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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高原的行吟者

2023-01-20 17:09:58 作者:高云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高云,字空灵,号无欲斋主,贵州清镇人,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作品散见《山花》《中国文学》《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作家报》等百余家报刊达100余万字,获奖50余次并辑入《中国作家名篇欣赏》《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中国诗歌读本》等。代表作有长诗《寻找》、散文诗《流浪者》。
 


  一个本应飘雪的日子,没能让我在黔中伏地迎来飘飞美丽的雪花,却迎来了一篇篇来自雪域高原的踽踽行吟者——包容冰先生温暖敏悟,不时闪现佛家智慧而内蕴深沉又不乏个性、经验、隽永的诗篇。自从它降临我的案头,就一直深入着我。我无法对一个深刻而颇具生命力的诗的精灵予以漠然视之的态度,更无法对一个深具内涵而期待久违的优秀诗人不刮目相看。因其为对这位甘肃《岷州文学》的主编不甚了解,知之甚少,反而让我避开了“因人废诗”的危险,绕过“知人论诗”的主观对接,直接返回到“就诗论诗”的客观现场。当包容冰“以诗歌的方式表述内心的独白”巧妙地把自己伫立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走进这位诗人的唯一途径。我分明看见一个明心见性很是通透敏识内在而有着特立独行品格不愿流俗的诗人。由于他的出现,他身后那一片神秘的雪域高原背景也走进了我的视野。

  据说诗人都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市场经济挤兑得掉了队,而在这样一个被遗弃的年代写诗,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很难向世人解释其动机的。斑驳的诗思已几近失踪,我们这些喜好诗的人,也曾舞文弄墨写下一两首怀春或伤感诗行的人,也只好无言面对诗坛——这是诗歌的逃亡吗?而我们期盼的诗人又流浪至何方?

  阅读包容冰先生的诗的时候,有一种声音在广袤而沉寂的心底忽然响起,就像日光渐渐消隐后大地突显一种沉重,既温暖而又让人心碎的声音。一个优秀的诗人总能让我们侧耳倾听。他以一种独特的抒情姿态与话语方式在雪域高原见证着他自己的生存,并企图以此持续地勾连出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用喧哗装扮自己,诗人却用坚守与独自行走寻找出路。一会儿在人群中游走,一会儿又踽踽独行的包容冰低调地行吟,是风把他的歌吟小心地送到了我们的耳际。他以旁若无人的自由吟唱,成为自己个体生命的见证人。

  “空旷的雪域高原静谧……我踽踽独行,兀鹰孤翔/远方以远,所有天堂的门环/被风雪不断摇响……隐遁歌舞升平的闹市/拔一根哲人的头发/撷一条圣贤的肋骨/缝补心灵褴褛的衣衫……放弃了就不再追问下落何处/所以明心见性地度日/见性即见如来……我站在山冈上,仿佛/一幅无人赏读的风景……”(《空门独语》)。

  包容冰的诗具有强烈的个体抒情气质。私语、独白和唯美,在某种程度上已形成了他诗歌写作的审美特征。毫无疑问,这些20世纪90年代“个体写作”的种种样态有效地积淀在包容冰的诗歌中,重要的不是他承接了什么,而是他在世俗中发现并找回神圣。尤其在情感剥离、思想抽空、灵魂缺席的大面积覆盖诗坛的语词丛林中,包容冰的出现,意味着诗人的再度觉醒。他将痛感还给了语言,而使诗歌面对生命与万物不再麻木,悲悯不能对苦难予以解脱,那就只有承担。诗人孤独而坚定、平静而坚韧地守望着诗的家园,坚守着诗歌的人文精神,傲岸清醒的批判意识,飘逸质朴的审美追求,并静默地领悟着生命的大道。他将自己的写作与生活完全融为一体,把诗歌视为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其诗思所求的终极目标是自我的趋善,个我的求真,本我的纯化。当然他的诗不仅仅见证着自己的纯粹性,也见证着现实中无法遮蔽的一些生存状态。

  “适逢伸手讨钱的老妪/我才想到了贫困/看见跪在街头行乞的女学生/我的心才猛然抽紧/给一棵树包扎伤口的疯老头递一支烟/目睹垃圾堆里觅食的残疾流浪汉/我才理解了今生的幸福”(《空门独语》)。

  诗人不回避存在的现实,以一种近乎悲惋的心态和对佛家思想的化融去理解并对应出人在现实生活的价值意义。这使原本人生苦短的悲观意识迅即生化成一种温暖可取的人生态度成为可能。在这里诗人包容冰始终是以一种诗性审美的人生态度出现的。这种受佛学智慧的牵引又不脱离现实生活的诗性写作,不仅丰富了他的诗歌内涵,而且成为一种有效的诗写方式。

  “人生就在加减中乘除/在乘除中加减/常常被燃烧的欲火/把本具的佛心/烧成灰烬。请问/这是谁的悲哀”(《空门独语》), 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是有别于当下任何一种流派的写作方式。朴实且真实的语言之中洋溢着温暖的人性,给读者无限的感动,像这样的诗人,即使表达一种愤怒,也会给人一种宽容的气质。而这样的写作不仅浸淫在他的《颂辞组歌》、《人在牙利》,也存在于他的《读经札记》、《静思默想》、《写在天水的断章》等诗作中。诗人包容冰的高妙处就在于他把抽象空泛的佛家思想用一种形象可感的诗性话语表现了出来。当诗人在“不读经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苦难/不闻法不知道/谁是迷途的羔羊”里“淘洗灵魂里沉淀的泥沙……梳理纷乱的思想……以心境观照人生”时,即便在尘世的“升与贬的罅隙里”,诗人依然“找到了疏漏的时光/还找到遗失很久的诗篇”(《人在牙利》)。这个“遗失的诗篇”,从艰辛的寻找到后来逐渐成为诗人的一种向往和追求时,生命在这个过程中已本真地呈现出一种诗性的意义。这个把笔名取为“舍利”的诗人,仿佛就是一个洞悉万物明心见性的“住世活佛”,得道高人。只不过他与僧人在表达世界的方式上,他多了一种诗性的审美,是以文学的方式出场。如果说佛家的经典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洞悉世象的思维方式,那么诗人便凭借这种思维方式,通过诗歌径直站立在文学的更高层次上审读人生。我们知道诗歌同样需要禅意,而佛家思维的尽头就是诗歌抒情的源头。诗人又岂能弃置捷径而不加以选择?

  最能说明问题的当然还有他的《颂辞组歌》:“打开人类苍茫的史册/战争与饥荒登台演戏/看客笑过之后/哭过之后/死去活来地恨/刻骨铭心地爱/唯独圣贤的眼里/常含悲悯的泪水//佛说:我虽法力无边/但遏制不住人类的/自相残杀”(第5节),此诗共10节,而每节的最后均采用“佛说”的方式归结诗意,既形象简洁,又可感敏悟。无论是宏阔的笔势,还是对局部的细致描写,诗人均能激活为诗的妙境。不妨再看此诗的第10节:“一只桃子的早餐/让饥饿的胃得到抚慰/加一杯开水润舌/嘴唇才不觉得那么干裂/三只蚂蚁爬上桌案/围住桃核欢喜异常/相比之下/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佛说:不知足者天堂是/地狱/知足者/地狱亦天堂……”,通过对局部生活的细致描写与体悟感知的嫁接融合,生命的某种体验立刻在场景中得到提升和显现,简直是妙不可言,无以复加。这种将尘境化诗境,把腐朽变神奇的艺术把握,再次地彰显了诗人的诗写能力和独特的诗性审美,藉此把诗歌的魅力推向某种极致。而诗歌的魅力恰恰就在于用最简单的语言来阐述最深刻的思考。当然这种文本的意义,不在于诗人是否提供了一种示范性的写作,而在于诗人用诗歌的形式,形象化地注解了一种博大,把一种不可能变为可能,拓展了诗写的空间,在呈现丰富的同时使诗成为一种吸纳,成为一种承载,成为种种无限的可能。

  在世人看来,诗是性情的,佛是超然的,二者是不可能融为一体的。特别是对于修道的禅者来说,心未安,身不会安;心已安,身自可随缘自在。修道之人尚且如此,那么生活在混凝土森林里的我们,谁又能完全屏蔽诸如浮躁、忧郁、迷惘等现代病呢?在那错综庞杂的人际关系网里,我们是如何被剥夺了彼此间坦诚相处,推心置腹的勇气;在崇慕荣华,淡漠世情的生存环境里,我们又是如何不得不违心地戴上一副副面具去融入现实的舞台,去扮演自己的角色。我宁愿相信大多数人已彼此同化,他们的心已日渐麻木,但诗人不能,尤其是仍然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真正的诗人尤其不能。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诗人一再痛苦,甚至极个别的用极端的方式向命运抗争的原因吧。

  那么,人到底能不能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呢?

  里尔克宣称生活和艺术不可调和,可到底是不是这样的呢?诗人包容冰在雪域高原用自己的经历和诗性的生活方式为我们注解了这一问题。诗人在现实的生活中,把尘境化为诗境,将腐朽变为神奇的艺术作为,我认为就是佛的真谛。而生活与艺术在诗人包容冰这里便是一种辩证和统一的关系,这一点在上述的诗中均有程度不同的体现。对于常人只能在常规的逻辑思维的规约下思考问题,一旦超越了这个界限,语言和思想就变得无能为力。而我们的彻悟真如佛境,则任何人为的因素都已被破除,这般圆融之境超越一切对立、知见,在世俗眼中矛盾、扭曲的意象,在这里都转化为和谐无碍的灵明妙境,亦即充满生机的活生生的原真状态。虽然客观的尘世依然纷扰喧嚣,但只要我们将诗意和禅心涵养成一种宽容的精神,不染的心境,潇洒的情怀,自然能彻照纯明的本心,彻见本来的佛性,如此我们便可诗意地契入自性真如之中,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就不再是梦想,生活与艺术也就不再矛盾而得到调和。这应是诗人包容冰将佛家思想融入诗性写作竭力想传达给我们的最为可贵的东西。难怪诗人感喟道:“即使有良方在手/也令太多的人充耳不闻/闻而不信,信而不解……”(《行走或者歌吟》)。

  诗人除了上述方式的写作——给我们提供另一种内心生活的可能性外,始终没有忘记对自身和现实生活的深入开掘。譬如近期我们读到的《行走或者歌吟》与《回忆麻雀》,当是这类典型意义上的作品。如果说后者是直逼现实颇具情趣而较为深刻的现实主义作品的话,那么,前者则是直指人性,直逼灵魂具有自我批判精神的力作。这类作品最能在本质上反映和诠释诗人包容冰在雪域高原行走或者歌吟的独特性。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包容冰独特的行走或者歌吟,让我们记住了这位已年逾不惑流浪至远仍不流俗,一直保持诗性审美的头脑,以超然的姿态进入世界的诗人。当诗人“宁可与一只蚂蚁对话游戏/也不和白领们谈智辩聪/宁可独坐闭目思过/也不招摇过市哗众取宠” (《行走或者歌吟》),我似乎看到了诗人的内在气质与个性修为,也许,那一片雪域高原给予了他太多神性的东西,他在那里幽静而悠远地书写着,神情淡定而神圣,我无从质疑这样一个在本质上就很诗性的人。对于这样的诗人,我们除了出自内心的尊敬,还有就是侧耳聆听他来自生命本真的言说。而诗人却说:“我还没有走出自身的阴影”,以至于我们尚未弄清这是诗人的自谦,还是诗人的一种追求,抑或一种暗示。不待我们回转,诗人已经远走,已“跨过精气和肉体腾起的峰巅,走向沉默”。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诗人何以如此超然自得,诗意地栖居在那一片雪域高原上行走或者歌吟……

  因为诗在那个高处呼唤着他,呼唤着虔诚的诗人,而诗人只是听从了召唤。一个诗人的灵魂一旦抵达那种高度(或说境界),无论你写什么,都是生命的光芒最本色的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