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诗坛泰斗”艾青家
每逢岁末年初,京城总会笼罩在一片清寒之中。而每当这个时期,我便按往年常例,相约中国诗歌协会副会长、著名军旅诗人王久辛一起,前往东四十三条某号院,拜望艾青先生的夫人高瑛阿姨。这条胡同狭窄而拥塞,老槐树干瘦的枝丫伸向灰蓝天空,而高瑛阿姨的四合院却宽敞清静、暖意融融。
高瑛阿姨虽已耄耋之年,但精神矍铄。每每听闻我们到来,便早早候在客厅。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那是历经岁月洗礼依然旺盛的文学之火。她是山东龙口人,我是山东东营人,两地相隔很近,这层乡土情谊,更使我们之间多了几分亲近。她常常拉着我的手,用那带着胶东口音的普通话说道:“咱们是老乡啊!”这话语中透着亲切,瞬间消融了文学大家与后生小辈之间的距离。
每次在高瑛阿姨家的客厅坐定,她都会吩咐保姆端来两杯清茶,茶杯是极普通的白瓷,洁净得发亮。客厅墙上挂着艾青先生的照片,案几上摆着艾青的塑像,并时常摞放他们的一些著作。高瑛阿姨总会指着那些书,如数家珍般地讲述它们背后的故事。她与艾青先生的爱情故事浪漫而传奇,而她自己的文学生涯也同样精彩。作为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她创作了大量有分量的诗篇,出版了多部著作。但在她的口中,对这些成就总是轻描淡写,她更愿意谈论的是文学本身的价值与意义。
记得有一次,她拿出与艾青先生的合影,指着照片中那个意气风发的诗人,眼中泛起温柔的光芒。“艾青常说,诗人要扎根生活,要有信仰,有原则。”她转而对我说,“你们年轻一代,更要坚守健康的诗歌创作,把诗歌写出生活,写出信仰,写出原则,不要写哪些哼哼叽叽、小里小气、无病呻吟的东西。”
她告诉我们,艾青写作时有个习惯,总要反复摩挲稿纸的边缘,仿佛那样就能摸到文字的筋骨。“他说过,诗不是做出来的,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就像井水,自然涌出才甘甜,硬抽上来的总带着铁锈味。”
她谈到艾青下放农村的日子,语气平静无波,却让人听出深藏的痛惜。“别人看见的是苦难,他看见的是人。那些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农民,在他眼里都是站着的人。”她记得艾青常说,诗人不是高人一等的存在,而是替那些说不出话的人说话。“他说自己不过是土地的儿子,偶然学会了用笔耕耘。”
高瑛阿姨说,艾青最珍贵的品质是他的“不聪明”。“这个世界聪明人太多了,懂得趋利避害,懂得明哲保身。他却固执地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相信真善美,相信人的尊严。这种相信,在有些人看来是幼稚,实则是最高贵的勇敢。”
说到这里时,她翻开身边诗集的某一页,轻声朗读起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每个字都像经过岁月打磨的玉石,温润而有分量。
“现在的人读诗,总是急着要‘得到’什么——知识、感悟、甚至炫耀的资本。”高瑛阿姨合上书,目光灼灼,“可是艾青的诗不是用来‘得到’的,是用来‘成为’的。成为更清醒的人,更慈悲的人,更坚定的人。”
这番话如种子般落入我的心田。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文学界各种潮流更迭不休,我时常感到迷茫。高瑛阿姨的话语却如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她强调诗歌应当承载更大的使命,而不是沉溺于个人的小情绪之中。这种文学理念,与我后来创作中的追求不谋而合。
2022年一个周日的早晨,我刚晨练完毕,正坐在早餐店里用餐,手机突然响起,看到是高瑛阿姨的来电,我赶忙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她洪亮而激动的声音:“增瑞呀,你的《大河颂》我听了整整一个小时!用耳机听的,从头听到尾!”原来,她早上起床后翻阅手机,看到公众号发布的我的抒情长诗,便立即点开聆听,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保姆数次催促,她都坚持凝神听完。
“这首诗大气磅礴,有力量,有高度,有气势,有信仰!”她兴奋地说道,“你要坚持下去,不要被不健康的诗潮所左右。要为党而歌,为人民而歌。”在我们近四十分钟的通话中,我听到保姆又一遍遍催她用早餐,心中既感动又过意不去,便连忙劝她先用餐,我们改日再聊。
后来,她又多次通过微信语音与我探讨当代诗歌写作与发展问题。每次通话,都倾注全部热情,从不顾及时间流逝。她的思维敏捷,见解独到,对文学的洞察力令人惊叹。在这些交谈中,我不仅学到了文学创作的技巧,更领悟到了文学工作者应有的责任与担当。
尽管已是九十多岁的年纪了,高瑛阿姨还时时思考着写点新诗,并且与时代接轨,专开了一个名为“之柔诗墨”的视频号,发一些自己的新老作品。每隔几天,她便发我一个制作她诗歌作品的视频链接,让我赏读。而每次赏读后,我都为之启发,受益匪浅。
这几年。每次去高瑛阿姨家中拜访,她都会为我们签留一些文字作为纪念。有时签在她与艾老的著作上,有时签在他们的合影照片上。她还专门定制了木头相框,将签名的照片装好后赠予我们。这些珍贵的礼物,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房里,每每看见,便会想起她那慈祥而又坚定的面容。
与高瑛阿姨的交往中,我逐渐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文学精神。她的人生轨迹和创作理念给予了我深刻的人生启示:文学不是风花雪月的消遣,而是承载道义与良知的舟楫;诗歌不是辞藻的堆砌,而是灵魂的呐喊与低吟。在高瑛阿姨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代文学大家的风范——既有对文学的虔诚,又有对后辈的提携;既有对传统的坚守,又有对创新的包容。她常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更是心灵的回响。没有真诚的心灵,再华丽的语言也只是空壳。”这些教诲如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创作。我的笔触不再局限于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是试图捕捉时代脉搏的跳动,记录整个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与高瑛阿姨的交往,不仅是一段文学因缘,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她给予我的不仅是文学上的指导,更是人生的启迪。在那个东四十三条胡同的四合院里,我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文学大家,更是一个有着坚定信仰和温暖心灵的长者。高瑛阿姨的音容笑貌,那些充满智慧的话语,以及她对文学不变的热忱,都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创作路上不竭的动力源泉。
人生有幸得遇良师,文学路上得遇明灯,这大概是一个写作者最大的福分吧?而这个良师和这盏明灯,我在北京东四十三条的那座四合院里,有幸遇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