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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葵散文诗组章

2022-02-20 作者:黄葵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黄葵,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文学教授,海南作协理事,海口作协副主席,海南创意文学院院长。


  风自真理的额头涌出
 

  一

  真理的额头,智慧的裂纹,风涌出。

  这来自大理石的愤怒,携着诸神的种子。

  升降自如地歌唱,浩浩荡荡地欢笑,痛快淋漓地哭号,慢吞吞地悲叹。

  欢蹦乱跳的风,迪斯科般的自由,运动是对生命的诠释。

  长驱直入的风。像高贵而又仁慈的王,一挥手就为大地掀起辽阔的涛声。

  舒展腰肢的晨风,唤醒花季和美梦,悄然掀开少女一帘披肩的长发。

  轻盈可掬的晚风,灵敏地托起炊烟。远送夕阳的归程。

  把鸟交给天堂,把虫交给陶土。让苍穹腾起欢畅的禾香,这是风涂抹在大地上的箴言。

  风用最伟大的诗章把全世界抚摸,风甚至能把最伟大的诗句塞进一条羊肠小道。
 

  二

  南来的风在坟墓上滑行,北往的风在摇篮里滑行。

  雪莱的西风在颂歌里滑行,剩下的东风在翅膀上滑行。

  它们携带着发酵矿物和田野的酵母。

  它们把时光移动。

  它们把一座村庄的种子送给另一座村庄。

  它们把一所学校的声音带给另一所学校。

  它们揪着狗吠的耳朵,竖起城市的衣领。

  它们用呼啸,追赶着子弹的呼啸。

  它们把玛瑙筑在岁月的大车上,一捆捆卸下隐形的火焰。

  它们与翅膀如约相守,把丰收的令箭射向果实和无垠。

  风啊,在叙述者完成叙述以前,它们决不为任何一个人抖开那放荡不羁的裹尸布。
 

  三

  春风把大地弯向鹅黄,把人类的意志弯向嫩绿。

  夏风把蝉鸣植进老人的孩提时代,把少女们的裸体贞洁在大海美学泛滥的泡沫里。

  秋风抬起果实涌起的香甜和波涛,率领被黄金分割的果实找到种子的位置。

  冬风剥光了森林和草原的衣服。它们要到大海去裁剪,把更高的长袍给树木,把更绿的裙装给小草。

  时间被轻易翻越,空间被匆匆折叠。

  飞逝的心窗被翅膀打开。风的手掌把一块块大理石的晓梦扶出山麓。

  风把黄金托付给贫穷,又把硬币丁当敲响在乞丐的碗底。风把儿童交给丁香,又把少女镶进玫瑰。

  大风扇动群山,鹰在苍天的骨骼里悠然前行。流云追逐着一群牛和羊,啊,风,颠覆在大地的掌印上。
 

  四

  草睡在草垛上,草在风的视野里奔突。

  当风再也不能把春天长留在枝头,草就把自己收拾得一干二净。

  时光被织进风的背影,风踱着猫步,它们不会斜靠在公园的长椅上,它们在牛蹄印里寻找新生的预言。

  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是风烙下的圆润的伤痕。

  麦秸燃起的童话,总是带着风向四周探访。

  风,在海啸和雷鸣以前到来。

  风,不能固定适婚女人的芳香。风,用超薄的翼,在妙龄少女的线条里搜刮乐趣。

  风的灵魂被流浪的使命包围。但风从未忘记侧身站起,整装一身爆发的力量。

  风追随不上预官者。它就和森林一起高歌,和麦浪一起抒怀,收集闪电,给鹰提供勇气。

  风追隨着风,在权杖的折断处寂静地发芽。

  风在转弯处增强着信仰,一任壮阔的呼号化为赞美。

 

  草举着绿色的旗子
 

  一

  草,是农民保留到最后的一份遗产;

  草,是牧民缩写在大地上的鞭影;

  草,是沙漠尽头生命的第一见证;

  草,是孤守野花的惟一的卫士;

  草,是倒写在人心头的“小”字。

  偷伐者的眼里只有森林,没有草,但草记录了刀口下流出来的另一种血液。

  淘金者的手上只有黄金,没有草,但草还是向上冒出了被囚禁已久的鹅黄色嫩芽。

  强盗把整个草原都烧掉,仅仅是为了寻找一颗得而复失的钻石。

  草的根部睁开黑色的伤口,望着美丽的春天。

  春风吹来,草又成了没有选举,没有纷争的绿色领袖。
 

  二

  面对雷霆,草报以伟大的寂静;

  面对牛羊,草报以知遇之恩。

  闪电来了,草消受不了那贵族的脉搏,分明的脉络流淌着苦难的成长史。

  狼群驰过,草的腰杆虽被铁掌折断,第二天的露水又不屈不挠地把草们一一扶起。

  草,绿色的轻骑兵,没有真正折断过。

  强大的生命力,拯救着草的热情和自由。

  根,赋予草最严格的法律。

  籽,却可以滚到垃圾的深渊。

  草,没有舞蹈,惟一的行动是向风敬礼;

  草,没有花朵,因为无性繁殖,甚至没有爱情。

  单薄得要命的叶子除了承受苦难以外,承受不住一点掌声和一丝欢笑。

  一滴水就能让整棵草激动得热泪盈眶,一颗明露就晶莹着草报恩不尽的生命之重,但狼不信。
 

  三

  草,擎着清一色的绿色旗帜。

  草,把绿色的旗帜插遍山山水水。

  高山、平原,都有草的绿色呐喊。

  湖边、路旁,都有草在绿色地流浪。

  石缝里,是推开蛇信的草的旗帜。

  牛蹄印里,是草安居下来的绿油油的家室。

  在一摊鸟粪里,草找到了鲜嫩的位置。

  洞穿始祖的头盖骨,草通过钙的蜂房找到了歌唱人类的故乡。

  在牛反刍不止的胃里,草登上了被正义隐蔽得最深的天堂。

  故乡给草以最艰难地穿越,天堂给草以最光明的新生。

  草拒绝人工的宫殿;草拒绝呆在大理石的中心;草拒绝呆在塑料花的阴影里。

  草是怎样诞生的,旗帜就是怎样诞生的。

  草的无数的翅膀,织成旗帜,在农事和鞭影之上猎猎飞扬。
 

  四

  草拒绝播种,拒绝蜜蜂和鲜花,拒绝左心室和右心房一类的排列组合。

  一撇一捺的草,最简洁却又最繁荣地大写着人性的光辉。

  只要草一携手,只要草一并肩,一不小心草就绿成了草原。

  草是草原的母亲。

  草扶起月光下的蛙鸣,草扶起牛羊的叫声,草扶起一个又一个马背上的民族。

  虽然鞭影和农事在空中呼啸,但草那绿色纯贞的火焰,还是浓浓地覆盖了大地。

  在美金不能阻止战争的时候;

  在英磅不能终止疾病的时候;

  在欧元不能代表面包的时候。

  草从小路出发,抵达大路;

  草从牛蹄印出发,抵达头盖骨;

  草从甲板出发,抵达炮口;

  草从繁荣出发,抵达昌盛。

 

  在土地上生长在土地下长眠

  -----让真善美在笔尖下肆意奔行之后,我不在意这是否是诗意的人生,我只在意是否挖出了生活的快感。
 

  一

  土地,最下层的物质。土地,最沉重的物质。

  土地,最不值钱,但谁又离不开它。

  土地,一切生命的根,鸟鸣和翅膀也不例外。

  一切财富,来自土地,但土地不需要财富。

  家园离不开土地,城池离不开土地,社稷离不开土地,但土地不需要依附任何物质

  高原雪山是土地,草原牧场是土地,荒山狼窝是土地,小寨老井是土地……

  土地把小草绿油油地托起来,土地把炊烟慢腾腾地托起来。土地托起村庄的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土地托起城镇运转不息的轰鸣。土地托起花朵的灯盏,土地托起果实沉甸甸的秘密。

  哦,开门是土地,关门也是土地。连门框也插在土地上。

  让我们静静的在土地上生长在土地下安眠吧。
 

  二

  牧民用鞭影放牧土地,土地上就有奔跑的叫声,叫声高过土地,那叫希望。

  农民用犁头耕耘土地,土地上就有拔节的感觉,感觉高出土地,那叫甜蜜。

  渔民把网撒进液体的土地.捞起满舱活蹦乱跳的传说,嫁妆沾满鱼腥味,儿媳妇水灵灵。

  矿工驾着开山机,驶进大山的心脏,修正着土地的脉搏,采摘金条,挖出大理石。

  黎明张开翅膀,土地馈赠着奔跑的牛羊。

  金秋敲响钟声,土地掀起丰收的稻浪。

  夏捧出童话,土地馈赠龙宫的传说。

  严冬走下眠床,土地掀开铜、铁、煤炭和硝石的矿藏——土地广阔,世界昌盛。

  让我们静静的在土地上生长在土地下安眠吧。
 

  三

  土地,接收车轮,但陷入更深的是马蹄。

  土地,接收小草,但陷入更深的是树根。

  土地,接收陨石,但陷入更深的是矿脉。

  土地,接收掘墓人,但陷入更深的是矿工。

  一锄头挖开的,首先是土地,然后是财富。千年不变的,首先是土地,然后是土地的回音。

  土地只知道迎接种子,迎接未来。木棒插进土地,土地也能让它发出嫩芽;楼房插进土地,土地也让它长出眺望太阳的身姿。

  通过田野,土地找到蛙鸣;通过庭院,土地抵达狗吠;通过麦浪,土地发酵面包;通过灯塔,土地指引渔火;通过矿灯,土地踏进了沉淀的道路;通过翅膀,土地登上了和平的天梯。

  让我们静静的在土地上生长在土地下安眠吧。
 

  四

  把一粒玉米抚养成长的是土地,把万顷阳光全部拦截下来的也是土地。

  让一滴雨水找到家园的是土地,让千里长风找到生命的顶点的也是土地。

  令一片树叶自由舒展的是土地,令万千生灵垂下高傲的头颅的也是土地。

  土地没有国界,土地刀枪不入。土地没有宗教,土地里的火药本是为了清除肌理的病毒。土地没有部落和种族,土地只有艳丽而朴素的各种颜色的肌肤。

  土地比天堂富有,它等待的只是犁耙和锄头,而不是涂炭生灵的骷髅。它期待的只是汗水和智慧,而不是血雨腥风和巧取豪夺的鸿沟。

  土地无坚不摧,能真正打开土地的叫光明,能彻底把土地抱起来的是劳作的自由。

  让我们静静的在土地上生长在土地下安眠吧。

 

  民谣在土地以下越冬
 

  民谣,深藏在土地以下越冬。民谣,在村庄的桑树根部感受春天的到来。

  民谣,最接近蛙鸣的起伏。民谣。最能直译庭院里的每一阵狗吠。

  直接歌唱豆荚的不是民谣, 民谣只把田间地头的根部一季一季地准时唱响。

  收音机里克隆的民谣不是民谣,民谣是村头的辘轳从水井里旋转起来的一桶一桶的原汁原味。

  把民谣蒸发出来的,不是汗水,是八月桂花树下嘭嘭鼓荡的血液;把民谣飞扬起来的,不是交响乐,是四月斜风细雨里的牧童横在牛背上的短笛。

  民谣,在大路上不吭一声。

  民谣,在苦棟树的蝉鸣以上激扬。

  纵使被请进摇滚的歌舞厅,民谣也只能躲进羞涩的角落,摩天大楼里的英特网捞不起贱命的民谣。

  在充满泥气的岔路口,民谣咀嚼自己像脉管般律动的河流。在犁耙落脚的栅栏。民谣找到自己不需治疗的伤口。

  民谣的盐来自土地,民谣的烈酒流淌在旋转不息的磨房里。

  虽然一方水土养一方民谣,但春播秋收是民谣惟一的乳名。

  名字朴素,内涵却很深刻。句句饱满的言词,不尽地诠释着生活的光芒。

  秋天,大雁把民谣驮走了。

  春天,大雁又把民谣驮了回来。

 

  弯着腰的镰刀
 

  丰收时节,镰刀从屋檐下走来,与整座农庄一起,弯着腰,踩着星月,追赶着麦浪和稻香。

  丰收时节,到处都是从月光中升华的镰刀,到处都是在晨光中接受洗礼的镰刀。

  通过镰刀,跪拜大地的姿势,农庄握住了虔诚和丰稔。通过镰刀不断闪耀的呼吸,庭院找到了一种深入大地的最庄重的方式。

  镰刀,在收割的过程中不断地健康起来,即使在刀口失去光芒的时候,还可以把它的心情磨至恰到好处的锋利。

  镰刀。千年不衰地刨开稻浪,万古不遏地给麦芒带来落英的轻伤。

  收割农业,是镰刀的歌声,收割烫金的表述,是镰刀的秋天献给春天的赞美祷。

  收割期待,是镰刀内心的平静;收割经典的民谚,是镰刀骨髓里安营扎寨的真理。

  劳动号子水不生锈,忙弯了腰的镰刀,遇到汗水就像遇到了劳动号子,被收割的日子更加晶莹剔透。让镰刀欣慰的是,粮食进了仓,种于也找到了自己最恰当的位置。

  

  菊花香
 

  菊花追逐着菊花,影子般聚在一起,将金子洒落一地,浓重的金黄将故乡淋得透亮。

  阳光垂下长臂,把菊花无限的花瓣静静打开。

  明亮中,我看见花朵轻轻绽放的声音,自蕊的边缘,光晕般一圈一圈扩散。

  菊花悠长的气味儿溪流一样,奔向远方。

  天空一般辽阔的旷野上,菊花浓烈的思维像风在吹。

  那是无边的花园中,花神那久久不肯散去的灵魂。

  潮水般的浩瀚宽广无垠,将我妩媚的九月层层淹没。

  菊花站立成秋天的侧影,犹如一只只单腿的酒杯,

  里面斟满了瘦瘦的黄黄的思念,风一吹就要溢出来。

  菊花沉重的忧郁自指尖滴落,一直沁人心底,尚未诞生的最精美的语言,在一朵花间微颤。

  繁茂中落下的一点黄,是点亮大地的一盏灯。

  菊花是大地孤独的嘴唇,她将世间的清苦一一啜饮。

  菊花开过之后,大地只剩下明天的一只鸟。

 

  蓝玻璃
 

  阳光举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照自己。山峰的巨掌将她向上慢慢抬升。

  风舞动着水袖把阳光擦得透亮,蓝玻璃的天空里浅浅地游动着几条鱼。

  秋天被一茎纤细的野菊举过头顶。

  九月高高在上。天空,一只巨形琥珀杯,盛装着整个九月。

  太阳打开朱唇,痛饮这一杯芬芳的桔色的喜悦。

  她静静躺着,那隆起的肚皮预示着收获,这椭圆的符号跟节令有关,跟女人有关。

  天空,鹰的故乡,怀抱着大朵大朵盛开的白云。

  无边无际的蓝色沉默里,苍鹰和石头滞留在破损的峰峦之间。

  只有心愿飞过,被蓝色高度击碎的那些飞翔,散发出寒冷的光。

  秃鹫,孤独的王,天上逡巡的僧侣。它展开神秘的符咒,显隐着黑色风暴。大山俯身在地。

  天空中,一只大鸟驮着九月飞向永恒,月亮般的影子远离了过去。

  她用蓝色的思维,于庞大中,建立了自由的秩序。

 

  金土地
 

  大地的身上,一条一条爱恋着泥土。

  大地无限的四肢,宛如一棵棵充满血脉的树,因为河流的渗透,而芳华常驻。

  大地的皮肤上,生活着大朵小朵思考的菊花。

  大地,矿藏之母。居住着石头的部落,她们散发的光芒在大地的额头上闪亮。

  蓝宝石从大地的嘴唇里,从神奇的闪光中诞生。

  钻石走出自己的身体,走进光的最里面。绿松石返回大地,蹲在太阳旁边。

  而煤乌黑闪亮,一层一层地攀登,她爬向白雪的背面,去和太阳接吻。

  只有大地本身,每天穿一件金衣,一如秋天。

  因为九月属于阳光,九月生长金子和梦想。

  九月的大地是制作陶器的作坊。

  她贪婪地吮吸着阳光, 金色的血液,哺育着大地, 和大地上开放的梦,那些金黄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