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栽的菊圃，鸟鸣保持着当年的平仄（组诗）

雨季重上庐山

在梅雨里赶路的人
脚底沾满泥浆
却还把山歌唱得滚烫

好汉坡的朝霞
铺成一条金毯
只为迎接凌晨四点半把黑暗踏碎的人

风从岭上扑下来
像是要把骨头吹成枯草
可越是顶风
越把身子弓成一张拉满的弓

爬过最后一道弯
雨收了脚步
天突然矮了下来，近得可以摸到蓝
回头——
来路似一条被熨平的旧布衫
那些折痕，都是从前
自己给自己系上的死结
如今被风一句句读破

所有向上攀爬的路
都是逆风的
这片土地
最擅长的就是把不可能烧成通天道


仲山的夜

仲山黑的早
渊明悄悄拉了电闸
闭眼接住这魏晋的幽暗 
餐桌上的烛光摇曳成古意
瓷碗里的月色
像一句未写完的田园诗
 
篝火燃起来
诗句就睡在灰烬里
我们谈起庄稼、谈起雨水和收成
捧着陶碗大口喝酒
五柳先生就混在我们中间——
  
夜愈沉
我们褪下西装、手机、信用卡
像蝉蜕下旧壳
在仲山这块粗陶般的夜里
短暂地
把自己烧得通红
再慢慢
把自己冷却成
一柄沉默的锄头


长卷未干

提着灯，步入这未干的长卷——
脚印是落笔的第一行
看啊，盏盏游动的星光
将沉沉的夜雾烫穿
潦河深处，自有不熄的诗篇流淌

墨迹未干处，一个小小的身影
沿着河湾奋力追光
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归去来兮

城市暗了下来
我不曾想过，云卷云舒、倦鸟归巢的日子
有一天也不在了
三十多岁，潮水总在涨落

陶公，你种豆的南山
可还住着月亮？
请您分我半勺东篱菊影
让我在这方寸间
种一株会开花的心

当凌晨三点的月光
叩响窗棂
就与这倦怠的人间
共饮一壶晚风

且把行囊挂在东墙
明朝启程
来者亦可追


见南山
——于柴桑酬陶渊明

石阶被九月的露水
洗成素笺
陶墓旁的稻穗
保持与大地谦逊的弧度

东篱其实不在晋朝
北墙外
新栽的菊圃
鸟鸣，还保持着当年的平仄

这是最好的相见：
当九江月
浸入归去来辞的碑痕
所有喧嚣都退成
南山淡影

陶靖节祠的砖缝里
野菊用千年根系
守护着
清风高节碑文上的霜

我终于明白
那句未完成的守望
已在柴桑的晨昏里
长成松柏
始终挺立的
脊梁


新田园曲

必定是南风先抵达了这里
将遗忘的节气
一一种进翻新的土壤

请容我守护这畦——
陶公的豆苗
让“归真”二字
在犁沟间反复生长

荷锄归来的身影
在薄暮里完成传承
两个相隔千年的秋天
在世外桃源的柴桑，紧握彼此的手

南山是懂得隐逸的
东轩下，空置着无弦琴与旧酒盏
清风来抚，明月来斟
所有田园的释义，终将抵达——


春日来信

风声渐近
老人背着手从田埂走过
冻土裂开第一道笔迹，是冰凌在屋檐悬笔
用倒叙的语法融化自己
残冬的句号卡在桃树关节处
直到某只山雀衔去
我看到阳光下的冬青，开始抒情

雷声碾过天空的蜡封
邮差是去年完成迁徙的蒲公英
雨滴是直达池塘的挂号信
每一层涟漪都是未完成的十四行
当柳条蘸着湖水
所有缄默的根须，以及那些被寒冬扣押的汉字
开始疯狂向北纬二十九度的土地递交回应

信从高高的云天外吹过来
带着苦楝树的气息
邮戳处盖着
三月二十，阴

候鸟在鄱阳湖进行翻阅：
亲爱的，见字如面
你不是旧词句你是新诗行
站在春天的大地旁，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


做自己的花匠

站在生命的旷野
告别那些养花的过往
未来，只做自己的花匠

我决心像种子一样发芽
这是一场孤独又盛大的出发
不长叶子，也不想开花
也不必要什么结果
只愿在自己的节奏里，自在地向上

没有一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
无需用娇艳、芬芳为我冠名
阳光、水和一点点的爱
可以支撑我
在生命的角落里
破土昂扬


这样的七月

落日后的二十分钟，蓝调时刻
我卧在八里湖岸
空出的位置
一只天牛慢慢爬过

这突然的悸动
我好想告诉你，我依然爱这世界
这个夏天
你说的情话
比晚霞更绯红

风起，湖水微漾
真好
你就在我身边


初见

先生的眼睛
像极了浔阳的秋夜
既亮着点点渔火
又泊着千帆过尽

悬在锁江楼畔的槐花上
未落的露水是我的凝望
不敢惊动那星光
怕搅碎甘棠湖里
你沉静的倒影

只等江涛一声轻叹
将它悄然震落，融入
你垂睫时渐深的夜色——
那夜色漫过琵琶亭的月
是不敢对视的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