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当下现实
——在多重文明交融中的诗性自觉
在当下的现实场域中,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商业消费文明与人工智能、互联网交织并存,构成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复杂景观。在新旧文明深度交叉的背景下,我们身处的信息海洋不仅包括物质性的空间扩张,也囊括了数字技术所构建的虚拟领域。人工智能与网络科技的勃兴,举一个例子便足以佐证:前不久举办的2025年元旦跨年24小时诗朗诵,当世界各地三百位诗人在不同经纬度次第读诗时,诗人所处的共同朗诵场域既真实可感,却是通过视频连线而成为“虚拟”的现场,参与者与旁观者跨越时空隔阂,完成了某种新型的“在场”。这一切都改变了诗歌的接受方式、写作方式与传播方式,也呼唤着诗人在新语境下对“现实”本身进行重新审视。
我一直主张诗要有处理当代的能力,强调“写作的中国资源”。这既是一种对中国文化、历史以及语言的自我认知,也是在全球化语境里以中国经验回应世界议题的一种自觉。从世界文学视野来看,中国诗歌需要被更多地听见和看见,任何国度的文学要走向世界,都需要有本土文化的深层支撑,也需要回应世界的普遍性议题。当前,人类所面临的诸多“命运共同体”问题——环境污染、气候变暖、经济发展不平衡、科技伦理等等——同样需要诗歌的介入。但若失却自己独有的话语根基,诗歌只会泛同质化。
历经四十年的吸纳,当代诗写作不可能排斥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启迪,但已经发展到了在中华文明视野中溯源和对中华文明的现代化进行诗意表达的重要关口,以此来实现当代中国诗歌的身份重塑。既包含汉语的独特韵律、传统典籍、民间口传文化,也包含近现代以来的人类社会历史经验,中国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的重大成果,特别是当下高科技新工业量子运算和智能创造的崭新经验,包括对暗物质和多重平行空间的畅想,都构成了“现实”之一种。
我们不可回避一个关键:当代诗歌如何对不同于以往的“现实”进行介入与表达。
英美现代主义先驱艾略特曾强调诗歌要汲取传统以关注当下之需,他主张“历史感”,当诗人以历史的纵深视角去观察当下,才能使作品不仅呈现出表层的时代特征,也在更深层次上完成对现实的多重阐释。再比如巴赫金关于“复调”与对话性的观念,启示我们关注不同声音与话语系统的并置与冲突。在当代社会中,传统与现代、虚拟与现实、东方与西方相互交错,这种复杂性为诗歌提供了丰富的语境,也对诗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何在多重对立或互补之间保持平衡,并让诗歌成为一个多声部的场域,通过对话和碰撞来反映多维度的现实。
一个核心主题——诗如何在现实的洪流中保存自身的灵魂,又如何照见周遭的世界。
对于当下中国诗人而言,“现实体验”不再只是个人内心的幽微风景,而必然被纳入更大范围的集体记忆与历史变迁之中。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急速推进。城镇改造高楼林立,从城市扩张到乡村振兴的呼唤,人们的生活方式与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对于诗人,这意味着可以观察到丰富多样的城市景观:川流不息的高架桥,夜晚霓虹璀璨的中央商务区,地铁车厢里每个人低头看手机的场景。也意味着一片片从前的古村、老街、旧厂区消失在时间的深处。繁华背后的变异与失落,让诗成为对“失却”进行挽留的过程;又或是在展望新的城市语境中,人如何可能相互交融。互联网时代信息爆炸所带来的感知颠覆,个人经历往往与故土、城市、传统、当代社会的坐标勾连在一起,形成一种复调的体验。只有当作者将自己置身于真实生活的深层脉动,并通过语言的细节为之找到恰切的出口,诗歌才会呈现出生命力。面对日益纷繁复杂现实场景:快速的经济增长,城市的再造与拆除,乡村与传统的断裂或重构,年轻人面临房价、就业、社会保障等多重压力,焦虑、内卷、倦怠等词汇不绝于耳。网络虚拟空间的狂飙与谣言……在这样“现实味”极浓的场景中,诗歌并不逃避“严酷的今生”,如何以温润笔触去表达这些纷乱场域中的温度与烟火气;又如何避免成为刻奇的口号或表态,这是当代诗人们的双重挑战。尝试以一种温暖而不失清醒的语言去触碰“时代的硬壳”,让读者意识到我们所焦虑的,也许正是我们前进的动力;我们所渴望的,也许正是诗歌需要留下的印记。
“处理当代”并不局限于社会层面,也关乎自我的精神体验和身体感知。工业化与数字化让人的时间与空间观念发生了转变:一方面物理距离被缩短,信息通信日益便捷;另一方面人却可能在无限的信息流中迷失自我。诗表达的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在当代体验的深处,对乡土经验、对自我身份和文化血脉的拷问。在强大的商业消费文化逻辑和自媒体景观下,个体与传统、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变得疏离,而诗歌则是让个体重新感知自身处境并与外部世界产生某种连接的方式。正是从“在地”与“当代”出发,诗歌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充当一座桥梁——从诗人自我出发,却跨越到陌生的他者、陌生的境遇中。温暖与关切其根本是对“他者”的同情、理解与尊重。把自己放在对方的处境里,以相对朴素而内敛的语言去体察人心的起伏,进而让读者有机会进入另一个并不相同的生命体验。这样的沟通在现实社会中或许难以短时达成,但在诗的言说里,它竟悄然变得可能。
艺术应当保持对现实的介入意识,但同时又要拒绝陷入简单的“工具化”。诗并不直接喊口号或滥用政治修辞,而是通过富有张力的语言隐含地折射社会转型中的种种变化。以诗歌的方式处理当代,既需要对生活细节有所体察,也需要对新的技术、时尚、消费品、公共事件等保持敏感。我并不认为“写实”就是对当代的唯一回应路径,表现复杂的当代经验时,需要兼顾象征、意象、意境等诗性手段,以期在凝练的诗行里再现当代社会的繁复面相。在当代语境里的复调意识,既融合了传统汉语言的深邃典雅,也兼容了现代汉语在日常生活、科技语汇、商业传媒等层面的新词汇、新意境,形成绵延不绝、又绚烂多姿的诗学对话。
对汉语语言本身的推敲与拓展。也摆在新诗百年的议程上,汉语在声调、字形以及意象呈现方面,都具有极其独特且富有弹性的可能空间。通过对字词的拆解和重新组合,对汉语古典修辞手法的化用,对方言、口语甚至网络新词的融入,诗歌不仅是一种文本创作,更是一种持续创造“当代汉语美学”的过程。在全球语境里,英语写作占据了相当大的文化霸权,诗歌语言的“可塑性”与“音乐性”,使中国诗人恰恰可以在母语中找到既独具魅力,又兼具现代活力的表达方式,
在诗歌的形式探索上,必须平衡传统与当代的冲突。现代诗歌应倡导使用汉语原本的音韵之美,但又不机械回到古典的格律体中,而是以自由诗和现代汉语的语法节奏为主要载体,重在诗中植入意象的“叠化”与“变奏”,借此形成层层推进的意味。这既与西方现代派在意象、隐喻等方面的探索有相通之处,也深扎于中国诗学的土壤——譬如唐诗宋词讲究的意境美,以及诗经楚辞中注重的比兴寄托。注重由意象引出的情绪流动和文化记忆,从而使诗歌成为一个让古今对话、让中西互鉴、让现实与虚拟共存的艺术殿堂。
但归根到底,诗歌与人本身的精神、肉体、历史经验、现实处境之间的血肉联系,才是诗歌长盛不衰的真正力量。
中庸之道是中华文化传统,古典诗歌诗歌常常以温和、克制而又不失力度的方式,去描绘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张力,在语言里为个人与社会“留下一线可能”,形成微弱但真实的批判与反省力量。
“温暖”并非软弱,当读到一种近似温柔、怜惜的情感流露,关注街头小人物、底层劳工、被遗忘的故乡残景,文字自会带着包容与抚慰之意。这种温暖在某些人看来似乎“不够尖锐”,甚至带有传统抒情风格的影子,但恰恰是这份温暖,让作品在消费主义社会和网络撕裂中保持了人性的温度。仿佛在快节奏、高强度竞争的都市里,读者还能找到一丝温柔的光,提醒他们去凝视那些不被注意的角落。温暖所携带的是一种对现实的关注、对人性的珍惜,甚至是对冷漠与暴力的抵抗。
“锐利”并非暴烈,真正有力量的艺术并不需要“喊叫”,而是能以自身的沉着让读者感到震撼。诗往往并不大声宣泄。会将激动的部分掩藏在诗行的转折或沉默之间,凭借语言的节奏与断句,让读者去体会蕴含其中的波澜。这样的情感处理,强调“诗意的留白”,与中国古典诗歌中“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学趣味不谋而合。当读者进入作品的节奏,随之生发出的情感其实异常激荡——这是诗歌对现实的一种特殊“态度”:不必大声呐喊,却在静默中积聚强力。
诗歌语言的可及性也必须重视,如果只顾追求语言陌生化与修辞技巧,诗可能变成自我欣赏的“文字游戏”。语言看似朴素,却在细节中富含巧思,能够让一般读者感受诗意,也能让深度读者发现语言的精妙之处,这种“兼容性”正是当代诗歌难得的品质,要让诗与更广泛的现实建立联系,就必须在语言中保持某种弹性,既不过度难懂,也不流于浅表。避免语言的过度修饰,也要避免过度口语化的平庸。象征性的升华与生活化的细节彼此辉映,既保有现实肌理,又拥有诗意的灵动,留下广阔的沉思空间,在一种氛围里让读者自行体悟、回味。诗如何应对正在变动的社会现实,又如何在语言与形式的探索中不断开拓新的可能性。
对于当代诗歌来说,如何从语言到审美层面真正抵达更多人?这既是对诗人的考验,也是对大众的呼唤。
在当下,诗歌的传播渠道并不限于纸质刊物或文学圈子。朗读、网络平台、社交媒体都可以成为诗歌走向大众的途径。作品在诵读中会呈现出另一番意味,语言的节奏、气息和停顿能更直接地打动人心。一些读者本来对读诗抱有距离或偏见,但在朗读的现场,也许能感受到诗歌的魅力而产生兴趣。这种公共空间里的诗歌活动,与大众生活更紧密地结合,是让诗真正进入“时代之脉”的关键一步。在实践中,诗人可以尝试融合数字媒介和网络平台,让更多人获得触达,也可以在跨学科、跨文化的对话中获得新的启发。新媒介让诗歌与更多读者建立联系,要在语言的深度和情感的力度中渗透某种公共关怀,从看似琐碎的事物来折射社会更为深远的震颤。正是这种从个体到公共的延伸,使得诗不再只是“自我抒情”,而成为见证与呼喊。
无论时代如何更迭,诗歌最核心的依托始终是语言。对于现实的介入也好,对人性的关怀也好,如果没有在语言层面的真诚与创造,都只会沦为空话。诗离不开对语言的细腻体察与精准把握,从字里行间透出的真诚让读者感到“可信”。这是一种“真”,同时也是一种“美”。当一切都被数据化、商品化时,唯有语言的精微创造能让我们仍然保持对世界的感知力和想象力。
这,就是当下中国“诗与现实”的交织图景,也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可能。
原载《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 0 2 5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