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禽兵

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凡事须谨慎。这是叮嘱,更是寓言。
——代题记
一
九峡溪经由白驹村口的联珠桥下注入资江,给江流平添了一叠激越的浪响。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是明德少爷最早就从在学堂山教国文的沃原先生与父亲盛琪的交谈中听得烂熟于心的。这几乎成了一年中难得相见几次的他俩挂在嘴边上的口头禅。那时明德少爷还小,是一个把一年里难得回家一次的父亲当马骑的蒙童,也自然不太懂得大人们到底在谈论些什么。
明德少爷打一出生就很少见到过父亲,而当父亲的疼爱儿子乃是天性,他每次回到家里还来不及放下行囊就“明德、明德”地叫,然后又蹲下风尘仆仆的身子把双手摊开,大眼瞪小眼一脸笑意地打量着儿子,期待着儿子一跃而起扑入他的怀中。但儿子总觉得来人有些陌生,犹豫着不愿亲近,清澈的双眸看着母亲。
“快去呀!杵起像个小篱笆桩做什么?他是你爹!”母亲话音还未落下,儿子便记起来了,他首先记起的是来人的肩膀,那是一副虽说不上厚实,却能给人以坚定牢靠感的肩膀。这么想着,他便旋风般一蹿就从身后骑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嗯,是我爹的肩膀。”明徳小少爷清澈的眸子泛出了泪光。
父亲立地而起,顿时便高兴得手舞足蹈,扛着明德小少爷一路呼喊着“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便上了学堂山,他这是迫不及待地要去会沃原先生。父亲廖盛琪与沃原先生相交颇深,往来甚密,据说他俩是在北平念大学时的同学。
沃原先生的老家是在湘潭,他来白驹村做教师就是明德少爷的父亲介绍来的。但明徳少爷的父亲行踪诡秘,飘忽不定,经常出门就是几月或者半年,而且每次从外地回来只在家里打一个转后,便扛着儿子直接去了学堂山。爷爷佐庭族长对沃原先生和儿子盛琪的交往是起过疑心的,以至于再后来父亲离家出走,并且从此无人知晓他的下落,当族长的爷爷既没有太感到意外,也没有对外太过声张。
儿子离家出走后,佐庭族长屋后的白驹山古树林里就时常会有一匹毛色赤红发亮的狐狸出没于月黑风高的寂夜,这是专为白驹村打铜锣巡夜的黄青山亲眼见过的。有人就说得很玄乎,“还真是怪事耶,族长家的儿子盛琪前脚刚离开白驹村,后山就来了一匹九尾红狐。”大梅山很早就有过九尾红狐的传说:那是有着九条命的不死精灵。但佐庭族长并没有见到过那一匹红狐,明德小少爷也没有见过。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匹传说中的九尾红狐却从此在明德少爷的记忆里鲜活着,他有时甚至觉得:他自己就是山神爷为父亲盛琪留下来守候白驹村的一匹红狐。
黄青山的祖上却并不是本地人,据村里的老人说,他老爷爷是逃荒要饭来白驹村的,是明徳少爷他爷爷的父亲收留了他,安排他专门为村里打铜锣巡夜,还把虎形山下那一栋老宅也划给了黄家。从此黄家世袭以巡夜为职业,生活所需由族里按年度和人口供应,单传下来已是第四代了,与明德少爷家有颇深的渊源。
“黄青山的话肯定是可信的。他说有红狐狸不会凭空扯白。”
“扯什么白哩!又不是什么奇兽,你以为才有过的啊?”
“那是一匹有着九条尾巴的狐狸,浑身像一团火哩!”
“那怎么会有九条尾巴?”
“这还不晓得?它有九条命!九死一生,它不会死的。”
狭长的白驹村里很少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乃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村人们都在议论着九尾红狐,而且议论的人越来越多,但真看到的人却并不多。或许真正看到过那一团火的就只有打铜锣巡夜的黄青山。因为只有他是在白天睡大觉,夜里上工,所以他的那一双眼睛即使能看到神鬼妖魔,也是见怪不怪的。黄青山是一个地道的忠厚老实人,所以白驹村的人们对黄青山的话也就坚信不疑。
“娘,我怎么就看不到那一匹九尾红狐呢?”明德小少爷好奇地问。
“八成是个传说,你还当真呐!”娘不好回答,只得敷衍儿子。
怎么只是个传说呢?久而久之,这事也就少有人再提起,九尾红狐在人们的记忆中慢慢淡去,唯有明徳少爷却一直把它放在心上。白驹山的古树林子里什么样的野兽没有呢?有野猪,有麂子,还有虎狼,至于有无红狐,其实也并不重要。
或许,明德少爷惦记的也并不是红狐,而是他父亲廖盛琪的嘱托和希望。
大梅山腹地的资水沿岸,孩子启蒙得迟,但沃原先生却还是一直坚持到把明德小少爷他们这一批少年的初小课程教完之后才辞行。也就是在有一年的一个夏夜,明徳少爷他爹又曾回过一次白驹村,是直接就上了学堂山的,没有敢惊动过其他任何人,只匆匆地与娇妻爱子见过一面。也不知爹和娘到底说了些什么,当时明德小少爷和黑皮同学正忙着抓萤火虫,见了爹,兴奋得把手掌里捂着的小星星也全给放跑了,一跃便蹿上了父亲的肩膀,刹那间,恍惚满田满垅漫山遍野全都是闪烁着微略光亮的小小灯笼……爹和娘,还有沃原先生也全都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对面山路上有哐哐的铜锣声一路响了过来,没准是黄青山又见到红狐了。
那是在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明德小少爷刚过完八岁生日,娘就把他送上了学堂山,并且领着他来到了沃原先生的面前,娘出生于大户人家,彬彬有礼地跟儿子说:“这就是沃原先生,是教孩子们识字做人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儿以后要多听先生的教诲。”娘还给沃原先生鞠了个躬,也要儿子给先生鞠了个躬。
“小明徳就托付先生了。”临走时,娘又慎重地跟先生说。
“夫人您客气了,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先生拱手连声应承。
娘往家里走去时,总是在一步三回头,大概也只走出了百余米,上课铃就响了,孩子们蜂拥着进了教室。当娘的似乎有些不放心,又转身来到了侧首的窗前窥视,只见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块头黑皮冲在最前面,这孩子人小鬼大,要强得很;而循规蹈矩的明德小少爷却夹在同学们中间,一副视眼前混乱与己无关的样子。
“同学们好!”随后进来的是沃原先生,他的声音很是浑厚。
“先生好!”童稚的声音非常整齐,这是在家里就反复预习过的。
白驹村虽然地处沟沟壑壑的大梅山褶皱之中,民风强悍乃是生活所迫,而其尊师重教的传统却如村口的资水般源远流长。凡是新生开学报到的第一天,哪怕是最穷的人家也会给自己的儿女做一身新衣服进校门,这是对先生起码的尊重。
那一天,明德小少爷不仅穿了一身新衣服,而且还是学生装,是读过新学堂的母亲亲手给儿子缝制的,在一群着粗布对襟衫的孩子们中,尤其显得鹤立鸡群。
“同学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穿长衫着布鞋的沃原先生此时并没有打开课本,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令孩子们陌生得吃惊的话。
教室里顿时一片寂静,同学们瞪大着一双双童贞的眼睛望向先生,却不太懂得“黄金屋”和“颜如玉”的意思,俄倾,下面是一片书页翻动声和窃窃私语声。
“怎么我的书中就冇得黄金屋呢?”
“颜如玉是什么呀!你晓得么?”
有一个同学便站起身来,昂首勇敢地问先生说,“我的书里为什么只有文字呢?冇得先生所说的黄金屋和颜如玉呀?”发言的就是黑皮。也只有他胆子最大。
见儿子并没有太莽撞,明德他娘便放心地默默而去了。
黑皮却天生是个不服输的少年,在家时母亲就交待过叫他到了学校后要多学一学人家明德小少爷,莫动不动就争出头,动不动就一口梅山土腔。但黑皮却回答母亲说:“娘,你也别重拾倒拾交待了,我晓得的。”而心里却有着另一个声音在说话,“未必就不能让人家也多学我黑皮呀?每年只要春雷一炸响,连我们家屋后的竹笋都争着出头,门前古井里的泥蛙都呱啊呱先开口呢!”黑皮一脸犟笑。
“慢慢地你们就会明白的。”沃原先生虽然夫子气十足,却又绝对是一个通慧之人,他稍一抬首,扫了一眼教室里那一张张写满着疑问的稚气脸庞,只笑了一笑,紧接着便不惊不乍地拖着长音领读起《诗经》中的《关睢》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悠哉,辗转反侧……”先生在讲台上读一句,孩子们就在讲台下跟着学一句,读得蛮上口的,稚嫩的声音比秋天云雀的叫声还要脆亮,满山满垅都是回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啊!”在自家门前遥看天色的佐庭族长已然满耳童稚声,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却疾步上了学堂山,气喘吁吁地举起手中的拐杖正欲敲开教室门训斥沃原先生时,忽又听到沃原先生用教鞭先在黑板上轻轻地点了两下,尔后又正色道:“《关雎》这首短小的诗篇,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它是《诗经》的第一篇,而《诗经》是中国文学最古老的典籍。虽然从性质上判断,一些神话故事产生的年代应该还要早些,但作为书面记载,却是较迟的事情。所以差不多可以说一翻开中国文学的历史,人们首先遇到的就是《关雎》。”佐庭族长居然也听得入了神,心想人家教弟子首先要学的都是《三字经》,而他却……“这原来也是有着出处的呀!”举着的拐杖便又无声地放下了。他其实原本是匆匆赶到学堂山来问罪的,“做先生的教书就好好教书,怎么能教学生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少女,君子好逑’呢?这不是要把我廖家的子弟引入歧途么!”但当他听过沃原先生对这首古诗有根有据有理的一段简析后,却又觉得是自己孤陋寡闻,是自己在想入非非,于是便自惭形秽地转身下山去了。
明德少爷打小就很聪慧,他曾经在读三年级的一篇作文里这样描述过自己的母校:我们的学校在阡陌纵横中一个小小的山丘之上,面朝资江,视野开阔。抬腿处就是白驹山,白驹即是白马,我们将来都有可能成为骑白马的英雄。在这样的学校里用功的同学们真是有福——汤汤资水从眼前东去,江上舟楫往来,一页一页的白帆翻过来了,又翻过去了,纤夫和船夫的号子声,声声入耳,无一不激励着少儿们求知的上进心。有位神仙就曾经预言:这里是一个能出将相的地方。
该作文思维缜密,逻辑清晰,文字活泼,寓意深刻,寓意悠远,并且一改老八股之风气。还被有心的沃原先生当成范文向全校推介,一时被村人们传为美谈。
在联珠桥下的江湾里,水色绿如翡翠,有几个才剃过了锅盖头小子,正泼哧一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四肢打开如鱼翅一般,飙进墨绿的水中一丈多深,许久才又浮出头来,抬手一抹脸孔,又摇头甩下了一圈圈晶莹水珠,睁开泡得微微发红的一双双小眼珠,不约而同就看见不远处那一只潜伏在黑色礁崖上的渔鹰了。
“哈,这潜伏在礁崖上的渔鹰还真是看不出来耶——”明德小少爷一句成语脱口而出,“居然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顺便还咽下咕噜一腔口水,至于大人们的议论似乎与他们无关,孩子们的眼里和心中只有景物的美好,并没有生活的沉重。深秋上擂钵山伐木解板,春天桃花水涨进九峡溪“赶野羊”,之后紧接着又下资江驾毛板船的种种艰辛与险象,若非亲历者那是根本就无法想象得出来的。
那时的明德小少爷和黑皮们是多么地快乐和惬意!读了三年半的新学堂,孩子们就到处找字认,还逢人就会背诵《大学》开篇中的那一段铿锵文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同学们似乎终于明白明徳少爷名字的含义了,便大呼小叫地又背诵起课文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你们就别乱猜乱嚷了,或许也不全是这样的意思,”明德少爷颇是认真地解释说:“我问过爷爷,他说我是属‘明’字辈的,名字前要有一个‘明’字。”
同学们听了之后,先是一怔,紧接着就又恍然大悟一般笑了起来,说:“是啊!明兆、明倫、明新、明进……还真是每人的名字里都有着一个‘明’哩。”
资水一如往昔沉沉东去,或涨了又或退了,或浑浊了或又清澈了,她流走的难道仅仅只是时间么?白驹村深秋的田野里呈一派空旷萧瑟的景象,只剩下些稻草把子孤零零地兀立着,引颈眺望村外的远方。但远方在何方?是在河之洲么?
“我们的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同学中的黑皮突然就问了这么一句。
竟一时无人能够回答得上来,于是一片沉寂。
“孩子们终于学会思考了。”当有一天,同学们在学校里又一次议论这个话题时,沃原先生听了显得特别高兴,他感慨地跟孩子们说,“同学们成长得是个什么样子,明天就会是个什么样子。你们就是民族的希望!就是国家的明天!”
在他的建议下,族里恢复旧制专门为孩子们请了习武的武师,这是在佐庭族长他爷爷当族长时定下的规矩:凡从学堂山走出去的学子,就一定要能文能武。
“同学们,自鸦片战争以来,外国列强称我们是东亚病夫,只有能文能武才可言自尊自强,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才能有更好的明天。”这是沃原先生鼓励孩子们时,除了那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口头禅外说得最多的另一句话。
四年的学期一晃而过了。白驹村的孩子们在沃原先生那里,不但学会了认字和作文并算术,更主要的还是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这正是父母们所期望的。
在这批少年中,却数年龄最小的黑皮文科和武科成绩最好,然而沃原先生夸得最多的还是明德少爷,他总是得意地说:“明德同学宅心仁厚,小小少年的身上就有着一种隐然君子之风。是我们白驹村里今后的福报。”这应该不完全是因为明德少爷是他同学盛琪的儿子,沃原先生对阎寡妇的儿子黑皮也有过“这小子可是个文武全才。日后若有缘能遇上贵人,又走正路,定可大器成焉!”的赞许。
然而世事无常,不久之后,日寇长驱直入,眼看就快要打到武汉了,要不是担心孙子在外面的世界学野了,也会像他父亲盛琪一样又离家远走……佐庭族长或许根本不会让孙子明德从萸江中学刚毕业后就跟着村里的汉子们进山去历练。
那一年某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从四面八方飞向了白驹村的田垅,无忧无虑地栖落在深秋的稻草把子上,鸟雀跳来跳去,似乎正在议论些什么逸闻和趣事。
是在议论“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凡事须谨慎”吗?
二
没准也是在议论故人润胡子吧。润胡子姓廖,叫佐润,毒眼美须,是本文之过客。他是一名锯木匠,也有叫解板匠的,那是在别处。十多斤的板斧在他手中能舞出花来,却习惯于眯着左眼,而只用一只右眼瞄树木的曲直并走墨线,久而久之右眼目光如炬点得火燃,左眼就成了相配的。所以与他同辈的堂弟佐正常笑话他说,“润胡子,你虽然眼毒,却难免有失偏颇。”润胡子听了只笑不答。他还会许多梅山法术,也有把梅山法术称作“邪法子”的,意思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过润胡子是鲁班的传人这一点倒是白驹村里公认的。他有一句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凡事须谨慎。”但他每每也只是自言自语说。此口头禅到底意味着什么,有何象征意义,怕只有他自己晓得。
身怀绝技的润胡子却走得太匆忙,正值人生壮年就殁了。他虽然带有三个徒弟,自己却无后人。过五十岁生日那天润胡子曾跟二徒弟媳妇肯定地说,“二妮呀,你肚子里怀是个儿,日后干脆认我做干爷爷吧!我把法术全都教给他。”没想果然是个儿子,这就是后来的黑皮。遗憾的是润胡子并没有见到黑皮就走了。
黑皮家有一栋四楹三进的木屋,是他父亲的爷爷手上修建的,座落在白驹村田垅左侧的月形山下,几缕淡蓝的炊烟从鱼鳞青瓦的檐口吐出,或袅袅上升飘向天际,或匍匐瓦砾悄然弥漫,小小农家的躁动与不安便显而易见了,“咯--乐乐乐!咯--乐乐乐!”这声短声长的唤鸡声就是从黑皮他母亲阎寡妇口中溢出来的,声音恣意如山涧飞瀑,也只有她才会如此夸张地大喊大叫,巴不得让村前村后的人全都听得到。她一早起来,就给还没有能力去田垅泥浆里觅野食的小鸡崽从晾衣杆上取下几串金色的稻穗,扔在地上让母鸡嘴啄脚扒给鸡崽们做示范。
就是在昨天中午时分,阎二妮打了一筐猪草在回家的途中歇了歇肩。远远地她就看见躺在田泥里被正午的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金色稻穗了。“这么壮实的谷子,若是烂在泥里多可惜呀!不如捡回去碓了谷壳好给我黑皮煮一歺饱饭呷,再说那浸了泥水的谷子,喂鸡也是上好的东西哩。”阎寡妇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
母鸡把一颗一颗的谷粒还刚刚啄进嘴里,又一颗一颗地吐了出来……还没长成小孩拳头那么大的鸡崽们,居然却互不相让地争抢着。一只雄性十足的公鸡耸着火红冠子过来打圆场。这家伙模样俊逸,作派却极其不雅,只见它两只小铜柱子似的长腿一高一低地拐着身子踩过来,一只翅膀扫着地面,另一只翅膀凌空扑闪着,到得母鸡和鸡崽近旁,猛一声“给咯儿--朵!”竟如同严父训斥自私的儿子一般,果真把小鸡崽们全都给镇住了。“该死的骚鸡公,像个二流子!”阎寡妇将手中扫帚横着一挥,一口梅山腔无厘头就盖了过来:“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你捣什么乱呐!”却把一双眼睛朝村里望了去,“嗬--哧!嗬--哧!”她驱赶开公鸡,将扫帚靠在堂前的门口后便进灶屋打热水去了,她得赶紧先洗个澡。
阎寡妇适才的粗嗓门就是有意喊给根胡子听的。
根胡子是黑皮他爹的师兄,家在上村向阳岭下,离阎二妮家有三里地,中间还隔着一座关山,不过二妮已经算定他应该吃过早餐优哉游哉出门了,他今天得去佐庭族长家商量伐木的大事,必经她家的门前路过。她指桑骂槐的声音果然早已声声灌入了根胡子的耳中,但根胡子却装聋作哑般只顾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
板栗树开花一根线耶,一根线
我想妹子忘插田耶,忘插田
过了夏天又秋天耶,又秋天
我年年月月天天只想与妹子共枕眠
共枕眠耶,共枕眠……
一曲落了,另一曲又紧跟着起腔了:
妹妹晓得我会来
稻草撑门风吹开
洗净的身子白如藕
我双手捧住妹妹嫩白的奶
喊惯了顺手倒和水上号子的根胡子嗓门本来就粗犷若滩声,而此时他却越唱嗓音越大,越唱心里越开花,猛一抬眼,目光就梭进阎寡妇家半掩的堂屋门了。
根胡子的歌唱声也戛然止了,心里却在得意而又神气十足地说,“哈,好你格二妮,老子今天又要让你做一回活神仙!”于是紧走几步便闪进了半掩的堂屋。
此时的阎寡妇二妮子正好是刚洗过澡,仅穿了一条蓝布短裤,光着半截雪样的身子面对里屋,用粗布巾拧着水涔涔的一头黑发,身也不转,她就晓得是根胡子进屋了。“你这骚狗公,怕是走错门了吧?要不是明天进擂钵山去伐木解板你还不一定记得来找老娘呢!”声音里似含有几分娇嗔,亦有着几分责备和怨气。
“你这是睁眼讲瞎话,我一早就把旮旮旯旯里全都洗得索索利利了,我还敢不来吗?我若不来,只怕老二也会喊冤哩!”一脸淫笑的根胡子把大腿拍得山响。
“你这骚狗公!出口就是老二老二。就不怕旁人听见了说闲话?”
“哈哈,我这是光棍汉对寡妇,我怕?怕个卵呐!怕得鹞子莫喂鸡!”根胡子满嘴的粗话。他晓得阎寡妇肯定已经把儿子黑皮支开了,几乎每次只要他一动念头想和她干那种风流快活事儿了,她都总是会赶在他进屋之前做好了安排的。
半裸的阎寡妇便转身把堂屋门重重地一合,一头就栽进了根胡子怀里。
“你这一瓢半,开口闭口就骚狗公骚狗公,还不晓得是你骚还是我骚呢!”
根胡子所说的“一瓢半”是有着典故的,有一回,阎寡妇正在房间洗澡,根胡子却做贼一般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当时阎寡妇毫无思想准备,一回头见房门已开,忙顺手就拾起舀水的木瓢往下身一遮,情急之中居然只挡了一半,而另一半却芳草萋萋露在瓢外,根胡子便脱口而出说,“嗨呀!一瓢半!”这当然是早年的旧事,此时的根胡子已急不可奈地顺势一搂,横抱着阎寡妇就进了西厢房……
堂屋门口带鸡崽的母鸡陡然起了一阵惊叫:“果果嗒--!果果嗒--!”
不甘寂寞的老黄狗就更来劲了,朝天一顿猛“汪汪汪”地乱吠,之后又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唯有禾坪左角上那一口波澜不惊的深邃古井,却依旧默无声息。
阎二妮的儿子黑皮虽然是个生性顽劣之人,对娘却百依百顺,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这是他那守寡的母亲最感到欣慰的事。他早已先一步就出门了,满腹心事地走在通往族长家的田间小路上,娘的唤鸡声和根胡子的歌唱声,甚至打情骂俏声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别看他平素在家时总是郁郁寡欢,沉默少语,可一旦出了家门,尤其是在年纪不相上下的同学和玩伴们当中却口气不小,而且精得像猴似的,往往三下五去二就被他占了上风。在学堂山读书的那几年里,无论算术还是语文,他都能与明德少爷并驾齐驱,而武术成绩却远比同龄人强出好多倍。尤其是使起村里的那一杆汉阳造长枪来,更是能百步穿羊,举手一扣扳机一个准。
月形山下的黑皮和家在村口联珠桥旁的明德少爷,打小就是一对经常溜进村里去邀玩伴的角色。从学堂山往里走,走上百米就又见到一座小山坳了。那便是关山。青一色的古樟树一棵挨着一棵,把石板路挤得窄窄的,把整座关山坳也遮蔽得严严实实,林子里常年阴阴森森。很早就听老人们讲过,当年曾有一支从资水过路的兵匪想循古商道摸黑进村里去抢粮食,然而刚走近关山,村口白驹山上的寺庙里便敲响了急促的钟声,骤然间,村里头呼喊声和脚步声响成一片,似有千军万马埋伏于此,那一支流窜的兵匪也就没敢造次再往村子里走了。后来有人说玄乎,说这是关山里的土地神显灵,是白驹寺里的老和尚作法拦住了兵匪。
学堂山和关山坳如一阴一阳的两个喉结,紧紧地锁着里面的村子。
难怪人们说白驹村里有四件宝:水井、关山、寺庙、联珠桥。
白驹村是资水中下游,也是湘中大梅山区域临江的一方风水宝地。
关于白驹村水井的传说村里人早就烂熟如心: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对从江西那边逃荒过来的夫妻,在途中喜得一子,但因一路上饥寒交迫,嗷嗷待哺的婴儿却无母乳可吸,当他们来到向阳岭山下的水井旁,丈夫给妻子掬了一捧井水止渴时,没想到此后不久,瘦削的妻子便重新焕发了青春,面若桃红,双乳鼓胀隆起,奶如泉涌。夫妻俩随即决定在此地开荒落户。这就是白驹村廖姓的祖先。所以白驹村的女子也包括进了村的媳妇,几乎个个都好看。还有一条用青片石砌成的傍着石板路蜿蜒的小小渠沟,常年爬着一层浅浅的绿苔于片石之上,两侧有或鹅黄或青翠的野草从石缝里顽强地挤出来,倒映在清澈的流水中,任由光阴描绘出各种不同的图案。刚走过关山坳,里面果然便豁然开朗了。路的两侧,照例是平整的稻田。一栋又一栋鱼鳞青瓦木屋全依着两面山脚而建,疏密有度,错落有致。那一条引领黑皮和明德少爷的小小渠沟是那么欢乐,那么会拐弯抹角,那么纯洁而无所畏惧:水的倒影中,有野花野草织出的图画,有月亮和太阳,还有飞来飞去的小小萤火虫点亮的一盏盏明亮风灯,全都在她那清清澈澈的眸子里悄悄地洗过澡……去明徳少爷家的黑皮倏然间就想起了这许多的往事来,是因为他和他的寡妇母亲同样是享受过廖氏祖族淳朴民风的恩泽。尤其是根胡子,这些年来一直接济和帮助着他们孤儿寡母,照理说黑皮应该对他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才对。
那年春天,桃花水涨。白驹村汉子们又要进山去“赶野羊”了。
父亲临走时用一双伐过木和拉过锯的手摸着黑皮的脑壳说,“等把堆放在擂钵山下的‘野羊’都赶出了联珠桥,将格一批毛板趁桃花水涨安全送往汉口打转身后,爹带你去唐家观街上呷米豆腐和糖油粑粑,让你敞开肚子呷个饱;等你长大了爹还要帮你讨一个唐家观女子做堂客。”他越说越来劲,也越说越动情,到后来还特意大声说:“爹同你讲句良心话,要是天下太平,木货和土特产又能卖个好价钱,爹搞不好也能在唐家观买一间门面,让你娘开一家店铺哩!”娘正在里屋给爹收拾行囊。“你该不是在说梦话吧?”娘从房间里出来,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笑笑地把一个放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包袱搭在爹的肩上,娘还正准备去灶屋里给男人用竹筒灌新酿的苞谷烧酒也一并带上时,爹顺手把娘一牵,在娘宽阔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娘脸上的两个酒窝里满盛着甜甜蜜意说,“你呀——!”
黑皮打小就最喜欢去小镇唐家观了,在他的印象中,临江的唐家观全都是青一色的吊脚楼,而且一律都只有两层两进:卧室和厨房在一层,其它杂物茅厕等挤在沿江的地下层,但临街朝北的门面却周周正正,大大方方。向南倚山而建的木屋却是风格多样,除了面街的商铺同样是周正大方外,后檐一般都会因地适宜拖着三进或四进,分别为卧室、灶屋、猪圈、鸡埘及蹲地的茅厕等。但与临江的吊脚楼间或几百米就有一处通向江边的麻石码头作消防隔离带不一样,倚山而建的屋宇却间或几百米就有一座用青砖砌成的会馆或祠堂。而每座祠堂或会馆均有两扇同样是用青砖砌成的高翘着犄角的防火墙,形同马头状,亦有称马头墙的。
“今年划龙船还会让我去会馆帮厨做饭吧?”娘仰脸问父亲。
“我哪里晓得?这要看佐庭族长怎么安排了。”父亲心里也没底。
“你怕我是想要去图个热闹?才不呢!我只是想让明新也跟着去呷几餐大米饭。”那时黑皮不叫黑皮,他有个入时的名字,叫明新。母亲处处都想着儿子。
“我还能不晓得你呀?一惦儿子,二惦男人,就只不疼自己。”
“我天生就是个呷水都能长膘的人,哪像你们父子俩,一身的筋骨头。”
“只要骨头里有正气,何须一身肥肉皮。”爹也蛮会讲顺口溜的。
“你是在嫌弃我一身的肥肉吧?”娘的脸上又笑出了酒窝来。
明新的父母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俩人眉开眼笑道着家长,扯着扯闲谈,当然也稍带了打情骂俏的成分,小明新却又神游到唐家观去了。白驹村的廖姓早已经是地方上的旺族了,在唐家观街上也照例是有着会馆的,那是每年端午节龙舟竞渡时集会的公共场所。从每年农历五月初一龙舟下资江试水起,一直要演练到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才正式开始竞赛,分出一二三的名次来予以表彰。此前的五天五夜,两岸四村几大家族都拥挤在唐家观各姓的会馆里,热闹非凡,烟火不断。
唐家观又名青石镇,悠长的街道或巷弄的路面全是由上等的青石板铺成,在此一段时间里,唐家观可以说是车水马龙。行人在街巷里走过,若有爱讲究的商贾,那肯定是穿了响底牛皮鞋的,自然也会叩击出声声紧或声声慢的音韵来,也就引得怡春院的女子们把目光拉得能转过几个巷子。即便是天有不测风云,突然下起雨来,也无需自责出门不记得带雨伞或闯进人家的店铺去暂避风雨,因街道两边的檐口紧咬着檐口,而檐口下又套有木槽,可以承接雨水一直送到江边去。
那时,明新还只有三四岁,是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去过唐家观的。
白驹村的汉子们能给自己未成年的儿子最好的待遇,那也就是让儿子骑在老子的脖子上。明新从小聪慧过人,做父亲的也就免不了会有几许小得意地说,“儿子把爹当马骑,‘噗嗵’放个大臭屁。爹怪儿放的,儿说爹放的,争来争去扯不清,父子俩个笑嘻嘻。”父亲和儿子一路有说有笑,就这么一间一间眼热地看过去,南杂百货、山珍河鲜、香烛纸钱、白嫩豆腐、酱色香干、糖油粑粑,包括旅社及酒肆,只要是人们所需要的,应有尽有。街巷中永远是一线无风无雨的晴天。
明新自打跟父亲去了第一次后,就天天都想着要去唐家观,但事实上每年都要等父亲从汉口返程分过红后才行。明新就盼着父亲“赶野羊”能早日回来,快点垒成毛板船去汉口。但谁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事后有人说明亲他爹是怕他的师父润胡子太寂寞,是赶着去陪他师父了。
父亲是死在桃花水里,葬在向阳岭上,岭上开遍了俗名叫寡婆子花的映山红。
“寡婆子花好红好红,红得像滴血。”
“也有好白好白的,白得像一朵朵孝花。”
“那紫色的还不就是紫得像伤口上结的疤呀!”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明新(黑皮)他母亲总是傻傻地望着寡婆子花说以上这些胡话。母亲还说,“那是大梅山资水畔一种很好看的花儿,它开得特别地放肆,有红色的,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还有红白相间的,但是小镇唐家观人和外面的城里人都管这花叫映山红。管它呢,映山红就映山红,只叫法不同而已。”
黑皮也又想起了父亲在世时,每逢过了中秋节,收割完水稻之后,就要随汉子们沿着九峡溪进擂钵山里去,空空荡荡的白驹村就只留下老幼妇孺。剩下的农活,包括挖红薯、掰苞谷、种荞麦、垒稻草堆等全都交给了女人们去收拾,去完成。做白驹村的女人也同样是很苦很累的,她们不但身累,而且心更累。在那些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母亲总是就着昏暗的桐油灯剥着玉米粒。母亲的一口牙齿也白得像玉米粒,整整齐齐的,都说母亲有一口富贵牙,但命运之神却偏偏给了母亲太多太多的磨难。“都有20天了,也不晓得你爹他们怎么样了。”母亲喃喃道。
“快满一个月了,山上也冇得一个音信下来。”母亲自言自语。
“过几天他们就该下山了。”母亲掰着手指头算父亲回家的时间。
有盼头的日子是充实的,母亲白嫩的脸在期盼中飞上了红云。
但现在母亲再也没有父亲可盼了,根胡子有事没事常来他们家。也不知到底是从哪一天起,明新开始讨厌根胡子。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该死的骚狗公!”
这话他是从母亲的口中学来的。娘虽然口里骂着,一双眼睛却水汪汪地瞟着根胡子。有时眼睛里还像有火星子飙出来。这种事多半当然是背着黑皮的,但也让他撞见过一两次。根胡子不光用胡子扎他,也扎母亲,他扎得母亲哇哇叫……
父亲从不跟明新抢母亲,他总是让明新睡在中间。
可是在父亲死后大概一年多时间,根胡子就常占着父亲的位置;明新刚一睡着根胡子就从后门像猫一样溜进房来,一手扳起明新的头,一手抄起明新的身子把他轻轻地放到母亲的脚头,他自己就赤裸着胸毛蓬勃的身子梭进了被窝里,把明新的位置给占了。明新是在半睡半醒的梦中腾云驾雾就到了另一头去的。他梦见有牛在打架,一头公水牛,一头母水牛,犄角套着犄角,浑圆的屁股翘得到云里去了,从上田垅打到下田垅,只听见两头水牛的八只牛蹄搅得田泥水哗哗作响的声音,只听得牛鼻子喘出的呼呼粗气……父亲是很疼明新的,根胡子也很疼黑皮,但该死的根胡子却经常欺侮母亲。有天晚上,根胡子把母亲欺侮得嗷嗷直叫,黑皮被惊醒了,狠狠地在根胡子翻滚的屁股上咬了一口,但没有咬动,好厚好厚的皮噢!跟牛屁股的皮一样厚。根胡子却假装被他咬得痛了,依旧在嗷嗷地叫。
黑皮被吓得怔住了,黑夜里两只小眼睛睁得圆圆的不敢吱声。
“碰哒个鬼哟!你嚇着我崽了吧?”娘护崽心切,在根胡子下面吼了起来。
“冇哩,冇哩!”根胡子转而笑着说,“你格卵崽崽,也晓得呷醋啊!”
娘也就跟着笑了,还将根胡子凉到了一边去,紧紧把黑皮搂在怀里。
娘的身体好烫好烫,那一夜,黑皮又梦见骑到了爹的脖子上。
爹死后的头一年里,娘很长时间就没有笑过。
后来根胡子常常来。他来的次数多了,娘也就渐渐地有笑容了。
虽然根胡子经常欺侮娘,但是根胡子也帮娘做很多以前爹做的事。根胡子是黑皮他爹的师兄,木帮头领润胡子的大徒弟。润胡子死后,根胡子就做了头领。
润胡子一共在村里带了三个徒弟,根胡子,甲汉宝,黑皮他爹。只有根胡子才是正式盖了出师卦的。他确实有着一身独门绝活,令人刮目相看。只举两个小例子:一是他会“赐蛇水”,有一年明新他爹进山伐木时被毒蛇咬了脚趾头,一下子就肿到了大腿根,整个腿脚通体发紫,全身像打摆子似的时冷时热,嘴唇也乌了。根胡子刚好也在现场,只见他跑过去把小指头弯着往嘴里一放,“嗖”地一声就吹出了长长哨音,紧接着一条尺多长的小青蛇便应声嗞滋地溜了过来,他一手抓起,倒提着蛇尾,那一条学名叫竹叶青的小蛇居然很听话似的从嘴里滴了几滴液体在爹的伤口上,还没有半袋烟的功夫,明新他爹就跟没事人一样了。
“这就叫以毒攻毒,是师父教我的独门绝技。哪天我把绝技教给你。”根胡子在明新的父亲面前是从不保守的,但这一类话他却从不会当着甲憨宝的面说。
还有怪事那就是明德少爷生下后,一连三天三夜了,他母亲胀胀鼓鼓的乳房里却一滴奶水也挤不出来,并且还痛得哭爹喊娘,喊天喊地,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硬是来活鬼哒!伢儿冇得奶呷怎么能长大啊?”公公佐庭族长确实急得团团转,于是还当着众家丁的面说,“你们哪一个有法子能让我儿媳妇有奶水把我孙崽呷,我愿意拿一头水牯作赏赐!”有人接话说:“根胡子法术多,搞不好他会有办法。”佐庭族长似乎并不怎么相信根胡子,但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孙子,他还是发话说,“那就让他来试试吧!”却没想被他一试果然就试好了!他的办法其实简单得很,从家里抱了一个尖咀茶缸,里面盛满了清水,只见他先把茶缸摆在土地庙前,然后跪下念念有词说了几句话,继而抱起茶缸来就一路倒水一路小跑着到了明德小少爷母亲的床前,也不管当时在场的小少爷他父亲盛琪先生有准备还是没有准备,便大喊一声道:“盛琪老弟跪下,快接土地神给小少爷送来的口粮!”盛琪先生听了一愣,回头望了一眼满脸络腮胡的根胡子,又望了一眼妻子怀中嗷嗷待哺的小少爷,这小家伙竟然闻声就嘎然止住了嚎啕,两只粉嫩的小手在空中乱抓,一双黑黑的小眼珠梭来梭去,像是在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做父亲的不禁一阵感动,二话没说便双膝跪地,并接过了茶缸……倒是明德小少爷的母亲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一惊,身子一抖,居然在瞬间就奶水如注了。
这当然只是传闻,但黑皮却相信这都是真的。他说,“那只是一时间筋脉不通,被根胡子一惊一吓不就通了!”成年后的明德少爷也认为他说的不无道理。
村里的伐木工和解板匠们都说根胡子是一个好人,但佐庭族长却对根胡子心怀恨意。还私下里骂根胡子是个淫贼,迟早要坏了白驹村风气的。村里人在私下有过两种解释:一说佐庭族长注意到根胡子看他儿媳也就是明德少爷的母亲时眼神里闪着蓝光;还有说佐庭族也曾打过黑皮他娘阎二妮的主意。不过这一件事黑皮和明德少爷均蒙在鼓里。黑皮认为族长爷爷对所有人都凶,只有对明徳少爷例外。族长爷爷是明德少爷的爷爷,黑皮也叫他爷爷,白驹村小孩子都管他叫爷爷!但黑皮的心里却并不真乐意叫他爷爷。这或许是与族长爷爷对根胡子很凶有关。
黑皮对根胡子像仇人,但更像亲人。有一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
黑皮边走边想着陈年旧事,刚刚转过溪湾,正巧就碰上菜地旁有两条交配的野狗。他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拾起一块石头就狠狠地砸了过去说,“你格该死的骚狗公,就不晓得背一下人呐!”黑皮的声音里有成长中的沙哑:“都深秋了,老子也要进擂钵山去伐木了,你还在眼皮底下发什么卵骚哇!”他愤愤地骂着,又回过头望了一眼月形山。深秋的太阳并不炙人,但漫山的竹林在阳光的映照下却绿得耀眼,绿得眩目,一树一树的绿色,仿佛一波一波碧浪在涌动着,推搡着。
山脚下那一栋木屋,似乎也在摇晃,那就是黑皮母子的家。
三
九峡溪发源于一脚踏三县的擂钵山,全长五十余里水路。擂钵山因状如倒扣的擂钵而得名。向南是叙浦所辖,往北属于桃源的地盘,但通往桃源的方向以沟深林密著称,且传说该地方常年闹山鬼,连猎狗进入后都会被山鬼所获,几乎无有人迹。山的东面则峡谷幽深,峭崖如斩。爬出谷底站在右侧的一个陡坡上仰望,只见高高的崖壁上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裂缝的两边长着几丛蓬勃的茅草,山风拂过,茅草俯仰一地;中间则探出一个龟头状的崖咀,碗口粗的水柱就从这个崖咀里喷射出来,扬起一条优美的弧线,在阳光下闪烁出一道霞光,循着数十丈高的峭壁飞流直下,轰隆隆砸进了一个叫雷打洞的深潭。这就是九峡溪的源头。
这地方明德少爷是熟悉的,他早已奉爷爷之命来这里历练过。
进得擂钵山,才算男儿汉。这是白驹村人衡量男人的标准。
这一天早上,佐庭族长对明德说,“孙儿啊,木帮的人明天就要进山了,你还得跟他们去历练历练,族里的这一副担子你迟早是得接的。根胡子那里我已经跟他讲过了一声。”当爷爷的跟孙子说话也总是板着脸,以为在家里他也是族长。
“去就去!蛮大的事啊?”明德少爷颇不以为然说,“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这不以为然并非针对进擂钵山伐木解板,而是对爷爷的某些做法心有不满。
但是当他真正置身于象征着三十六天罡星的木帮汉子中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升腾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这是一群虎狼般的汉子!”明德少爷不无感叹。
喝过资江水的汉子,人人都会编顺口溜,领头的根胡子就更是出口成章,他说,“老子出生白驹村,地贫田瘦上山岭,要想肚皮撑个饱,桃花水涨去赌命。”
“老子常进擂钵山,伐得古木解得板,性命系在裤带上,冒死去把‘野羊’赶。我廖盛甲也是在资江河里驾过毛板船的!你们这些卵人,还总是不把我当条汉子!”接话的是甲憨宝,他虽然已知族长一职至少目前与己无缘,却对根胡子口服心不服。这是他有一次醉酒后,在众人面前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时吐出的真言。
“嚯,你甲憨宝算得个卵呐!就是有一条卵,也等于是冇得卵用的!”庆牯子也一脸醉意了,他这话说得确实太过份,太伤人,因为甲憨宝堂客进屋已有五六年,公公婆婆想抱孙子满头青丝都想成了白发,儿媳的肚子就是不见鼓起来。
甲憨宝听了,长条脸嚓地就被气成了猪肝色,趁着酒兴竟到灶屋里拖出了一把菜刀来要砍人,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庆牯子一双牛眼特管事,手里早已抡着一柄板斧严阵以待,酒席间顿时就乱成了一团,根胡子和刚狗各搂一人,半天好话还是劝不住,是佐庭族长赶来把手里的拐扙在桌子上抽得山响,双方才肯罢休的。
一大早就在磨板爷的明德少爷倏地又想起了这一幕来,也就终于理解了爷爷所说“你也跟去历练历练,族里这副担子你迟早是得接的”话里话外的含义和份量,便暗自忖道,“既然置身于虎狼群中,自己就必须得是一匹狼或一只虎,更何况有朝一日真要是接替了族长之职,那是不仅靠德也要凭硬本事才能服众的。”
明德少爷其实也是去年才头一次进山,他当初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一群每年有大部分时间都穿梭在山中或行走在水上的汉子们,居然对山和水始终保持着一种如初的新鲜感以及久违的亲切感。尤为突出的是木帮头领根胡子,他率先扯开嗓门一声吼:“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万事须谨慎!”他这是从他师父的口中学来的,似乎并不懂得这句话里所涵盖的真正意思,也或许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真正弄懂过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语音刚落,他又继而扯开粗喉咙喊道:“噢嗬嗬嗬!噢嗬嗬嗬!”吼喊声如雷霆般滚过,直震得茅草杂柴窸窸作响,古木大树翠枝颤动,鸟雀惊得啁啾乱飞……擂钵山又醒了,雷打洞又醒了……
庆牯子也就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明德少爷说,“这是喊山呢,是告诉山神土地,我们白驹村的木帮又进来山了,请众山神和土地爷多照应着点;不过也还有着更深的一层意思,那就是提醒和告诫所有的人,上山下水,祸福难料,须万事谨慎。”明德少爷就“哦”了一声,继而像想起了什么,便好奇地问道:“什么是过禽兵?”庆牯子也只是一知半解,有些吱唔地说,“应该是指一种凶狠的大鸟吧!”明德少爷对山里一切都感到无比新奇,对眼前的汉子们亦有了一种由衷的钦佩和肃然敬意。他当时就是站在右侧的那个陡坡上,仰首良久却一言不发,看来他是在寻找一个契机,想把进了山就不服天管不服地管的汉子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从没想过进了擂钵山还能指望汉子们把他当少爷看,他只是想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成为他们的好兄弟,成为一条能拿得起也放得下的真正的硬汉子。
“见官打官腔,见匪丢黑话,跟白驹村的伐木解板汉子在一起,你就得会扯起喉咙讲卵话!”他忽然记起了村里佐字辈中最年轻的佐正老人给他开具的“江湖药方”。望着那一挂飞流直下的瀑布和喷射出水柱的龟头状崖咀,明德少爷立时便计上心来,顿悟般亮开嗓门喊:“哈哈,你们仰起脑壳看呐,那上面像个什么家伙?”一开口居然把每年深秋都来这擂钵山伐木解板的汉子们全都问住了。
正午的秋阳下,从崖咀里喷射出的水柱闪烁出迷人的色彩,划出的弧线亦很有规律。“嚯!我们平时还真是冇有正眼看过,这像个什么东西嘛?”大家都跟着族长家的明德明少爷遥指的方向仰起了头颅,却左看右看就是没有人能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或者已看出像个什么了又还一时拿不准,不敢直言说出口。根胡子就来牛脾气了,说,“你明徳少爷到底想搞什么鬼?老子在雷擂钵山进进出出了几十年,还从冇仰起脑壳来看峭崖流水耽误工夫,你们看看看,看个卵呐!”
明德少爷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哈哈大笑道:“毕竟是善于与山神和土地爷打交道的大师傅,根叔您的眼睛真是毒,一看一个准,就是像个卵!”他原本就是来想让自己多接地气的,只有先让自己融入这样一个群体,才有可能驾驭好这一个群体。明德少爷布下这个局的真正目的,无非就是逗汉子们开心,让汉子们都觉得他也是个粗人,是他们的同路人,是他们在山中和水上的骨肉兄弟。
大家听了,先是一怔,再一仰首时,“嘿!还果然像那个东西!”
根胡子也就得意忘形地说:“老子不是眼毒还能掌得墨斗啊?”
于是,一个二个的,也就笑得屁滚尿流。
这一帮汉子中惟独甲憨宝没有笑,他一直觉得自己心里很憋屈,他也是白驹村廖姓泰昌公子孙中没出五代的传人,按“今能佐盛明”的辈份排顺序,他与明德少年父亲盛琪是同一辈份,原名叫廖盛甲,但不知是哪个开的这个头,也不晓得到底是从何时起,人们居然掐头去尾把廖姓盛字省去而加了憨宝两字在后面。
“我通死他娘哒!”一股无名心火直冲脑门,甲憨宝没憋住怒吼一声。
他的这一声无厘头的怒吼,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被明德少爷抢了风头。
“还是明德少爷真的有狠,刚进山居然就让死人也放出屁来哒!”抢着接话的是庆牯子,他平时最看不起的人就是甲憨宝,说他这人阴阳怪气尽耍心眼,看起来老实,而实际上就是一条闭眼的毒蛇。也只有庆牯子才敢旁敲侧击甚至干脆明火执仗奚落甲憨宝,因为他无论上山下水或锯木解板,样样都要比甲憨宝强势。
头一次进山,明德少爷气场颇旺。一晃就是一年,第二年中秋节又过去了。
四
明德少爷于昨夜梦里又进了一趟擂钵山,来到了雷打洞附近,但他没敢走近深潭就停住了。他蹑手蹑脚地躲在一棵古木后面,目光却直直地盯着雷打洞的方向。洞穴之上是一片硕大的枫树林,每到深秋枫林如火,阳光从擂钵山顶倾泻下来,从石壁崖咀里喷出的水柱便成了七彩的飞瀑。而雷打洞深潭之上也不知是谁用原木搭建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一群裸女正在台子上沐浴着七彩的霞光戏水洗羞呢。那群女子个个身材窈窕,长发若瀑,肤如凝脂,举手投足跟他从沃原先生那里偷看过的线装古书《西游记》插图本里描绘的女妖一样婀娜多姿……明徳少爷的目光被拉得笔直,他看得想入非非,看得全身发烫发胀,正准备对自己身体的隐秘部位有所动作时,一裸女却突然一声尖叫:“有个男人进山了!姐妹们我们把那花贼的孽根给割了!”明德少爷吓出一身冷汗,巴不得立即钻进地里去,说来也巧,这时却从山湾里射过来一只巨鸟,并且骑在鸟背上的汉子极像黑皮,只见他驭鸟弯腰,一勾手就把明德少爷也拉上了厚实的鸟背,双翅一侧就逸出了这神秘的古树林……这就是根胡子口中“过禽兵”的猛禽吧?明德少爷在梦里问。
一早醒来时,明徳少爷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裤裆里粘粘糊糊的,下半身却仍有着痒痒的胀意,而且喉咙里也在咽着滋滋有味的口水。这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做的一场春梦,他没有敢把梦里的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在心里韵着味,默着神,脑子里还时不时地浮现出那一只梦幻般的巨鸟和那一个酷似黑皮的身影……但黑皮为何会驾驭禽兵呢?明德少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就在心里也默念起了那一句“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万事须谨慎”的“符咒”来。
“明少,这一回我也可以跟你们进山呢!”刚想到黑皮,黑皮就进屋了。
明德少爷还着实又被吓了一跳,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便赶紧收拢了沉思默想着的春梦,接过话说,“那好事啊!进得擂钵山,才算男儿汉!”
他俩都是被沃原先生以及白驹村佐字辈元老们看好的一对年轻人。
明德少爷家境虽然富裕,却从小体弱多病,不好带养,再加上他父亲常年不在身边,还甚至有人说他父亲在外地又了有新家。明德少爷是在母亲一口一声“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诸君念一念,一觉睡得大天光”的祈祷声中吃百家饭度过童年的,内心难免会有创伤。但是他毕竟有一个知书达理的母亲,因此自幼便懂得人应该要守正,性情之柔软向善乃是必然;而黑皮的童年却相对要糟糕一些,四岁多那年父亲就死在了九峡溪,虽然照例有村人们的帮衬,还有根胡子的尽心尽力,但寡母孤儿的日子却并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辛酸……
不过这两个小子都聪明上进,关系也非同一般的好。
明德少爷欲脱口说几句感谢黑皮驭禽兵救了他的话,但又转念一想,“那只是个梦,当不得真的。”于是话题一转便慎重其事地问道:“板斧可磨锋利了?”
“此等小事,还用得着你明少操心?我早就已将斧头磨得能刮汗毛哒!”黑皮确实是磨过了板斧,也吃过了早饭才出门的。黑皮要比明德少爷小一岁多,心里却鬼精得很。他知道根胡子下午准会按惯例到族长家商谈进山的事宜,而且解板匠有进山前一夜不得与女人同房的行规,所以黑皮也就算准了根叔今天上午肯定会来他们家的。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黑皮纵有一万个不情愿,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是眼不见为净好!便借故一早就出了门,一路想着心事来到了明徳少爷家中。想起母亲的含辛茹苦,想起父亲出殡前一晚根胡子在父亲灵前的诤诤誓言,想起这十多年来根胡子对自己家中的接济,黑皮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可以说没有他根胡子,哪有今天白白净净高高挑挑的黑皮呢?更不用说习武和念书了。
黑皮这个粗鲁绰号是母亲后来改叫的,就因为他长得跟他早死的父亲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怕他命太脆弱。母亲希望儿子尽快长成像根胡子一样的铮铮黑汉。
“黑皮黑丑,天长地久。”母亲给儿子改名字是有民谣做基础的。
明德少爷却又想起了昨夜梦中的艳遇来,一分神没有稳住口封,冷不丁便问了眼前的黑皮一句,“喂,根叔在你们家里冇啰?”黑皮猝不及防,忙不迭地回答说:“冇呢!冇呢!他要来也是来你们家呀。”明德少爷其实无心,见黑皮有意回避也就不好意思起来,便故作正经说:“依我看呀,根叔与你娘倒是蛮般配。”
“就是嘛,我看明德这话说得蛮在理。黑皮侄子,若是不嫌弃伯妈我多管闲事,哪天让我来呷这猪耳朵算哒!”说话的是明德少爷的母亲,她一脸慈祥地从西厢房走出来问道,“你娘今年四十了吧?守寡也有十多年哒,依我看哪,等根叔这次忙完山里的事情后,我去请老爷发话早点成全他俩的这一桩好事。”母亲所说的“呷猪耳朵”是指帮人做月下老人,是要听人闲话的。她早已从丈夫离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由她出面为黑皮娘和根胡子作媒婆,确实是最合适不过了。
“谢谢啊,谢谢!那我就在此先替我娘和根叔向伯母作揖了。”黑皮有些心酸,但一想大家这也是为他娘好,脑筋终于拐过了弯来。何况他们这一点破事连封建得脑残的佐庭族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的。黑皮应答着,神情中又像是记起了什么要事似的,忽转脸对明德少爷说:“还忘记哒跟你讲,进山我要同你搭铺的。”他本来是想征询明少的意见,但话一出口却成了不容置疑的语气。
明德少爷颇大度地一笑说,“进山两人住一个高脚棚格是规矩。”
白驹村里的年轻人对族长的长孙廖明德都会尊称他一声“明德少爷”,也只有黑皮才一口一声“明少、明少”地叫得顺溜的。这足以证明他俩关系之密切。
两人在堂屋门口说着话,黑皮还时不时往自己家的方向瞟一眼。
五
秋阳慵懒地投射在阎寡妇家纸糊的窗櫺上,有几缕光线从窗户纸的破洞口交织而入,简陋的房间里更显得有些扑朔迷离。此时的根胡子正四仰八叉地裸身躺在床上,像一只解除了警惕的刺猬全身松懈下来。他那沟沟壑壑的脸上泛着红光,黑黝黝的胸毛沁在汗水里,仿佛暴雨过后的草滩在等待牛羊去任意啃食和践踏。
他咽着口水沉浸在无穷的回味中,满脸络腮胡子也似乎更加蓬乱起来……
这个五十出头的壮汉牛高马大,一身黑红色肌肉,壮实得像一头水牯。他曾先后娶过两个老婆,却均未得善终。村里早就有过传闻,说是因为根胡子根太粗了,一般女子根本承受不起,也只有跟了像阎寡妇那样的女中狠角色,才算是半斤八两有得一拼!寡妇阎二妮丰乳肥臀,是喝水都能养得白白胖胖的那一类女人。
村里想打阎寡妇歪主意的男人也不仅仅只有根胡子,但真正得手的却只有他一个,因此被人嫉妒也就难免。曾经有人形容阎寡妇说:屁股像方桌,家伙像擂钵,一般的男人,掏出棒槌也探底不着。还说黑皮他爹就是因为与他娘干那种事太多耗去了体力,才在“拆喜鹊窠”时眼冒金星、四肢发软不小心掉进半崩山下的九峡溪关隘的。这当然是扯卵淡,当不得真的。倒是这两人,一个是精力旺盛的鳏棍,一个是年轻健壮的寡妇,干柴遇上烈火,如果不发生点故事那才怪呢。
根胡子属于白驹村廖姓中的盛字辈,尊姓大名廖盛根,小名叫根初,有传闻说是他娘在临产前去后山砍柴时突然腹痛,不敢在山中久留就捡了一条苦楝树根回家。我崽就叫根初吧。他娘说,根粗,树大根粗,根深蒂固啊!村里的长辈叫他根初,而平辈冲着他骚狗公的特征把“根初”飞白成“根粗”,也就是胯下根粗的意思,又通通唆使自己的小孩子叫他“根叔”。这两个字的读音很近,所以弄到后来到底叫的是“根初”,是“根粗”或者是“根叔”,恐怕只有叫他的人自己才知道。但他是廖氏家族中目前唯一懂得祭神和掌墨斗并且盖了卦的锯木匠。法术人人都可以学,但要做到与神相通,就非得在出师时由师父在历代祖师的牌位前盖卦不可。有了这个卦印就等于是得到了历代祖师认可,也等于是向众神宣告:我根胡子可以代表人世和你们神灵的世界打交道了。掌墨斗则是一门技术活,一根原木怎样锯才即省力气又不浪费,需要的是眼光“毒”,而这“毒眼”则是从多年的解板生涯中历练和感悟出来的。非一般人所能及。大梅山神神鬼鬼的怪事经常会有,早几年关山口一棵千年古樟被雷公爷栏腰劈断成了两截,坠地的一截硬是流了七天七夜黑血,而且血水的腥味都飘到了资江边的联珠桥头,整个白驹村里,人心惶惶,迫于舆论的压力,佐庭族长拄着根拐扙,亲自爬到了屋后的白驹山顶上,恭请白驹寺的老和尚明禅法师下山做了一场法事,但却终是未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却无能力管束林木界的妖孽,按理只能由鲁班传人来管的。”老和尚一脸歉意说:“施主还是请根胡子来试试吧!”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根胡子的耳朵里,他豪爽地说,“还要什么请不请的,本村的事情我也有份,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呀!”根胡子立马就叫师弟甲憨宝抓了两只公鸡来,手起刀落,鸡头在土地坪里滚去丈余,鲜红的鸡血喷溅在坠地的那一截老树断裂处,那一天,阳光炽热如火,土地庙的古树林里却阴风习习,说来也怪,只一袋烟的功夫,古树断裂处的鸡血结壳了,长流短滴的血水也止住了。
“嗨呀!毕竟是鲁班的传人。神呐!”有人翘起了拇指赞叹。
也有人在私下里生出了疑问,说,“不会碰巧是老樟树的树浆流干哒吧?”
“你这是讲鬼话!就算真流干哒,那也是他根胡子看准哒时间哩!”
是耶?非耶?根胡子就是这样一个既有一双毒眼,而且又心能通神的人。
根胡子更是阎二妮心中的神。此时的她正半跪着白嫩的身子,用拧过头发的粗布巾在给根胡子擦拭胸毛丛中的汗水,一边擦拭,一边拉着根胡子皲裂的手掌按在自已白花花的奶子上。那一种痒痒的,麻酥酥的感觉让阎寡妇十分过瘾。她还挑逗根胡子说,“你不同样也做了回活神仙?”将胸脯上的汗水擦完了,她又将山葡萄大的一颗乳头塞进了根胡子的嘴里,而根胡子那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也又闪出了如深夜里饿狼似的两束幽光。他又一次咽了一口口水,问同样贪婪的阎寡妇:“还要?”阎寡妇倒是应答得很利索,“还要”!俩人又滚成了一团。
月形山下摇摇欲坠的木屋里再次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床板声,以及急促的喘息和母猫叫春似的干嚎声,声声交织在一起,门外的鸡鸣犬吠鸟鸣声,声声不止。
其时,出入村口的石板路上并无行人,山旮旯里就阎寡妇一家。
晨雾散尽,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田垅那边的学堂山上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这是沃原先生在白驹村执教时给学校立下的规矩,虽然人事更替,这规矩却沿袭了下来:晨读课必读《大学》开篇,中、晚放学例队时必诵《少年中国说》。秋阳当空,孩子们朗朗的声音响彻云霄。
明天是个黄道吉日,三十六条白驹村汉子即将进山伐木解板。
刚满十七岁的黑皮被列入了进山的名单,并且给根胡子当学徒打下手。
白驹村有民谚说,“十七十八,男当婚,女当嫁,山里的伢儿早当家。”黑皮抵一个劳动力这是谁也没有异议的。倒不是因为伐木解板头领根胡子是阎寡妇的老相好,而是大家都有意想要帮衬这对在苦水中熬日子的孤儿寡母。几千年来大梅山独有的祭神法术终究要有人传承,况且他父亲又是在九峡溪“赶野羊”途中因公殉职的,念其苦劳亦理所应当。只有同门的甲憨宝却心存不满,但他又不好明说。谁愿意背一个欺负孤儿寡母的罪名呢?众怒犯不起呀!甲憨宝心里不蠢。
明天就要进山伐木解板了。大凡是一条汉子,谁都特别在乎进山的机会。
白驹村虽然是在资水中下游江畔,却属于湘中紧邻湘西的大梅山山系,村里几百户老少山民,人均不足三分田五分地。“吃不饱、饿不死、穿不暖、撑得过”是一句在白驹村流传了几百上千年最本色的大实话。而“撑得过”的原因,就在于每年进山伐木解板,再赶上第二年的桃花汛垒成毛板船,送往湖北汉口抑或江苏南京去,再换回白花花的银元来,各家各户就可以到祠堂里按人四劳六分得红利了。这种分配方式是充分体现了梅山文化中以人为本的一面,就连在山中打猎若捕获猎物时,连陌生的过路人撞上了也是见者均可分得一份的。白驹村人不但对身外之物看得淡,就连对待生死亦处之泰然。当时的民谣这样说:白驹村人多地少,为谋活路行险招:山中伐木水上漂,生死原本无定数,该逍遥时且逍遥。
所以山与水与女人,才是资水江畔白驹村男人真正的竞技场。
六
那一天早上,深秋的太阳从白驹村里头,也就是根胡子屋后的向阳岭山垭浮出来时,三十六条青壮汉子就陆续来到廖姓祠堂了。每年都进山伐木和解板的汉子们已经习以为常,新增加的几个青皮后生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就算是真正加入到白驹村汉子的行列了,是驴是马,拉到大山里去遛遛。
庄严的廖姓宗祠占地若五百平米,系土木石三种材料混建。四块青色锃亮的条石,两短两长合成高丈二宽八尺的正门门框,门楣上“廖氏宗祠”四个斗大的颜体字,据说还是由明朝惠帝年间一位江西藉廖姓状元爷亲笔题写的。这扯得未免也远了些吧!但老辈人却说得有鼻子有眼,无非就是想证明廖姓五百年前也有人中过状元;而门首两侧及三面墙壁却全是土砖砌成,里面房梁立柱全都是就地取材的上等楮木和杉木。年代毕竟久远,木料虫蛀,土墙开坼,这是难免的事。
廖氏宗祠在村子的中间地段,且风水极佳:上边是向阳岭,岭下就是那三口闻名资水中下游梅山一带的古井。井沿是用青石砌成的,上面还凿有镇水妖的蜈蚣图案。三口古井呈梯形一字排开,上头第一口是饮用水井;第二口是洗菜水井;第三口是洗衣水井。水质冬暖夏凉。井沿与井沿之间,相距一米多宽。洗衣水井的出口处,有一条蜿蜒的小小渠沟,村里以及关山外面的稻田,都是由这口井水灌溉的。却是从未见干涸过,也没见暴涨过。村里杀年猪或办喜事的时候,十多人轮流担水,分明是快见底了,但只要一袋烟的功夫,清清冽冽的井水又涨上了井沿;明德少爷和黑皮他们这一群同伴长大的汉子和准汉子,谁都会始终记得那一条小小渠沟。渠沟随村道一路蜿蜒,是那么悠长,然而无忧无虑的日子却并不悠长,他们的耳中,将渐渐地被伐木解板的喊山号子和“赶野羊”、驾毛板的过滩谣所灌满。生活的沉重在等待着他们成为第二个根胡子和庆牯子。下边则是一座与学堂山毗连的关山。青一色的古樟树,根深干粗,枝繁叶茂,把整座关山坳遮得严严实实的。林子里常年阴阴森森。一棵三五人才能合抱得下的古樟旁,有一座青砖青瓦砌成的土地庙。是一座古庙。从明德少爷和黑皮他们那一批后生能够记事起,就没有见这座土地庙断过香火。一缕一缕的青烟,一缕一缕的潮湿地气,一缕一缕的草木馨香,交织着,飘浮着,忽聚忽散,便更加增添了人们对关山的神秘感……黑皮正在走神,根胡子就领木帮汉子们全跪在祖宗的牌位下了。
第一次加入队伍的黑皮却跪得有点勉强。三十六条象征天罡星的汉子注目神龛,三十六双铁骨铮铮的膝盖呯然跪下,此时此刻,根胡子脸相肃然,目光坚定而颇具威严,只听他一声庄重的吼喊:“恭--请--圣--物——啊——!”也只有在每年深秋上擂钵山伐木解板和春天里桃花水涨,进雷打洞扛毛板、入九峡溪“赶野羊”或驾毛板船的出征时,才是他根胡子最感自豪和扬眉吐气的时刻。
佐庭族长是待汉子们齐崭崭跪下并虔诚地注目着神龛后才到的,他的左右各立着一条汉子,慢慢吞吞,毕恭毕敬从神龛上捏出三支香,就着烛焰点燃后又斯斯文文地插在香炉里,然后再撩起长衫,缓缓地跪在蒲团上。焚过纸钱,洒过香茶,才一字一顿地开腔了:“廖氏列祖列宗在上,今命盛根领众子弟进山伐木解板,求祖宗神灵庇佑。”磕过头又起身拱手鞠了三躬,然后才从神龛上取下一个泛着黑红光泽的黄牛角,郑重其事却又心有不甘地交到跪在地上的根胡子手上。
根胡子站了起来,转过身,忽觉得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其实是有着委屈的,父亲廖佐先与现在当族长的廖佐庭同样属于泰昌公的子孙,就因为他那“今”字辈的曾爷爷出生偏房,所以尽管人人都知道盛根他父亲廖佐先无论是能力还是德性都要强于廖佐庭,可白驹村里的廖姓族长一职最后却还是由上一届“能”字辈的长老们点名由廖佐庭继了大位。根胡子倒是并不太在乎这些名份,当个上山下水的木帮头领,任一身体力与技术在春秋乃至大半个冬季里呼风唤雨,回到白驹村后又有阎寡妇陪他风流快活,他深感此生亦足矣。
在祠堂里繁琐的与祖宗告别礼节事毕后,一声牛角长号从鼓着满嘴钢针样胡须的根胡子口中呜呜吹响,三十六条汉子便昂然上路了。花去了大半天时间,沿着九峡溪行过五十多里曲折的山路,汉子们终于到达了雷打洞。对面的枫林正举着艳红的火炬相迎远客,把三十六张脸映得神采奕奕,汉子们一个个骤然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向山崖上喷着水柱的龟头状崖咀望去。这一次却是同样读过线装古书的黑皮先开口了:“你们晓得么?这一股水源是循了地脉从东海过来的。据说那里有海外三山,是个自由自在的世界,不像我们白驹村有那么多的规矩和烦恼。每逢月圆之夜,仙女们都要乘巨鸟来此地洗过澡后,才去琼瑶岛赴宴的!”黑皮把《西游记》和《山海经》里的故事编排剪辑一番,顺口说来皆是精华。
人们有些将信将疑,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根胡子。哪知根胡子却脱口就是一句行话,他说,“你们切莫听这些后生崽扯卵淡,若得罪了山神,那可是不得了的。”
倒是明德少爷却暗暗吃了一惊:“难道黑皮兄弟也做过跟我同样的花梦?”
这雷打洞终年幽幽森森,水声如雷霆滚过。流水卷着旋涡挟带阴风溢出潭外时,总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伴随其左右前后,仿佛是一条深谷长蛇吐着信子呼啸前行,让人毛骨悚然;而高处峭崖上訇然而下的水柱,又有如战鼓狂擂,总能激荡起男人们的万丈雄心。山风漫卷而来,松涛阵阵,似有千万雄兵在此挥戈激战。
大梅山地区神话与传说极多,相传这雷打洞有蛟潜伏修练了千年,单等山洪暴发便可随洪水入海为龙。只不过无数次山洪暴发了也始终不见有蛟龙出现。而擂钵山一带曾驻扎过太平军石达开的队伍却是不争的事实。明德少爷的老爷爷就接待过一位来白驹村征粮的太平军小头目。当年太平军离开时,一位负伤的师帅预料义军难免有覆灭的悲局,便悄悄从山里溜了下来,从此隐姓埋名以教授当地子弟的武艺为生。石达开兵败后,复有散兵游勇几经周折逃回了这深山老林,占据擂钵山斜对面的半崩山落草为寇。近百年来,因这两处渊源甚深,加上白驹村亦民风彪悍,老族长又曾经周济过他们,故而彼此间也不敢存有丝毫冒犯之意。
伐木工和解板匠们就在雷打洞左侧的一个宽阔的山湾里安顿下来。
往年搭建的十八个高脚簝棚还在,像鸟窝似的悬空挂在古树叉里。
每两人一个簝棚,这是事先就搭配好了的,以便互相照应。
“你不是会轻功吗?快点上来啊,黑皮。这就是你我兄弟在擂钵山打住的窝哩!”明德少爷拍拍黑皮的肩膀,扛着铺盖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便先进了簝棚。
“哈哈,好大的鸟窝呀!我们都成为鸟人了。”黑皮说话间就上了树叉,把棕垫一甩,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想不到这个白净瘦长的后生子,头次上离地丈余的高脚棚竟没有丝毫怯意。“明少,簝棚为什么要搭在树上呢?”他好奇地问。
明德少爷却正在寻思黑皮刚才顺嘴溜出的“我们都成为鸟人了”的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意思,心想,人们口中的“过禽兵”莫非就是暗指白驹村的伐木汉子?
“若不是鸟窝,为什么要搭这样高呢?”黑皮又在追问了。
“防野兽啊!”明德少爷这才回过神说,“你想想看嘛,伐木解板累了一天,晚上人都睡死哒,不搭这么高的棚,被野兽叼走哒你都不会晓得是怎么死的。”
“搞不好还有蟒蛇也来钻热被窝。”刚狗子有意吓唬黑皮。
“那最好是一条美女蛇!”庆牯子三句不离女人。
“美女蛇人人都会喜爱,还是让给你们吧!”真是环境改变人,黑皮一旦离开白驹村进得山来,平素抑郁的性格便也倏然开朗了,“我还是做个鸟人好。”
根胡子扫了一眼大喊大叫的黑皮,满心高兴地说,“什么鸟人,是禽兵。”
他继而又在心里说,“带得出来的,我说带得出来就肯定带得出来!”想起那天搂着阎寡妇肥腰时夸下的海口——想起当年阎寡妇丧夫后蛮长一段时间的悲痛与压抑,想起阎寡妇自从跟了他根胡子后的纵情和笑声,想起每一次来高潮时阎寡妇捂着嘴却仍耐不住张扬的浪叫,根胡子又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这骚婆娘!”他心里的声音险些也脱口而出了。但他并没敢闲着,一手各逮了从山外带来的一只七彩雄鸡,招呼着甲憨宝和庆牯子、刚狗子等往林深处的山神庙走去。
他没有带上黑皮。因为凡是能一起去祭山神的人,必须是伐木解板三年以上的汉子。其他人就三三两两背靠着搭高脚棚的古树坐地扯卵淡。根胡子说,“吃过午饭后还要开斧伐木,先放松放松,接下来的几十上百日重活累活有得忙。”
榛榛莽莽的古木遮天蔽日,峡谷就更显得幽深了。
山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正午的阳光从摇摆不定的绿叶缝隙间筛漏下来,青苔地上就有了晃来晃去的如银币的光斑。忽叮当一声,庆牯子恍惚间又回到了唐家观那个窑姐周桂花的吊脚楼上。“多好的东西!”庆牯子将扔在“洞房”小桌上的银元吹了口气,递到周桂花的耳边,又嘴唇撮得老长想去吻她。没想脑壳一伸,几乎就碰到山神庙了,他这才从片刻的温馨回忆中惊醒过来。
然而,好个不信神鬼不信邪的庆牯子,人在山神庙前随根胡子拜神明,心却在唐家观镇上的怡春院里,听桂花妹妹嗲声嗲气地学着唱流行东北的《小拜年》: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
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
家家团圆会呀啊
少的给老的来拜年呀啊
也不论男和女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都把那新衣服穿呀啊诶呦呦呦呦
都把那个新衣服穿呐啊诶呀啊
打春到初八呀啊
新媳妇住妈家呀啊
带领我那小女婿呀啊
果子老酒拿两匣呀啊
丈母娘啊一见面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拍手笑哈哈呀啊诶呦呦呦呦
拍手笑哈哈呀啊诶呀啊
姑爷子到咱地家呀啊
咱给他作点儿啥呀啊
粉条炖猪肉啊
再把那小鸡儿跟那大芦花一并宰杀呀啊
小鸡儿呀啊扣蘑菇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大芦花呀啊炖木耳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我姑爷长地俊呀啊
我女儿赛天仙呀啊
小两口多么般配呀
恩爱到百年呐啊
丈母娘我心喜欢呀啊
单等啊过了二月二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一起赶车送回还呐啊诶呦呦呦呦
一起那个送回还呐啊诶呀啊
声声如诉又如泣,唱着唱着,却见桂花妹子有泪珠儿掉了下来,庆牯子正欲怒骂一声——“你白痴啊?这只是北戏南唱里的戏段子,还真落猫尿哒呀?”却听得一只白头鸦“哇呱--哇呱--”地惊叫着从他们的头顶上空掠过,并且落在庆牯子手背上的也不是桂花妹妹眼中的泪珠子“猫尿”,而是一泡滚热的鸟粪。
“通你娘的个小姨子!”庆牯子跳将起来,朝惊鸟的方向破口大骂。
躲在不远处的古木丛林中的黑皮却险些儿笑出了声音来。这家伙就是鬼精得很,根胡子他们前脚刚走,他便向明徳少爷递了个眼色,两人就悄悄地尾随着根胡子他们进了右边的山湾。老远老远,他俩就看到了千年古树下那一座青砖青瓦的山神庙了,形象与白驹村关山里的土地庙颇是相似,想来应该是出自同一工匠之手吧。瓦槽里落满了松针,墙上也长满了斑斑驳驳的苔藓。根胡子领着众人来到庙前,大声喊道:“祖师鲁班,传令开山。山魈鬼魅,各自遁散。”然后单膝跪下,念念有词地做起法来。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板斧一挥,两颗鸡头就血淋淋落地,咯都没咯一声便做了山神爷的祭品。当下手的刚狗子敲着火链点燃了手中的七支香烛。一心想着早日也能当上木帮头领的甲憨宝同时把一大叠纸钱焚化了。根胡子起身,倒提着雄鸡腿,大喝了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便将殷红的鸡血淋在千年古树的蔸根上,还顺便粘了一道纸符上去。
庆牯子才百无禁忌呢。但谁也不会知道他这一声怒骂背后到底有何含义。
“这卵庆牯子,你也是只白头鸦呀?口无遮拦的!”根胡子气得一脸发黑。
“他这是在骂婊子周桂花哩!”没想却被幸灾乐祸的甲憨宝一语言中。
庆牯子还正是在气头上,他不好对根胡子发无名火,却一句话向甲憨宝盖过来:“婊子周桂花也是你这死闭眼蛇乱喊的?”边说还边挽袖子要对甲憨宝动手。
“算哒算哒,留点精气神伐木解板!”刚狗子忙出面打了圆场。
大梅山腹地封闭保守。正因为其如此,一些古老的习俗才得以流传至今。祭山神便是伐木汉子尤其是解板匠独有的法术之一。山民们相信鬼神的世界也如人的世界一样,每一片山林都有山神爷管理,每一处地方都有土地爷坐镇。那些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古树,是没有人敢擅自砍伐的。谁知道它们有没有成精呢?谁知道有没有鬼神附于树上呢?一定要砍伐时,也必得先请解板匠作法禳解不可。
秋深了,风起了,霜降了,叶落了,万物都归于沉寂之中,这正是伐木的大好时机,不过还是得先跟山神爷打声招呼,白驹村的汉子们进山哒,惊扰哒您老人家,请您多加担待。如果您还有不满意,就请您去找我们的祖师爷鲁班吧!根胡子接着又虔诚而诙谐地说:“我只是个来为鲁班爷跑腿的奴罗。莫怪我啊!”
但是此时的根胡子脸色却突然凝重起来,这肯定是与刚才惊飞的那两只白头鸦有关,在大梅山地区,人们都普遍认为喜鹊是报喜鸟,吉祥鸟;而乌鸦却是报丧鸟,倒霉鸟。有道是“乌鸦叫,凶神到”。更何况是两只头顶上戴了“孝帽”的白头鸦呢?根胡子亦不禁无名火起,接过刚狗子适才落下的话音,也同样一声斥骂道:“哇呱哇呱,哇呱你娘格逼呀!”只有甲憨宝却一脸幸灾乐祸的阴笑。
远逸的白头鸦却重新折了回来,“哇呱!哇呱!”又叫了数声。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明德少爷却在心里说,“乌鸦也是禽兵呀!”
倏忽间便起了雾霭,一缕一缕的白雾绕着一棵棵古树向上攀升,林子里顿时就变得更加阴暗了,黑皮毕竟是头一次进古树林子,脸上写满疑惑,心里发虚地说了一句,“不会真是得罪了山神吧?”明少却诡谲一笑,“嘿,你也有怕场火的时候?”然后又认真地说:“不晓得太阳已到头顶了?这是草木的湿气和地气。”
七
“开饭哒--开饭哒啊——噢嗬嗬嗬--开饭哒--!”
大师傅武聋子从热气腾腾的锅灶旁走出,来到空坪里把双手合成喇叭一声长啸般的呼喊,顿时,山谷里惊鸟四起,众人便蜂拥着便进了山湾里做饭的大棚。
白驹村没有人知道武聋子的大名,更不清楚此人的身世和家境。他曾自称是资水武氏传人第三十六代拳师,年轻时卖艺(而非卖武),原籍是宝庆府武岗县人,那一年途经白驹村时,约摸三十多岁。他是直接就上了学堂山的,往空旷的操场坪里一站,便“当当当”地敲响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小铜锣,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大声喊道:“本人来自宝庆武岗,自号资水拳师,初来宝地并非卖武,只是献艺,请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捧个人场!”一听便知是卖狗皮膏药的江湖术士。
那一天,日头很烈,又正值夏秋之交,白驹村的私立学校已放暑假,在稻田里中耕劳作的男女闻声便纷纷从泥田里抽出脚来,气喘嘘嘘地上了学堂山来看热闹。当时根胡子还是个血气方刚的二十几岁后生,脸上的胡子并不显眼,村里人都还叫他盛根。“这是从哪里冒出个呷哒豹子胆的,敢来白驹村称拳师!”当根胡子亲眼目睹自号资水拳师的武岗人舞过一套准太极拳后,心想,你老兄就这点本事也敢涉足江湖混饭呷?于是便双手抱拳道:“各位兄台,你舞拳,我挥掌,我们比试几回合如何?”拳师先是一震,定睛一看根胡子也就一青皮后生而已,便笑言:“小弟此说当真?”根胡子把桩子一站说:“哪来那么多费话,你放马过来呀!”操场里围观者越来越多,就连老族长能文先生也拄着拐扙上了学堂山,但他还没来得及出面制止,自命为资水三十六代拳师的伙计舞着拳头就到了盛根的眼前,说迟时,那时快,只见两腿叉开的盛根不避不躲,先受了人家一拳后便双掌一开一合,人们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拳师却一声凄厉惨叫倒在了地上……
“出哒人命啊!出哒人命啊!”有人惊呼起来。
根胡子却也一时吓傻了眼,怔怔地望着瘫倒在地的拳师心里直犯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呀?当拳师的就这样不经卵打!”他那时跟润胡子学徒已满三年,一双粗大手掌不知搬捧过了多少重若千斤的古木,普通肉身哪禁得起他合掌一拍?
“你们这些后生呐!”能文老族长拄着拐杖一声感叹后,拨开人群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慌甚么神嘛!站开些,你们都站开些。”他忙蹲下身去先把了一下拳师腕上的脉摶,又掀起他的上眼皮看了看瞳孔,继而从容吩咐几个后生把拳师抬到了廖氏祠堂先安顿下来。后经草药郎中精心调理,总算是捡了条性命。
自那以后,武岗拳师便成了武聋子,族里收留了他,粮食也由族里供应,闲时看守祠堂,汉子们进山伐木解板时,就跟着去帮众人做饭当厨师,人称大师傅。但因耳膜破裂,或许脑神经亦有损伤,别人对他说话等于白搭,只有雷吼一样的声音和做手势方可以与之勉强交流。所以他一般都不会开口说话,一开口便犹如滚雷。不过自那以后,他对比自己小了一截的根胡子却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根胡子也自知有愧,敬他亦如兄长。
用餐的大棚极其简陋,但很宽敞;跟所栖身的高脚簝棚一样,也是用杉树皮盖顶,以古树为柱,再用篾条捆几根长木做屋架和横梁。伐木人生活简单,粮食是自家种的,油是自家的茶子榨的,酒是自家的苞谷酿的,菜是满山满沟的野菌和木耳及偶尔捕获的野味……房子么?这离地丈余的高脚簝棚不就是人世间最浪漫的楼宇?这杉木皮为顶亦为墙的大堂,不就是山外人求之不得的最拙朴原始的餐厅?但此时的黑皮和明德少爷或许并没有这么想。黑皮一心向外,想得更多的说不定是这雷打洞里深藏的蛟,是山外那个既陌生又充满着神秘诱惑的大千世界;明德少爷则深感自己重任在肩,心里或许又在琢磨“现红狐”“过禽兵”和“万事须谨慎”所暗示的内涵。这是从白驹村里走出来的两个不同凡响的年轻人。
“呷公家饭就是过瘾,人口一升米,舌头都吞下去哒!”
“你那舌头还得留着打啵的,也舍得吞呐?”
“那就怕冇得人管她哒,先过哒饱肚皮的瘾再说别的哩!”
“呷饭打啵两不误的,我看也就只有你庆牯子!”
趁大家正笑谈时,武聋子侧身给根胡子碗里倒了一瓢野山菌。
族上的公粮是每年新谷入仓前,各家各户按人头交纳到祠堂的,粮库锁着三把大铜锁,钥匙分别由佐字辈中推选出的三位可靠老人管着,开仓取粮时,却必须由族长发话并亲自在场作监督。如打铜锣巡夜的黄家、看守渡船的桂驼子、还有就是武聋子,以及进擂钵山伐木解板或下九峡溪“赶野羊”和资江驾毛板船的重要劳务等,全都由族里统一供应粮食,并且不用付费用的。白驹村廖姓人本着“厚德载物,人为人人”的祖训遗风,数百年来泽被一方,是为资水两岸之楷模。
饭后,随着根胡子一声牛角吹响,众人齐集在大棚外的空地。
“开工哒,大家各自注意着点!”根胡子边发话边一二三将人头清点过去。
点过人头分过工,解板组共十五人,除黑皮给根胡子当徒弟打下手外,其余十四人一对一的拉锯解毛板。武聋子照例当大师傅下厨做饭。庆牯子、刚狗子并明德少爷等二十来人全都手舞板斧上山伐木。该伐的树是去年就做过法术标好了记号的,这是根胡子的拿手绝活。明德少爷已经是轻车熟路,再说他的心里头也想着自己早就应该跻身伐木汉子们的前列了,他瞄准了一棵合抱的松树,用柴刀一顿横扫,先清除了树蔸四周的灌木丛,然后站稳身子,便率先抡起了板斧来。
“师祖鲁班爷,开山不信邪!”明德少爷的嗓门也日渐见粗。
“弟子我进山了——山鬼赶紧逃!”庆牯子的声音如同雷鸣。
沉寂了大半年的擂钵山又热闹起来。一时间,山上板斧声声,号子阵阵,隔一阵子便有大树轰然倒地的巨响。山下锯条拉动的窸窣声是被山上的声浪压过了,但锯屑的松香却被秋风吹送得老远。“这不就是在过禽兵吗?”明德少爷心想。
偶尔也会听到根胡子一声怒喝:“甲憨宝,你默甚么卵神?锯走线哒!”
甲憨宝脸一红,心里却在恨恨骂道:“你神气个卵呐——骚狗公!”
山上又一次响起了呐喊:“顺山倒啊--噢嗬嗬嗬!”号子声嘹亮而深沉。
“根叔,明德少爷还是蛮呷得苦哩。”刚狗子由衷地说。刚狗子尊姓大名廖叫盛刚,其实是与根胡子同一辈份,却也习惯性地称呼根胡子根叔(根粗)。
根胡子瞟了一眼在山坡上挥着板斧的明德少爷,却没有吱声。
“也早就该为他那冇得男人在家的娘争一口气哒!”甲憨宝此说是话里有话。
黑皮听了,剑眉一竖,白脸庞胀得通红,正要开口同甲憨宝理论时,根胡子却把横咬在嘴里的曲尺往三角木马上一搁,大声吼道:“呷哒盐蛋,操闲心呐!”
众人把目光齐唰唰投过来,甚觉纳闷,心想:“这是在训斥哪一个啊?”
这时,刚好就从山湾的对面走来了一位银须老人,他与根胡子很熟,每年都会来锯木的坪里收几次锯木灰,老远就朝这边打招呼说,“廖师傅,你这又带新人上山哒啊?”根胡子顺口接话道,“还不赶紧带出几个新人来,我都要老哒。”
“你带出来的都是大山之猛禽,你们一来,擂钵山就又热闹了。”
老人也许是知道过禽兵的。他的到来,一下就缓解了锯木场紧张的气氛。
“看你腰圆膀子粗,不用刀也杀得牛。”老人说话很是幽默。
“你这是在夸我杀牛不用刀,操得女人哇哇叫吧?”根胡子还真是会脑筋急转弯,黑脸变笑脸,又言归正传说:“我这是晓得你又冇得锯木灰塑香烛哒。”
从根胡子与老人的对话中,头一次进擂钵山的黑皮知道了老者是对面山湾里香棚的主人。香棚往往是悬挂在远离人居的深山溪口的急水滩头。香棚的左岸或右岸,长满着密密匝匝的古木,不时会有狐猸子从林深处偷偷地跑近香棚旁边来饮水,或有水獭张惶四顾翘起可笑的须眉作一阵鬼样子后,也胆大包天地向香棚靠近;香棚远处的山麓还会有觅食的老狼所发出的嗥叫声盖过来;而近处的古木枝柯间,谁又说得准不会有独身的鸱枭在月圆夜偷窥过仙女洗澡呢……然而,塑香的人是很有讲究的,黑皮其实也早有所耳闻:每天早起后,得先净手点几炷香于竹壁的神龛上。说是香的烟缕会为神灵引路照明,神灵也就会循了那袅袅烟缕降临于大山里的香棚中,为塑香人作伴。于是人们才敢于在这远离人居的深山溪口的急流滩头搭起了香棚,把那些行将枯朽的古木及新锯的木灰填进棚里石碾的槽臼,让那借了自然水力不停地旋转着的石磙碾成粉末,而后,便塑成一支支能撑起他们生活信念的神香。塑神香的高潮自然是在农闲的冬季。那样的时节风雪交加,天地将寒气凝成冰凌,这榛榛莽莽的大山腹地,便惟独只有一间用楠竹篾挟杉树皮所构成的香棚里尚有一丝丝温暖的烟火。月黑夜沉,阴风陡生,就连那些偎在土缝石隙中的鼠类,以及隐藏在屋蓬底下的鸟雀们,也一点都不畏灯火了,它们完完全全地信赖了人们的慈悲,向着香棚里那如豆的一星火光靠拢去……
“说什么天地自有好生之德,这完全是扯蛋!看看这塑香人的处境吧!”就在根胡子与老人闲聊的空隙,读书时作文得过满分的黑皮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幅幅关于守香棚老人的凄冷画面:呼啸的寒风从山谷深处吹来,把那些受了冷热燥湿枯成泥黑色的杉树皮,一片片地刮下或穿开一道道阔缝。更难耐是从涧底随碾轴蹿上的浸骨水风。守棚人乃不胜其刺骨裂肤的奇寒,麻木着一颗心,亦麻木着整个身体,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是添送枯木进碾槽,以及又把捣碎的粉末捞出来再装进篾篓,而自己却根本就已经禁不住疲劳与困顿的诱惑,蜷缩于石槽的边缘在梦想着别人家屋里头粗糙的木凳和温暖的被窝,梦想着灶塘前熊熊燃烧着的蔸根火。黑夜的恐怖在包围着他,严寒的酷刑在折磨着他。在梦中他突然发出了一声震慑人心的惨叫嚎啕……然而,余音未落,他就被巨灵般的石磙卷进了碾槽……
这当然只是顿生了怜悯之心的黑皮的遐想,而与根胡子扯过闲谈的老者却已经走在回山湾香棚的小道上了,一个塑神香的人不可能最后得不到神灵的护佑!
“黑皮,什么塑香人的处境啊——你在讲梦话吧?”根胡子如坠五里迷雾。
黑皮一时语拙,锯木汉子们就忍不住一阵大笑,连根胡子也笑了。
“笑笑笑,笑个卵呐你们!”黑皮醒过神来,一声怒吼。
“嘿呀,你黑皮讲得蛮准,正是笑得你个卵!”甲憨宝完全是戏弄的口吻。
谁也想不到黑皮白脸一红,脱口便说:“你项上的狗头还想不想要啊?”
一股冷风拂过,甲憨宝不禁打了个寒颤。黑皮是有这狠劲的。
八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已经立冬了。
正在伐木和解板的白驹村汉子又照例挥汗如雨,从他们头顶上及脖颈里冒出来的乳白色热气,如烟似雾般袅袅升腾……进山后只给根胡子打打下手的黑皮却精力过剩,一双并不安分的目光总是在四处乱扫,当他乍见到此种情形时,亦难免新奇,不禁在内心里感叹道,“哈,这些卵人呐,一个个都像是山妖树精呢!”
这时,无论是山上伐木还是在坪里拉锯的人们忽然感到有一股带着强烈异味的热风在头顶上空涌动,还似乎听到了由远而近洒下来的叽叽哇哇的鸟鸣声和鹰啸声,明德少爷便有了几分敏感,忙收住了手中板斧,当他猛一仰头时,但见有千万只,不,而是有亿万只鸟雀正沿九峡溪铺天盖地而来,飞在最前面领头的是一巨鹰,不,那不鹰,而是庄子在《逍遥游》里所描述的“……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他还正在遐想中,途经峡谷的鸟雀居然把平日里从树隙间偶尔还能看得见的几许白炽的阳光也遮蔽得严严实实。天色一下子晦暗起来。刹那间阴风四起,满山谷中杂柴茅草一片乱颤……
人们正不知所措,明德少爷竟然亮开了嗓门高呼:“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万事须谨慎。”鸟群终于穿过了峡谷,越过了擂钵山,朝山南方向远逸而去。粘稠的鸟粪从树叶的缝隙间吧哒吧哒地筛落下来,如雨点般密集。
“哈哈,新奇,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黑皮这小子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这样的一种阵势,就连根胡子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听了明德少爷刚才亮嗓喊出的“符咒”时,便在心里警觉地说,“今年的冬雪怕会成灾啊!连鸟雀都搬家了。”他还想到了明年的春汛,“一场冬雪,一场春水。看格卵来势,明年桃花开时怕是会涨滔天洪水哦!”他当然只是在心里说,不敢说出声音来的,那样反而会乱了人心。他其实在抬头见到鸟群的那一刻,也记起了师父润胡子在世时经常自语过的“符咒”:“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没想却被明徳少爷抢先说了,又令黑皮那小子如此兴奋。根胡子还记起他自己也曾经问过师父说,“师父,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呀?”师父一怔,半晌才回道,“我师父和师父的师父都只这么一说而已,他们怕也冇搞清这一句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个哑谜吧,日后会有谜底的。”师父当时一脸肃然,是喜?是忧?他自己或许也确实不甚清楚。
“过禽兵,过禽兵……天上过禽兵。”根胡子喃喃自语,心里却发怵得紧。
“大家歇歇手,呷一袋烟吧!”惊魂甫定的根胡子终于发话歇工了。
汉子们听得根胡子喊歇手呷一袋烟,便纷纷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把长长的拉锯斜搁在解了一半的松木缝里,一个个忙用树叶或茅草拭去身上的鸟粪。稍远山脚下的开阔地方,锯开的毛板已垒成了一座座山堆,排成了一条条长龙。早些天锯开的一批毛板已经全收浆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爬上了三角形或是井字形的毛板架,有仰躺着伸懒腰的,有坐着踢腿的,还有反过左手去敲打背脊的,但右手的食指间都照例夹着喇叭筒旱烟,也有一边吸着烟,一边就眯着眼唱响了歌谣的:
忙哒小半天,
来支老旱烟,
吧嗒吸一口,
快活似神仙。
人们精力陡增,这也只有劳动者才能品尝出它的原汁原味和审美价值来。
“这卵天气,反常哩!”甲憨宝确实积累了不少经验,他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了说,“师父在世时讲过的:鸟雀搬家,滔天水发。”他并不知“过禽兵”的事。
“莫还真会出现这号事?”根胡子为人光明磊落,他平时确实对甲憨宝很严厉,那是想锻造他,毕竟既是同门师弟,更是同族后人,但甲憨宝却从不这么想。
“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是阴险,就是愚昧。”这是天生就有一双毒眼的黑皮在私下里对甲憨宝做过的总结,他也没有少提醒过根叔,要他防着这种小人。
山上伐木的汉子们又在挥舞着板斧了,他们似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顺山倒啊——噢嗬嗬嗬!”这一声呐喊是从庆牯子粗旷的喉咙里喊出来的。
每当一棵大树在即将要被伐倒时,伐木汉子便总是会事先吆喝一声,这是提醒近旁的同伴们注意,别让倒地的树木或枝柯给砸着了。也只有在这棵垂垂欲倒的大树着地之后,伐木的汉子才可以偷闲喊出几句山歌来。庆牯子牛高马大,是白驹村伐木汉子中有名的快斧手。只可惜他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汉。不过他也乐得逍遥,每年桃花汛期送了毛板船到湖北汉口,卖掉顺便带在船上的山里土货后,不等回祠堂分到红利就会独个儿先到唐家观街上去了。那里有他的老相好。
“也不晓得周桂花怎么样了?会不会碰上凶狠嫖客?唉,也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呐!”庆牯子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却锁不住满腔心事。他记得自己还是第二次与周桂花在一起时,就赌咒发誓一定要为她赎身,要娶她回家做老婆的,还拍着像牛皮鼓面似的胸脯说,“我庆牯子别的不敢保证,却能够保证自己身体健壮如牛牯,体内有的是播不完的种子。”周桂花也是个实心实意的女人,她对他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哒,我周桂花所求不多,第一只要你身体好;第二只要你对我好。”说着就把庆牯子的头往她胸脯下按,“你也不看看我这肚量,将来一定会为你庆牯子生一大群儿女。”她还要把庆牯子的头再往自己肚脐下边推去时,庆牯子胯下的老二却已经流口水了……“算哒算哒,顾得了上头,就顾不得下头哒。”庆牯子一手甩开热被窝,精光的身子就完完全全地压在了周桂花身上。
“你这是要压死我哇!”周桂花痛快地呻吟着。
“是让你快活哩,我的心肝宝贝!”庆牯子兴奋得嗷嗷叫。
再一次回味起不久前那一场风花雪月般的云雨之事,此时的庆牯子心头已痒得如猫爪在抓,他的一身骨胳便“嘎吧嘎吧”地响了起来,只见这位狂饮过资江水的白驹村血性汉子,脑壳一昂,一曲粗野的山歌亦从他的胸腔里迸放而出:
削铁如泥一板斧噢
伐得古木劈得虎噢
古木穿峡又飙滩呃
垒成毛板船送汉口噢
虎皮那个剥下呃
给我情妹妹做一件好衣服噢
穿在妹妹身上呃
暖在哥的心窝噢
自编的歌词和野曲如泣如诉,谁都听得出庆牯子是一条有情有义的汉子。只因为他父母早逝,年迈的瞎子爷爷成了他终身的包袱,自然也就没有媒婆肯上门来。一个没有女人管束的男人,就是一条没有舵的毛板船,他只能任其随波逐流。
作为木帮头领的根胡子是有想到过要规劝庆牯子的,让他别把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悉数抛进外面女人那个无底洞里去了,但一想到自己跟阎寡妇有一腿的事,也就只好作罢——如果人家反问一句,“你以为阎寡妇那东西就不是个无底洞?”或者说,“你是饱汉子不晓得饿汉子饥吧?”自己又岂不是自讨没趣?但在庆牯子的眼里,除了对脸白心黑又聪明绝顶的黑皮即亲近也防着外,却是蛮信服明徳少爷的,这倒不因为他是白驹村人公认的未来族长,而是一直觉得年纪轻轻的明德少爷身上总有着一种自己说不出来的魔力。借前些年离开白驹村的沃原先生的话说:“明德少爷身上有着一种隐然仁者之风,是白驹村今后的福报。”
心中一旦对某个人有了好感,便自然会走得更亲近一些。
“顺山倒啊——!”这时,明德少爷斧头下一棵硕大的松木也放倒了。他撂下板斧,朝庆牯子这边打了声“噢嗬嗬”,也接着他的腔调拉开嗓子喊起了山歌:
人生在世呃
苦多甜少噢
莫走弯路哎走大道噢
山珍爬满地呃
野味跳上灶噢
饭前一碗苞谷烧噢
坡坳上伐木呃
峡谷里倒噢
送到汉口或南京呃
白花花的银子哎藏腰包噢
娶一个好婆娘呃
要趁早噢,要趁早噢……
庆牯子听得如醉如痴,良久,他才回过神来,遂仰起国字脸来朝明德少爷这边点了点头,表示谢意。他当然听得出来,明德少爷这是在暗示和劝勉着自己。
事实也确实如此,最近一两年来,随着跟伐木汉子们的交往不断加深,明德少爷的心廓也似乎变得更加开阔,更加柔软,便一直怀有一种想要成人之美的念头,如根叔与阎寡妇的事,庆牯子与怡春院周桂花的事,都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想要人人都服你,你得先心里装着人人。这是佐正老人送给他的另一句话。
“喂,莫讲起,我看这明德少爷还真是个将才哩!就连庆牯子格号天不管地不收的倔犟角色都蛮服他的。”这句话其实憋在刚狗子心里已有很久,他凑向根胡子借火时也就顺口道:“说不准日后还真能为我们白驹村人做成几件大事哩!”
“哼,还将才?将才个卵!你想佐庭老儿能舍得放他出去呷粮么?还不就是想让他跟我们这一班伐木解板匠先历练历练,今后好接班当个卵族长!”根胡子自认为自己很了解佐庭老儿的想法。不过在他的心里和嘴上,还真是没有把族长这位置太当回事的。在他看来,只有当兵呷粮能混一个团长旅长才算得是将才。
“族长又算得个卵!还不照样只是白驹村里的一只土蛤蟆?”根胡子对佐庭族长的陈见缘起于阎寡妇,他噗地吐了口浓烟又加重了语气说:“你说点别的!”
他始终不能释怀,“莫左一个明德少爷,右一个明德少爷的,依老子看说不好黑皮日后才真会有大出息!”只是这一句爱屋及乌的心里话到了根胡子的嘴边边上,他还是霸蛮忍着没脱口说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离谱。他其实对明徳少爷也很佩服,只是把对佐庭老儿的怨恨父债子还撒在了他孙子身上。
黑皮却独自坐在搁原木划线的三脚木马上,手里又在翻那一卷线装古书《三国志》。梅山人有崇文尚武的优良传统,“养儿不读书,养的是条猪”,这是白驹村骂人的口头禅。黑皮和明德少爷是随身带了书进山的,而且他们对书的看重有如对板斧和钢锯的看重。前几天因为书中一页插图不小心散落被山风卷走了,两人还专门找了一袋烟的功夫才找到,然后又到武聋子的饭锅里弄了饭粒,粘了一阵才粘合好。惜字爱书,必有后福。还真不愧是由沃原先生教出来的弟子!知情人,包括根胡子在内,个个都翘过拇指。这些天来,黑皮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
他的眼前,时不时地又浮现出那一匹白马和李教官的身影。
难道我黑皮就注定要一辈子呆在白驹村?注定要伐木解板“赶野羊”,然后又像父亲一样一头栽在桃花水里?母亲让我跟根胡子学本事,可是学成了又能怎样?还不顶多也是做个解板匠的头!他明徳少爷可不同了。别看人家也一样在做苦力,可那是族长安排来历练的。白驹村人全都晓得他明德少爷就是未来的族长!
“族长族长,一族之长,那可是跺一脚整个白驹村都得抖三抖的人物!”这次说话的却是庆牯子,他是听到了根胡子说到族长才飙下山来抽烟的,他虽不信鬼神,但只要有人一提到明德少爷有朝一日能接班当族长的事,就会比谁都激动。
甲憨宝也坐在黑皮旁边的三脚木马上,他一边仰着头很享受地用细柴草拨耳屎,一边皮笑肉不笑地接话说:“哼,一族之长,好大的一个人物噢!”他这话说得声音很轻,一阵穿山风拂过来,除了他自己只怕没有人听得清他在说些什么。
此时的黑皮将手中的书本一合,却把目光投向了雷打洞那面的半崩山。他的心里在想,“难不成我黑皮就不能跺一脚抖他个娘的半壁河山么?我虽然做不了曹丞相,当不了刘皇叔,没有诸葛孔明的文才,未必就连对面山上的唐寨主还不如?”唐寨主是半崩山上的唐司令,以打家劫舍闻名于资水中下游和大梅山一带。
黑皮一直以记忆力超常而令同龄人称道和羡慕,他当然还记得在学堂山上读书时,沃原先生给学生们解读《三国志》和《水浒传》时说过的话:“中国历史几千年能够延续下来,靠的就是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仁义礼智信,讲究的是天下秩序、三纲五常,尤其是皇家贵族的世袭制度。”先生最后话却锋一转,又接着说:“所以人们多以出生贵贱论英雄,曹操纵有盖世文韬武略,也只能以丞相自居而不敢称帝,而刘备因仗着姓刘却可自诩皇叔,邀了三五个好兄弟,便可获得朝野的舆论支持迅速壮大。《水浒传》里的宋江是个悲剧人物,到最后还是被招安了,接着又去打方腊……”沃原先生是一个深得《中庸》之道的旧文人,讲历史也总是在磨棱两可之间。虽满腹经伦,却少有血性。这是多年前明徳少爷的父亲廖盛琪对自己同窗好友沃原的评价。先生与廖盛琪均毕业于北平师范,后来又一起参加过当时国共两党在南岳举办的游击干部培训班,并且还听过周恩来的讲课。正因为如此,两人后来还摊上了通共的罪名……这一些旧事,黑皮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曾不免感慨万千。所以当根胡子和刚狗子说到“将才”和“呷粮”时,黑皮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那个晚上跟明少外出时的情景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九
那一夜,山高月小。
一条古道沿着峡谷延伸向遥远的大山深处,草尖上缀满的露珠,在月光的照射下像离人眼睫毛上的盈盈粉泪。两道长长的身影如两个巨人穿峡而过,那就是白驹村年轻一代中的两个姣姣者,一个是族长家的少爷廖明德,一个是绰号黑皮的廖明新。但没有谁知道这两人将会对这一片河山所产生的影响,就如同没有人知道这条古道始修于何时。开山凿石的痕迹早已湮没于青绿的苍苔,所幸横卧于山沟的麻石桥还在,山路上也时不时还有着零零星星的干鸟粪吸引着蚂蚁和甲売虫。莫非擂钵山深处还真有着一群巨鸟或猛禽在等着他们?虽然干了一天的体力活,那一夜喝了两碗苞谷酒的两条年轻汉子就睡不着觉了,踏着月色星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三县交界处的界碑下。说是界碑,其实是一方巨大的飞来石。也许是女娲炼就的吧,没去补天,却遗落在这深山老林里作了路碑。巨石的正面,不知是被何人镂刻了三条交叉线,分别指向叙浦、桃源和安化。深深的魏碑字体的刻痕里,朱砂的涂痕已经模糊。界牌左侧凿有石级,黑皮随明徳少爷拾级而上,心中默数着共有十七级。两人一屁股坐在巨石上,也就是一屁股坐了三县的交叉点。
“三县抵一州,今夜你我就是州官了!”明德少爷颇有些得意地说。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古以来州官就没得几个好鸟官!”黑皮豪言道,“老子要做就做一个如《水浒传》中晁盖天王那样的农民领袖,专门打富济贫!”出于对信与义的内心向往,黑皮却没有自诩后来被朝廷招安了的宋江。
“哈,你廖明新果然有胆识!”明德少爷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
黑皮这个在苦水里长大的孤儿,别看他样子文弱,其实骨子里却蛮傲气,性格也蛮倔犟。明德少爷不禁又由黑皮想起到了当族长的爷爷一直以来对根叔的打压,便在心里替他鸣不平,故而默默地在心里说:“根叔才是白驹村男人的根本,是上山下水的汉子们的灵魂!”明徳少爷对根胡子的崇敬与信任仿佛与生俱来。
黑皮的白脸却显得凝重起来,他心里在翻江倒海,但又不知具体在想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石顶,在月色星辉下站定,纵目四顾,眼界豁然而开。四周没有树木,氤氲的地气从青黄相间的芭茅根底袅袅升起,在空中变幻着形状。
“看,快看呐!那像不像一只白色的巨鸟在展开翅膀?”
明德少爷顺着黑皮的手势往西南方向望去,见飘浮的云影正在缓缓地行进中改变形状,还确实像一只展翅的巨鸟。“遥看云影成巨鸟,此乃禽兵吧?”明徳少爷话未落音,黑皮却紧追了一句,“禽兵过后换新天。”两人都是说云,气势却不尽相同。这时,耳边似乎就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明德少爷仰首循声又一看,却发现从叙浦那边的山湾里,果然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一匹洁白如雪的高头大马。
“这月黑风高之夜,该不会遇上强盗了吧?白驹村人都知道斜对面的半崩山上盘踞着一支势力强大的土匪武装,只不过上百年来和白驹村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却很难说了,你我两人深夜站在界碑上,行迹可疑如探子。人家不会怀疑赤手空拳的你我对他们有所企图吧?”明德少爷话刚出口,黑皮反手一摸,便猛然记起自己后背是插有柴刀的。伐木解板的人自从进入擂钵山的那一天起,凡出入皆带柴刀这是常识,以防野兽的偷袭。还有一层用意,带了铁器孤魂野鬼不会近身。
马蹄碎碎的,越走越近,也越走越缓慢。
再定睛一看时,高头白马的马背上还趴着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脑袋是耷拉着的,双手也懒懒散散地悬空摆动着。毕竟事发突然,而又蹊跷,见此情景,两人已来不及循石级而下,便纵身跳了下去,刚立稳身子,白马就到了近前。
嚯,还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耶!见了明德少爷和黑皮,碎步就停下了,并且又重重的打出了两声响鼻,随即又有求于人似的跪下了一双前腿。“赶快救人呐!”明德少爷先是一声惊呼,随即又很内行地伸出两指往马背上的人动脉处一探,便喜出望外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人还活着!”然后又很内行地摸了摸他的腰间,也没发现家伙,于是一反手就背起来人往外面山湾的工场里疾走。
“明少果然是个仁者!还真被沃原先生说对哒。”黑皮在心里说。
马背上的人原来是国军队伍里的,叫李正,是个教官。从他的口中,明少和黑皮得知日本人已经大举进犯湖南,现在外面到处是烽火连天,难民潮涌。他已经独来独往于半崩山多次了,是奉命秘密前来收编土匪武装,为组建湘中抗日游击队作准备的。谁知这一次刚谈好收编事宜回去复命,便于途中遭到地方民团把他当成是从半崩山下来的匪徒进行围捕。其实他当时是可以亮明身份大横大样出入于民团的,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或许是还另有不得已的隐情吧。所幸的是,他急中生智躲在溆浦江边的一条破船底下,两手死死地攀着舵叶,居然在水中泡了两天一夜,也饿了两天一夜。北风凛冽,溆水严寒。如果不是半崩山的唐司令在他临行前送的那一匹白马在江边奋蹄长嘶,尔后又被一好心的打渔汉子把他扶上马背,能不能挺过来还真是难说。明德少爷背着李教官到得解板场时,劳累了一天的伐木解板汉子们全都睡死了。黑皮推开虚掩的大棚柴门,立马烧水热菜。明徳少爷把李教官扶到毛板餐桌旁的树蔸凳上趴着,叫黑皮递了一碗热苞谷酒过来。没想到乌青的嘴唇刚一沾酒,这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就醒了。他忙站了起来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欠了欠身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随即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红色的长方形小布片,很郑重地递到了明德少爷和黑皮手中:“这是我的领章,我是一名军人。背面是有番号的,你们好好留着吧。”然后便鼓励两个年轻人早日觉悟起来,为把小日本赶出去,建立民主自由平等的新中国而努力奋斗。
一心向往山外世界的黑皮此时越听越激动,“这还真是命哩,看来今天是碰上贵人哒!”他在心里嘀咕着说:“民主自由平等的新中国,该不就是我一直向往的说不明道不白的瑶台仙岛的世界吧!”便不禁想起了沃源先生曾说过的预言:“明新这小子可是个文武全才的料。日后若有缘能遇上贵人,又走正路,大器必可成焉!”正处在兴奋的遐思中的黑皮,欲接过碗还要给李教官添饭时,却被对方拦住了,他说:“久饿不可暴食,肠胃会受不了的。”饮过了苞谷烧酒,也吃过一大碗热饭的李正已明显精神,他就着昏暗的桐油灯再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两位救命恩人来。见黑皮高高挑挑,人又灵活机敏,便饶有兴趣地问道:“念过书么?”
“当然读过的,就连《大学》和《少年中国说》也倒背如流,还习过武呢!”黑皮把桩子一站,便一改文弱的模样。但为了显示他的文不弱武,还顺口背诵了《少年中国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我们这里,人人都习武呢。在大梅山一带,山高路险,男人们世世代代以伐木放排讨生活,本来就一个个壮如牛,健如猿,何况白驹村人还受过石达开手下一个师帅的传授,自然个个都会几手拳棍和双管猎枪。”明德少爷作补充说。
“我最拿手的还是使汉阳造。”黑皮又不无骄傲地向李教官自我推荐。
“你还能使枪?”李正不禁欣喜失态地紧问道。
“那是当然!”但黑皮转而又有点遗憾地说:“不过我们全村也就只有一条汉阳造,那还是我们白驹村的老族长——明少的老爷爷用了好几担稻谷才换来的。”
“你是族长的后代啊?”李正又把目光投向了明少,他似乎有着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惊喜,便慨然说,“民族利益是为最大!你们愿意上山打游击么?”
而此时的明德少爷却还沉浸在黑皮适才的言说中,正在心里头默诵着《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明,在止于至善……”他一听李正所言,明显有些犹豫。救人如救火,现在人没事了,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他虽然也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他是未来的族长,若是上山打游击去了,这份传承了数代人的基业交给谁去打理?这地方数万亩山林的砍伐与销售将又由谁来负责?家和则族安,族安则天下定。明德少爷是按照自己的逻辑在思忖。而黑皮却心旌摇荡得特别剧烈,他一直想着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桎梏人性的生存环境,只是放心不下守寡的母亲而已。如今听李正这么一说,热血就喷涌在心头了。只是当着未来族长明徳少爷的面不好太显山露水,也就忍着没有即刻表态。但手里紧拽着李正赠送的信物,如孙悟空得到了金箍棒似的,只准备随时使出七十二般变化来。
“也不要急于在一时间做出决定的,你俩可以慢慢考虑,想好了去半崩山找唐司令。”见两位年轻人没有回答,李教官补充说,“山上的人一看到领章就会明白的。”他是何等地目光如炬,在他的眼里,这两位年轻人已然是他的同志了。
在棚外的白马忽地一声低沉的长嘶,它一定是从李教官说话的语音中辨知出主人的身体已经复原,便主动催促他说,“该上路了。”好一匹通人性的良驹啊!
天刚拂晓,清风徐来,月亮早已消逝。
九峡溪源头之一的雷打洞峡谷,因有两边山峰高耸,森森古木荫蔽,仍是黑朦朦的一片。从解板场的树缝间斜望过去,但见启明星已隐隐挂在了东边的天际。
天愈显黑时,白马就愈发白了。在黑皮的眼中那是一团白光,是一个禽兵。
而在此时的明德少爷眼里,却似乎出现了传说中九尾红狐的幻象。
这是明德少爷从娘口中听来的,娘曾经说过,“屋后白驹山有一匹火一样的九尾狐,那是有九条命的。你父亲就是那一匹九尾狐,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明德少爷已从李教官的口中听得出来,自己的父亲廖盛琪也应该是他这一类人。
李教官挥了挥手,双腿一夹,便消逝在这榛榛莽莽的大山中。
那一夜,两个年轻人几乎没有合眼,第二晚、第三晚也仍然处在亢奋之中。
十
这一天,黑皮起床得迟了些,早饭没吃就小跑着赶往锯木场,根胡子猛抬头正好见他冒冒失赶来,其实也就是关心地问了他一句,“黑皮,你冇嘛子事吧?”
“我还会有嘛子卵事呀?不就是来得迟哒一点!”黑皮的心里正有着一团乱麻找不出头绪,也就没好气地随口杵了一句。他的话虽不重,也无任何恶意,却引起了一心想找机会挑拨是非的甲憨宝的兴趣,这毕竟是在公然顶撞他的师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黑皮你怎么这样顶撞长辈啊?”甲憨宝很认真,俨然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并且接着又说,“于公于私,你都不能这样哩!黑皮。”
黑皮碰了颗软钉子:嘀咕说,“还于公于私,终生为父。这话里话外明摆着是想揭人家的伤疤,戳人家的痛处嘛!就你个甲憨宝,死人肚里没个好屁!”黑皮心里比吃了一只苍蝇还要难受。恨不得一板斧扔过去砍了他甲憨宝的脑壳。
像是有意在为黑皮解围,半山腰响起了明德少爷喊响的号子声:“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随即是大树连枝带叶倒下的呼啸声。他今天第一次超过了快斧手庆牯子,率先把一棵大树伐倒了。白驹村的伢妹子们人人都会喊一首儿歌:
庆牯子是条牛牯子,
杀牛不要动刀子,
哪个平得了庆牯子,
七百里资江好汉子!
歌谣是佐正老人编的。他还编过另一首歌谣,并且早庆牯子那首歌谣好多年:
根胡子根初,
卦片子乱丢,
鬼神们见哒,
起紧让路。
歌谣所唱,一个是力大骁勇,一个是法术高强,可见这两人在白驹村老少爷们心中的地位。同时也看出佐正老人对二者的褒奖和鲜明态度。如今明徳少爷也后来居上了!解板的汉子们正惊愕间,庆牯子粗犷的嗓门也亮开了:“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紧接着便又是第三声、第四声……第二十声也相继滚下了山坡,每一声号子响起,山那边九峡溪的另一源头便总会有如雷霆般的回声盖过来:
“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噢嗬嗬嗬——!”
古木一棵棵轰然放倒,大山便动摇起来,權木茅草纷纷伏地,峡谷间陡然刮起了冷风。远山深处,甚至包括山的另一面丛林间,獐子、麂子和野兔等藏身不住了,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刚狗子眼疾手快,一板斧飞出去,把一只闯入解板工场的獐子劈成了两截,顿时血光四溅……天空遂变得开阔,阳光投在大片的林中空地上,所有的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有了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最开心的当然还是根胡子,因为照这个速度推算下去,伐木的任务将很快就会完成。再过十天半月,如果不出意外,根胡子就可以率领原班人马凯旋而归了。他那一张被风刀霜剑缕刻得多皱的脸上流溢出了开心的笑容,而后又显得很有几分贪婪地吞噬了一腔口水——阎寡妇肥硕的身影和两个白花花的奶子又在他眼前颤颤地乱晃起来!
黑皮的心思却明显越来越重,越来越躁动不安,前些天晚上睡不着觉时他就没少跟明徳少爷探讨过,他说,“明少爷,我们这样子砍伐下去还会有什么意义呢?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来哒,外面交通受阻,未必这些毛板还能销往汉口?你就不想想往后的退路啊?”其实他的心思早就随着骑白马的李教官上了半崩山。
明德少爷也忧心忡忡地应了一句,说,“大势如此,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明德少爷的心目中,黑皮是他的好兄弟,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而他想得更多的还是根叔,他总觉得自己的爷爷对根叔有失公道,所以就特别地想要早日撮合他与黑皮的母亲阎寡妇那一桩生米已煮成了熟饭的婚事。
他后来总算是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搞一次篝火晚宴。
那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大棚外火光冲天,两个三脚木叉搭在火堆旁,长长的竹竿贯穿着被刚狗子劈成了两半的獐子横在三脚叉上。明徳少爷一边翻烤獐子一边朝解板工场正在忙碌的汉子们喊:“天为屋顶地为凳,大家快来呷野味啊!”
“不呷白不呷,呷哒也白呷。”庆牯子已经吃得满嘴油黑了。
由木帮头领根胡子一声下令,把苞谷酒缸抬了出来,人手一碗,野山菌和黑木耳是刚狗子采来的,正由武聋子在大棚里煮着。酒香与菜香,尤其是獐子肉酽浓的香味确实诱人。廖盛刚之所以被人们称为刚狗子,是因为他腿长手也长,翻山越岭,攀崖爬树,三十六条汉子中无人能比。所以釆山菌,摘木耳等非他莫属。
这一顿特殊晚餐其实就是明德少爷为黑皮和根叔刻意安排的。解板场就快收工了,该说的话也得现在挑明。黑皮一发狠,即兴编出的山歌就顺口飙了出来:
屋后的那个月形山上哎
是谁在放牧黑牯
放牧白羊哦
儿在远处打一望哎
只望见狭长的田垅
起伏的山岗哦
那是我苦命的娘亲哎
那是我善良的亲娘
母鸡咯咯带崽忙哎
衔进了嘴里的谷子哦
又一粒粒吐在地面上
母亲怀儿十月苦哦
出门泪眼又望长
原谅儿子难尽孝哦
不能陪伴在娘身旁
……
字字含着真情,句句落在实处,黑皮的白脸涨得通红,正处在成长发育期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情绪更是越来越激动,料峭的寒风里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悲怆。
这个晚上,十七岁的黑皮心事重如磐石,这与他将要做出的抉择有关。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拢来了,围着火堆撕扯着獐子肉。那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孔,因獐子油的滋润,在火焰的映照下更加光亮了。那是一张张金属般乌光锃亮的脸孔哦!
“我一定会记住这一张张脸孔的。”黑皮在心里慎重地说。
酒过三巡之后,庆牯子脸红脖子粗地骂着粗话,并且一个劲地鼓动根胡子喊山歌,他放纵地说:“根叔,进山都这么久哒,你也喊几句?装个卵正经啊!”
“根叔,你要么就像扯卵淡一样,大声扯几句啰!”
火光熊熊,獐香扑鼻,众人也都起哄了。
“哼!我要是真喊出几句,根本就不像你们这软不拉叽的山歌子!”只是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黑皮的心思,把头朝大山顶一扬,当真就不管不顾吼了起来:
对门坳上哎--哟喂
俏婆娘啊--嗬嘿
下山来哎--哟喂
干一场啊--嗬嘿
天当被哎--哟喂
地当床啊--嗬嘿
猛捣棒槌哎--哟哩喂
擂钵响啊--嗬嘿
……
好个根胡子!粗俗而原始,拙朴而情真,歌声似朝苍天喊出的伐木号子,又如资水的过滩谣……刹那间,喝彩声与欢呼声地动山摇,把山间晚宴推向了高潮。
“根叔,我看等下了山后,你就和黑皮他娘把事给办了。”明德少爷高声说。
已经有未来族长发话在前,一心盘算着想要离开白驹村的黑皮也就紧跟着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诚恳地说,“如果根叔肯答应照顾我娘,黑皮感激不尽!”
“嘿呀,你这臭小子,跟我你也还讲卵客气!你搞清哒到底是哪个在照顾哪个?是你娘二妮在照顾我哩!这些年来,衣服是她补的,袜底是她缝的,鞋子是她做的……我根胡子哪一天又不想?只是碍着你黑皮这倔脾气,怕你有别的卵想法,也碍着族里元老们的狗屁规矩,才一直犹豫哒又犹豫。既然今天明德少爷发话了,你黑皮也说得这么诚恳,这对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呀!”根胡子说这话时一定是鼓足了勇气的,虽然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尽职尽责的托咐,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肺腑之言!却没想引得一帮汉子们哄然大笑。
“搭好一座桥,如建十座庙。这是天大的好事!”明德少爷正色道。
准族长的一句话令大家为之振奋。于是汉子又一次满上了酒水。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又令人难忘的夜晚。伐木解板的汉子们终于撮合了白驹村一对苦命鸳鸯。尽管他们野合已久的事实谁都知晓,但毕竟没摆酒宴没有同族人做一个见证,没有在祖宗的牌位前行礼,就只能算是“偷”!未来的族长已经点头了,现任的族长肯定会给几分面子的。更难得黑皮也能如此主动和诚恳。
根胡子心里乐开了花。但谁也没有注意到庆牯子凝重的脸色。
十一
庆牯子大名叫明庆,这一条如今看似不服天管也不服地的汉子,也曾有过一段男女情殇的揪心记忆。他后来之所以性情大变,而且还与窖姐周桂花混到了一起,谁都知道他那是在破罐子破摔。而恰恰也就是在这个夜晚,因为明德少爷有意撮合根胡子和阎寡妇的举动,才使得庆牯子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深埋在心里多年了的一段揪心而缠绵的往事:那是一段从竹园里的山崖缝隙间挤出来的往事。
竹园里是与白驹村相邻的另一个小山冲,山冲里只有几户人家,一条从后山石壁缝隙间挤出来的小溪,把这几户人家紧紧地串在一起。珍珍家就是靠近冲口的一户。珍珍好漂亮,如同从月亮国里走出来的女子。但珍珍更有一副比百灵鸟还要脆亮的金嗓子。那一年珍珍十六岁。兴许是闷得太久了,嗓门痒痒的,珍珍就等着这一天到来,那是采摘野山茶的季节里的一天,那一天风清气爽,阳光明媚,白云一丝一丝地飘着。那样的季节是采摘银毫子的季节呀!野山茶能卖得起好价钱,这对于贫穷的竹园里人家来说当然是有着诱惑力的。只是后来,珍珍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就一直诅咒着那一天,诅咒着那一个季节,也还诅咒过他们自己不该那样要钱不要规矩,把平素当乖乖女看管的珍珍放敞去采摘野山茶……当然,老远老远地,他们还用嘶哑的声音追赶过珍珍:“山里有野刺,也有毒蛇,你可要当心呐!”家里人所说的“野刺”和“毒蛇”的涵义,珍珍自然是懂得的,只是一旦出了那一扇被岁月涂了黑脸的堂屋门后,珍珍就把耳朵紧紧地捂着,双脚就更是急急匆匆了。她完完全全地成了大自然的宠儿呢!珍珍就好惬意。她觉得这才是她珍珍自己的少女岁月。刚一钻进大山的三月,珍珍就把嗓子亮开了:
莫道我家的堂屋门紧哟
关不住阳春三月的鹧鸪声
你看那清清亮亮的山溪水哟
也晓得要挤出那崖缝缝
……
或许这就是天性使然吧,还确实像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珍珍从没进过学校却能唱出那般有意境的歌来!轻轻盈盈的山歌就如同清清亮亮的山泉水,淙淙汇入了联珠桥外的资江……没想到正好就被在疯长着野草的溪畔牧羊的庆牯子听到了,于是他也就把手合成了喇叭筒,朝竹园里方向的山坡上对起了山歌来:
堂屋门两扇脚一双哟
双脚长在妹身上
你看那清清亮亮的山溪水哟
也晓得要挤出那崖缝缝入资江
……
歌声未落,庆牯子就长鞭啪地一挥,赶着羊群,踩一路急急的蹄声往大山里闯去。那些天,庆牯子每天一早就赶着羊群进了竹园里。那时候,庆牯子也只有十六岁,父亲早年驾毛板船出事后,家里就只有守寡的母亲和瞎眼的爷爷。但情窦初开的珍珍才不管这些,自从与这一位健壮如牛的白驹村少年结识后,她的歌声就更加脆亮了。但是也很快就引起了一心想要为珍珍在山外找一户好人家的家里人的重视,当父亲的还特意去了一趟白驹村,只是当得知庆牯子的家境后,从白驹村匆匆归来的父亲却念着“急急如律令”般的符咒把女儿唤回了家中……
庆牯子当然永远都会记得那一个傍晚,当鹧鸪双双飞往空巢的时候,珍珍就悻悻地把一篓野山茶背上了肩膀,无声地沿来路往暮色里走去。她胆怯地向前一张望,心里不禁一颤,那扇被岁月涂了黑脸的堂屋门正洞开着大嘴等着她……
从此,少年庆牯子就再也没见到同他一起在野山茶丛中打过滚的珍珍了。
“来,再来一碗!”庆牯子欲借烈性的苞谷烧冲淡往事。
“再来一碗就再一碗!以为只你能喝?”接腔的是根胡子。
两个粗碗相碰,撞出的是豪情,饮下的是烈火……
其实这一晚的故事还远不止如此。大家在暖烘烘的篝火旁饮酒狂欢,谁也没有想到真正让人难以置信的大事,也正是从这一个狂欢的晚上发生的。夜色如浓墨般深了,篝火却还在燃着。刺骨的寒风吹来,根胡子打了个冷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翻身坐起来,竟发现三十几条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在了火堆旁。
“还鼾声雷滚呢,这帮卵崽仔!”根胡子将这些因疲惫不堪而醉得倒地的白驹村汉子逐个踢醒,大声喊道,“起来起来,上簝棚睡去,着哒凉可不得了。”
众汉子皆已酩酊大醉,唯明徳少爷却是清醒的,他回到高脚棚,久久不见黑皮上来,朝棚外的空地上望去,也同样不见人影,虽然他早已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得掩人耳目故大声地喊起来:“黑皮!黑皮!黑皮去哪里了啊?”
大伙儿纷纷跑下高脚棚,一个个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找啊——我的活祖宗!”根胡子急了,声音里有明显的惊慌。
明德少爷倒是装得很像,他首先走过去安慰根胡子说,“先冷静下来,别去远处找,看看这附近有什么线索冇?地上冇乱,不会是野兽叨走的。”他当然不能说黑皮去了半崩山,那可是通匪的大罪。便只好闪烁其词地自言自语道:“黑皮没准是中邪了,为山魈所惑迷失哒魂魄,去外面游荡了,他迟早会回来的。”
根胡子闻言一怔,也就申酉戌亥推算起时辰来,但他仍不甘心,又手持牛角领着三十多条汉子,举着松油火把,舞着雪亮板斧把擂钵山方圆十里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对面山湾里守香棚的老人也参与了搜山,却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唯有九峡溪另一个源头的山谷却无人敢贸然进入,传说那是个死亡谷。
后来老人就终是忍不住,将根胡子拉到一旁说,“廖师傅,我看那叫黑皮的后生崽气度不凡,尤其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双鹰眼,搞不好是追禽兵去了。”
根胡子听了,将信将疑,望着老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却无语。
“有马粪。格里有马粪!”有人在界碑前声称已经发现了线索。
“这有什么稀奇啊?半崩山上多的是白马。”但谁也没敢往深里想。
最后还是明德少爷又暧昧地提醒了大家一句:“不能太扩大范围,惊动斜对面仅相隔十多里远近的半崩山就更麻烦了。”根胡子和众汉子才只好暂且作罢。
“天呐!我拿什么向他娘交待啊!”根胡子高举火把发出了一声长叹。
“依我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黑皮兄弟命硬,出不了什么大事的,再说急也冇得用!”庆牯子已然从痛苦的记忆中走出,他像是从明徳少爷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了,忙用自嘲的口吻说:“我明明看上的是个竹园里的黄花妹,可天老爷却硬要送给我一个唐家观的窑姐。这不都是命呐!”他这是在为明德少爷解围。
甲憨宝湊过来了,人们便赶紧散开,没有人想让他多生事端。
不知是这一次明火执仗的搜山真的惹怒了山神,还是这深山老林的另一个死亡谷里原本就有比虎狼还凶狠的野兽存在,更远处的山谷里忽然就传过来几声沉雷般的嚎叫,嗷呜……嗷呜……那一夜,明德少爷却总觉得自己的眼前有一团红色的火焰闪来闪去,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至今仍无音讯的父亲,想起了传说中屋后白驹山里那一匹神秘的九尾红狐……“我娘说得没错,我爸就是九尾红狐。”
那一夜,擂钵山失眠了,高脚簝棚里的三十多条汉子谁也没有睡着。
十二
伐木解板的任务是提前完成的,要不是昨夜出了黑皮这件事,根胡子领着三十几条汉子凯旋回村本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但如今一切都被打乱,离白驹村越近,根胡子心里就越是发虚。进祠堂交还牛角时,佐庭族长命人斟酒为这些辛苦了三个多月的汉子接风洗尘。三十五碗酒端过了,到第三十六碗时居然没有人端。
“还有一个没来呀?”佐庭族长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了根胡子的黑脸膛上。根胡子深感罪过,不敢抬头,扑嗵一声就跪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黑皮没有归队,有人说他是被山魈惑走了。”甲憨宝心怀鬼胎,他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伐木解板头人的位置,见此情形,便火上浇油般意味深长的说。
“放他娘的狗屁!不是有祖宗神灵的庇佑,有祭山法术护身吗?山魈哪敢有如此大胆呐!你甲憨宝尽胡说!”佐庭族长年轻时也是一条进过山下过水的汉子,情急之中一样是粗话连篇的,他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众人谁也不敢再吱声。
一派沉寂中,唯有一对在祠堂横梁上“相夫”的壁虎“吱吱吱”叫得欢腾。
三十四条汉子除了甲憨宝之外,全都扑嗵跪地,这是集体向祖宗请罪。
“嚯!你们是在逼我不该过问本族人丁的生死大事是吗?”佐庭族长似乎也有些尴尬,老脸气成了猪肝色,这时,却不知是哪家的伢儿竟唱起了歌谣:“根胡子根初,卦片子乱丢,鬼神们见哒,起紧让路。”明徳少爷急中生智,起身上前,掏出李教官交给他的领章,脸不变色地撒着谎说:“这是我在黑皮枕头下找到的。”他晓得黑皮的事迟早会瞒不住,还是先帮着根叔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众汉子见状,人人甚感惊愕,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明德少爷这使的是什么招术。佐庭族长接过布条,背面有十八集团军的番号,心中虽是不悦,但也不好明说什么。毕竟 “八路”也是归蒋委员长管的,人家正在前方浴血抗日哩!再说自己儿子盛琪的去向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他到底……还是说话和做事留条退路吧。他如此想过,这事也就算过去了,明德少爷当然没有把遇到来半崩山收编土匪武装的李正一事说出来。因为他心里有一个结:或许父亲也如李教官一样……
这一切根胡子根本就不知情,仍然将信将疑,但也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他感激明德少爷替他解了围,也觉得明德少爷的判断有一定道理,心里便存了一线希望。去阎寡妇家时,他硬是拖着明德少爷一起去的。阎寡妇闻说伐木汉子和解板匠们出山了,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等着儿子黑皮和“骚狗公”回来。没想到只等来了根胡子和明徳少爷两个人,脸一红瞪眼就问道:“我儿黑皮呢?”
“婶子,你莫性呀!”明德少爷假装淡定,他把在祠堂里跟爷爷说过的“黑皮是找八路去了”的话复述了一遍,见根胡子仍一个劲地自责,便把那晚李教官讲的抗日救亡的大道理又理直气壮地说了出来,还向黑皮他娘道贺说:“婶子的福气长着呢。黑皮兄弟机灵,又上过新学堂能文能武,队伍里的长官重用的就是格号人。说不定黑皮将来还能弄个将军回来,接婶子进城享清福也搞不清哩!”
“要是真的有那一天,你命苦的婶子我只怕还享不起这号福气哦!”
“婶子大福大贵,还有什么福享受不起的。”
阎寡妇山泉般的笑声又响了,笑过后便说,“还是你当少爷的会宽慰人。”
“什么少爷不少爷,不晓得人家是未来的廖姓族长啊!”一直无言的根叔也开腔了,虽牛头不对马嘴,却是想提醒守不住口风的阎二妮说话要注意点分寸。
三人于是边吃饭又边扯了一通闲谈,气氛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明德少爷后脚出门,心切的阎寡妇就实在熬不住了,她前脚跟过去顺手就紧紧地合上了堂屋门。黑皮没有回来虽有些不放心,但明德少爷说的话应该是不会错的。要是儿子能真的有如明德少爷所说的造化,那还真是他爹葬到福地了!她再抬眼看根胡子,下身不禁一热,便嘻皮笑脸地说:“所幸的是你这骚狗公,总算平安归来哒!”还没等他进厢房,她就迫不及待地的连撕带扯扒下了他的裤子。
“还是先洗洗吧!”根胡子破例耷着脑袋有些迟疑地说。
“洗什么洗?我又不会拿你那卵东西当饭呷!”阎二妮撒娇的样子很妩媚。
那一夜,根胡子终于第一次尝到了被挫败的滋味。
时序正在往深冬里走,昏昏暗暗的房间里却显得极是沉闷。小小的洋油灯盏火苗摇曳,根胡子坐在杉木澡盆里慢吞吞地反过手来搓背,水声哗哗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阎寡妇斜靠着床头,半躺半睡盖着棉被,一条雪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她虽然年满四十,脸上有了皱纹,但因为脸庞丰满,皱纹显得并不很深。她眯着眼含笑地望着根胡子。被盖起伏,不知道她的一双手在里面抓挠着什么。
“你这骚狗公啊,在捣鼓些什么?还不快点上床来,老娘水我都流出一擂钵哒!”阎寡妇见根胡子毫无反应,便一脚踹掉棉被,光着身子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拉过根胡子,身上的水都懒得擦就把他推倒在床,自己便四仰八叉跨了上去。
根胡子如霜打的茄子,那家伙怎么也挺不起来。
阎寡妇用嘴唇在拱着根胡子的胸膛,急促的喘息喷在他黝黑的胸毛上,一只手却在根胡子的胯间揉捏着,“你个骚狗公,良宵一刻胜千金,还搞不搞哇!”
“这一段时间真的太累哒。”根胡子心里想着黑皮的事,一双毒眼中的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阎寡妇那两个白花花的奶子,深感歉意地说,“老二不抬头呢。”
“还从来就冇见到老牛不呷青草的!该不是被擂钵山的狐狸精掏空哒吧?”
阎寡妇硬是手忙嘴也忙,忙乎了好一阵,却全都是白忙,无奈中也就只好起身去灌了一缸冰冷的茶水,无非是想要把心头熊熊燃烧的欲火强压下去。待她再上床时,却是背对着根胡子,两人一宿无语。第二天,天还未亮,根胡子却已经早早地就被尿胀醒了,睁开眼见阎寡妇撑着浮肿的双眼疑惑不解地盯着自己。他因心中有愧,便只好强忍着尿意,满脸带笑地趴到了阎二妮肥硕的裸体上……
外面飘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如玉蝶漫舞。
“你个骚狗公!总算是又活过来哒呀?我还以为你真的做不得用哒,正准备哪天把火络上醺得像一根钢棍的那条牛鞭取下来,熬汤给你补补呢!”阎寡妇喜出望外,忙伸臂勾过根胡子的脖子,然后把一条白嫩的腿往他腰间搭了过去,又把他那一颗粗糙的脑袋按在她那白花花的胸脯上,喘息声便明显地急逐起来。
被阎二妮妇折腾了一气,后来又经过了半夜的仔细回顾和反复梳理,根胡子终于觉得自己是上了那两个卵伢崽的当,黑皮的失踪肯定是与明德少爷早有预谋的,也就更加坚信了明德少爷跟二妮所说的那番话多半是事实。“这些卵崽!居然敢把老子当猴耍?”根胡子恍然大悟,身心一下子就放松了,整个人便像一根被擦着的火柴棍,“呯”地一下就燃起了压抑在心中的欲火,“看老子今天不搞死你!”但见他逞强似的,用两只满是老茧的手掌紧握住阎寡妇膨胀的双乳,用指缝夹住那两颗黑红的葡萄,使劲地揉起来,粗糙的舌头却从脖子一路舔将下去。
阎寡妇乐得“咯咯咯”开怀直笑,以为根胡子方才那后半句“看老子不搞死你”的话就是说给她听的,便兴奋得叫起来说,“骚狗公,你放马来呀,你来呀!老娘先要把你生吞活剥了,再慢慢些品着味呷……”她嘟噜着,声音越来越细。
此时的根胡子已经完全忘情了,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为什么这么快就能进入到如此状态,他将粗糙的大舌头舔到幽深的乳沟时便一顿横扫,阎二妮才终于喊了一声,“痛哎!你轻一点。”根胡子松开了一只手,把一颗山葡萄含在嘴里舔着,吮着,轻轻地咬着。阎寡妇呻吟起来,推着根胡子的头一路游移下去……
窗外北风呼啸,雪落无声,月形山下那一栋微斜的木屋似乎又晃动起来,伏在堂前左侧稻草窝里的那一条忠实的老黄狗,侧耳听了听主人从里屋发出的尖叫声和浪笑声,也只得瑟了一下身子,没敢吱出声音。这场雪一连下了有十多天。
又是一夜过去了,黎明的曙色映亮了糊着皮纸的格子窗,在极其放纵的尖叫声中,阎二妮恍惚看到了春天的桃花盛开,看到了被白驹村人叫着寡婆子花,而城里人称它为映山红的花朵正漫山漫岭地举着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火炬。春风拂过,火光摇曳,点着了云彩也点亮了天空!她恍惚还看到了一头壮实的牛牯在忘情地啃食着肥嫩的青草……一道闪电掠过,麻遍全身,轰的一声巨雷炸响了,两人同时把手指扣进了对方的皮肉里,倾盆大雨泼下来了,桃花汛滚过来了!
又一次事毕后,根胡子赤踝着身子跳下床,拉开后门,天终于大亮了。
鹅毛般的雪花仍然在漫舞,风打着唿哨,呜呜地嘶鸣。他把一泡热气腾腾的骚尿淋漓酣畅地洒在雪地上,洁白的雪地里便呈现出一溜深深的黄色印痕。他忽地打了个寒噤,回房间时手里却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他好奇地把袋口打开,顺手将袋底朝天一提,但见闪闪发亮的银元便哗哗地倒在了松木桌子上。
“我的妈呀!你这是从什么地方抢来的啊?”阎寡妇一脸的惊讶。
“我也搞不卵清哒,就放在后门的踏脚石上,你家的老黄狗还站在旁边守着呢。”根胡子口里回答着阎二妮,心中却在默念着那道“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万事须慎重。”的“咒符”。黑皮这小子真是呷哒熊心豹子胆?
十三
春天姗姗来迟。
去年的那一场大雪,来得特别突然,也来得特别凶猛,一夜之间就覆盖了千山万壑。皑皑白雪,白得眩目,白得悽惶,白得恐怖。松树断枝了,楠竹也折腰了,就连山塘也冰冻了。饥饿的野兽常常下山来觅食,却不见有人去打猎。天气太冷了,白驹村的汉子们全都躲在家里围着火塘烤蔸根火,饮苞谷酒,享清闲福。这是老天爷特意给人们安排的一个雪日长假。但多数堂客们却忧心忡忡,“咯鬼天气!要耍横到什么时候噢?”牛栏里芭茅没有了,垫猪栏的稻草越来越少,更何况白驹村人忙忙碌碌成了习惯,如今一下子什么事也没得做还真是憋得心慌。
“我说你们这些人是生得贱,瑞雪兆丰年,呷哒饭冇事干还不晓得养精蓄锐啊?”这是佐正老人眯着双眼在训斥堂客和儿媳妇的声音,他依旧中气十足,绅士派头十足,一根长长的铜嘴烟竿伸进火塘,烟雾从鼻孔里滤出来,又打着弯飘飘渺渺往上窜。他们家紧邻着廖氏宗祠,屋宇也非常气派,是一栋六楹五进的青瓦大木屋,板壁和廊柱每隔三五年还捈过一次桐油,被雪地的寒光映得红红亮亮。他有两儿一女:盛吉,盛刚,盛喜。大儿子早年出去当兵,如今在国军里当上了营长,二儿子是伐木解板驾毛板船的一条硬汉,诨名刚狗子,女儿就嫁在河对面的鹊坪村。能把一个穷山沟里的家打理成这个样子的,白驹村也就独此一家。
“红薯包谷蔸根火,这点福老夫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小子为之。”
能发出如此感概并时常敢于在佐庭族长面前讲几句直话的,也就非他佐正老人莫属了。他刚才顺口说出的以上这一长串句子其实是一副对联,撰联人名叫陶澍,也是资水江畔的安化人,老家在崩洪滩下游一个叫小淹石螃村的山褶里,离唐家观不过三滩两塘,此人乃是晚清的中兴名臣。但有关他受朝廷重用的传闻却被当地人演绎得很江湖,说是当时的道光皇帝夜夜都做着同一个噩梦,只要一合上双眼,就总是会朦朦胧胧地见到皇宫大殿在摇摇晃晃,而每一次又都是被一棵崛地而起的桃树给支撑住的……皇帝老儿大惑不解,梦醒后就“桃树,桃树”的念个不停,又正好因为桃树与陶澍是谐音,他就是这么被皇上启用并给了个两江总督外加太子太保的大官。在大梅山白驹村人的眼里,朝廷同江湖都是一回事。
而“女人、烈酒、苞谷饭,胜过皇帝老儿坐江山”的通俗俚语,却是经常挂在木帮头领根胡子嘴上的口头禅。也就是在这个漫长冬季终于过去后的一天,他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并振振有词地说,“格才真正是神仙过的快活日子噢!”在根胡子看来,他虽然说不上有佐正老人的那份雅兴,但兴致的浓烈度却是不分上下的。他早就已经把那些不如意的事抛到了脑后,唯有过禽兵的事却还记得。
“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但是他还只开口默念了这前面的一截,后面的一截已经溜到嘴边却又被他霸蛮给咽回去了,他继而就骂骂咧咧地说,“福兮祸所倚,万事须慎重。我谨慎个卵呐!”自上次从擂钵山回来后,根胡子已经一步也离不开阎寡妇了,儿子不在她的身边,他不能让她在严寒的冬天里受一丝一毫冷落。他像是和哪个赌气似的,心一横干脆就明目张胆地跟阎寡妇住到了一起。他回想起自己跟黑皮家的事,一开始只是出于仗义。师弟死后,他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没想到那天傍晚帮黑皮家收割完稻子,阎寡妇留他吃晚饭,也就喝了三碗苞谷酒,居然莫名其妙地睡到了她床上。那年伐木解板回来,又鬼使神差去了她家里,阎寡妇也没怎么拒绝。反正是鸡巴大的事,瞒着族里那帮老家伙就是了!何况有佐正叔明里暗为他壮胆撑腰说,“一桩好事,两人快活。怕懒得!”但去的次数多了,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族长年底再一次敲打他时,他干脆摊牌了。
“好大的事噢!”根胡子一急,黑脸变红脸就要站起身来。
还好,明德少爷及时使了个眼色将他叫出门,说等爷爷消气后他再劝劝。
久闲久心慌,有人自然便想到了用旧俗“闹春”来打发时光。
至于具体是哪一天,哪一日,这便要听佐成长老的安排。
顾名思义,佐成长老是白驹村廖姓佐字辈年龄最长的人。白驹村自有白驹村的规矩:旧俗先人传。佐成长老就是活着的先人。这是纯属民间的一项娱乐活动,当族长的佐庭一般是不参与这类俗事的。每一次根胡子当然也在场面里扮角色。
旧俗的规矩是在未闹春之前,白驹村基本上无人挥锄动土、也无人扶犁耕田。“春还冇醒呢,急格卵!”男人女人依偎在火塘边,扯着漫无边际的闲谈,打着合不拢嘴的哈哈,兴致更浓时,就把山歌情歌对开来。那先启腔的自然是男人:
唱支山歌玩一玩
情妹口闲心不闲
有朝一日心闲了
唱得石头滚上山
唱得千年古木连根倒
唱得娇莲寻郎到天边
……
这便是情歌,一支唱完,接着唱的便是女人了:
郎的口才蛮不坏
我不爱你哪个爱
不求相赠金银和珠宝
只要你带一颗真心来
……
上阕完了,对这歌的若是黄花女子,便只在心里头甜甜蜜蜜地韵着味唱:
郎来你脚板穿草鞋
肩荷锄头作招牌
若是十字路口有人盘问你
只说我是田中看水来
……
一种春天的气氛越来越强烈。即使如此,佐成长老也仍未见下旨闹春。
他真是沉得住气,还得等“春官”把“春”送来他才起驾出门。
十四
扮“春官”的人必须是村里的童子,他一手挽着一只细篾竹篮,一本本象征性的(其实里面根本没有任何文字)农家历书就整整齐齐地放在篮子里,右手握一幅由檀木板合成的“莲花闹”一路敲着“得得得嗒、得得得嗒……”到家家户户去“送春”,并且用唱诵的形式,把一年中二十四节气的日期和节气主旨告诉人们,有大方一点的户主,就从箱角里找出一个小小铜子儿打发给“春官”,又顺手接过他从竹篮里拿出的一本“农家历书”,喜滋滋地道一声发财噢!那书的黄皮封面上,有一个朱红的“春”字,是用木头刻成图章盖上去的。待“春官”把“春”挨家挨户都送过了,这才由族里传承旧俗最有权威的佐成老下旨闹春。
老得白胡须白头发白眉毛了的廖佐成长老,俨然就像一个皇太岁似的,由几个后生伢崽挽扶着,寸寸节节地登上学堂山那个事先搭好了的高台,把个黄牛角叼在口中,“呜呜呜”的号角便吹响了(那时佐成长老已经吹不响牛角了,是躲在他身后的甲憨宝代吹的)于是,有早就已经急得心中痒痒的舞狮人和耍牛人率先到了现场,而白驹村凡是能走动的人们也便蜂拥着全聚集在学堂山的操坪了。
那狮叫“春狮”,那牛叫“春牛”。
狮头和牛头,是由当地有名的纸扎匠(即专门用纸扎棂屋和灯笼的匠人)用竹篾片扎了架子,再糊上皮纸做成的,还浓墨重彩描得活灵活现,而那狮身和牛身,便是由当地的裁缝用青黄两种颜色的土布做成,舞狮与耍牛的人全是少年后生,他们分别扎着黑色绑腿,穿着黑色紧身衣服,伴相若京戏里的武生,往狮身与牛身黄布下一钻,便扮成栩栩如生的“春狮”与“春牛”了。那排场足得很哩。
舞狮有“文对”,也有“武对”,这事在村里是有着许多讲究的。“文对”是对山歌,“武对”是看舞狮人的武功。要是在往年,文武全才的黑皮肯定是会来唱主角的。此时的明徳少爷忽记起有黑皮在场的去年闹春的场面:舞狮人的确是显露了真本事的,从平地里一纵身便跳上丈高的台子,昂首向天吼了数声后又纵身从高台上飙下地来,在昏花了老眼的佐成长老面前连打三滚,这叫讨“喜钱”,又叫讨“封号”,佐成长老立时便慌了手脚,也慌得忘记了打赏“喜钱”,亦忘了给任何“封号”,嶙峋的身子吓得颤颤发抖,且是那舞狮人敏感,不待冷场便嘿的一声又跃上了高高的台面,人立一旁迎候“春牛”出场。那人就正是黑皮。
不过今年的场面也照样热闹,有佐庭族长如泰山般稳坐在前排观战。
耍“春牛”就来得现实,也更逼真一些。“春牛”的身后,还相随着一作田里手,腰缠粗布汗巾,头戴细篾斗笠,手持一根红细牛鞭,扶一架轻巧木犁,表演种种犁田与耙田的技艺。这一天根胡子却破例没有到场,有人说他肯定是在阎寡妇家里耍被窝狮子。扶犁的是刚狗子,只见他一边表演,一边还唱着山歌:
吆着春牛唱春歌
精耕细作农家活
秋来酿成丰收酒
请到白驹来作客
……
其时,佐成长老正在打瞌睡,是甲憨宝帮他把手抬起一挥,人群中就闪出一队早已化过艳妆的女子来,这些女子一个个身背竹篓,做着撒谷下泥的姿态,还紧接着吆牛的刚狗子的歌尾,齐崭崭地亮开嗓子唱起了《十二月劝郎》的情歌:
正月里来正月正
劝郎莫做等闲人
立春快把塘坝堵
雨水一到筑田塍
……
唱词的内容通俗易记接地气,无非是提醒人们莫误了农时。但还有一项更重要的内容却被遗漏了,那就是伐木解板“赶野羊”和驾毛板船,只是因为根胡子的缺席没有人主动提及。“格是闹什么春呐?白驹村人未必就只是靠作田能够讨生活的?”明德少爷向庆牯子递了眼色,庆牯子会意,一曲毛板船歌便脱口而出:
桃花水涨三月间
汛期好驾毛板船
一路滔滔去汉口
飚过短滩迎长滩
性命系在裤带上
生死攸关向苍天
若得河神护佑我
换了银元再作田
……
“好汉!这就是好汉呐!”也坐在前排的佐正老便倏地站起身来,他热情地带头拍着巴掌,顿时,一阵阵掌声欢呼声,一阵阵鼓声鞭炮声,传去老远老远……
舞狮和耍牛两支人马步步递进,全是由老眼昏花的佐成长老在统一号令,可是正当闹春进入到高潮时,佐成长老的手势却打错了——把继续打成了停止。
陡然间,学堂山的操场坪里死一般沉寂下来。
只见佐庭族长一脸猪肝色,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
甲憨宝本来想借光大长一回面子,却闹得满脸窘态,因为佐成长老是他父亲。
“闹春”遂不欢而散。有人在议论说,“今年是个‘寡春’,不吉利的。”
十五
老天爷阴沉了近两个月的脸孔,竟在闹春后的第二天意外地转晴了。
毕竟已经立春,气温陡然回升,山上的积雪也开始消融了。
经阎二妮用心伺候又喝过牛鞭汤的根胡子也像陡然长了精神,网满络腮胡子的脸上闪着红光,而这一份自信,又或许正是由阎寡妇屋后月形山上的竹子所给予。那是怎样的一片竹林啊!在冰雪的重压下,竹林并没有沉默,一棵一棵的竹子虽然暂时地弯曲着腰杆,但它的灵魂却是倔强的,意志是坚韧的,性格是耿直的。竹子只是暂时地克制着自己张扬的个性。根胡子说,“老子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场面:飞雪与寒风啸叫的竹林里,最初是一棵竹子‘嗖’地一声弹起来甩掉满身的冰凌,在飞雪与寒风的啸叫中抖擞着一团翠绿,就如同抖擞着一团绿色的火焰,就如同飘扬着一面绿色的旗帜……紧接着又是第二棵、第三棵……满山满岭的竹子原来是潜伏在冰雪中的一支支强弓,只等待着春天的一声号令,就会齐刷刷地将压抑在一节节竹管中的激情的箭矢射向这个被严寒封锁的冬日!”
那天一早,胸腔中已储满激情的根胡子又照例去后门外撒尿,但一泡热尿只撒了一半他就忍不住朝还在床上睡懒觉的阎二妮大声喊:“快点来看呐!咯卵楠竹的朝天劲比你的劲头还大哩!”他才懒得去后悔那天没去参加闹春不闹春的事。
“叫什么叫呀,你个骚狗公,还让不老娘我消停一下子!”阎二妮嗔骂着披件罩衣就过来了,说我看看它到底有甚么卵狠呐!还硬是一副不肯服输的样子。
两人在后门口站着,仰起头,足足看了一袋烟的功夫后,才出堂屋门。
这才发现,沉默了一冬的桃树也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吐出了满树繁花。
对面的山坡上,寡婆子花亦开得几多热烈,喜鹊喳喳地叫着,莺莺燕燕也在枝头呼朋引伴。阎二妮笑饱了,根胡子乐够了。“哈哈,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阎二妮屋后的楠竹都有一股压不住的犟牛劲!”根胡子扯着嗓门说。
“冇得点狠劲,还不会被你骚狗公搞死啊!”阎二妮一脸的自豪。
“你这是一句真心话,不然你我怎会叫着半斤配八两?”根胡子蛮得意的。
根胡子刚一抬眼时,隔着大丘小丘的田畴,老远就望见明德少爷朝这边走来了,大步流星迈得几多稳当。“这明德少爷还真是见长哒!”他在心里由衷地说。
“沃原先生早就说过了,明德少爷是我们白驹村的福报。”阎二妮说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这些天她虽然夜夜快活着,但只要一入睡就总是会梦见黑皮。
“根叔,喜事!婶子,喜事呀!我这是专门来报喜呢。”明德少爷大步迈进堂屋,不等坐下就眉飞色舞道着贺说:“我家老爷子已经答应你们俩的事情了!”
根胡子正在捲着喇叭筒旱烟的手就僵住了,他虽然对佐庭族长有一万个不满意,也已经根本就不再在乎什么名份,却还是心存感谢说,“这事肯定是你娘俩帮忙成全的。”他已经对眼前这一位年轻人越来越有了好感,甚至越来越佩服了。
“我们就是讲再多的好话那也是其次,”明德少爷坦诚地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主要是我已经跟爷爷摊牌说了,这事若不给根叔办妥当,谁也冇得办法请动他带队进九峡溪‘赶野羊’了。”明徳少爷一脸诡笑地接着说:“老爷子发话说,后天是黄道吉日,正好给你和婶子先把喜酒办了,再从从容容等待汛期的到来。”在根叔面前从不讳言的明徳少爷,却突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不过——
“不过个卵呐!”根胡子迫不及待地催促说,“你快点说出来听听嘛?”
“不过……不能进祠堂给老祖宗们行礼。”见阎寡妇进了里屋,明德少爷放低了声音抱歉地跟根胡子说,“老爷子说你们不清不白搞在一起多年,毕竟是伤风败俗在先。所以只同意你们凑合着摆几桌酒席,也算是向村里人有个交待。”
“不进就不进,祠堂也是一堆朽木残砖哒,卵大一个事!老子照样要让她阎二妮风风光光一回。”根胡子面带怒容,心里还骂了一句,“佐庭咯老不死的!”
“管他呢,先就热热闹闹办了喜事再说。族里今后肯定会还你和婶子一个公道的。”明德少爷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因为廖姓族长的担子迟早会落到他肩上。
阎寡妇门前的那一棵桃树,桃花盛开,红得耀眼,也红得凄伤。
婚礼如期举行,非常隆重。
隆重的程度和场面,远远地超过了根胡子与阎二妮各自的第一次婚礼,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办喜事的那一天,仅开流水席的时间就从旭日在向阳岭上升起,直到傍晚的日头快要在河西的白羊山顶落下;客人们整整热闹了一天,就连唐家观镇上的几户铁匠伙计也被他根胡子请来了,并且还破天荒一律不收礼金。
“各位乡邻和亲戚朋友,酒肉管饱,不醉不归啊!”根胡子拉开嗓门如伐木时喊出的顺山倒号子一般,他头上戴着一顶别了红花的黑呢礼帽,礼帽上还插着两根长长的野鸡尾羽,一俯一仰,特别滑稽,身边紧随着一身大红旗袍的新娘子阎二妮,大碗盛酒一路地碰了过去,一路地狂饮过去,居然滴酒不洒,刀劈斧削的国字脸容光焕发。但一帮伐木汉子们转瞬就明白了:根胡子这是在与佐庭族长较劲,搞不好他是把全部家当都拼上了,为的就是要给黑皮娘阎二妮一个风光!
佐字辈的元老却只来了一个,那就是刚狗子的父亲佐正老人。
明德少爷却一心想着要给足根叔和黑皮他娘的面子,还他俩人一个公道,所以还有意代表爷爷佐庭族长讲了话。明德少爷端起酒来一脸红光地说:“各位叔叔婶婶,伯父伯母,佐正爷爷,我家老爷子亲口跟我讲,根胡子是我们白驹村廖氏家族的功臣!”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爷爷本想亲自来的,但偶感风寒行走不便。他托我感谢根胡子这些年的付出!”说着这个不知不觉也成了壮汉的族长家的大少爷,一仰脖子也照例把一大碗苞谷烧匡进了肚子里。佐正老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来来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他赶紧接过话茬,怕明德言多有失。
“干哒一碗又一碗,管他人生长与短!”庆牯子把酒碗一顿,高声喊道。
“一醉方休妻不休,搂在怀里不松手!”刚狗子也将脖子一仰接了腔。
“人生好比戏一台,你方唱罢我又来!”甲憨宝也喊出了豪言。
一地一风俗,这就是大梅山资水中下游白驹村男人的行酒令。上擂钵山伐过古木,进九峡溪“赶过野羊”,也下资水放过毛板船的汉子们天性豪爽,出口就是滩歌民谣纤夫号子和伐木号子,还人人都会几首打油诗和顺口溜。所有的解板匠、伐木工山吃海喝,也懒得管明德少爷是否在假传圣旨,而是趁着酒兴满嘴土腔脏话。武聋子也自愿来帮厨了,他还出来替根胡子敬了不少酒。妇女和儿童们更是来劲,打打骂骂,笑声喧天,洞房闹得很晚才散。甲憨宝是最后一个离去的。
大白天春阳高照,莺歌燕舞,后半夜却忽然下起了一场瓢泼暴雨,仿佛这三天的晴朗是专门为根胡子与阎二妮的婚礼所准备的。如今这一对半老鸳鸯终于已经进入了张灯结彩的洞房,老天爷也算是成就了一件凡间美事。夜阑人静时,狂风从江上卷来,一阵紧过一阵,已经不再是寡妇的阎二妮正在梦中寻找黑皮,迷迷糊糊来到了半崩山的悬崖上,脚底一滑,大叫一声,“救命呐——救命——”
她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呼:“我的个黑皮,我的个宝贝儿啊!”飘飘然竟不知何解却又正好落到了一只巨鸟上,鸟背上居然还坐着她自己的儿子黑皮……
阎二妮肥硕的身子一颤,大嚷了一句,“过禽兵呐!”梦就醒了。
正想心事的根胡子居然没有听清,披衣起床说,“桃花汛来了!桃花汛来了!”
大雨如注,溪声若滚雷,往年的第一次桃花汛从没来得这么凶猛。师父死在桃花水里,师弟也死在桃花水里。死去的人就这样死了,活着的人还要靠这桃花水讨饭呷。桃花水滔滔,“野羊”顺溪跑。在擂钵山下搁放了百日之久的松木毛板,一年中也就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借着桃花水势出得五十多里山路。水火不留情,危险是难免的,但白驹村汉子讨生活代代都是如此。一涨一退山溪水,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水涨水退不由人。根胡子忽然就想起了去年在擂钵山锯木时遇上的“过禽兵”的那一档子稀罕怪事来,心中一紧,便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对新夫妻,两个旧情人,双双吃过早饭,阎二妮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挽留住男人,男人是擂钵山的神,是九峡溪的鲛,“你去吧!我等你回来。”说着就把行囊给了他。根胡子深知自己的使命,不敢久留,不忍多说,他怕又被阎二妮白嫩的胳膊勾住脱不了身。碗还在桌上打圈,他就站在九峡溪边发出了一声豪情呐喊:“哎——赶野羊啊——噢嗬嗬!”听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
十六
几乎没人能够想到刚刚成亲的根胡子会有如此自觉,明德少爷却想到了。
“根叔这种人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就像芭茅草根,老天爷给一场春雨它就绿了。”明德少爷还说,“什么叫着担当?这就是担当!这就是白驹村里的真正男人!”他这番话本来是想说给当族长的爷爷听,可起床后他一直没有见到爷爷。
他母亲却接话了,说,“那也是因为二妮通情达理。”娘是处处护着二妮的。
“就是嘛!黑皮搞不好也会闯出条大道来的。”儿子也想借机为黑皮正名说。
“唉,这也只能是看天意了。”娘始终为父亲的事悬着心,话说得很委婉。
儿子默然,他也只能是在心里默默地为黑皮兄弟也为父亲祈祷。
上山伐木和下水“赶野羊”是大事,得由根胡子定日子的,明德少爷把娘早替他打点好的粗布行囊往肩上一甩,扛上套了尖咀反钩的竹篙大步向祠堂走去。
甲憨宝却出人意料没有如期赶来,加上黑皮空缺,只得临时由根胡子点卯补充了两个早就想要进擂钵山一试身手的少年准汉子。这毕竟是攸关白驹村人生产和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人四劳六的分配制度虽然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但趁桃花水进九峡溪“赶野羊”,当然也包括驾毛板船闯资江过洞庭入长江,无疑都是把性命系在裤腰带上的危险活,按照以往的惯例,佐庭族长是要代表全村老幼来给大伙儿送行的,怎么这一回……根胡子抬眼向神龛上望去,牛角也不见了。他的心里不免一惊,感觉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在廖氏家族史上是一件咄咄怪事。
桃花水涨是天意。人意可差强,天意不能违,根胡子铁青着脸下令启程。
瓢泼大雨哗哗啦啦地仍然在下个不停,三十六条汉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套了尖锐铁钩的长长竹篙,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在通往擂钵山的溪路上……
空寂的廖氏宗祠内,根胡子等人前脚刚一走,佐庭族长后脚就进来了,并由他主持召开了一个气氛诡谲而又神秘的家族元老级会议。这些人是由甲憨宝手持牛角代行族长令挨个通知到位的。佐庭族长一脸杀气,手端铜嘴水烟壶吐着长长的烟圈,竟绷着脸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家族内有人犯灭门大罪了!”
“会是哪一个呀?”一双双昏花老眼闪出了幽光,空朦而瘆人。
“还能有哪一个?廖明新呐,阎二妮那混账儿子!”佐庭族长话一出口,从祠堂的西厢房便闪出了甲憨宝,他很有几分得意地左手托着两个金元宝,右手拿着一封下款署名半崩山不孝子的贺帖。“呶,咯就是铁证!”甲憨宝幸灾乐祸说。
“莫尽扯些不着边际的卵淡啰!都什么年代——已经是民国三十几年哒!也太小题大作吧,哪还有这么严重的事嘛?”元老中年龄最小的佐正公接话说。他是去过几趟汉口的,又有儿子在国军里当营长,是元老中接受新事物多,也是最敢于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的人。何况他一直对能文能武的黑皮很赏识,说他是一块当兵呷粮的好材料。他或许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是有意仗言压压阵势的。
有耳背的老人没弄清到底是出了甚么一回事,竖着耳朵听族长的下文。
“佐正老弟此言差矣!”族长正色道,“我正运神一个懂点邪术的解板匠为何有格么大的本事,能办成这么丰盛的婚礼宴?原来——”佐庭族长猛地把手里的铜嘴烟壶往桌上一敲,眼露杀机地颤声说:“是跟半崩山的土匪搞到一块了!”
“兹事不可乱说,要有证据和证人的!”佐正老有意把证人二字说得很重。
甲憨宝出场,丢了一眼佐正老人,于是便将昨晚在师嫂阎二妮家帮忙当“都管”回得很晚才遇到的怪事绘声绘色跟大家说了一遍,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
他还反复强调了师兄和师嫂这两个词,甲憨宝居然侃侃而谈说,“我昨晚上帮师兄根胡子收拾完场面后,又把一些闹洞房懒着不肯走的伢儿们连哄带骂赶出门,熄了灯正要离去,忽见有个人影从大门前一闪,就直接往师嫂二妮房间的后门逸去了。”甲憨宝口吐莲花,说得活灵活现,末了又补充说,“都嫁人了,有谁还敢上门偷腥不成?我当时心里生疑,就躲在晒谷场西侧的老井旁没敢吱声,后来又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果然就发现天大的蹊跷事了,只见那人在后门的踏脚石上放下一包东西,忽地又是一声口哨,一匹高头白马就飙了过来,那模糊的身影便纵身跨上了马背,闪电一般消逝在深夜的田垅间。传闻中只有半崩山的土匪下山才骑白马,我硬是憋住粗气不敢出轻轻走近,往袋子里一摸,哇!全是金元宝。我顺手抓出了两个,又捡起一封贺帖,这才冒雨趟泥就往族长家里跑……”
他当然有真心话没敢说出,那便是——“看来是老天爷要帮我盛甲了,整垮了根胡子,至少木帮头领非我莫属吧!”他一定还在心里迅速地拨着小算盘:“先要稳住阵脚,一步步来,搞不好这族长的位置也会轮到我呢!”他当时一边盘算又一边藏了两个金元宝进怀里后,才去敲佐庭族长的后门。他得瞒着明徳少爷。
“大家拍着胸脯讲句公道话,这样的事到底要我佐庭怎么办才不辱族规?”
“有这大的胆呐?”老人们一双双老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便吱声。
“各位可能还有所不知,今天一早,根胡子就已经带着村里的三十六天罡星去了擂钵山,我看不管是真是假,也得等他回来问问再议。事关重大哩!”佐正老从来就信不过甲憨宝,便上前一步提议说:“急事缓办,以免冤枉了人家。”
“你这是什么屁话!我还冤枉了他呀?人证有堂侄盛甲,物证是金元宝,还有署名半崩山不孝子的贺帖!”佐庭族长一听又是佐正出面讲情,便从怀里掏出闪着暗红光亮的牛角来托于头顶之上,众人嚓地跪下了。这是廖氏家族传了几百年的家法,一直供在祠堂的神龛上,只有每年进擂钵山伐木解板、赴九峡溪“赶野羊”和下资江驾毛板船才可以由本族族长临时请出,用过后必须马上交还给族长,再由族长亲自在族祖牌位下祭祀后才又供上祠堂神龛上去的。“年轻的不懂事,你们还不懂?根胡子与阎寡妇通奸十多年,而且是明目张胆,他早就已经不配使用圣物了,免得得罪了祖宗。所以我这一次才破例冇出面为汉子们饯行!”
佐庭族长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席话,把在场的元老们都怔住了。
“既然真是这样,那族长你就代表祖上拿主意嘛!”
“人命关天呐!还是三思而后行,要是惹怒了半崩山的人,只怕官府来哒也……也……”佐正公再一次提出异议试图阻止,并且有意不把下文给说出来。
“要得卵哒!还怕他逆转哒白驹村的天呐?”佐庭族长话来相也来,完全是一锤定音的架势,将水烟壶又是一顿,说:“要我看呐,根胡子可免他一死,念在他多年带队伐木解板“赶野羊”的份上,只要他这次莫再出事……”他长拉着脸顿了顿,语气一转,严厉的目光扫过佐正说,“至于她阎二妮,与根胡子勾搭通奸,伤风败俗,我其实也本想成全他俩的,现在又纵子为匪,其罪当诛!罪不容赦!”话语愈发铿锵,是板上钉钉的口气。他本来对堂弟佐正偶尔顶撞就窝有火气,趁此机会也就一并发泄说:“就是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半崩山的人真敢下来,你佐正老弟不是还有个大崽在正规军的部队里当营长吗?莫非那还是个摆看相呷干饭的呀!”族长后面补上的这一句话,无疑是有意想要堵住佐正的嘴巴。
“即然如此,也不要急哒一天两天,人家才结婚嘛。”佐正公最后也只好妥协,为的是照顾族长面子,让他把权威耍足瘾。心里却感觉一定会出大事的。
“那就先暂缓一天,明日午时后当众过审。”佐庭族长也稍作了让步。
在场的佐字辈老人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其实却是在听外面下着的豪雨。
已经无人再吱声了,祠堂里一派沉寂。
一道长长的闪电从天空直甩而下,晦暗的宗祠里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随之便是一个炸雷滚来:“嗤——嚓——轰隆——!”祠堂房梁上纷纷扬起尘埃……
十七
资水中下游的大梅山有一句民谚:“母难儿心疼,打断骨头连着筋。”
再话说上半崩山还不到三个月时间的黑皮,《三国志》和《水浒传》烂熟于心,居然已经以霹雳手段“火并王伦”——取山大王唐司令而代之了,并且还曾暗中派人潜回过白驹村四次,所以他对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几乎是了如指掌的。
自今年开春以来,一连好多天,黑皮以教头身份查过岗哨后,就总会独自一人来到半崩山习武场面北的一棵古松旁,凝望着白驹村的方向发呆、出神、想心事。他的眼前如走马灯似的闪过去年冬季以来的种种往事。更想起了那一夜,他喊过了一段野歌子与根胡子掏过心里话之后,趁伐木汉子们狂饮苞谷酒,扯着无边无际的卵淡时,便假装撒尿大模大样地退场了,然后就一路朝半崩山赶去。
从伐木场闯入进人们口中的土匪窝,那毕竟是一段艰难而陌生的人生之旅。
“怕个卵呐,车到山前必有路!”黑皮边走边运神,其实他早就成竹在胸了。
自从在那个月黑风高之夜与李正见过之后,黑皮的日子就是在躁动不中度过的,他虽然不便与未来的廖姓族长明少详述想法,却也偶尔吐过心里话,明少是个每遇大事必三思而后行的稳当人,他既然没有出面阻止,就证明他已经默许了;更使他感动的人还是根胡子,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娘有他的照顾也就可以放得心了。他也曾反复设想过进山后有可能遭遇到的种种不测乃至不幸。没想那一夜到了山上,小喽罗见了十八集团军李正教官的领章,果然就直接把他领进了唐司令帐中。李教官曾多次上过半崩山,还不止一次地给山上的好汉们讲过国共两党联合抗日的大好形势,介绍过前方将士们浴血奋战的英勇事迹。并且在前几日与唐司令谈好了收编事宜时,还特意慎重其事地发表过讲话,李教官说:“先有国,后有家。从今往后我们就叫半崩山抗日游击队了!”半崩山的汉子们群雄振奋。
唐司令是从睡梦中被叫醒来的,双眼惺忪,骂骂咧咧道:“这有什么卵大不了的事嘛 ,半夜三更的,硬是把老子喊醒来!”见手下领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站在面前,问也不问,就牛吼一般地喝叱道:“滚滚滚!莫耽误本司令做梦哒!”
小喽罗正欲把来人赶出帐外,黑皮却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一身孤胆,抱拳从容而道,“请唐司令息怒!”接着便把一路上温习过多次的话复述了一遍:“我是十八集团军派来接替李教官的。”说着,还故意把手中的领章往桌面上一拍。
“噢——你说你小子是集团军派来的?”唐司令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也就忙双手抱拳迎将过来说,“贵客!那还真是贵客啊!”心里却在暗忖,“这正规军办事的风格还就是利索,真他娘的!前脚才谈妥收编事宜,后脚就来了个特派员。”这时,帐内的大灯已经由前来通报的小喽啰点亮了,唐司令借光定睛再看眼前这一位白脸后生,眉宇间果然透着一股英气。但他唐司令的骨子里却仍是不服,假装一个趔趄,便朝黑皮来了个黑虎掏心,哪知这特派员的心思缜密得很,早有所准备,只见他稍一闪身,一个顺手牵羊便把唐司令闹了个黄狗吃屎的大笑话。
“还不赶快把弟兄们都给老子叫到聚义厅里去!”唐司令吆喝手下说。他刚吃了个哑巴亏,却又不好当着来人的面说什么,倒是猛然记起李教官说过的,在我们队伍里,十几二十岁就有当将军的,而且使起枪来百步穿羊者多着呢!他也就更加摸不清黑皮的底细了。于是才立时就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往前领路,把上半夜还是一个解板匠学徒的黑皮让进了聚义大厅的第二把交椅。所谓聚义厅其实就是山顶上的一块大空坪,只不过在东边摆放了几把就地取材的根雕藤椅。
大坪里顿时灯火通明,几百号人全都到场,人头济济,人声鼎沸。
“他娘的,还不赶紧给老子先静一静!真是一群冇见过世面的……”唐司令豹眼一瞪,掏出“盒子”便朝天呯呯放了两枪。“弟兄们,格一位白白净净的后生是十八集团军特派来接替李教官的!”然后又转过身问黑皮:“特派员贵姓?”
“敝人姓廖。我既然上山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请各位多加担待!”黑皮果真是个天生将才,越是大场面底气就越足,而且连闯三关脸不改色心亦不跳。
第一关当然是此前的顺手牵羊给轻轻松松地破了唐司令的黑虎掏心;而第二关是请特派员训话,他就把那夜从李教官口中听来的全民联合抗日的道理一知半解的话又添枝加叶地复述了一遍;倒是这第三关他却是使了巧的。当唐司令递过腰间的盒子请特派员也露两手枪法,让山上的弟兄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正规军的本领时,黑皮起初一怔,他平时哪里摸过什么盒子枪啊!但他立马便镇定了,仰天一笑,便说:“我哪敢使司令的佩枪呢?”说着就从身边的一个小喽啰手中借过来一杆汉阳造,熟练地一拨枪栓,瞄也不用瞄,伸手就扣动了扳机,只听得呯地一声,悬挂在百米开外松树上的一盏松明灯就应声掉下地来。心想真是菩萨保佑,幸亏老子自幼习武最出色的就是使村里唯一的那一杆汉阳造长枪。那还是从明少的老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也是自己习武出师前使用双管猎枪后的最后科目。
夜空里繁星闪烁,大坪里一片喝彩声:“真是枪神啊!枪神!”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嘛,人家是从集团军队伍里挑选出来的特派员哩!”
“特派员比李教官还要官大吧?”
“那里头的人,个个都能飞檐走壁的,今后多跟特派员学着点。”
一时间,人群里私语声一片,啧啧声一片,唐司令却圆睁着一双豹眼并没有吱声。他在想,难怪李教官离开半崩山时说:“你唐司令终于做出了明智选择!”
就这样,白驹村里的少年黑皮却稀里糊涂地成了十八集团军的廖特派员。
至于擂钵山那边当晚打着火把搜山找人的事,这边的廖特派员根本毫不知情。
没过几日,李教官也又来了一趟半崩山。
李正是何等智慧而又机敏的人物?一见被簇拥着的黑皮的精神状态,心里就明白了一半。当听了黑皮夜闯山寨并且连过三关的经历后,李教官便悄声地跟黑皮耳语道:“我李正果然没看错人!”黑皮也扮了个鬼脸说:“还请李教官恕我先斩后奏。”两人私下里的亲密举动,更让傻乎乎坐在树雕凳上的唐司令如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愈发摸不着脑壳,一时也真是弄不清楚他们俩到底谁比谁的官大了。
黑皮毕竟也读过私塾又进过县里萸江新学校的,还曾经是沃原先生的得意门生,接受新事物自然也就特别快。在几日的深谈和了解中,李正觉得黑皮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材,也就把自己的另一个真实身份告诉了黑皮,原来李正就是中共湘中地下党特委书记。也就是在那一次,黑皮被发展为预备党员,并且受组织委托开始打点收编后的整顿事宜。不久,黑皮为了确立自己在这支队伍中的威信,曾亲自率领半崩山游击队打过几次小仗,对手就是附近山头的几股毫无组织纪律性可言的游匪。他把从线装古书中所学兵法用得出神入化,擒贼先擒王,他总是能一枪击毙对方的匪首,然后就打着十八集团军的旗号一通喊话,喽啰们便纷纷缴械投降了。黑皮又喊话说,“凡是想要回去伺候父母的可以净身走人,愿意留下来的,今后跟随我们与小日本真刀真枪干。”于是,黑皮手下的势力也就越来越壮大了。接替李正后,除了习武操练,还积极按照李正口授的方法开展了政治思想工作。土匪原本是以杀人越货为职业,但他们上山的原因却各不相同。以半崩山而言,被唐司令要挟者居多。唐司令领着匪徒们趁月黑风高抢到他们家里,以家人老小相威胁,逼迫他们立下投名状。大梅山一带本是缺粮少地者居多,唐司令能给一碗饭吃,也就跟着上山了。但现在不同了,既然李正书记委托他黑皮把半崩山的这一支武装力量整训成抗日游击队,就必须严肃军纪,提升队伍的士气。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对唐司令这种出生江湖遛子又匪性难改之人,你在有十足的把握时,是可以相机行事的!”这是李正临走时对黑皮耳语的一道密令。
“甚至还可以——”黑皮只说到这,就把手往脖子上一抹。
“当然。”李正也只冷冷地回了这两个字。
一想到这些,黑皮心就一怔,他觉得自己肩负的责任委实不轻。
但是后来真正拿下唐司令,黑皮却还是费了一番心机的。这是后话。
在血与火的考验中,黑皮迅速地成长着,但是无情未必真豪杰!
每每在一人独处时,黑皮眺望远处,就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念起自己的母亲和视自己如兄弟的那一帮伐木解板的汉子们,尤其是白驹村未来的族长明少……
漫长的严冬已经过去,又是桃花汛期将要到来之际,根叔他们也该进九峡溪“赶野羊”了吧?黑皮望着阴阴沉沉似乎又要下暴雨的天空,心中不免一揪,就赶紧大声地喊来了一个贴心的年轻手下,说,“你明天帮我到山下去看看吧!”
十八
“赶野羊”这是白驹村伐木解板汉子们借桃花水涨时运送毛板的专用词。一个“赶”字和一个“野”字便道出了几多玄机。根胡子恍惚又看到那一块块粗糙的松木毛板在九湾十曲的滚滚洪涛中狂奔乱撞、左冲右突的情景了。那就是白驹村人口中常说的“赶野羊”。此次进山,根胡子明显有些不爽,居然没有请到圣物!族长居然没有出来饯行!早就定好的上应三十六天罡星的三十六条汉子,居然是甲憨宝临阵退缩!或许不仅仅是为自己壮胆,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头一次进九峡溪放木排飙峡的经历。放木排当然是有别于赶野羊的,木排是由一根一根杉木条组成,一人驾一块木排,比的是单个人对水流的正确判断和眼明手快。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但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连日风雨之后,九峡溪的本性便完全显露出来了,它像一匹从笼中跃出的巨兽,一路嗥叫着,奔腾着:“有谁敢与我斗技!有谁敢……”放排人站在溪岸上,嘴角上挂着一丝讥笑。
年轻的根胡子血气方刚,热血喷涌,他那一双鹰样的目光热辣辣的正盯着拴在溪边湾子里的木排。那是他随师父师弟们从擂钵山伐倒的年轻杉木,扛着它们穿过灌木刺蓬,踩着逼仄得几乎不成其路的山路来到溪边,然后再编扎成木排。
在九峡溪放排是与“赶野羊”和资水驾毛板船同样引以为自豪的一种高难度活。只要是生长在九峡溪畔的一条汉子,都毫不犹豫地会选择这蔑视平庸生活的斗技场!根胡子从容地向木排走去。近了,近了……只见他抽出横插在腰间的那柄锋口闪着幽幽银光的板斧,手起斧落,呯的一声,系排的竹缆被他猛然砍断了。
“哗——哗哗——哗——哗哗……”喝足了桃花水的九峡溪一路癫狂,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一连甩出好几排滔天大浪,把木排抛起又跌下,继而直往下游撞去……“依哟嗬——依哟嗬嗬——”随着年轻的根胡子一声壮胆的吼喊,当的一声,铁咀竹篙便紧咬着排尾射了过去,然后轻轻一纵,整个身子便腾空向木排跃去,仿佛只是在那一瞬间,紧握竹篙的根胡子便奇迹般稳扎在木排的中间了。他很是沉稳地向前移了两步,便用叉开的脚趾头钉子般钉牢在木排横杠上。
一心想要把廖盛根培养成鲁班传人的师父润胡子铁塔似地站在溪畔,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笑容,“带得出来的。肯定带得出来的!”他在心里说着而一双毒眼却紧紧盯着盛根俯身冲去的前方。紧盯着每一道拐弯处,紧盯着每一座或耸出水面或暗藏在水里的礁岩。“疏忽和大意不得啊!”师父给徒弟喊出的仍是叮嘱。
“不好——!”年轻的盛根突然大吼一声。
原来木排刚进入激流,他就发现了前方不过一箭之地的山峡溪沟左侧,有一个隆起的土坡已经被昨夜的暴雨冲开了一条大裂缝,而且正在不断地从裂缝间倾泻着石块和泥土……这是随时都有可能会崩裂的。若是木排能抢在崩裂之前冲过去,那便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倘若是这木排还没来得及冲过裂口,抑或是刚到裂缝处就崩裂了呢?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但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无路处时处处路了——只见廖盛根紧咬嘴唇,舍命左右挥篙,拼尽全力地向前撑去、撑去。
“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蒙头蒙脑地盖将过来,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在这一瞬间被泥土埋葬了——然而,年轻的廖盛根却依旧奇迹般地立在排头。
他当然也猛地抖了一抖,成百上千吨的泥石流如一条出山的孽龙,裹挟着一股飓风从身后呼啸着扑来……他毅然抖掉却是溅在身上及脖颈里的浊水,继而松开了那片厚厚的嘴唇,嘴唇被咬破了,正滴着黑血,他的嘴角上却仍然挂着讥笑。
那热辣辣的目光,怎么陡然就变得如此冷峻起来了呢?
哦,前面——他的前面——便是有名的三急湾了!
浑黄的泥浪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还裹挟着朽木杂柴,正大起大落地撞向板着脸孔的黝黑的石壁峗崖,又被咆哮着堵了回来,于是,便造成了一个接一个飞转的漩涡。廖盛根与那板着脸孔的石壁峗崖一样,也保持着沉默。又一次,他把厚厚的嘴唇卷进了牙与牙的锋刃之间。其实,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场面还仅仅是拉开的一道序幕。但师父润胡子悬着的心却放下了,自己也跃上了另一块木排……
廖盛根把身子向前倾斜成拉开的强弩状,手中紧握的竹篙则有如待发的弓箭,脚趾头一如铁钉般铆在木排的横杠之上,眼睛里却像有股寒气溢出。凭感觉他已经意识到:这样的险滩光靠呆板的技艺是无法闯过去的,还得保持头脑的冷静和对水流速度的判断才行。当排身猛地又一抖,带着危险的信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黝黑的陡崖的瞬间,他却冷不防感到了一阵从没有过的晕眩,天在旋,地在转;耳边卷着的砂石和巨浪,也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一切音响、一切念头都仿佛已经消失……“依哟嗬——依哟嗬嗬——!”情急之中,年轻的廖盛根又是一声吼喊——也真是怪事,他顿时便有了一种眼前为之一亮的振奋之感,整个人也就完全地清醒过来了。“撕心裂肺一声喊,山神水怪吓破胆。”这是师父润胡子曾告诉过他的符咒。他手中甩出去的竹篙已经被礁崖逼成了弯月形状。他那双充满活力的脚板却仍然牢牢地蹬住木排中间的杂木横杠,像决意要踏平这发狂的浪涛,人便几乎是斜躺在木排上用肩胛顶着竹篙。就这样一直僵持了十多秒钟后,木排终于随着一股巨浪乖乖地转过身来,驯服地紧擦着陡崖向第四道急湾闯去……
“风大浪大,不如男人的胆量大!”他终于悟出了放排人的真谛。
“明晓得是要原班人马去赶野羊的,但甲憨宝为什么就没来呢?该不会是得了什么急症吧?”从年轻时的往事中回过神来,根胡子却仍在为突然缺席的师弟担心。在他看来,盛甲这人虽然心里常揣着小九九,但本质应该不坏,平时想出人头地是可以理解的,一娘生九子,九子九德性,毕竟是同宗同祖的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等把这一趟赶野羊的活干完了,我就去主动向佐庭族长请辞,把木帮头领的卦符交付给甲憨宝。自己也曾答应过黑皮要好好照顾他母亲的。我以后就陪着阎二妮在家里每年喂一头肥猪,孵几窝鸡崽,过几年男耕女织的日子也蛮不错啊!但佐庭族长这次不请出圣物来为众兄弟饯行,根胡子却怎么也想不通。
“狗日的小鬼子!居然还打进了长沙城。”他忽又想起今年的毛板船无法去汉口的事来,不禁无名火起。这才是真正影响白驹村几百上千号人生计的大事。
又是轰然一声巨雷从擂钵山顶裹挟着电光火星滚过,根胡子努力地平息着心头火气,声嘶力竭地一次次提醒汉子们说,“大家注意安全呐,千万别闹出人命来!”每次出人命按白驹村人的解释是犯了凶煞,压不住凶煞的原因是有人进山前一晚搞了女人!根胡子昨晚就搞女人了,现在又无圣物在手,心中不免忐忑。
山路越往里走,越是逼仄弯多,雪水及淤泥从山上冲涮下来,也冲下了厚厚的一层枯枝和杂草败叶,路面遂变得虚虚实实,被三十几条汉子来回踩踏,无疑便搅成了一路烂泥浆。白驹村汉子们就这样用脚趾头抠进烂泥里,来来回回地将毛板从解板场扛往雷打洞外面的溪谷处,再站在陡坡上,瞄准最佳位置一声呵嗬便肩膀一弹,轰隆一声,甩出去的毛板就顺着一小段土坡呼啸而下,挟泥带土飙进了九峡溪的滩涂上。这无疑是危险活,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毛板一并坠入斜坡的滑道中,在滑道的深槽里被毛板冲撞碾压得骨碎肉泥……半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但解板场的毛板看样子才搬走一半。根胡子有些心急,想趁天黑前再走几趟。
没想却被明徳少爷发话给拦住了。明德少爷提醒说,“根叔你这次听我一回,急事缓办,以免忙中出错!”明德少爷已经完全出脱成木帮中的一员沉稳大将了。
十九
这几月下来,明德少爷的心里一直憋屈着。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已经对白驹村人在他爷爷有形无形的精神重压下沉闷的生活方式越来越感到不安和愤懑。他有时甚至也想学黑皮一走了之,远离这个看上去井然有序而实际上却危如垒卵的生存环境。但他对这群白驹村汉子,尤其是对根胡子却充满了敬意。心想,一代一代的族长沿袭下来,个个都当得稳如泰山,家底也越来越殷实,这难道不是每一个底层人的功劳吗?可大伙儿自己又能够得到多少?我廖明德毕竟是廖氏家族未来的接班人,有一副重担等着我去挑。如果这副担子哪天真落到了自己的肩上,我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待族人?我能不能真正摈弃如爷爷佐庭任族长的一些主观武断和封闭保守的粗暴做法,而真正秉承祖族中“厚德载物,仁者为人”的古朴遗风?我若只图个人自由自在而远走高飞,离开白驹村去另择人生,这些上山下水,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叔伯们会不会生活得更苦?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盛琪和沃原先生常挂嘴边的那一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口头禅,而且他还考虑得更具体,更现实和更细致,那就是家族的兴衰及族人的安危这又该由谁来负责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明德少爷不禁再一次记起了《大学》开篇中的这一段文字,心廓也便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他此时已经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宿命,就是后山那一匹九尾红狐的宿命。
夜幕降临了,武聋子做的饭菜早已摆上了那一张熟悉的长条型毛板桌。
随着根胡子一声令下,饿得肚皮贴背的汉子们纷纷进了大棚,解下用葛藤缠在腰间的竹筒,那竹筒里灌满了苞谷烧酒,是进山前每一条汉子的母亲或妻子亲手灌好的。这是给长年在山上在水里摸爬滚打积了一身湿寒的白驹村汉子们必备的灵丹妙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或是在女人的胸脯上,他们才有自己的快乐!
庆牯子是最末一个进工棚的,他比其他人多扛了一轮。这个喜欢逛窑子的庆牯子要不是因为白驹村太贫穷,因为他的家境太潦倒,他与珍珍也早就已经结成了夫妻;明德少爷也能理解一心想出人头地的甲憨宝了,也更理解被爷爷佐庭族长一直视为伤风败俗的根胡子了。他们所有的放纵和粗俗,甚至包括甲憨宝心中的小九九,均来自于生活对他们的重压及歧视与偏见,来自于缺少公平正义与包容,来自于一族之长本该如一族人丁的长子须勤勉履职,却为何也沾染了官场的种种陋习——处处自以为是,时时想甩淫威……在明德少爷看来,这一族之长的职位不仅仅是权力与荣誉,而是祖宗的嘱咐与叮咛,更应该是为族人极尽责任与担当!反之也就真如黑皮出言不逊的那一句“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了。
他忽然还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廖盛琪,也就深深地理解了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宁愿抛妻别子,远走他乡……他或许就是在为白驹村的汉子们寻求一条新的出路,又或许也是如李教官那样,是一个舍小家为大家的人物?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使得年轻的明德少爷一脸老沉,双眉紧锁,两眼如深潭。几口苞谷烧老酒下肚,这些汉子们,当然也包括明德少爷在内,又舍不得继续再喝了,只是在鼻子底下闻闻,就把塞紧木塞子的酒竹筒绑回腰间。明天的路会更难,也会更凶险。
在古木树杈的高脚棚里和衣将就了一夜,一早起来的汉子们竟然没有半点迟疑,一个个闷着头将剩下的毛板扛过雷打洞,扔进九峡溪谷,他们就准备出山了。
没有了滚雷的天空黑如锅底,连风也停住了,瓢泼的大雨却如期而来。
“莫非这回就是老人们常说的‘落黑雨’么?”根胡子隐约记起了师父在世时说过的一句民谚:“白日落黑雨,犀牛要嫁女,满溪满谷涨迷雾,到了门口也找不到屋。”山溪里的洪水说涨就涨,波翻浪涌,狂涛滚滚,载着成百上千块毛板疯奔着摇头摆尾向山外冲去。汉子们手握竹篙拼命地在后面追赶。当有粗糙的毛板被礁崖绊住或是有头轻尾重的毛板斜翘着冲上溪岸的沙滩,他们就会不失时机地一反钩把它拖直了再送入洪流。但山雾水雾一团一团的挡人视线,汉子们圆睁的眼里也涨满了迷雾,形势越来越严峻,稍有差池和怠懈,后果将不堪设想!
身高腿长的根胡子照例是冲在最前面。明徳少爷仿佛已经有着某种预感,总是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第一道关峡闯过去了,第二道关峡闯过去了,第三道关峡又闯过去了。然而就在明德少爷刚拐过前面一个山湾,快要接近九峡溪落差最大、峡口最窄的半崩山关峡时,却果然传来了根胡子的惊呼声:“我的天呐!”
明德少爷心中咯噔一下,定睛一看,一声长叹,“唉,已经晚了!”是一块头重尾轻的毛板经过半崩山峡口时,木料的尾巴向上一翘,嗞溜一声斜插进西岸的礁崖缝里,加上水急猛地就打横了。后面的毛板呼啸而来,一块一块地横拦竖插在峡口上。毛板越横越多,越插越多,刹那间便垒成了一个巨大的“喜鹊窠”。
根胡子已经被气得捶胸顿足,这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居然也浊泪纵横地嚎啕起来:“这是何解呀!这是何解呀……我师父润胡子死在这里!师弟黑皮他爹也死在这里!我根胡子莫非也……”根胡子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凶多吉少……
赶野羊最凶险的就是拆“喜鹊窠”。
数百上千块毛板一旦在某一峡崖处插成“窠”了,任凭你是怎样骁勇的一条汉子,也不敢独自贸然去拆的。而要想集中全部人力来拆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前面的毛板有一半已经飙过了半崩山峡口,得抽出劳力往前赶,不然说不准又会在下一个峡口又被卡住。就算没被卡住,也要派人在九峡溪口的江湾里拦截,否则,会随着洪水冲进资江。一旦卷入崩洪滩,那么所有的功夫就等于打了水漂。
迷雾越聚越拢,越来越浓,根胡子目光定定的,反而慢慢地冷静下来了。
他猛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在临终时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喊,于是从腰间抽出了藤缠的竹筒,将所剩的苞谷烧酒咕嚕咕噜地倒进了口中,他是想让肠子热起来,让血液喷涌而出,之后把手合成喇叭状,拼命地吼了一声:“依哟嗬嗬!”
逼仄渊深的半崩山峡谷里,一时间“依哟嗬嗬”声四面回应。
也就是转眼间的功夫,后面的汉子们便悉数聚集拢来了。
来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的汉子们裤子并衣裳已经早被扯成了碎布条,脸上、手上、脚上,甚至胸膛上全都是血迹。九峡溪两岸荆棘丛生,汉子们赶着“野羊”一路跑过,谁还顾得上衣服和身子?根本连命都已经顾不了!
“前面的毛板又要飚峡了,你们赶紧追过去呀!”根胡子命刚狗子领了一帮善跑的年轻汉子往下游追赶,自己则留了几个年纪大又经验丰富的人拆起窠来。
拆窠本来就是一件抽丝剥茧的技术活,此时此刻,这些粗手大脚的汉子提着一颗小心,从窠顶往下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地拆。拆下的毛板抛进峡口下的深潭,下游中断的长龙又接上头了,且恢复了狂窜本性,上游飙来的毛板却陆续堆积起来。得加快拆窠的速度了。形势亟亟可危,随时都有撒窠的危险。“撒窠”是指那些横排竖插的毛板拆到所剩无几时被洪水冲散,而突然散开的毛板则会如一支支离弦的响箭,呼啸着射向你根本就无法想像得到的任何方位。根胡子又抽出腰间竹筒,见已无酒,便将其随了流水,继而喝令汉子们赶紧趴到两边的崖坎上。
或许这就像是宿命——润胡子死在这里!黑皮他爹死在这里!从伐木解板到赶野羊及垒毛板船下汉口,积累了大辈子丰富经验的木帮头领根胡子居然也照例没能逃过此劫!刹那间,一个狂浪掀盖过来,只听得嘎嚓一声,横插在最里面的一块毛板已然断裂,竖插的一块毛板在后面毛板堆的撞击下亦突然翘起,翻了个跟斗便嗖地一声砸向根胡子……受阻的毛板堆畅通了,迷雾也似是在这一瞬间散去的,根胡子却像一只被一枪毙命的岩鹰,连扑也没扑腾一下就一头栽进了深潭滚滚的洪流……浊浪翻滚,狂涛拍岸,喷着鲜血的七尺男儿在溪谷里起落着,汉子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胡子随波远逝,纵然是哭天喊地,也再已无人应答。
也就在那最后的一瞬,根胡子还猛一仰头,双目炯炯中似有无数鸟雀穿峡而过,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是在说“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吗?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只每年都要带领白驹村汉子穿梭于擂钵山的巨鸟,却再也跃不起来了……然而他手中的那一根竹篙,却如旗杆般牢牢地扎在了半崩山峡口的礁岩中,成为一个醒目的标志——那是根胡子的竹篙。
二十
九峡溪水卷着数以千计的松木毛板一路狂奔,一路咆哮,到得联珠桥下的大江湾时,急躁狂野的性子终于有所收敛。这里是明徳少爷家门口,上游不远处是匍匐资水北岸的唐家观小镇,下游是闻名整条资江的险滩——崩洪滩,而眼前却是一江开阔的水域。放缓了脚步的一溪洪水,此时却活像一个即将要出远门的游子,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大山深处,又依依不舍地汇入到出口处资水的激浪旋流里。
屋后,白驹山顶上的白驹寺古庙里,明禅法师正领着几位弟子在打坐诵《地藏菩萨本愿经》,香烛袅袅,木鱼声声,从一早到现在一直就没有间断过。明禅法师是个通了慧的老和尚,昨夜里他就感觉到有些心慌,而这种感觉于他是不常有的,他在心里喃喃自道,“这一回只怕是要出大事了!”天还没有全亮,他就翻身起床,并且披上了那一身师祖传下来的庄严袈裟,又从容地撞响了晨钟。师父是很少亲自去撞钟的,而且比平日早起了约半个时辰。几位弟子相继聚集于菩萨像前,一个个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明禅法师一脸肃穆地往前一站,也不说话,手握木鱼便打坐于蒲团之上,有弟子立马在佛像前继上香烛,众人一一围师父打坐,并也随着师父敲击木鱼的节奏,口齿清晰地吟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正菩提……
和尚们一直打坐诵经至正午,黑雨终于停住,天廓渐渐分明。
其时,老和尚才终于站起身步出古庙后门,向着山脚下的九峡溪口望去。被山风鼓起的袈裟如一面颜色橙黄的旗幡,啵啵啵的旗语却无人能够听懂……
守候在溪口的刚狗子领着众人在江湾里忙着收“羊”入圈。村里的女人们也纷纷赶过来帮忙了。众人用竹篙勾住毛板,把毛板一块一块地拉到了浅水滩上。
这时,远远地从崩洪滩山崖的纤道上走来了慌乱的人群。
有人在滩涂的下游倏地停住了脚步,一脸好奇地面向白驹山啧啧称道:“好一山千年古木啊!”在逃难中还能有兴致发出如此感叹的,那一定是益阳或长沙的城里人。遗憾的是,当人们到了白驹山山脚下的崩洪滩滩垴上时,却是无缘再见识到那一座被古木簇拥掩映的千年古庙,甚至连庙宇的飞檐翘角也无缘见识。
“古庙近前不得见,只缘山中林木深。”这是镌刻在崩洪滩滩垴一尊黑色巨石上的对联,是魏碑体,字体古拙苍劲。人们只能从随风而至的香烛气味中和木鱼声声里隐约感觉到这山中或许还有着一座千年古庙。白驹村人就是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日本人已经入侵益阳甚至马跡塘。送毛板船去汉口已经根本不可能了!
毛板源源不断地漂来,随毛板漂来的,还有一具亦浮亦沉的尸体。
“天道不公啊!”刚狗子其实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结果。他一个猛子扎向了激流,明徳少爷和庆牯子也领着众人随洪流奔过来。两处的汉子们纷纷跃入水中。
族中元老之一的佐正公也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联珠桥头。他其实对根胡子的惨遭不幸还并不知情,只是对佐庭族长的小题大作甚是不满,“此乃是国难当头之际,有本事为前线的抗日英雄多捐些钱粮物资去,一天到晚只晓得盯着个卵大的事,即便是黑皮真上山为匪了,那也是官逼民反造成的,与一个寡妇母亲又有何干?”他实在看不下去,更不愿意助纣为虐,便避开众元老的目光,戴着个斗笠向溪口走来。他总觉得心中不安,没想到刚上桥,果然就遇见了这一幕惨状……
“谢天谢地!尸体总算冇被冲进资江。”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说。
人们簇拥着把血肉模糊的根胡子抬上岸来。
“天呐!”佐正老人一声叹息,忙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帮这位劳苦功高的侄辈把被洪水浸泡得像个荞麦包子的双眼往下一抹,死者的眼眶里居然溢出了一摊含血带泪的浊水。“白驹村人对不起你呀!”佐正老人的声音里有愤懑也有歉疚。
此时的明德少爷心如刀绞,他努力地把目光从根胡子身上移开,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中,他的七尺男儿身便为之一震,心想,这不也是白驹村男人的宿命吗!
上应三十六天罡的白驹村汉子聚齐了,但他们的头领却死了。
村口江畔的人群骚动起来,老人们念着根胡子往日的好,眼里噙着泪水;孩子们想到那个用络腮胡扎得他们哇哇大叫的根胡子再也不可能买糖给他们吃了,纷纷抽泣起来;白驹寺古庙里的木鱼愈敲愈急,山间古木亦呜呜有声,汹涌着狂涛浊浪的资水一路咆哮东去,如一曲悲怆的挽歌轰轰隆隆地滚过人们的心头……
“老少爷们,河神土地,请你们全都让路啊--我们白驹村里的功臣廖盛根要入祠堂呐!”明徳少爷铁青着脸发出一声凄怆而肃穆的呐喊。时近午后,凝固的沿云如千丈挽幛高悬,老天爷忽然又洒下一把辛酸泪水般的阵雨。一干人抬着根胡子的尸体走在通往廖氏祠堂的青石板路上,却老远就看见佐庭族长在几位元老的簇拥下挥着手杖,指着五花大绑在祠堂左侧梨树下的阎二妮厉声大骂:“你个尅夫的丧门星,先是勾引根胡子亵渎圣物,现在又纵子投匪,你死有余辜!”
阎二妮五花大绑于祠堂前,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满脸怨毒,她气得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心里却非常明白老族长佐庭有意拖到这个时候执行家法,为的就是想要做给赶野羊回村的根胡子看。但他佐庭老儿所说的也是事实,即便是根胡子到了面前,也根本无力辩解。但谁也万万没想到,抬回来的却是根胡子的尸体!
满树梨花纷纷飘落。真是可怜了阎二妮,才当上新娘,又成了新寡。
“这就是命呐!”跟在队伍后面的佐正老人又是一声长叹。
阎二妮见状,干嚎了一声:“天呐——我的个天呐!”整个人就又晕了过去。
“天大地大,亡者为大!我倒是要睁大了眼看看,你们今天是认天理还是要认家法!”明徳少爷逼前一步,一改往日中庸守正的个性,他拉开喊顺山倒般的嗓门,气势夺人地诘问几位高过自己两辈的元老,也包括他自己的爷爷:“她的两个男人都为族里的事死了,你们竟然如此待她!还有冇有天理良心呐?”他同时也在心里向死者根胡子黙黙地许下诺言:“我一定会让婶子过上好日子的!”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这样的插曲,佐庭族长万万也没有想到。
稍怔了片刻,佐庭族长的心里却反而感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慰藉:“嗯,居然敢当着全村老少男女的面,与你爷爷叫板,还敢公然藐视族规家法,看来我孙儿明德是终于有出息了!”他其实一直担心儿子盛琪出走的事哪一天会穿邦,又一直担心孙子明德太过忠厚善良,他即便就是凭借自己手中的圣物能压住众口让他接班当上族长,今后也恐怕难得镇住在汉子们心中劳苦功高的根胡子和专使暗器的甲憨宝。现在好了,根胡子出事了,这是天意,而孙子明德也总算长出熊心豹子胆来了!佐庭族长虽然一脸尴尬,眼神里却划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阴冷寒光。
甲憨宝偷窥了一眼佐庭族长,不禁心里一颤。或许是兔死狐悲,又或许是慑于明德少爷正义严词的呵斥,其他众元老也皆是一脸愧色,忙趁机鸟兽般散去。
三月的风吹过祠堂,惨白的梨花早已经飘落满地,如清明节的纸钱。
狭长的白驹村顿时如死一般的沉寂,有人却分明听到了狂奔的马蹄似春雷叩响大地。人们正惊愕间,耳边忽又响起了枪声:“叭、叭、叭!”几声短枪响过之后,一个精干而熟悉的身影跨着高头白骏马,领着一干人向廖氏宗祠狂飙而来。
这里的一切,黑皮也是早几个时辰才从派下山去的人口中知道的。
有人认出了那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就是黑皮。
“半崩山土的匪进村了,半崩山的土匪进村了,大家快跑啊!”被雨水洇浸已久的廖氏祠堂,在慌乱逃窜的众人的挤撞下轰然倒塌,也包括那一块族规石碑。
还有人说得更加夸张:“那是一队禽兵,是从天而降的一队禽兵!”
“你——你们——!”佐庭族长更加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数十年来,连石达开的队伍都不敢贸然开进的资水白驹村,竟然被一个跨白马的后生——并且……并且,还是阎寡妇家的黑皮给撞来搅了大事,坏了族规!
“天意呀!”他大叫一声,一口鲜血朝天喷出,身子晃了几晃,便栽倒在地上。佐庭族长怒睁的双目依然未闭,手中还牢牢地握着那一根油光锃亮的拐杖。
抬着根胡子的汉子们一动不动地就杵在坍塌的祠堂门口。
“爷爷!爷爷!你这是何苦啊?”明徳少爷也一时懵了,待他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抱起溅了满身祠堂尘土和雨水泥浆的爷爷时,爷爷却已经断气。倏一抬首间,他又正好与黑皮双目相遇,两人的目光中竟也一时饱含了委屈和迷惘。
但黑皮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了,他纵身下马挑断绳索,扶起母亲朗声道:“半崩山并不是土匪,我们已正式接受整编,在日夜操练,只等一声令下,就会开赴前线,是一支卫国保家的抗日禽兵!”说过便扬鞭策马,朝半崩山方向飞奔而去。
而恰恰就是在这时,不远处似有嗡嗡之音传来:“山中现红狐,天上过禽兵……”这声音乍一听仿佛是熟悉的,再听时又觉得陌生。哦,也许是风声吧?
雨早已经停住了,江对面的白羊山山尖上,一抺残阳如血。
漫山的寡婆子花亦纷纷坠落……
当晚,白驹村后山的古树林里,那一匹九尾红狐犹如愤怒的火焰般飚来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