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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辉:《“黑夜”中的“身体”书写》

——曹东诗歌的一种解读

2017-10-23 作者:熊辉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身体是精神驻扎的场所,唯有理想方可引领我们不断地朝着目标迈进。曹东在黑夜中的身体书写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黑夜意识”和“身体写作”,诗人拒绝了媚俗和感官书写,从而使自己的作品具有形而上的精神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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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以经济为导向的社会发展模式带来了物质生产的极大丰富,却助长了人们欲望的极端膨胀;疯狂的利益追求耗尽了现代人的生命,精神世界由是遭到了无情的放逐。于是中国出现了赫伯特•马尔库塞所谓的“单向度的人”,揭示了发达工业社会对人们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思想的成功控制,从而使我们丧失了自由和创造力,不再想象或追求与现实生活不同的精神世界。曹东的诗歌创作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展开的,然而他却固执地去坚守和建构自己的诗意空间,与现实社会和生活潮流呈现出巨大的反差,彰显出鲜明的个性特征。

 
  一
  “黑夜”和“身体”是曹东诗歌中的两个主要意象。
  阅读曹东的作品,“黑夜”是不停地闪耀在读者眼中的关键词。曹东诗歌中的黑夜具有复杂的多维意义:它是诗人独处的时间和空间,诗人只有在黑夜中方可面对真实的自我,完成内心的审视和超越;它是诗人生活的现实空间,诗人感到“一直在黑暗的街区行走”,没有理想和信念的现实生活如同让人看不到方向的黑夜;它是不幸发生的时间和空间,生活的悲剧就像“铁皮水管”一样“趁着夜色”延伸进普通人家,没有人在黑夜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除“黑夜”外,“身体”也是曹东诗歌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词语,其诗作中的身体具有较强的隐喻意味。由于诗歌在语言组织上是对叙事文体语法常规的超越,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什克洛夫斯基将之称为“陌生化”,现代诗歌创作的具体做法就是将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和语词并置在诗行里,英美新批评理论称其为隐喻。曹东常将“身体”与黑夜、补丁、旧地址、道具以及墓穴等意象并置在诗行里,使诗歌语言在获得张力的同时蕴含着深刻的意义。具体而言,曹东诗歌中的身体有如下含义:一是指我们赖以存活的肉身;二是指我们灵魂安放的场所;三是指精神之外的物质世界;四是指纯粹的精神之躯。总之,诗人作品中的身体已摆脱单纯的生物性意义,演变成肉体与灵魂、物质与精神的二元结合。
 
  曹东在黑夜中的身体书写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黑夜意识”和“身体写作”,诗人拒绝了媚俗和感官书写,从而使自己的作品具有形而上的精神高度。曹东在黑夜中的身体书写常常体现为诗人在黑夜的孤独与尘世的忙碌中,在物质的压迫和精神的虚无里,希望身体能够逃离现实的压力而进入纯粹的自我精神之境。与此同时,曹东在黑夜中的身体书写具有十分浓厚的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揭示出现代人在异化生活中的彷徨与挣扎,是对现实生活和生命个体的人文关怀。
 
  
  关注精神世界的诗人与物化现实之间总是显得格格不入,致使曹东常常处于身体与精神的分裂状态中。
  现代人是精神与身体相分离的异化之物。物化现实往往将人们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追求物质和利益的黑洞里,“神形分离”已经不能概括当下人的处境了,因为很多人徒有“形”而无“神”,他们活着的只有肉身而没有灵魂,“行尸走肉”成为他们真实的生活写照。由此,那些精神和肉体错位的人倒成了少数值得尊敬的群体,毕竟他们在身体之外还具有精神世界。曹东先生就是一个神形分离者,他的身体“是一个旧地址”,他的精神早已不住在他的身体里。在尘世中行走的是诗人的肉身,在喧嚣中沉思的是诗人的灵魂,因此身体与灵魂成为严重错位的“二元对立”。由于现实生活的种种“异化”和“失范”,精神与肉体无法像“圣人”一样和谐地统一于“人体”中。诗人缘何要让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分离呢?他为什么不让二者有机地融于一体?人作为社会化的产物,在一个利益共同体内群居,我们必须遵守一定的规则和约定俗成的行事方式,离群索居或摆出“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态不失为明智之举,但到底是与现实不相融合的另类行为。因此,一个成熟的个体常常是既能融入他所处的时代,又能与当时的世俗保持一定的距离,正所谓让身体在尘世中行走,让灵魂在想象中高蹈。曹东兼具了儒家的入世与道家的出世思想,才让他在参与当下生活的同时,保持内心的独立与纯洁。
 
  现代生活的强度与物质压迫导致现实自我与精神自我严重错位。迫于生存和生活的压力,诗人不得不“日出而作”并出席各种不同的场合,白天只能沉浸在尘世的喧嚣和身体的疲劳中。但曹东又分明是一个喜欢独处且一定要拥有自我精神世界的人,于是外在现实和内心世界便产生了巨大的分裂,最终给诗人的内心带来无尽的痛苦。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待车水马龙的街头逐渐归于沉寂,黑暗笼罩着四合,诗人才能够让自己的身体从现实生活中剥离出来,他才能够面对真实的自我,回想前尘往事或思考今夕何夕,这时候的诗人才算是真正地为自己活着。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曹东的很多诗篇都写于夜晚,而且要让“身体”充满他的诗行,因为你他不停地在肉身与灵魂的拉锯战中艰难地活着。比如《再次低语》这首诗便形象地再现了诗人矛盾的生活:“白天,生活将这些疼痛的碎屑/植入体内/到了晚上,梦是一条宽大的舌头/沉降、飞翔,孤独地舔舐/身体中的坍塌”。这样的生活无疑是艰难的,诗人也力图走出痛苦的泥沼,正像他在《低语》中所说:“需要一把利斧/将两个不同的我劈开”,他不希望自己再纠缠于现实与理想之间。但现实是残酷的,如若诗人真将自己劈成两半,那“梦的枝叉削尽”之后,生活的天地就会“铺满冬天的残骸”,哪怕瞬间的春暖花开之景也不会再现。因此,拥有理想和精神高度的诗人尽管是痛苦的,但 “打满补丁的身体” 哪怕要经受严酷的“撕裂”之痛,也比那些简单的行尸走肉或不食人间烟火者幸福,毕竟他保留了精神世界的自我,他可以把身体在尘世中遭受的痛苦在精神世界里加以化解。《一把钳子从黑夜伸过来》这首诗也是诗人的理想与现实博弈的诗篇,他总是痛心于理想情怀和高尚情操的消失,那些纯真的生活“再也无法找回/像风暴拔除的树,在体内/形成一个破碎的/空空的池塘”。此外,《我已经不在这里》这首诗表达的是诗人的身体活在当下,而他的灵魂和内心的情操却游离了污秽混乱的现实,所以精神之“我”已经不在俗世了,同样传递出诗人对现实的疏离,以及他对自我精神之境的营造。
 
  在虚假的现实语境中,身体成为人们生活的道具。个人为了迎合并适应现实生活的各种场合与各色人群,不得不让自己的脸面学会显露各种表情。诗人在《浮生记》中认为,人活就是去经历凡尘世俗之虚妄,“你的身体不过是一件道具”,控制我们“表演”的也绝非主体的思想情绪,在芸芸众生中,我们有时候会“言不由衷”或“言过其实”。也许我们“表演”的初衷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平和,但事后却会引发内心的不安甚至让自己的心灵遭受创伤。如此一来便会产生真实与虚妄的冲突,其结果是以诗人的受伤终场。但生活还得继续,不同的戏曲还会相继上演,我们还会扮演各种复杂的角色,即便受伤也得“前赴后继”地迎接日子的到来。生活充满了悲剧色彩,我们“常常在伤口里/不停地搬运自己”,“伤口”一词涉及的对象是精神化的身体,“搬运”一词涉及的对象则为物化的身体,这行诗进一步表明人活着是悲哀的,我们往往精神不再而徒留肉身,或者我们精神受伤而身体却强颜欢笑。
 
  在此,我们不能将曹东表达现实苦闷的诗篇仅仅视为个体情绪的宣泄,或个体理想情调的阐发,它实际上是一个时代的“症候式”书写,是一代人的心灵史和思想史,具有厚重的人文情怀和时代意义。
 
  
  “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不仅是一个严肃的哲学命题,也是众多诗人追求的理想生活境界。因此,曹东绝不会让“身体”在俗世中异化为普通肉身,他希望通过自己不断的修炼点亮精神和理想之光。
 
  海德格尔曾这样描述过他急于返还的乡村:“南黑森林一个开阔山谷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间滑雪小屋,海拔一千一百五十米。小屋仅六米宽,七米长。低矮的屋顶覆盖着三个房间:厨房兼起居室,卧室和书房。整个狭长的谷底和对面同样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农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林子,那里古老的杉树茂密参天。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净的天空。两只苍鹰在这片灿烂的晴空里盘旋,舒缓、自在。”(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主张“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其欲返还的处所祥和安宁,犹如中国东晋诗人陶渊明《饮酒》篇中的“南山”,也是诗人曹东在尘世中苦苦挣扎后意欲达到的理想生活境地。
 
  诗人总是在黑夜到来的时候孤独地面对自己,身体闪耀着永不熄灭的精神之光。在奔忙不止的滚滚红尘中,物质和肉体的欲望让生活失去了安歇的节奏,或者有人只是让身体穿梭在广袤而局促的时间和空间里,很少从世俗的忙碌中抽身出来去整饬精神世界。诗人永远是善于观照内在世界的脱俗者,曹东常在夜幕降临之后独坐黑暗中,那时候他是孤独的,但孤独的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精神。在广阔的夜幕下,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抖落一身的尘土,让精神踏上遥远而圣洁的路途?在《日志》这首诗中,诗人并没有记载九月十二日发生的事件,而仅仅将“独坐黑暗中”作为当日所记,看似琐碎且毫无记录价值的内容却点亮了我们肉体之外的精神空间。当物质世界“关闭”之后,那些现世利益或欲望不再闪烁着迷人的色彩,万物“褪尽颜色”,此时诗人方觉正义和向善的灵魂尚在黑暗中闪着亮光。正如诗人在《日志》中所写,身体在黑暗中“只剩几根骨头还亮着”,此时的“骨头”指的是坚毅有力的内心,广阔的“夜幕”指的是生活中无边的灰暗,“细细的闪电”指的是积极的精神之光。这首短诗表达了诗人意欲从物质世界和肉体存在内缩到精神世界的想法,这不是消极的退缩或无能为力的逃避,而是诗人身处现实而不得不采取的“应对”方式,反而凸显出他不愿被物质和欲望吞没的倔强与傲气,不甘沉沦的诗人心中始终高悬着理想和精神的光芒。在《废墟》这首诗中,诗人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审视自我,他认为“我在变,越来越轻/只剩下一点身体的废墟”。曹东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轻,因为精神的颓废和荒芜,持公正之斧的“伐木者”让诗人“身上木屑纷飞”,精神之维的重量减轻了,留下的身体就会变成废墟,无所依傍也无所价值。
 
   当“身体”中驻扎进陈旧观念的时候,作为敢于打破常规且具有创造性的诗人,曹东希望用自己的“身体”去喂养“敌人”,进而不断提高自我修为。我们常记得“良药苦口”和“忠言逆耳”的古训,但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却总是喜欢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战友”,不喜欢那些指出我们缺点的人。流行音乐《海阔天空》中有这样的歌词:“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让我不低头,更精采的活”。事实上,生活中我们除了需要“战友”之外,其实也需要“敌人”,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时恰恰是给自己设置难关的人成就了我们的事业,作为一个几乎“日三省吾身”的诗人,曹东深知在沉浮的人海中,温顺的“宠物”比不上桀骜的“敌人”对自己有用。因此,他在《宠物》一诗中写道:“要养就养一个敌人/用盐分重一些的眼泪/喂它   用低烧的伤口/为它取暖”。只有“敌人”才会舔舐自己的眼泪,才会用发烧的伤口取暖;而只有敌人才会“提起鞭子”去“抽打那些疤痕”,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揭示自己的伤疤。诗人在面对这样的“敌人”时,不但没有心生怨气,反而会“喜欢它”,喜欢上它的“抽打”和“舌头上/有毒汁的刺”,毕竟它们会让诗人发现自身的不足,从而更全面客观地认识和改正身体上的污点。诗人能有如此平和的心态,自然与他长期的“修炼”和对生活的认识分不开;也正是有了这种心态,诗人才会更加豁达地直面生活中的各种是非曲直,迎向美好而恬淡的生活。
 
  身体是精神驻扎的场所,唯有理想方可引领我们不断地朝着目标迈进。给精神世界留足驰骋或休憩的空间,是曹东在纷繁生活中坚守的理想,尽管他时时感到尘世的欲望寒气逼人,但在心中却时时有不灭的明灯亮着,指引他走向下一个人生驿站。在《许多灯》这首诗中,诗人写道:“许多灯,在我身体的房间/亮着”,但旁人只看见了日常而普通的诗人:“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陪领导笑谈。十年了/竟无人发现”。诗中的“身体”是精神依托的地方,诗中的“灯”是散发光彩的精神之躯,诗人是一个注重自我修养的人,哪怕整天奔忙于生计,也要让内心有足够的调整和修炼时间:“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能够在忙碌的生活中返身观照内心的人,无疑是有精神修为的人,诗人常停下繁忙的脚步以审视内心,让精神世界亮着“许多灯”是他不倦的追求。
 
  除上述涉及的诗篇之外,像《饥饿的墓园》《纸上》《一截梯子深入我的肉体》《乌鸦涂满天空》《铁皮水管》《铁皮影子》《骑墓碑去远方》等诗篇都是 “黑夜”中的“身体”书写,这些诗篇在表达诗人意欲逃离现实的同时,进一步凸显出他深沉的忧患意识和理想情怀。
 
  作者简介:
  熊辉(1976—),男,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