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主拆取承露盘：洪锦坤〈昨是今非〉“误读”

　　洪锦坤（1956- ）的小诗〈昨是今非〉写于2017年6月22日，入选同年出版的《台湾诗学截句选300首》，其后亦收进洪氏个人诗集《孤寂的荒音》中。读者通常对“今是昨非”耳熟能详，例如陶渊明（约365-427）〈归去来辞〉谓：“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陆游（1125-1210）亦有诗云：“今虽未是昨真非。”而洪氏的“昨是今非”实出佛家，有意“正读”者不妨寻根究底去。以下属“误读”，先引洪氏诗全文：

昨日悄然地随著钟声走了
留下的我溶入今日
再铸个我，好让我上颜色

　　“昨日”指东汉王朝，苍天已死，“悄然地随著钟声走了”，连退位的末代君主汉献帝（刘协，181-234，189-220在位）亦于青龙二年（234）辞世。汉家荣光所馀无几，汉武帝（刘彻，前157-前87，前141-前87在位）时树立、在旧都长安的承露盘铜仙人也无法倖免，于景初元年（237）遭魏明帝曹叡（204-39，226-39在位）下令拆除。《三国志》注引《魏略》曰：“是岁，徙长安诸钟簴、骆驼、铜人、承露盘。盘折，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大发铜铸作铜人二，号曰翁仲，列坐于司马门外。又铸黄龙、凤皇各一，龙高四丈，凤高三丈馀，置内殿前。”意思是汉朝“留下”的铜仙人难逃“溶入今日”的命运，随著承露盘折，铜仙人被“再铸”成置于司马门外的两个翁仲和放在殿前的黄龙、凤凰，给篡汉的曹魏另“上颜色”。
　　小说家言的《三国演义》对此大加渲染，说曹叡相信饮用承露盘所积之水可获长生，于是派马钧星夜往长安取盘。马钧下令先拆铜仙人，“多人併力拆下铜人来，只见铜人眼中潸然泪下”，有情的铜像竟为汉室沦亡、“随著钟声走了”而流出眼泪。随后，马钧把铜仙人、承露盘带回洛阳献给曹叡，曹叡又指示马钧把无法运至的超重铜柱打碎，“铸成两个铜人，号为‘翁仲’，列于司马门外；又铸铜龙凤两个；龙高四丈，凤高三丈馀，一立在殿前”——若是以《三国演义》的记述对照洪锦坤诗，则〈昨是今非〉裡的“我”非指铜仙人，而是指铜柱。
　　洪锦坤在〈遇驴的事〉开首自云：“我非骑驴觅诗的诗人”，〈诞生记：《孤寂的荒音》后记〉则提及孟浩然（689-740）、杜甫（712-70）“骑驴觅诗”之事。唐人中，“骑驴觅诗”的著者尚有贾岛（779-843）、郑綮（?-899），而李商隐（约813-约858）笔下“恆从小奚奴，骑巨驴，背一古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的李贺（790-816）更堪称典型。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曰：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表面写汉亡，实际是哀叹唐朝日薄西山。他的“渭城已远波声小”，由洪锦坤“随著钟声走了”呼应；开端的“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则道尽“昨日”之“悄然”消逝；“携盘独出月荒凉”一句，可见铜仙人的孤单，此又与洪诗“留下的我”语意相合；铜仙人的眼泪“溶入今日”，融进了后世诗人的记忆中，是以李贺“忆君清泪如铅水”，洪锦坤也无忘这尊汉代的铜像；至于“魏官牵车指千里”，则预示了铜仙人被“再铸个我，好让我上颜色”的结局。更特别的，是李贺替铜仙人代言，写出其踏上咸阳道时“孤寂的荒音”，而这正正是洪锦坤诗集的标题。
　　上文既提到《三国演义》，洪锦坤《孤寂的荒音》另有〈背道而驰〉一作：“一刀劈下去 / 破坏力不可抗拒 // 所言之寺，再富丽 / 堂皇，亦无所遁形”。我按字面理解“言之寺”的“寺”字，其意为寺庙。《三国演义》的寺庙多涉凶险之事，如：
　　（一）第十回，曹操之父曹嵩经过徐州，太守陶谦派都尉张闓随行护送。其后遇大雨，曹嵩与家人到一间古“寺”歇宿，原为黄巾贼的张闓竟与手下头目密“言”，要将曹氏以车辆运载的“富丽 / 堂皇”全数夺走，结果“一刀劈下去 / 破坏力不可抗拒”，曹家大小“无所遁形”，尽成张闓一伙刀下之鬼。曹操闻讯大恸，认为陶谦是以“富丽 / 堂皇”的言辞骗得父亲放下戒心，一怒之下，兴兵东进，所到之处，杀戮人民，发掘坟墓，百姓“无所遁形”。奸贼张闓，大概没想过当时贪婪的“一刀”，“劈下去”后，竟引发如斯巨大的“破坏力”。
　　（二）第二十七回，关羽离开曹操，往寻刘备，中间来到沂水关。守关将领卞喜于镇国“寺”埋伏刀斧手二百馀人，将对关羽不利，只是嘴上仍“富丽 / 堂皇”地称许关氏：“将军名震天下，谁不敬仰！今归皇叔，足见忠义！”想要关公放鬆戒备。最终，卞喜埋伏的“一刀”没能“劈”出，关羽先洞悉其奸，执大“刀”追杀卞喜，“劈下去 / 破坏力不可抗拒”——卞喜被砍成两段，其花言巧语纵然“再富丽 / 堂皇”，阴谋却是“无所遁形”。
　　（三）第五十四回，孙权安排贾华领三百刀斧手伏于甘露“寺”两廊，一旦来赴宴的刘备不中吴国太之意，则众人“一刀劈下去 / 破坏力不可抗拒”，随时夺刘备性命。刘氏置身灾厄边缘，言谈“再富丽 / 堂皇”，若是不对吴国太口味，他也将“无所遁形”，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