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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歧路,今安在

—— “障碍写作”今夕

2024-04-26 作者:粥样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粥样:广东省作协会员,著有《朋良无我》(1997年)、《偏见》(1998年)。编有诗集《九行以内》《当代四川大凉山彝族汉语诗歌专辑》。

 
 

  上)回顾
 

  广东多年来的最强降雨仍下得热闹,2024年4月23日中午,广州越秀公园北门旁的“粥城”,诗人老刀、典裘沽酒、粥样聚首。作为“障碍写作”人文理论的核心成员,他们没有这样为了专题讨论而坐在一块儿,已有多年了。

  三年疫情汹汹,改变了多少,如此刻所在,广州城内小山越秀山山脚,原有一好听的名字“雍雅山房”(或也称雍园山庄?),不知几时改成了“粥城”这么直通通、“无障碍”的俩字。

  年月不饶人,当年的“脑残三宝”已各有身体困扰,相逢一笑,都是时光捡漏人。

  依然是老刀引导着话题,虽有蹭蹬,他对整整12年前提出的“障碍写作”在理论性上的圆满自足、广被博照,依然坚信不疑。

  回溯到2012年孟春,在粤西台山诗歌颁奖晚会上朗读诗作《书生》之时,便如得授灵机的一刻。老刀乍然领悟了,如自己所描写的那个行动迂腐的书生,人生做事难犹如古时行路难,难在事相表里不谐,总有认知不到处,此现象可用一词概述:遇到了“障碍”。

  在障碍中左冲右突者,当时被讥笑是“脑残”。其实所谓脑残者,很可能是追蹑到事物的“另一方面”去了。那么从心而写,以“不理解”去“理解”,将一种特异认知用于写作的话,岂不可在传统写作上另树一帜?

  便就命名为“障碍写作”,诗歌体裁的话就直叫“脑残体”,又有何不可?众人笑我,我不语!

  老刀借鉴了文学经典,契诃夫的《套中人》、韩少功的《爸爸爸》等,捋出人类精神的虚隐线索。他将创念同老友典裘沽酒交流。典裘本就出身于“垃圾诗派”,对这种新颖的人生解读接受起来没有留难。两人进一步拟出了“用障碍说话”等几条原则,但以本条为重。

  二人恰巧受邀参加深圳一个为脑瘫儿募捐活动,同行者是一样热爱诗歌的粥样。回程在宝安汽车站候车时,将此理念同他讲解,有心广学天下的粥样倒是无可无不可,很愿加盟以作探究诗艺的门径。

  于是乎,“脑残三宝”慨然携手,初心至今不渝,时在公元2012年4月4日清明节上午。

  在台山,当时省内诗歌的一方豪杰东荡子,听了老刀在诗歌朗诵会上提出的“用障碍说话”的障碍写作,东荡子大赞,提出由他写一篇大的文章,来阐述障碍写作这一核心理念。更后,出身中医世家、写得一手既掏心窝子也指东打西的诗作的梅老邪也兴致勃勃地入伙了。(短暂结盟的还有从事酒吧剧活动的江南藜果、河北远来的女诗人青山雪儿等。)

  再后来,中国重要的民间思想家海上先生也饶有兴致地倾听介绍,表示此理论的阐发潜力非常大。

  老刀、典裘联手操办活动很使广东诗坛热闹一阵——

  2012年4月30日,本写作理念宣告诞生仅16天后,便召开了“第一届障碍写作(脑残体)理论发布与研讨会”,徐肖楠、东荡子、黄礼孩、世宾、罗西,海南诗人纪少飞、艾子等几十位评论家诗人参与。

  2012年12月,在《广州文艺》期刊发表“脑残诗歌一束”。

  2013年7月26日,“脑残三宝”联袂东荡子在广东省作协举行专题对话,并将整理稿分两期载入作协机关报,今《广东文坛》。(不幸的是,东荡子先生以大有作为之年华,竟于两个半月后猝然辞世…… )

  2014年元旦,诗人、翻译投身者大藏发表《“脑残体”诗歌生发的契机、外在语境与诗学价值取向》,对本理念作出初步反馈。

  2014年4月12日,“第二届障碍写作(脑残体)理论研讨会”召开,其间给粥样以“脑残诗人”称号,并由后也在英年离开我们的知名诗人与评论家温远辉先生颁授。

  这次活动更多了业内行尊郭玉山、鲍十老师莅临,并有批评家、学者伍方斐、龙扬志、李俏梅、苏文健,民间评论家冯楚等都在会上侃侃而谈。

  2015年3月22日,移居北京的文化理论家朱子庆在报端发表《诗坛叶公本是梦“残”人》,批评障碍写作,“脑残三宝”发文作了相应回应。终化干戈为玉帛,成就一段文坛佳话。

  2015年4月23日,冯楚发表《新诗如何在现代性转换中找到新的自然性表现》长文,从全面诗歌生态的高度赋予障碍写作理念以时代性意义。

  ……

  青葱岁月难敌沧桑,倏忽到了2023年2月16日,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广东现代作家研究会诗歌研究中心和省文化传播学会南方诗歌委员会的联合主办下,老刀与广东 “完整性写作”理论的首倡人世宾在作协举行了一场“诗歌观念交流会”。两种看似“顶牛”,实则相反相成的理念经受了观点大碰撞。

  其后,“脑残三宝”(加梅老邪)时有聚首,共同缅怀东荡子,孜孜矻矻于理念与实创进路,利用从网络访谈到如今微信公众号发布的一些列新媒体手段不断广宣。

  作为得风气之先的老刀对这一理念最有感情,领悟也深。他创作了堪称“障碍写作”代表作的诗歌,《反过来》,以及《真实》《骗子》《敌人》《钢琴》《吉他》《葫芦丝》《秋天到了》等让人读来百感交集的作品。典裘沽酒《重阳节》《回音》《我的灵魂》等以猛虎嗅蔷薇的粗豪加细腻活现人的扭曲心态。粥样勉力跟进,《名词比较》《无题》(“昨天把那只羊”)等奉上弱者的心灵挣扎,并试作关于美国影院杀手的组诗《穷凶极恶》。

  三人之外,青山雪儿的《伤口》《没有什么,只有诗》,梅老邪的《我的2005》系列选、《阳台》,还有江南藜果的《盲人》都是“脑残体”作品库中对应理论自洽、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

  而时间便是白驹过隙,哪堪点数,人间几番跌宕。三人收回目光,大雨稍歇,甚至难得地多日掩踪的日头也捧场般露了露脸。在静雅的氛围中,好诗者不觉要探寻:旧酒可有新瓶?

  如今人工智能当道,便以此作话题吧。老刀剖析障碍写作对人类幽隐心理的固着依附,敢言即便将来,AI写诗赶上了人类,走到事物另一面去的障碍写作者,其独特表达也会是最后与之抗衡的人类写手。

  他在长年书写不辍的诗歌随笔《老刀的唠叨》中提出“情绪叙事”,比诸上世纪30-40年代著名诗人戴望舒二十四条诗论中专注于内在诗情节奏的探讨,可谓总体迈前一步。如将这一观念完善,将成“障碍写作”的有力枝干。

  典裘沽酒带来了收有他长短诗歌代表作的厚册《“一个时代的诗歌典范”》(其中的《喊》就不俗:我在山谷大声的(地)喊/我喊什么/山谷就回应什么/许多人以为/山,不再沉默/山,被喊醒了//其实,只是山谷/埋葬了所有鹦鹉的尸体)。他解读“障碍写作”是总括性概念,而“脑残体”的称呼更有冲击力。

  近来已成网红朗诵“播客”的老典,已越来越懂得艺术地使用精神直觉,相信循着一种内生途径,他能创作出面貌一新的作品。

  区别于老刀对创作形式的推陈出新,粥样对障碍写作的理解仍围绕着创作者对人类有限性的把握和对混沌未明的精神状态的触抚,要为诗歌保留那些珍贵瞬间。他近期苦读中山大学陈希教授的大部头专著《西方象征主义的中国化》,领教民国时期卞之琳、金克木等大家对“智性诗歌”概念的探索,认为障碍写作中的“反智”依旧是立论之本,但反智表现在创作之时,不等于任何时候都“拒智”。智在非创作时刻是心灵深化不可或缺的依靠。

  虽是这样讲,典裘在粗看粥样的长诗《她们》脑残版后说,里面理性的东西还是淡化得不够。可见说易行难。
 

  下)文本趣品
 

  接下来“三宝”们对相互间的典型性作品进行具体分析。首看——

  老刀·坠落之美

  你们可以飞翔,但是我要坠落
  狐狸的饥饿是如此完美。
  我离开你们,离开自己,离开预置的轨道。
  我要一直坠落进你的心里,那低处的高地。
  让你想,让你回到自己,
  让你用泥水将我层层包裹,
  又一一解开。

  由“你们”到“我”到“狐狸”,词语链在滑动。“飞翔”和“下坠”间的张力可以理解,“饥饿”的“完美”是突兀的,“狐狸”是不是“我”的幻象?引人联想。

  下面继续说“我”,“离开你们”可解,“离开自己”则打破常态。思绪回复到“坠落”,出现一个单数“你”,“低处的高地”增加证明“你”在“我”心目中的不同寻常。末二句连着两个“让”是“我”对你的祈愿—— 我愿归你摆布。

  回望“狐狸”完美的饥饿,或许是“我”对“你”充分的渴求,愿打愿挨而乐在其中。全诗有浓烈意味而难言传。这种非常的心绪正诠释了如何在事物的另一面写诗。

  再看——

  典裘沽酒 · 婚姻

  如果,家是头
  脸,就是爱情
  头发遇见风
  风就是你
  帽子
  就被吹落
  我就会随风远去

  回想11年前三宝与东荡子的作协对话,谈到脑残体诗人对思、行“一根筋”的人的心态的捕捉。这首作品的抒情主人公庶几类似。家-头,脸-爱情,头发-风-你,帽子-我,一组组词鱼贯而出,词与词之间的合理性“我说了算”,最后落实到“我”在设想中的远逝。那么它和题目所规定的“婚姻”有什么联系呢?

  婚姻用“家”暗示,其爱情基础重要,因为是“脸”嘛,但够扎实吗?代表“你”的风吹帽即落,有没有吹“脸”呢?“我”随风远去了,“脸”如跟随着,必大变了吧。脸变了,此头也非彼头了,“婚姻”岌岌可危了。导致变故的“你”是呼呼吹的风啊,护头 - 护家的帽子被吹落了,“你”的魅力不是一般地大呀……

  这是一首好玩的诗(甚至可联想到上古《诗经》的某些戏作),是典裘赠送他层出不穷的女诗友的海量作品里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的一首。所以他说,诗歌要不管不顾先写出来。不作道德评价地把玩,里面的意思一茬茬冒出来。

  当年顾城在晚期写过不少类似童话的情趣诗,他追求构造单纯。典裘这首里的玩法,心里有什么想说,因“脑残”无法直说出来,便幻想出这么有关联又跳脱的情境,则要复杂了。

  三看——

  粥样·牙痛

  澡已洗好  电视已看完  做梦的材料都预备了
    却没能入睡
  小鸟已歌唱  上班的道路已疏通  待发的钞票也印好了
    却没能醒来

  这首诗通共两部分,每部分三个意象加一个逆反的结果。怎么这么倒霉呀这个家伙,读者如果知道结合标题看,便“一目了然”了—— 该死的牙痛闹的。六个意象基本算平常,“钞票也印好了”有些打破平头推进,引出这个牙痛的人不安中一点可怜的盼念。

  从三首诗中,不知读者能不能领略“障碍写作”之一斑。它是非常瞬间几道怪样的心底波澜,或许掀不起什么大浪,却是人性在因为一言难尽的原因偏离寻常路时的文学表达。

  诗歌在这里如安抚、如纾解,或也不必“如”个什么,就是人生情态里不安分的蹦跳。

  法国荒诞派戏剧贝克特也是诗人,要在他古怪诗风里寻得趣味得频频搔首,但在精当的障碍写作文本中,也许没那么难吧。

  当然,这还需要不怕世人讥笑,认准一条道路的“脑残”诗人们多多感受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