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陶潜书（组诗）

暮云掠过峰峦

遇见的那天，寻隐者在雨中折返
一只珠颈斑鸠，自囚于沾染灰尘的窗前
你说：心事无人与说，梦长眠浅
在梦境崩塌的悬崖边，你觅得佳句
孤吟彻夜，愁似鳏鱼在永夜迟回穿梭
当年你的孟浪，疏狂，与誓约
现在是，一些无形的尘嚣
郁倦的秋天，我们不配有一个念想
古老的巉岩从尖顶开始崩解
忍受着不断涌出的缺口
十月秋山，老桂。蔷薇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仿佛我们在山中
暮云掠过峰峦，所有你我之间悬空的
都将是灰烬，以及瞬息被擦掉的幻觉
我们一如从前孤勇、幽邃，各自潮涨潮落


白鹭穿行

大片青绿的稻田有白鹭穿行
滩涂上，混浊的江水时断时续
然后我看到牛群
静卧在长长堤坝下的草丛里
与几只牛背鹭平分了，灰青色的寂静

青山仍在静坐，毛竹林是他披垂的长发
深陷在山谷里的茶园，有着形象的弯曲美学
我经过一丛栀子花初夏的喧闹
令人感动的香息，缠绕我的衣襟
它们贴地颤抖，在一阵汽车的旋风中

我爱她本来的样子——
无论你在远方还是近旁
无论你是少年青葱，还是中年不惑
故乡像一个靠近左胸口、不敢示人的
荣耀而微疼的伤疤


江岭

一生中会登临很多巅岭，比如
三月末的一个清晨
从“江岭人家”出门左拐，然后顺着
石径蜿蜒而上。途遇一条狗
一棵正在开花的梨树
和一个卖油菜花头环的村妇

林中野雉的咕叫
斑斓的羽衣，以及它灰白的喙
堆叠出这个春天蓬勃的形状
晨光朦胧而鲜嫩，连同周围结籽的油菜
山间紫藤由荆棘丛中，挣脱，裸裎
以它自己热烈的方式

珍珠灰的云雾，像是从山那边飘过来的
在梯田油菜花的半空，随风腾移
梯田模仿着水流的弯度，褶线随意自然
在江岭瓦蓝色的清晨中
春天，迟早会因为债务而申请破产
但此刻，它美得像一个神迹


在陶渊明墓前

此时云懒鸟倦，一种安宁小而富足
小黄米粒般的樟树花
随风潜入空气的移动，隐匿于我的发间

葛巾滤酒，“性本爱丘山”
“田园将芜，胡不归？”
穿过归来亭，所谓归园田居
不过是篱笆外的一亩三分地

东篱下种菊，西篱下植粟
我一寸寸抚触，刻在墓碑上他的名字
突然间脊背微微颤栗，诗是精微的宇宙
鹤问湖岸缘，荻芦鲜嫩微微弯垂

“你隐藏着一种荒野气质，我们是相通的”
他的一切都契合我对他的想象
我感受他生命的纹理感
仿佛带花纹的水波


与陶潜书

林梢的风，抱着一片竹林和小舍
恬静地摇着——
夜晚的鹤问湖，那样静止
那样沉默。春风在最后一夜
湖水褪去了柔软的骨骼

而我辜负了四月浪涛下遮蔽的
一个明媚的念头。荒寂的肉身
如何偿付暗夜中饥渴的灵魂
“或许我们，都在寻找不存在的一种幻象”
林野，湖滨，辰星，凄冷的前额

像陶潜诗遗迹一样闪烁
听鹤问湖，像听失眠中的自己
破碎、疲倦，和忧郁的兴叹
充满了整个静夜 。飞沫落在眼皮上

黎明前湖面像羊皮纸一样皱缩


鹤问湖

我半倚在落地窗旁的躺椅中
窗外一只红嘴雀，栖落在古樟枝桠上
我的灵魂宁静而失落
就像，黄昏下深蓝色的鹤问湖

切勿沉湎于，我向你虚构的人间四月
每当微风一阵阵吹来
那些隐秘的欢喜，如一丛生长在
湖畔的野蔷薇，一夜之间芳菲尽失

一条鲟鱼在长江的浪头中
溯流而上，它因自由而欢欣
北上，或南下，在我们面前伸出两条路
而明天，我又将回到
庸常而贫乏的生活中去


青苔记

赭石色的石壁间，青苔爱上了
自己骄傲的，夹杂小白花的绿翎羽
苔花如米小，微微战栗的细梗
在金丝绒的包裹中
林荫僻静，雀子啄食着乌黑的樟籽
破烂的门板与断壁互为惊惶

我听见词，纷纷碎落
倾覆于，青苔丛潮润的根部
废墟与青苔，构成午后巨大的虚静
人迹罕至处，一丛青苔
兀自葱茏，颓落，悲喜
在绿光中旋动，或者随时摁灭自己

为所有人所遗忘时，从不感到不安
当你安静地凝视它，荒野涌入你
森林湮没你，被日常遮蔽的
孤独的纹理，纤毫毕现
一滴翡翠色的祝酒词，就够了
只一滴，就要从青花盏中满溢而出


南方秋晚

仿佛借用了另一个身体，止语，昏瞑
在树荫下凝视半个浮肿的侧影
十月的郊外，紫扁豆和金边银杏
淡入乡村小路模糊的弧线
行进在陡峭向上的分岔路上
面前一架云梯直抵天穹
群山的谷底，豹子蹲伏屏住了呼吸
摸着秋天的喉管，我感觉到了
声音的形状，以及它声带上阒寂的裂痕
抚触到思想褶皱里的零碎
我必须忍受它，犹如忍受
痛痒难耐的痼疾。而晚秋终将过去
忍耐，接纳，葱茏。重新热爱生活
中年的疲困，猝不及防就占据了我们


鹧鸪与桂花树

群树金黄，战栗，而一只鹧鸪陡峭的
鸣叫，像要呕出野心和怨怼
尖锐地切割丹桂隐秘的底层
空气中都是碎片和残余
“夜晚走在回家路上，空气中有桂花香”
“嗯，我闻到了你闻到的桂花香”
手腕上随即升起弦月
折我的枝桠相送，我们被繁茂所洞穿
摇落我的秋日金黄
怀着怜悯的十指，在琴键上一阵乱敲
无序的音律，帛裂轻微的声响
哦，撕裂的、碎片的人生之哀


黄昏速记

彤云在天幕围困一小块冰蓝
一棵老乌桕树间，珠颈斑鸠发出
野蛮而刚勇的咕咕啼叫
声音的旗帜引导我，走向那火光
如果我们是石头，或者火焰
哑默。或者疯狂，沙漏与时钟
同时呈现一个黄昏的逝变与疾奔
暮霭推移着世界的虚幻性
眼前的黄昏，不同于以往或者未来的
任何一个，天边的风滚草
自由放纵地燃烧
我萎靡的精神，在火光中为之一振


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植物园深处的
一座玫瑰园，正繁花荼蘼
各色玫瑰花丛中间
盛开着，一朵仅有的黄色玫瑰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
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当我敲开，博尔赫斯黄玫瑰的时光
我与一朵孤独，迎面相逢
它盛大，明黄，幽绝
在傍晚，阳光黯淡下去的
枝叶与尖刺的缝隙中，温柔地充满
我的胸廓。接近于一种
神秘而单纯的惊艳

*引自博尔赫斯诗句


赠予我一束春天

倾斜的嫩绿与明黄，划出一道切割线
由远处裸露的，褐色草滩的斜面支撑
厚重的春天，在翻卷
不可预测的哗变在默然中酝酿

山荫道旁，荆棘探出淡红色小刺
藤蔓穿插在两朵胚芽的呼吸之间
慵懒地，伸展和行走
阳光慢炖着闪耀的丛林，钟摆的低音

在咔嗒响中崩断。途中遇见的
每一只翻土而出的蛰虫，都是神祇
蓝雾树枝上蜂鸟的爪迹依稀可辨
在一天中的清晨，田野的穹顶之下

你赠予我一束春天
新鲜的鹅黄，暖蓝，凝白与宫粉
那样一束明亮而温暖的春天
造就了虚无生活中的意义


九月十七日黄昏所见

野池塘。泡桐。长满鬼针草的野池塘
紫扁豆爬满土墙。狂奔在乡村小径的黑犬
小菜园。水芋。丝瓜花。汹涌的蝉鸣
稗子和芒草占据的水稻田。稻草人
骑单车的少年。早开的木芙蓉
南山小院。桂花居。紫荆木
岔路。呼啸的货车
光荚含羞草探出白毛绒球
菩萨低眉。青山中露出寺庙苍黄的檐角
燃烛的气味。草绿色小电车
烧烤摊。南山湖。湖心亭
推着婴儿车的少妇，左手持团扇
右手持一串糖葫芦身穿汉服的女童
一碗咸辣豆花。恋人
幽暗的桉树林。不见一只倦鸟
夜登南山的萤火虫涌上石阶


河流简史

河流从不停止对未来之路的探索
我们陈旧的生活轨迹
与想象中的生活，判然有别
你以南辕北辙的路径，经过我
生命的空洞和虚无
以柔软无骨，击碎磐石之坚
以一道涌动的幕墙，放映更迭的一生
遥远的路在催促你，使你无暇理会
暗长于生命岩罅的忧苦
九月花开在野，愉悦寂寞皆在秋暮
如秋天里一条安静的河流
持守内心的阒静与安宁
缓慢，清醒，隐忍。无所谓方向


秋野寂静

秋雨落到南楼，白色的眼泪
整夜在孤独者的眼帘上嘀嗒
时间，它既不伟大，也不残忍
它从一切事物上流淌，没有目的
天真宛若处子。时间车辙下的秋天
昏黄的天色下，众生都渴望金黄和成熟
秋天多么慈悲，赐予我们孤独的美名
红色浆果把一生的甜，献祭
寂静的秋野，疑惧地走向枯黄
幽暗的槐树林一片片脱去衣服
终究摘去一切伪饰，赤裸地面对天地
*我们苍白的理智遮蔽了无限
反复陷入沉思的沼泽，当同行者
越来越少，我们的孤独越深沉
孤独者在秋天，郁结一枚金黄的果实

*引自兰波诗句


一束野菊

大雪日。南方冬日暖阳的午后
羊肠小道像绳索，牵引着前行
荆芥中探出的一丛野菊，因深情
蓬乱着她们无可拆解的发辫
掺杂着一种，混乱无序的意识状态
美艳，放浪形骸。她们偏离一隅
痉挛着被火焰舔舐的纤弱身体
诗人用烟雾般的眼神凝视
“因你动人心魄的美，所以我采摘”
诗人离开自己的座位，采摘了她们
最后诗人把一束野菊的野气
和凌乱之美，写进了一首诗中
直到，那团明黄而温软的雾气
从视野中渐渐消隐


小黄花

几朵倭瓜花，在菜园一角被蓝色暮光
裹住。柔软的明黄，映照我的羞愧
细须，阔叶，和蜷伏的藤蔓
是万物在自己的中心舞蹈

直到隐秘的铁钩，把落夜的黑披风
勾下来，她们还在舞蹈
世界对于她们很陌生
一阵微小的风，就能使之战栗和跳跃

甚至她们身下娇嫩的毛茸茸的果实
嘟起小嘴，等待渴饮一顿雨水
这个略感苦闷的黄昏，我步入菜园
小黄花温暖的气息，触动着我的灵魂


寂色

这片茂盛石楠丛，在钴蓝的夜晚下
散发着迷雾一般的令人惊愕的气息
黯然如隐退的一日中最后的时辰
在受困，花木汹涌的五月
在这最深的寂色中怀念
每一次到访，仿佛节日降临
之后的所有日子，被打上记忆的补丁
雨中草木的气息，漫散在林缘
一个恍惚中的意念
一个不存在的虚构的斜塔
崩塌，遍地残缺，遗忘——
我不希望我们悲伤
峭壁染上赭石的寂色
至死不相往来，抹去彼此的姓名
这些，都不值得我们悲伤


玻璃绿的一个夏日

我们观察，玻璃绿的一个夏日
纷繁的意识抵达精神的宇宙
把感知归于一种个人经验
未知的知识，它是一抹淡金色的视觉
不可摹形，表述时总是言不达意

正如眼前。车子穿过一个
幽邃的暗道，高速公路旁两座低矮的
山峦形成的夹角处，闪现一片茂盛的林苔
迷人的蘑菇云一般的树冠
不同层次的绿潮，聚合在苍穹之下

天地寂坐，灵魂的自然元素涌现
一股流动之物，填充时间枯槁的形貌
林苔上缠绕的轻雾，漫散至我体内
片刻间，带来澄澈的喜悦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