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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县那些已走和尚在但俱不消逝的人们

——包容冰人间诗歌搜寻记之九

2023-04-10 作者:呼岩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包容冰的诗歌写了多少岷县人?写了一个家庭,家庭小社会,社会大家庭。自古写到今,写了一千人,一万人,几十万人?实际上写了本体意义上的岷县人。一个优秀的岷县人就是全体优秀的岷县人。新时代岷县人在建设新岷县,新岷县诞生着新岷县人——这是包容冰诗歌的出发和归宿。

  文学是人学,诗歌是写人的文学样式。人在历史中,人在现实中,人在生活中,而诗歌在人中。

  著名诗人包容冰诗歌特别注重也特别善于叙事,在叙事中记述人物,又在人物的描摹中抒情绘景。

  包容冰诗歌中的人物多是岷县人,及于天上人间,天神地祗有人间味。而人间人物古今并行与现实土地。伟大卑微,神圣凡俗,三教九流,众生芸芸,皆被诗人皮髓透视,有了形而上哲思性仙道味。

我笑而不笑,不笑而笑
我哭而不哭,不哭而哭
我死而不生,不生而生
我迷而不惑,惑而不惑
我觉而不觉,不觉而觉
走在觉悟明妙的路上


  ——《生死可怕,轮回路险》尾曲
 

  诗人包容冰就是以此等“觉悟明妙”之心,多元呈现了他所见所闻所思的岷县人物,逝者复活,在者画骨,对之爱憎分明,褒贬恰当,尊抑有别,皆悲悯多情,在批判性辨识后赋予最高的真实。

  包容冰诗歌中出现最早的岷县人,是岷县人共同的祖先。他们是五千年前给陶罐上第一块彩的人,是种第一颗小麦洋芋当归黄芪的人,是唱出第一声“扎刀令”、“两怜儿”花儿的人,是雕刻出第一方洮砚的人,是写出第一首诗词的人,是赶着第一匹马茶马互市的人……他们建设了岷县往后发展的强大基础。他们还是岷县最早的苦难者,被不义的政权剥夺得一代代忍饥挨饿的人,被土匪的马刀砍下悬崖的人,当了军犯在服役中倒毙的人,他们受了罪就消弭了后代岷县人的罪。他是汉传佛教的第一个和尚,他是藏传佛教的第一个喇嘛,他是伊斯兰教的第一个阿訇,他是第一个浮出水面跃上梅川古道摇摆阔步的湫神,陆续凑集了一十八个。他们点燃了岷县的香火,岷县吉祥早安……

  岷县人的祖先,和今天的岷县人一起走在左边当归花开右边蚕豆花开的高速公路上,分不清谁古谁今,你喊一声他们都会答应。他们有一样的身姿步履,一样的眼色声气,一样的血肉灵魂。包容冰诗歌穿越数千年时空隧道,精细准确地比对了祖先与子孙的遗传基因密码,达到了百分之百的重合相同。诗歌使岷县神奇了,祖先给子孙的遗存丰硕,子孙得之繁衍丰茂。岷山是岷县的雪冠,洮河是岷县的玉带,岷县人生存在仙境中。

  包容冰诗歌中近距离出现最多的岷县人是父系母系血亲中的亲人们,最早的是明代钦定藏传佛教国师后法王班丹札释,他是岷县包氏姑表兄弟祖先,他的母亲包氏圣夫人是包氏的祖姑奶奶。

  班丹札释

  历史远去。后法王进京/做了明朝皇帝的一代国师/西头灵鹫寺成了一片残砖破瓦/任百年的风雨剥蚀/班丹札释,556年的时光/西天佛子圆寂成道/有人昨天给我送来你的圣像/送来《西天佛子源流录》/我双手合十,迎请你/辉光耀射我的陋室
  夜晚的梦中,天空出现佛光/佛光变成飞行的圣物/走下一个人,送给我一个圣瓶/说能治百病/我跪拜求师,祈求收我为徒/他说到时来接引我……
  我的心中产生巨大的欢喜/父母妻室儿女都在我的身边/沐浴了佛的光照班丹札释,包氏夫人是你的圣母/也是我的祖姑奶奶/《西天佛子源流录》才是我们/归家认祖的一条捷径
  我在《金刚经》里走了多年/深知彼岸才是灵魂的故乡/班丹札释,几百年来/尽管佛法衰微,而我不能放弃/这根救命的稻草
  救命的稻草啊/有谁知道它才是/万劫难遇的真理

  《西天佛子源流录》指点了一段家世的渊源,在后法王圣像前认祖归宗,夜晚的梦中喜遇接引佛,全家皈依三宝。国师弘法的寺庙虽已残破,但《金刚经》传达的佛法不衰,彼岸巍然永在。隐喻中的“救命的稻草”,浊浪中下沉的人快快抓住。班丹札释走过的梅川古道上,五百年又行走着和他以血缘佛缘相亲的梅川居士,他信心百倍,因信成道,因信称义。

  以后包容冰诗歌中每每站出班丹札释,给诗人壮胆打气鼓励。“后法王走了/西天佛子圆寂/西头灵鹫寺被叛乱的贼寇/一把火烧毁”(《梅川:抬头望月》)。但佛国药草当归黄芪根系深入佛土,佛月照耀下夜夜生长葳蕤,放大加持回向梅川居士佛路上行走不倦,永沐佛日光辉。他听到了佛在说话,“佛说,众生是迷惑的佛,佛是觉悟的众生”(《佛,沉默的圣哲》),他信了行了。他在寻找心,“佛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心在哪里”(《夜读<金刚经>》),心在解众生倒悬处。他弘法,“我给身边的蛆虫/说法”,给人间所有的“蜎飞蠕动”说法(《放低声音》),佛法不遗一个有情。他守五戒食素护生,自我实现“由食肉到食草的理念转换”(《变幻》),降到社会食物链的最低端。他把执教的学校视为“寺院”,在“一片绿洲”中传播善知识(《听小学生晨读》),丛林在生长。他读(《金刚经》)的唯一目的,是“在《金刚经》里打捞智性的沉船”(《背西面东》),水涨船高抬举佛慧重光。他时刻不忘身份,“我每天读经念佛/是一个在家修行的居士”(《失眠的夜晚》),佛居心上。故此,大根器人佛悟猛升,以自己躯体作为“无人烧香磕头的寺院”,“我就是我的方丈/我就是我的和尚/自己诵经自己听”(《自慰的方式》)。真信仰无关形式,有经有人诵经处即为隆盛的寺院。梅川居士圆满实现了自己的目的:“我信佛,我学佛,我成佛”(《进入九月》),佛愿佛成。

  包容冰和班丹札释,在血缘上和信仰上是一家人自家人。觉悟了的姓释的人,五百年前原是一家,一万年后还是一家。

  包容冰诗歌中第二位尊贵的高祖,是他的曾祖母。长诗《父亲,母亲》中,数典忆祖记述了曾祖母的慈言善行。

曾祖母者,梅川镇老幼店余氏
今天在我的诗里浮出水面
祭祖的泪水饱含深情的悲悯
倘若你仍在三恶道
来世必定生天
倘若你在三善道
寿终肯定归西
因为我不断的念佛回向
有诸佛菩萨不断地超拔加持
我的断言不是妄语
真实不虚

  学佛人不打妄语,他以悲悯回向尊者,祝愿她超出六道轮回,走进西方极乐世界。

  诗人降生落地,曾祖母“脸上增色,心花怒放”。

  替代婆婆的曾祖母/跑进跑出/颠着三寸金莲,烧汤烙饼/她收获了四世同堂的第一个男丁/伸出粗糙冰凉的手,摸了摸我温热的额头/巫师般发出料事如神的谶语——/这娃那个白净,将来不爱做活/一定是念书有出息的……/父亲笑得合不拢嘴,一再追问/婆啊,婆,你为啥原因知道/看你傻的,不信你们瞭着/我说了你们也不懂——

  曾祖母对降生者说了吉祥的谶语,接着又唱出了祝福的歌谣:

送生娘娘是菩萨,我的孩子命真大
左肩坐的是人王,右肩坐的是将相
国亲地主怀里抱
后面跑的乱哄哄……

  谶语和祝福,莫不是预兆着包容冰诗歌的万千气象?天上人间,帝王将相,农夫织女,贩夫走卒,尊卑高下,在诗行密集布阵,以言词语句纠缠碰撞,酝酿融化生死苦乐颠扑不破的真理大道。

  然在饥饿人间,曾祖母最关心的是新生曾孙子的待哺之食。“曾祖母在临终前三天还嘱咐/把那索罗儿拌汤留上几口/那娃儿哭起来,我心如刀割……”。但是,惦记着曾孙之饥的曾祖母自己却悲惨地死于饥病交集的绝境。

  记得六岁那年,曾祖母撒手人寰/1969年的农历三月/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粮柜里几十颗麦粒窜来跑去碰撞/甚至发出刺耳的尖叫/卧床不起的曾祖母在病中呻吟/难堪的父亲跑到生产队长家里/大哭一场。杨叔叔啊/借上几十斤麦子吧,我的阿婆病得实在不轻呐/面箱里老鼠碰不下一个白鼻梁……

  劳累一生大善大悲的老人如此死去,是人间巨创的伤疤,是将为后世后代赎免罪衍的图符。包容冰每忆至此,顿觉天地变色,五雷轰顶,“心酸的泪水涌出眼眶”,唯见曾祖母的口碑在家乡矗立:

  家乡的老人们每每回忆你的时候
  谁不夸赞你,独一无二绝版的茶饭
  村庄里谁家的红白喜事
  你是首选,第一个必请的厨师


  精于烹饪者死于食物的匮乏,世间法错乱竟至于此。包氏家族近世一个重要环节上,曾祖母在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落草啼哭的人长大后的诗歌里,具体生动地在岷县茶住录复活,手抚一处处不平,安慰一个个受难者。

  风云雨雪雷电包裹着岷县大地天空绘以形色,祖父父亲母亲拥抱着包容冰的短诗长诗赋予意象韵律。包容冰诗歌中,不但有两代尊亲吉光片羽的零碎诗句,也有三位亲人浓墨重彩的专题诗篇。

  祖父孙子隔代最亲,没有代沟只有通道。年老者和年幼者心灵沟通了就不能阻塞了。诗人记得“我的祖父背运山货/镢把,锨把,连枷把/汗水与血喂养我/在啼哭声中长大”(《炊烟》)。他“想起死去的亲人,在黄昏/我把一叠纸币在内心点燃/祭奠,超度,悲悯”(《黄昏》),祖父也来认领。他还想起来了,“咽糠吃菜的祖先”里也有祖父在苦度饥年(《走进天命》)。他还记得自己在木寨岭挣扎拉车爬坡,祖父在身旁鼓励:“孩子/别哭,男子汉的眼泪比金子贵”(《穿过正午的阳光》)。祖父死去二十多年后,梦中来见求援,说“柜子里的口粮已经短缺”(《梦里的人,梦外的狼》),孙子必当恩报。诗人走心灵之路,常常遇见一坚强卓立饱有智慧的老者相慰相助,他就是祖父。

  包容冰写祖父的专题诗篇有《清明雨下,怀念亲人》《当归,当归》《祖父躺在墓地里》《睫毛上的寒霜》。

  《清明雨下,怀念亲人》:“爷爷,二十多年前的春天/你驾驭杏花马车走向深远/杳无音信”。祖父病卧不起,诗人曾将一只熟鸡全份孝敬;今日清明雨中,带着儿子陪同父亲、二叔给祖父上坟。《当归当归》,记叙祖父的当归崇拜情结,当归是吉祥的图腾,门庭驱邪的神物,是心灵归所当归的标识;当归壮民身心,治民身心之疾。祖父种当归也教会了孙子种当归,为衣食为幸福生活,亦为传承当归精神。《祖父躺在墓地里》,描绘祖父墓地的黄土庄园,酸刺葳蕤碎花开放麻雀啁啾的世外风景,诗人献上诗歌报告后人的生活情况,一封平安家书呼唤回到真正故家。

  睫毛上的寒霜

 那年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和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层层包裹/大山深处/黑毛驴驮着两根车辕椽/ 三捆子柳条儿/扬蹄奔走。我和爷爷/被沉重的背子压得/落在后面,气喘吁吁
    睫毛上的寒霜挡住我的视线/分不清道路和方向/走一程歇一刻/我用冻僵的手不时捂住双眼/移开时,两把泪水在手心里打旋
    寒霜封裹了爷爷的睫毛和胡须/他更像一位慈祥的圣诞老人/有时向我咧嘴一笑/什么话也不说
    夜幕降临,毛驴消逝于我们的视野/纷扬的大雪覆盖了它的蹄印/苍茫的夜晚/我和爷爷如同一老一少的两个野鬼/高一脚低一脚,走在荒山野岭的路上/那一夜,两耳只朵失去知觉/估计天亮后会被雪刀割掉
    爷爷哟,黑毛驴呐,我的老伙计,你们在哪里/三十二年阴阳两隔,无法相见/我将念佛的功德回向给你们——/南无阿弥陀佛……/祝愿你们早日找到/了生脱死的路径

  祖父离世三十二年后,诗人庄重记叙了一件特别重大的事件。大雪铺天盖地的夜晚,祖父和孙子背着扎当归的柳条儿重背子,赶着驮载车辕椽和柳条儿的黑毛驴,把在山林割采的山货运出山,卖钱贴补饥寒。寒霜封裹了祖父的睫毛和胡子。孙子睫毛上的寒霜挡住了视线,冻僵的手摸一把摸下两把泪水;耳朵冻得失去知觉,估计天亮可能会被雪刀割掉;短促生命中由祖父伴行的一个漫长的冬夜,天意给孙子上了教益丰满的一课:什么是人间,什么是生活?怎么活下去?活着为了什么?孙子走出了这一夜,走上了正途大道。现在他以阿弥陀佛的无量功德回向给祖父,也回向给众生平等的有情黑毛驴,祝愿他们一起走出如大雪黑夜一般的生死险径,踏上归家的平安路途。

  包容冰这首诗,寓意极深极远,遥相呼应了千年前五代韶州云门山文偃禅师的一句禅语:“尽乾坤把一时将来,着汝眼睫上”。眼睫毛上寒霜化成净水洗亮双眼,眼光向上,天空全收;眼光向下,大地全收——包容冰佛诗牵系文偃偈诗“云门三句”,佛界奇缘可遇可求也。

  父亲母亲和子女在家族血缘链条上是最近的两个环节,所由出和被所出的分割是一瞬,心灵一辙却无终程。父亲母亲是输血站,把两个族系的不同血液调配圆融成同一种血液,输送到儿女身心上,待看成龙成凤的奇迹。

  在人民公社体制的农村,诗人父亲是一个贫困家庭中上有老下有小的户主,一肩担着生存的重担,首当其冲撑着外部的压力和冲击,又站在内部利益漩涡的中心不被沉溺。母亲除承领全部苦难外还要被夫权所困围。父亲母亲和儿女最亲,但由于环节紧接,又易发生血脉相撞成浪的逆流。诗人和双亲,自然也不能脱出此种情形。舐犊,扶持,纠葛,忏悔,感恩,追思永念……

  很多时候,诗人想到父亲就想到母亲,想到母亲就想到父亲,把父亲母亲一起想起来,诗藤上就开了两朵山花。“父母给我血肉之躯,在尘埃飞扬的乡村长大”;“故乡,那是我在回家途中的驿站/父母,那是我不能丢弃的长久伙伴”(《这几年,我仍然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两个人的父母恩要悉心报答”(《前世今生的恩怨》)。“故乡,母亲倒在春寒料峭的风中/谁去搀扶,老眼昏花的父亲/围着火炉喝罐罐茶/母亲微弱的呼叫声被风吹散”(《红嘴鸦鸣叫的故乡》)。“仰望星空,哪两颗是父母的灵魂”(《风再大心也静》)。“有一位老人谢世了/于是想到了看守老屋的双亲”(《寂静的乡村》)。“父亲早已起床/在佛龛前,点香三炷”,“失明的母亲,常常把/不来看她的女儿,在雪天最爱牵挂”(《二月雪》)。“父亲,母亲,在暮色四合的夜晚/你们已经不再呼唤我褪色的乳名”(《恒古岁月间》)……

  父母亲这一对老夫老妻,一起出现在诗人的父母专题诗篇中:《回故乡》《大雪过后的冬天》《从正月到五月》《灾难过后》;最著名的是长诗《父亲,母亲》,父亲母亲一生的交响曲,父亲母亲苦尽甘来的命运交响曲。这首长诗以父母亲为主轴纵横展开了包氏家族的荣辱苦乐历史,堪称一篇悲怆欢欣交集的碑文,应该铭刻在丰碑上。应该看出,包容冰的优秀诗篇是父母亲的言动帮助他写成的。

  泥腿子的故乡

  风吹光秃秃的山梁/背着柴禾赶路的人/是一座移动的大山/风只能吹动他凌乱的头发/却改变不了他行走的方向

  两只觅食的麻雀/在耕过的地垅上寻找蛆虫/唱花儿的婆娘,满腹惆怅/也不想给过路的人说

  我是一个过路的奸商/四处打探赚钱的行当/左肩背着泥腿子的故乡/右肩扛着黑魆魆的行囊

  瞎了眼的亲娘/泪流满面/给我回忆挨饿的往事/一只蜜蜂落在母亲/单薄的肩上/我把故乡看到的和听到的/放在心上默默酝酿

  父亲在一旁的蜂窝煤炉上/煎熬治胃的草药/瘦骨嶙峋的手指/又一次把我迷茫的眼睛擦亮

  父母亲在泥腿子们永远的故乡度过晚年,这里尽是顽强求存的生命。背柴人走动如山不改方向,唱“花儿”的女子独自承受惆怅,麻雀寻觅土中蛆虫为食,诗人谋生自嘲为“奸商”,终于背着没装财没装宝的行囊回到父母身边。失明多泪的母亲给他照亮饥饿的岁月,煎药的父亲用手指擦亮他的双眼,诗人把故乡的见闻酝酿成诗,像一只蜜蜂一样落在母亲肩上忧伤的唱了出来。是父母亲帮着诗人写出了《泥腿子的故乡》。

  诗人为突兀跌宕的情事激发,在阳刚爽朗的语境中往往想到父亲。“一脸土色的父亲,寡言少语”(《用回忆打发空茫的时光》)。“父亲吸着自卷的旱烟棒/我呆立在院落一旁,饿得心慌”(《两手空空》)。“我跟着父亲/赶车犁地耕田。”(《低处行走》)。“父亲的羊在山坡上吃草/梦中的狼在洞中啖肉”(《梦里的人,梦外的狼》)。“二十岁的花季,父亲东借西凑/终于给我娶了新娘”(《低处行走》)。“脸颊青癯的父亲在蜂窝煤炉边/煎熬治胃的草药”(《静思默想》)。“我在深秋叶落的黄昏/把父亲命在旦夕的后事/在心里细细过了一边”(《秋末述怀》)。“我一个人坐在废墟一片的老家门口/缅怀去年往生的父亲”(《和灾难擦肩而过》)。对父亲一路追思,从苦难人生到快乐往生。

  包容冰写父亲的专题诗篇有:《与父亲书》《父亲》《从不说话的父亲》《秧当归子的父亲》《周年祭》《三周年,祭父》《怀念父亲》。

  《与父亲书》,揭开家庭中一块“不愿公开揭起的伤疤”,公公儿媳间爆出血泪之争,贫穷似刀实为元凶。压力压塌人性,反弹时伴以怒吼与鲜血。岁月抹平爱恨沟壑,老年父亲母亲守护贫家穷业,诗人务作诗歌的“庄稼”。《父亲》,贫贱夫妻百事哀,父亲和母亲年轻时不睦,扦格,争闹,在老年时变成携手,相扶,互助;儿子对此人间常态也有了欣慰的理解,消散了公婆笼罩在儿媳头上的阴影,不幸往事成了流泪诗歌的泪源。诗人尽天下最大孝心,劝助父母念佛学佛走佛路。《从不说话的父亲》,记父亲一日病危,不能说话;儿子急急回家救援,祈祷父亲转危为安,莫撇下母亲一人受苦。《秧当归子的父亲》,描摹父亲劳作的艰苦,孤独,平静,庄严,和天地合一的感悟;儿子也在谛听父亲的心灵。《周年祭》,以念佛诵经举行父亲顺世周年祭,齐声念诵的佛号胜过“儿女空洞的哭声”。《三周年,祭父》,儿孙和佛友诵经念佛祭祀父亲离世三周年,在世间的母亲也有佛助以期极乐世界相聚。

  怀念父亲(节录)

  蒺藜葳莛,雀鸟偶来啼几声单调的歌/慰藉寂寞/你长眠地下是否竖起梦中的耳朵,听到四季的变化

  你是给我表法的第一个老师/从此,我坚定了修道的信念/不在学佛的路上犹豫,徘徊

  父亲,我为你自豪/却为天下的父母担忧/他们的儿女不懂孝道啊,肉山酒海/送父母去三恶道报道/可有谁知晓,佛菩萨为此潸然泪下

  父亲,你多次教导我/要把红尘看破/名利像草上的露水,瓦上的薄霜/要把生死悟透/生死乃人生第一大事

  我学会了低调生活,谦卑处世/把加法当作减法/乘法当作除法、用零除以婆娑世界/在一句佛号里找到生命的圆心

  诗人站在父亲的墓前——大西北山野一座普通的土坟,埋葬着养育了一个诗人儿子的一个农民。一生的劳动、苦难、错乱、觉悟,把一个卑微的农民锻铸成了一个山村的哲人。他梦中的耳朵,听到了儿子真切的诉说:“父亲,我为你自豪!”父子间曾有的间隙阴影被光明的心态一扫无余。父亲是给儿子表法的第一个老师,教导儿子看破红尘,看破生死,教导儿子低调生活谦卑处世,教导儿子向世人说出有益世道人心充满佛智佛慧的偈言。这种信念是太平盛世和谐社会利乐生命的圆心。

  诗人被九曲回环的情事激发,在阴柔凄清的语境中往往想到母亲。“草根充饥的傍晚/母亲煮熟苦苦菜的炊烟,渐次熄灭”(《守住乡村的寂静与风寒》)。“妈妈,你喊我的声音/像淡蓝的炊烟/把寂静的乡村弥漫”(《夏日早晨的诗情》)。“母亲的眼疾。撕扯了我/十年的肝肠”(《独坐》)。“想起煨炕的母亲/被半干的蒿草烟熏得/泪水流淌”(《在秋天的傍晚》)。“母亲的鼻血,染红秋天的颜面”(《病房里的母亲》)。“失明的母亲/拄着拐杖/像一尊雕塑/再没有喊我的乳名”(《忘不掉故乡的疼》)。“母亲,三月的风吹起/沾在你额头的一缕白发”(《在春天》)。“母亲啊,我不断地祈祷,在每一个清晨出发/一浪撵着一浪走向西方”(《四月的祈祷》)……儿子的诗是对母亲的祷词,一句一句伴着母亲的心跳。

  诗人写母亲的专题诗篇有:《因果报应》《致失明并瘫痪的母亲》《忏悔书》《劝母书》《过生日》《给母亲的一次开示》《给母亲喂饭》。

  《因果报应》,对一项普世佛义的忏悔性解说。“儿子小时候,不听母亲的话”;现在儿子劝年老失明偏瘫苦难愈重的母亲念佛拨苦,母亲却“口念弥陀心散乱”。“母亲老了,不听儿子的话”。这一善性的因果报应的转折,是天下受苦人向佛归心。《致失明并瘫痪的母亲》,记叙母亲的苦难与儿媳的孝养;儿子做母亲“万世难遇的善友”,力劝母亲静心念佛,以佛义理清儿女因缘心不迷乱。《忏悔书》,对苦难母亲忏悔由感恩鼓诵着,儿女侍疾的密疏远近能在佛经前世今生欠债还债有恩报恩的说法中万事大吉。诗人的孝心在于引领母亲念佛离万苦得永乐。《劝母书》,面对受难的母亲,儿子提示一条念佛自救的途径,这才是大孝至孝。《过生日》,儿子的生日是母亲的难日,在母亲的苦难晚年,儿子平生第一次简朴地过生日,实为纪念母亲的难日。母亲堂上端坐,儿子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第一次给母亲洗脚剪指甲。《给母亲的一次开示》,居士舍利给舍利的母亲光明开示,六道本苦三界是火炕,唯有佛国极乐。母亲过去无量劫供养无量佛如来,已积如天洪福。“外国总统命大/也不如你的一根头发”。住世菩萨,一发万善,福乐在前。

  给母亲喂饭

  给母亲喂饭/坐在你的身边,八十二年的风雨如鞭/抽打我的灵魂,七窍生烟/强行断奶的那一天,母亲/也许连哄带吓,把青稞面饭菜/再三填进嘴里,生怕把我饿死/60年饿殍遍野,你死里逃生/经过劫难,却躲不过病魔缠身

  给母亲喂饭,其实是给你还债/前世今生欠你的很多。包括泪水/失眠,哭喊,长夜梦魇

  你戴着念珠的左手,摸着、不能动弹的右手。像我的眼睛看着/你黑暗一片的眼睛/和妻子戴在你颈项的佛牌——/南无阿弥陀佛,相顾无言一边给你喂饭,一边念佛/我的心才不觉得那么散乱/给母亲喂饭,要有耐心/一勺一勺,不多不少/为了使母亲吃的舒心/我的嘴不由自主/也在为你鼓劲

  这是一幅演示《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的孝亲图。由身及心透彻通体关爱,令人动情。一勺一勺不多不少地喂,好像儿子降生时一口一口吃母亲的奶;好像幼小时被母亲一口一口喂饭;好像母子亲情顺着时序来了一遍,又倒着时序重来一遍;这就叫感恩报恩。母子心灵感应,母亲戴着佛珠的左手抚摸着不能动的右手,儿子的双眼看着母亲失明的双眼送去光明;看着妻子戴在婆婆脖子上的佛牌,心念阿弥陀佛,无言嘴动,节律一致地配合母亲进食嘴动,给母亲鼓励吃人间食吃佛国食。过去母亲在喧嚣的人间声中踏着苦难走,现在母亲在清明的念佛声中跟着佛陀走。

  现代文艺理论大师著名诗人胡风在长诗《时间开始了·光荣赞》中写了自己的母亲。我觉得包容冰的母亲很像胡风的母亲,都被贫病煎熬着,在家庭中承担最重的痛苦,但坚韧的忍辱负重,屈而能伸,在重担下不会折断,并且取得了无生法忍的大智慧,以独特的方式对抗各种不平与邪恶。包容冰的母亲也在诗人儿子的“光荣赞”中不朽了。

  人间真相是,幸福的家庭是不同的,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家庭是不同的,各有各的不幸。包容冰从父母亲的家庭中走出来,以梅川居士的身份和一个女居士建设的佛教家庭,丰满着佛福佛乐佛悦佛光。

  妻子儿女在包容冰家族人物诗篇中枝繁叶茂开花结果,记叙妻子儿子情事从不吝笔。妻子秉赋农家女子吃苦耐劳持家守业相夫教子的贤良本性,在旧式婚姻中走到夫君身边即成佳偶执手同行,有文化执教乡村学校,懂农事耕作田畝。依佛法把和公婆的嫌隙化于无形,对二老赡养服侍最后助念往生。《穿过正午的阳光》,树立了年轻妻子苦难中坚忍自持的形象:

  二十岁央媒娶妻,即年拥有千金

  …… 1983年秋天,麦子熟了

  抱着麦子哭泣的孕妇

  在麦芒碰撞的乡村,忍饥挨饿

  发育缺钙的胎儿

  备受胎狱的煎熬,身不由己

  三个子女健康地成长起来。欢乐在简陋的村学,夫妻联手引领学生游戏;欢乐在小麦地里,妻子教儿女拔草,接到诗人从远方打来的平安电话;欢乐在春天的山坡,《植树节,喊一声亲人》,一家人齐心植树,培养绿色的希望。

  和诗人同根生的六个兄弟姊妹,各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对父母的态度并不相同,也是社会的通常状态。诗人的述评记叙,饱含无奈的悲情而心酸……

  诗歌偶尔写到曾祖父和二叔、四叔,几行诗句并非闲笔。他们的劳苦生涯和人性弱点,本是底层的低端大众中所正常具有的,得到了诗人凄凉的体察和同情,并代替他们作了心灵上的承担。诗歌还记录了堂弟明江参加助念送往生的一瞬,却是功德无量。

  包容冰诗歌中的历史人物复活在岷县的现实中,得到了新的评说。董卓不那么可恶了,貂蝉不那么可怜了。鬼章王在铁城重新演练军阵,被狐仙告知科举考题的考生刘世伦匆匆走过茶埠、梅川赴京去赶考。飘袂而过岷州的张天师、张三丰也听懂了岷州土话,范仲淹的字挂在茶埠一家土屋的墙上生辉。鲁大昌城头观战归来,在蝴蝶楼上怅然望月。岷县苏维埃主席张有才唱着自编的花儿慷慨凜然走上刑场,在河西走廊牺牲的岷县级籍三千红军战士的忠魂正在回乡……

  历史人物回到了历史。今天的太阳月亮下岷县城乡人物在包容冰诗歌中摩肩接踵。

  《和一位县级领导谈学佛》,这位领导是“为曾经读过《金刚经》而欣然”的领导。《二月初二说往事》,县四大班子领导和文学名人在《我的马啃光带露的青草》首发式上,热情评论包容冰的第一部诗集。包容冰的诗歌写了他做学生时的老师,和他做老师时的学生。他的诗歌鼓励正在写作的文朋诗友,缅怀不幸逝去的文朋诗友。系列灾难诗篇写了遇难的灾民和正在重建家园的灾民。“四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无人收留/找不到父母”,诗歌给他们找“回家的路”(《马家沟》)。农民在包容冰诗歌中劳动。“走过秋天的田野/挖当归黄芪的药农/抬头看我一眼,继续手里的活计”;“一个进山的人割倒山坡的黄蒿”(《立冬前后》)。诗人看见“一位低头走路的老人”去寻找洋芋蛋这些村庄救命的希望,他的“一滴泪水养活了一个村庄”;诗人又看见“舀一瓢洮河水煮茶的乞丐/漆黑的脸膛被阳光舔亮”;诗人还听见“放羊的岷州姑娘/唱几声两怜儿,打发惆怅的时光。“心上的郎啊/站在乌鲁木齐的脚手架上/把回乡的路一再仰望” (《秋天,寒露的阳光和风》)。诗人关心着饲养场热炕上说黄段子的光棍汉;以另一种心情关心着有了钱财由乡到城到更远方的移民。诗人还记得“吹羌笛的牧人”和“当年二郎山敲钟的老头”,估计“那个唱花儿的少年开始白头”(《岷州,菩提流蜜的家园》)。诗人羡慕“垂钓的老翁笑容可掬/鱼竿钩折/也不见一条洮河鱼上钩”(《校园的夏天》)。诗人追念“那一年饥荒泛滥,伶仃无助的人”(《菩提流蜜:记忆的故乡》)。包容冰诗中出现过偷情的酒店女店主,梅川镇伤情啜泣的卖麻花女子,和昨天在车站遇到的出外打工的农民工。当年的同学与玩伴们,也在诗中见面说话……

  梅川居士结交佛友建立佛谊共行佛事。五台山上的山坡里,“念佛诗儿的婆姨/口念弥陀心散乱/他的心上人在外省打工/喝啤酒的青年/蓬乱的头发上苍蝇拉粪/摔酒瓶打架”(《在五台山上》),包容冰和佛友以居士慈心督促这些妄心的迷人们觉悟,改变命运。《这些难得的莲友》,更是同心共力要改变芸芸众生的命运。阿弥陀佛左肋侍观世音菩萨坐在莲花宝座上,召唤易行道上的净土宗信徒们,“在一条法船上相逢”,“一声佛号,一朵莲花/一部佛经,一条法船”。弘扬正知正见,莲友共仰彼岸。《助念的秘密》,一种佛义浸润着温情的临终关怀,往生克服了死亡的恐惧,念佛声中尊严的死亡体现了生命的尊严——在佛号阵阵中寿终正寝的人有福了。

  包容冰诗歌谴责沉溺酒肉丧失信念的人,无理取闹的人,不孝父母的人,自私自利的人,坑蒙拐骗的人,无行无良的自号文人诗人作家的人……,这些人在诗歌里一露头即遭痛击。诗歌聚焦了一个梁上君子,嘲讽了一个蒸沙煮饭的愚人,不搭理一干极熟悉又陌生的人。《堕落得如此不可救药》,打击力度最强,锋芒最尖锐,把全部的鄙薄轻视一起泼向他了。诗人痛斥了这个通过苦读苦干攀上高位的人,发迹后不可一世,快速跌入腐败的泥坑不思自拔。酒醉后原形毕露,口出不惭之言,“嘴里说不出一个干净的字/情人,金钱,官位,玩乐/还说预请了为自己写悼词的先生”。看来这个人间贪腐标本追逐权位名声要一直追逐到阴间了,却不知那里有无间地狱在等他。诗人初始还有些艳羡此人的飞黄腾达,但很快就提高觉悟,不屑他的劣行,和此等人渣划请界限了。诗人的笔勾勒来了各色人等,爱过的恨过的人都来到他的诗篇上过过场。诗人也舍得和已无共同语言的旧友在巷口分手,走到洮河边上看一个人“枕着褴褛的衣衫舀洮河水煮茶”(《抽刀断水》);同时看看河上的筏子客,想想梅川大爷,沟里二爷,河那边勾魂摄魄的石山爷。

  美国新批评学派评论家维姆萨特和比尔兹利断言,一部文学作品已经发表,就属于公共语境域,“诗歌即非评论家所有,亦非作者所有,诗歌属于公众”。“在无字句处读书”,读包容冰写人的诗歌, 要跳出字句去读人。岷县人进入诗歌后就是公众的岷县人了。打开佛经,能听佛在咳嗽;打开包容冰诗歌,能听见岷县人在说话。

  宗教典籍由其信仰崇圣性,必须写到人。佛经4200余部23000余卷,写了无数佛菩萨声闻缘觉罗汉金刚帝释天,无数比丘比丘尼居士善男信女。基督教《圣经》旧约39篇新约27篇共66篇写了无数人,写了上帝耶和华的独生子耶稣,耶稣的12位门徒,写了以色列十三个部族,一个阶段总人口达到603550人;还有亚述人,巴比伦人,波斯人,希腊罗马人;写了无数信奉耶稣的基督教徒。

  诗歌由其叙事抒情性,必须写到人。《诗经》三百零五首,写了一十五国无数中华先人。唐诗五万首,写了无数人。宋词两万诗,写了无数人。现代诗人胡适、康白情、郭沫若、汪静之、冯至、闻一多、徐志摩、胡风、艾青、田间、臧克家、戴望舒……写了无数现代人。当代诗人昌耀、食指、北岛、茫克、林莽、海子、西川、庄伟杰、王立世、王爱红、马启代、马小康……写了无数当代人。

  包容冰诗歌既具有佛教的信仰崇圣性,又具有诗歌的叙事抒情性,在宗教和诗歌的交集圆润辉映中,写了一个偏远古县的无数岷县人,他们有中国人的共性,又有岷县人的个性,在中国大文化平台上特立独行,继承创新岷县文化。一个岷县本土诗人写了如此无量多的古今岷县人,这在诗史上似是史无前例的。

  包容冰的诗歌写了多少岷县人?写了一个家庭,家庭小社会,社会大家庭。自古写到今,写了一千人,一万人,几十万人?实际上写了本体意义上的岷县人。一个优秀的岷县人就是全体优秀的岷县人。新时代岷县人在建设新岷县,新岷县诞生着新岷县人——这是包容冰诗歌的出发和归宿。

2019年6月19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