义指向

  朱涛先锋诗是建构在21世纪后工业和信息时代的思维和尺度之上的,但19世纪的批判精神始终以一种虚线的形式存在于其诗歌荒诞的表面之中。

  《我将辜负即将到来的人世》便是以未出世的人的视角来打量人世,“我将收获出生后的最大礼物/‘我们’/它一再复发/像牛皮癣”,这个“我们”总是以佑护者自居,接着这个未出世之人先是对世界提出疑问,并且要学会把自己吞没。“湮灭于一切升起而燃烧的文字和图片中/在愤怒历史的秘密花园里/完成供给与需求”,他对即将到来的人世不抱依赖和希望,他将提前对自己做出安置,“我将是自己的保姆巫师医生审判员及验尸官”,所以这个未出世之人发出了最后的呼声,“那么/我将不得不以嘹亮的哭声拥抱人间/并请求以个人名义/无情辜负”,这其实是一首过来者对未出世者的叮嘱,而诗人用崭新的视角让一个未出生的人来宣告,让人深感幽深的人世之险。从某种意义说,朱涛是一个用后现代的手法关切社会兼具现实主义意识的诗人。

  朱涛诗歌不同于一般诗人的对现实强烈的关注度也来自他的思想建构,80年代确立的哲学、文学、美学思想以及以后的人生历练形成了他的价值观、审美观,朱涛曾经说自己更是一位世界公民,而不只是属于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哪一个地区的。所以他隐藏在批判精神背后的悲悯意识是面向人类和人类深陷的社会关系和现实困境的。朱涛曾说,鲁迅是无情地批判别人,但更多的是批判自己,这就显得非常珍贵。试着把艾青的那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改为朱涛式的“为什么我的内心充满忧郁,因为我在地球沦陷已久”,朱涛个人的生命经验显然比一般象牙塔中的诗人丰富很多,商海是90年代的战场,朱涛从80年代的文艺青年转身为商海的一名实践者,这一行为本身已决定了他注定会选择一条不寻常之路。朱涛诗歌中常见的与铁轨、飞机、轮船有关的意象以及派生出的铁锈、锚、压舱石、鸟、剑、速度、天空无不暗示出他的某种生命状态,他比其他诗人更多了观察和体验生命的视角。商场是狮性的,他作为一只诗性的羊的进入显然需要改变基因,这就把80年代初出炉的诗人朱涛锻造得更狮面人身了,让他的诗歌在现实的航行中飞得很高,触碰天空的态势更陡峭。因而当他80年代积累的诗歌写作技巧和人道主义、理想主义,与孤独、迷茫、不安、痛苦、荒诞叠加在一起的时候,一种崭新的诗歌在某一天就必然爆发了,那是生铁在熔炉反复锻造后的新生命。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我对朱涛部分先锋诗意义指向模糊性的看法。每个诗人都在进行重建秩序工作,那么什么叫有序,我们已经隐约感受到世界是有序的,有它自己的内在秩序,但那也只是隐约感受到的,世界的秩序究竟是怎样的?无数科学的探索都不能穷尽,而宗教试图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解释世界的秩序,它以一种微露曙光的方式让我们见到某处缝隙里的阳光,意义在在与不在之间,而与宇宙相对应的人的生命体也同样存在着秩序,只是大小不同而已,但我们对我们的身体内部的构造和关系也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了解,它们内在的关系也始终以一种隐秘的形式存在。

  而意识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以多彩多型多质的形式出现,诗歌的意象对潜意识及客观世界的反应呈现的可能是清晰的也可能是混沌的,处于混沌状态的对客观世界的感受通过朦胧的或然的意象表达出来,将意义包裹在它的内部,我觉得这不是先锋诗在形式上的故作高深,而是一种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状态。先锋就是指人对世界可能的一种新认识,这种认识处于一种可持续进行的状态,也就是说真理不是以一个完整雕塑的形式呈现给人们而是以一块玉石的形式存在,朱涛先锋诗的某些意象即处于这样的状态。不是词语故意不指向意义或到达不了意义而是意义本身以这样一种天光乍现的形式存在,所以你无需剥去真理的外衣,只需让它们置身于形式之内。很多诗歌的语言是一种时代病,朱涛试图重建秩序。

  所以朱涛先锋诗的意义指向像一个抽象艺术家的作品系列,不能单从一首或几首诗来识别他诗歌的意义所在,甚至某个时期的全部诗歌构成了其生命体在这个时期的心路历程,或者说他整个生命是一首宏大的诗。他的诗里有光,那种从生命的原动力折射的光,他行走在大地,他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惊叹的愤怒的悲伤的喜悦的,他也许永远不会有完成感,但他会一直追逐光。

三、永恒主题与诗歌意义的无限可能

  生与死、存在与虚无是永恒的话题。萨特说:死亡?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我的生命中没有死亡的一席之地,它总是被排除在外的。某一天,我的生命将会终止,但我不想让生命受死亡之累。我希望我的死永远不会进入到我的生活中,不要限制住我的生活,我始终希望自己是生命的主宰。萨特还说我不觉得自己是偶然的产物,更不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而是有计划、有准备、有指望的造物。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只有造物主才能创造出来的存在。显然萨特的想法更接近朱涛,朱涛是唯物的,但在看待个体生命的至高无上这一点上他与萨特相似,他愿意认为自己是上帝的有计划有准备有指望的造物。对于一个有着极大生命能量的诗人,朱涛生命的基调是热烈的,就像前面所说他更像是光的孩子,然而光明与黑暗始终是一体的,在他不时地燃起的希望之光的源头始终有深不可测的黑洞,他在一首诗里曾说自己就是“黑洞”,不是走向“黑洞”而是“黑洞”本身。

  父亲的去世无疑是诗人生命中的重要事件,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意味着来自父亲的某种稳固而安全的支持也同时离去,这就急切需要一种代偿,快速弥补某种精神依傍失却后的不平衡感,这时作为替身的诗替他诉说了,同时伴随着力量、安全感,诗中神奇地出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自觉的平衡感。这一作为替身的诗歌同时意味着升华,拉康说升华就是“把一个对象提升到了具有物的尊严的高度”,在拉康的语境中,物既是欲望的对象,也是语言的对象。它是一个业已失落但又必须不断找回来的对象,它是前历史的、难以忘怀的他者。如果把语言比喻为一张网,那么无论这张网多么细密,总有某种东西是它无法打捞住的,这种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语言打捞起来的神秘地带即拉康所谓的精神的“空白处”,是诗歌的能指。

  1、死亡是对生命的延伸和再启动

  朱涛写于2018年的组诗《死亡书:在天上看我》共12首,是一组写给父亲的诗也是朱涛近距离思考生命之作,朱涛在这组悼亡诗里尽显荒诞甚至孩子般的想象力,其为父亲重塑的天堂携带着人间的喧嚣而熟悉的景观。

  第一首《死亡把自己弄得象花花公子》,这是悲痛中冒出来的荒诞感。那么死亡为什么像花花公子?因为它是另一种反向的生命凯旋,“当死亡把自己弄得像花花公子/用耳钉和鸡冠装饰冬天/蟒蛇纹身天空/巡视于食肆、战场、大饭店、晨光、瘟疫、毒气室、桑拿、花园、游乐场,以压倒性的胜利逃亡教堂、忏悔、戒律、敬畏、承诺、祈祷室、墓志铭”,“他欣喜跨过天堂低矮的门槛/像一个获得尘世恳求的装满珠宝的首饰箱”,一系列的意象复杂斑驳,像是诗人在特殊生命经验中印象的杂糅。他曾说到当时自己正在希腊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火返,他把沿途光怪陆离的景象和父亲死亡现场的仪式拼贴在一起,这种意象的拼贴在诗中成为迅速回忆的意识闪电,显示了一种生命形式返回另一种时的匆忙、华丽和欣喜,是的,欣喜,应验了弘一法师的那句“悲欣交集”。死亡像个花花公子,像华丽的首饰箱,语言荒诞至极时也就是人的意识处于癫狂和亢奋状态时,朱涛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现场惊呆了,他返回了婴儿般的“冥想”状态。

  《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死神松开了拳头”,“把掌心雪白肌肤的米粒”洒落,一群饥饿的小鸡仔“飞蛾扑火般”抢食,灵魂迅速脱离肉体奔赴“母亲的天堂”,诗人在这里捕捉的意象瞬间把我们引向神奇而未知的世界,生与死,聚与散,肉体与灵魂,我和你,“事件”迅速把诗人的视线引向从不曾触及的神秘之境,诗人想象一种新的生命形式的转化如同诞生,“用嘴用舌头用未丰的羽翼”,“并轻轻放下十九只防空耳朵”。《末日将他拦腰斩断》:回复新生命的父亲像婴儿,吮吸时间的乳汁,旧生命的苍白正“溢出夜晚的眼眶”,在时间的彼岸守望的我,看见“那个手提灯笼的修士正是我”,“此刻已失去蹦跳的心,”他看见“末日将他拦腰斩断”。《天堂货轮》中,诗人想象父亲的彼岸之旅,他眼睁睁地看着天堂货轮把父亲带走,同时也带走了父亲的时代。《钻石眼》写:“一枚芯片/向所有飞往未来的鸟发出邀请/移植他重生的基因”,当他确信父亲的重生之路已经开启时,一种新的力量也随即开启了,“似乎整个世界都是他的礼物”,“包括我的小颤抖”。《你属于未经塑造的水珠》中,父亲成为一滴“未经塑造的水珠”,“需要不断修改投送目的地”,而我则是未来的水珠,所以在海洋遇见是必然的,不必互换姓氏那白纸的源代码。后人本心理学家肯•威尔伯在《恩宠和勇气》中把“远行”的她比作大海,而自己是水珠。是她的生命的完成度拯救了他。而这里诗人亲见父亲像一滴圆满的水珠归于海,“我”亲证了父亲完整的生命样貌,这亲证的过程同样拯救了我,我也像一滴水珠融化于海的辽阔和虚无,“事件”把他作为唯物的站在现实泥潭的心引导到无限和虚无,这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无疑是重要的。

  《死神来信》《让你体验光明的卑躬屈膝》《与死亡和解》《捡骨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诗人经历一段心灵的挣扎:如何把那个已经完成的作为父亲的物质推向更深处,这需要不断与自己达成协议,所以我愿造一枚黑色钻石让他体验“光明的卑躬屈膝”,某种东西“像纯银,没有一丝杂质”。《每个人都探测我》《为他的东方招魂》《仅把你当作一次旅行》,那个探索中的灵魂在路上,诗人在这里调动了潜意识,蒙太奇般迅速回顾了父亲的一生,这时作者身上带有的某种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情结在父亲身上差一点要实现了,“这时一个穿海军蓝大衣的男人挺身而出/他试走了几步突然张开双臂/准备被钉上十字架/仿佛宇宙早已涌入他的内心/召唤他恢复本来面目”,他为父亲的重生设置了一幅有希望的场景,“其时天空极度明媚/据说像白夜焚烧”。

  作为先锋诗人,朱涛的“悼亡诗”别于其它诗人,朱涛的“悼亡诗”更多的是表达其对生命本身的追问和探秘。一是在语言方面,继续沿用朱涛的一贯风格,把死亡路途弄得色彩缤纷,他确信死亡并不是单一的寂静而是延续着生命的喧响,是用“耳钉和鸡冠装饰的,蟒蛇纹身的”,甚至有着压倒性的胜利、扬眉吐气,“一枚钻石的芯片移植他重生的基因”,他对黎明说“继续”,然而父亲的“永久缄默”像扔给“我”的一块巨大石头,那些省略的语言需由自己捡起掂量,成为真正意义的遗物。二是父亲的离开带给诗人生命的逆生长,“你常说:不用害怕”,父亲离去后诗歌作为替身,诗人把自己未曾绽放的那一部分精神的独立和力量释放出来了,这一转变体现在诗歌上就是语言肆无忌惮的想象力依然存在,但是诗人以一种更理性的逻辑力量平衡它们的去向,他觉得应该把它们放置在一种合适的位置,让能量在诗歌的内部存在,在必须时爆发。每一次心灵事件必然给诗人留下埋伏,经过漫长的情感跋涉后他了解到怎样以多维的角度看待这个扁平的生命,他的笔尖快触到虚无了,这是可怕而又必须的。在这样一种暗自的发芽中他的诗歌趋向一种颗粒状的饱满趋势。

  2、欲望是生对于死的补充叙述

  朱涛诗歌对欲望的表达别出心裁。比如《天使投资》。天使投资是权益资本投资的一种形式,是指投资人对具有巨大发展潜力的高风险的初创企业进行早期的直接投资。作为先锋者它像天使一样插上翅膀飞来飞去寻找伴侣。诗中的它在这里要把春天的虫子和花瓣全部拯救出来,但显然它不是好天使,它无力购买礼拜天和仁慈,虫子和花瓣最后分配到的也许只是魔鬼,朱涛诗歌的批判精神在这里巧妙借助一种经济现象表达现实存在中的黑洞,作为先驱者的天使美好的愿望无法抵御欲望对它产生的歧义和绑架。

  比如《行走的荷尔蒙》。“荷尔蒙、肾上腺、弓箭手、世界靶场”无不显出勃勃生机,意气风发,它们所到达的地方是“死亡的法外之地”,接着诗人写到后现代社会的景象:“起博人类数码块茎的心脏、悬浮的电磁波蠕虫、褫夺未来的处理器、手机屏幕、机器新娘”,当行走的荷尔蒙遇到人工智能,生命能量的边界似乎又需要重新考量,显然诗人依恋的还是前者,那些上帝创造的自然之物,“行走的荷尔蒙无比珍贵/剩余月光的小乳晕/款待迟钝的镰刀天空”,农耕时代纯粹气息让诗人感到无比珍贵,而“文明”和“荣耀”只是异化的人类的遮羞布。像这样带着极大能量的表达几乎贯穿朱涛诗歌的整体,这种贯穿其实是一种不自觉的对时间和死亡的抵抗。抵抗的结果是:在一种不断毁灭与升华的轮回中达成协议,生命终究是没有出路的,然而生命又是充满巨大驱动力的。

  虽然他不像艾米莉•迪金森那样把死亡看成永生,但也不是就此把它当作“没有”,它启发了他对神秘世界的好奇和祈愿,作为唯物主义倾向的朱涛,身上蕴含的“无限可能和明天因子”使得他能接受另一个维度的可能性,当领悟到这一点时一种诗歌语言中的弹性复苏了,有时他简直像平衡万物一样平衡自己诗歌的框架,使之力量均衡,结构稳固,而语言的装置像石块堆积成各种姿势,使得他的诗歌像不断生长的物质循环往复下去。如果说他回归之初的诗是来自现实的飞蛾扑火,那么最后他的诗必定是超越现实的凤凰涅槃。

  3、时间魔术师之手反复无常

  时间看起来是呆板、线性的,类似贾克梅蒂的孤独、瘦长的那个人,实际它是多变的,它可以回溯,重生,也可以追随未来,在现实瘦长的孤独里,朱涛要用诗实现对时间源头的探寻,让诗意显得无限漫长。

  在《越荒诞越奔跑》一诗中,充满与时间有关的词语:早晨、春天、旧日、未来、时代的指针、时间馊粥等,这是一个与诗人的个人经验有关的语境,从早晨起一天的神秘之旅开始了,喝下秘不示人的泪滴,用“十个春天的刀子”去创造什么,再像旧日油漆一层层剥落,建立、推翻、再建立,让未来捡拾他的手举起火把,锲而不舍,过程如此艰辛,然而还是嗅出了时间馊粥的味道,既然真理像烧焦的彗星,他还要用灰烬彻底激活它,雕琢成钻石,朱涛的诗歌中常常有一种在无序凌乱破坏甚至毁灭的情景中去救起一种信念的意味,然而这信念却又常常是摇摆的、游离的,随时可能被推倒重建,“越荒诞越要奔跑/用更脏的生意养活蹄子/赶超看似永久的不锈钢车轮。”“脏”?似乎他眼中的世俗人生是不堪的,而一种他没有说出来的东西是“圣洁”的,就像拉康所谓的“空白”,在“永久的不锈钢车轮”的时间中,他选择了奔跑,越荒诞越要奔跑。他像一个追逐着时光的孩子,奔跑是他的肉身状态也是他的灵魂状态。

  朱涛是一种现象,一个矛盾体,他是光明以及黑暗,他是现实以及荒诞,他是坚强以及脆弱,他是爱以及否定爱,他是行动以及思想,他是装置以及扁平的存在物,他是过去以及未来,他是昨天以及明天,他是大写的携带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那一个又是个人史意义的独特的这一个,站在俗世的土地上,诗歌是救赎,是他用来升华灵魂的装置,而语言作为他诗歌装置的材质,它是多维的深邃的流变的穿越的也是荒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朱涛是一个离未来最近也最远的人,近是因为每一个明天都是他的下一个未来,同时这个未来又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永远不会有现实意义的抵达,“升华”是无止境的。

  若问下一个时期朱涛的诗歌风格会怎样?我没法确定。但有一些可以确定,那就是有光、有火、有风、有金属、有奔跑,荒诞是基质,寓言是可能。他在追求诗歌生命的无限性。其诗歌的词语装置富有穿透性地站在时间的隧道。他以一滴哗变的水,一个时代观察员的身份存在。从某种意义说朱涛是这个时代逐光的理想主义者,诗歌是他到达这个理想境界的瞳孔。其诗歌语言的荒诞性从他个人经验的车站出发,在时代车轮中高速运转裂变为道路,或钢铁的碎片,或转动的万花筒,这样说来他又是一个童话世界里的孩子,只有雪一样洁白的理想才能照见深渊和黑暗。 

  [①] [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周艳红、胡惠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19页、320页。
 原载《诗探索》2023年第三辑。
 【                                                                 作者为诗人、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