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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是女神 (诗小说)

2016-06-14 作者:廖静仁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已出版散文集、长篇小说、诗集等十余部。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一盏煤油灯,灯罩擦得雪亮, 
高高地擎在奶奶手中--
静仁,静仁,小心田垄缺口啊! 
奶奶的声音在风中波动。
 
以往的夏夜,有很多萤火虫,
一闪一闪像是盏盏小灯笼,
听说是一种叫敌敌畏的农药,
能杀死害虫也误伤了益虫。 
 
星星从推开的云缝里钻出来, 
只瞥了一眼,云又合拢了, 
那夜我去为车田水的哥哥送工具,
奶奶蹭着一双小脚,送我出门。 
 
奶奶的心里其实还有着小九九, 
她儿子,我的父亲被打成黑帮, 
在邻村的黄沙溪集中改造,
有时也摸黑溜回来看一眼家人。 
 
夜黑得像个铁皮桶,却被灯光 
剪开了一线细缝,我一回头, 
这才发现奶奶头上堆着积雪, 
擎煤油灯的手背爬满了青筋。 
 
我的心也在风中波动了一下, 
几滴挂在草叶尖上的露珠, 
籁籁滑落,我的裤管湿了, 
泪水,也潮湿了少年的眼睛。 
 
用露水和泪水洗滌过的眸子, 
尤其清亮,从此容不得俗尘。 
循着奶奶手中灯光照亮的路, 
一直前走,我极少有过迷茫。 
 
 
 
二 
 
那时年幼,我是奶奶的尾巴, 
奶奶走到哪,我就跟随到哪, 
从是民国走过来的乡下女子, 
偶尔爱穿旗袍,而且裹过小脚。
 
奶奶也有一件,那是她的陪嫁,
料子是丝绸的,绣着白色莲花。
听我伯娘说,奶奶是莲花转身,
即使被污水浸泡着也内心干净。
 
奶奶的小脚只能蹭蹭蹭走细步,
那个爱熨贴呀!一粒扣子掉了, 
她也硬是要找同样的扣子换上, 
打一个小䃼丁,颜色也得相同。 
 
奶奶还会作阳春,比如种葵花, 
那算得是她的最爱,奶奶说: 
葵花的小脸庞喜与阳光亲近, 
你看看,看看它们多有精神。 
 
奶奶还说:我一辈子的期望, 
就是只要你们能够健康成长, 
至于当官,要当就当得光明正大, 
不然,我宁愿你们一锄三棵粟。 
 
奶奶虽然是个没读过书的女人, 
却通晓古今,目光如炬-- 
一个靠强权压制的朝代不会久长, 
世上没有哪个皇帝真能万寿无疆。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堂屋, 
她一边剁着猪草,一边回头 
望了望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位, 
煤油灯在木櫈上嗞嗞绽放灯花。 
 
家里会有贵客来了!奶奶的话语,
把我惺忪的睡眼嚓地点亮, 
但是我的奶奶随即又垂下了眉头, 
你先去睡吧!我还得把猪草剁完。 
 
奶奶28岁就守寡了,清白一身, 
除了她娘家人偶尔会过来走动, 
穷家庭哪还会有什么贵人呢?
奶奶一声叹息,又想起了她儿子。 
 
 
 
三 
 
那年月呀!连煤油也很金贵, 
自从我启蒙读书夜里要做作业, 
奶奶就把煤油灯让给了我, 
而她自己,却就着灶火剁猪草。 
 
猪草也是奶奶自己从上山打来, 
小脚几拐几拐,却比兔子还快, 
一副削肩膀一挑就是两座山, 
一座是青青草,一座是干柴。 
 
最难堪的事莫过于每年大雪封山, 
接进灶屋里的竹笕水也被冰冻了, 
奶奶烧一壶开水去源头浇融冰凌, 
柱一根拐杖,走起路来一颤一颤。 
 
有一次我正在亮开童声背诵课文 
--蜀道难,难如上青天。 
奶奶一声啊哟从后山沟飘过来 
硬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回家。 
 
那一夜,我用热桐油帮奶奶揉脚, 
三寸金莲,青一块,紫一块, 
我抬头问过奶奶:奶奶你痛吗? 
奶奶却只是笑笑,满脸菊花瓣。 
 
灶膛里的火焰轰隆隆作响, 
长长的火舌几乎舔到奶奶脸上, 
哇噻!我的奶奶原来如此美丽, 
脸放红光,笑意在沟壑间流淌。 
 
 
 
四 
 
寒夜漫长,也有会熬过去的时候,
这也是奶奶说过的,奶奶还说过
--人心可欺,但不能自欺,
君不见,人们头顶三尺有神明。
 
村里人说,你奶奶手一双嘴一张,
她要是讲起理来呀准一套一套的。
事实上我奶奶总是少语寡言,
生不逢时,她没有传播的平台。
 
况且奶奶说出的那并不是道理,
而是她播种葵花时怀揣的种子,
一颗一颗的,全都光鲜光亮,
只要遇上春风就会发出嫩芽来。
 
当奶奶的煤油灯变成了旧时光, 
最先传出春消息的是山后的竹林, 
被压弯的竹子,是一张张强弓,
竹根在地底下拱,感觉特别灵敏。
 
春天是踩着漫山冰雪到来的, 
走得踉跄,气喘吁吁。 
一棵棵竹子闻风而动, 
动得鲁莽,动得精神。 
 
甩落满身冰雪,一朵朵的绿火熖, 
先是从自己开始焚烧再烧遍山林, 
一朵一朵的滴血红杜鹃迎风怒放, 
严冬溃不成军,小溪里春水融融。 
 
我的父亲也是那一年摘掉了白帽子, 
他当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兵做过医生, 
对遭到迫害,多少有些想不通, 
父亲又是摸黑回家,说是无脸见人。 
 
知子莫若娘亲啊!我的奶奶, 
其实早就有了心里准备, 
她把煤油灯罩擦得雪亮, 
照例高高擎着,照儿子回家。  
 
 
 
五 
 
一年了,又一度,许多春, 
奶奶的坟头草色黄了又转青, 
每年清明,我领儿女去扫墓, 
最重视的不是纸钱而长明灯。 
 
灯骨架就用后山竹子破的细篾, 
一根又一根,都是我亲手扎成。 
那是她的孙儿,我的良苦用心, 
竹子的韧性就是我奶奶的韧性。 
 
糊灯架的纸必须是超薄白纸, 
像我奶奶反复擦拭过的灯罩, 
老人家爱熨贴,容不得污渍, 
要做就做到最好才能与奶奶相配。 
 
还有灯盏肚里的煤油得添满, 
虽然只做样子,也得像个样子, 
再就是灯罩上须画一片葵花, 
画一池荷花,那才让奶奶称心。
 
奶奶离开薄待过她的人生也精神,
自己从厢底下翻出那身莲花旗袍,
慢慢梳理双鬓白发,还对着镜子
照了又照,奶奶是坐着升天的花神。 
 
一个莲花转身的人后来又爱上葵花,
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神话。 
奶奶一双小脚蹭蹭蹭走过的人生, 
肯定会与众不同,奶奶并不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