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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野《碧岩录》第一讲

2022-01-02 14:14:46 作者:陈亚平 | 来源: | 阅读:
赵野在现代汉诗中坚持从正面来用汉诗的节律,已经达到了一个不可替代的高层次。
  从美学的诗学性来看,赵野近年诗歌主流的思想内容是把“语言,色空,生死”这些极端思辨的问题,放在他诗歌自己的内在世界中来考虑。这类诗,在诗歌的内容构思上是很难的。从诗歌史的自律性讲,诗歌思想内容的大跨度,只有在艺术表现中达到了一定的限,才能显出这种通常不可企及的内容极端化。所以说,我评解赵野诗歌必须把他作品放到对美学的开放上来理解,主要重在讲出纯思考的创造,不是照着现有的美学观来讲诗学。如果我只是漫天打雷的照搬现有美学来自由议论诗学,就等于我对作品缺乏从无到有的创造性思考。严格说,诗自己天职中就有哲学的冲动。所以我更主张对诗的评解,首先是要做到从无到有那种思辨上的创造,这种创造还必须要有足够能力,去拓现有美学的另外一些诗学性范围。
  我现在分几个环节评解赵野诗作。
 
一、言说
 
  《金刚经》主张“说法者,无法可说”,反对语言的逻辑义理。正因为这一佛教哲学看法,形成了中国古典诗那种诗禅一体的思想随其流变。我从诗的术理和禅的义理上看,李白、杜甫、白居易是以禅宗的悟境为标准,但王维、苏轼、柳宗元、李商隐只是以禅宗的悟境为参考,才完全形成寄众妙于虚放之中的那种诗作化境。如果说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苏轼都是以禅宗的悟境为标准,从文献文体的思考力上讲,是说不通的。从这方面讲,对中国美学思想的研思和创见,唯有创智者能以智示人,而不是沿袭考据。只讲卷帙浩繁的考据而没有特有的创见,那是匠艺。我激进的讲,凭直觉来读文献文体,诗禅一体是中国哲学美学在诗学性上最本质的一面,在诗学史上,它独立地运化成了中国文化的根脉。诗禅一体本身就是很哲学化的美学观念,它的内容在今天,对现代诗学的智慧都是有推动的。所以,我们如果用不平常的诗歌头脑,来看现代诗的方法智慧,就能够具体从中了解到很多诗禅一体的变式,在隐形中巧应的根机。
  从哲学的立场看赵野长诗《碧岩录》长诗,按我个人的演绎,它是受到了禅宗语言哲学的启示,把诗禅一体的思想结合得充分圆通,同时又根据他早期诗学观的发展而形成的,与洛夫的现代禅诗,完全不是一回事。真心说,赵野《碧岩录》诗的思想内容在驰心于诗与思的形而上的方面,既有奇辞奥义之外那种俯仰百变的透辟,更有传统与现代会通的胜绝。赵野包括《碧岩录》在内的所有诗,都有系统性的精解那些古典辞义、遍览群赋的意味,而且还能超越性的发挥自己的解悟,来贯通今天的现代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赵野的诗有公认的贡献。
  我们来看赵野《碧岩录》中的第一节诗《雨后》:

“那么,如何是写作的最高法则
一卷书成帝国轰然崩塌
……
 
谁识得这语法谁就识得真心
我其实在乎手指超过月亮
 
世界有大神秘成其所是
凡不可言说者,皆以诗说之”
 
  我老实说,语言本质的属性,只是一种外在性的有效媒介,它只能够对内在思想心智深层变化,做到有界限的定向性传播,因而语言只能是具有象征普遍意指的被公约性媒介。超出了这个公约性媒介,就成了言中又言的循环旋涡中的死言。只有“不可言说者”,才是言中最终空言的活言。所以我说,活言,就是无限定的显道、得道、体禅的“不立文字”、“非言所能言”的言,它首先应该是无限定的悟言,才可能决定限定与不限定。问题是,克勤《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把语言的道理说成是“向无言处言得”的禅言。那么,这是不是达到了活言的境地呢?赵野在诗中写出:“谁识得这语法谁就识得真心”,能感觉到,赵野从“这语法”解脱到“识得真心”诗句——这种从“无离文字”解脱到“不立文字”的禅宗悟境中,来体现,不言者又凭什么言说来知道这是不言者呢?所以,赵野才论谓,“不可言说者,皆以诗说之”。就像大悟而还可诗言化的“道可道,无常道”那样。我想问,诗这种从“无离文字”解脱到一种随字而悟智、借字而传心的非逻辑悟境,究竟能不能借诗言字面背后的东西,说透所有的内在思想心智深层那种变化呢?这个问题,是要在赵野的诗中留意的。
  我被诗句吸引的是:“谁识得这语法谁就识得真心”,这算是赵野《碧岩录》全诗中,悟到“写作的最高法则”。从这里可以看到佛教哲学的一个基本定式:非有想非无想——非有言非无言——这种中观思想。我要说的是:就是处于二者之间的境界,但这“之间”包含的开端本身,是处于“此”和“彼”相互依存中不断做出新转换的关联链中的,这种关联链本身不能被超越,也不能被终止。这就又形成新的“之间”的循环漩涡,内合而又外散,互分而又互融的统一,像面向一座青龙与白虎对峙的曼陀罗和莲花,它们的气蕴与日月的转渡紧紧连结在一起。
  我往赵野《碧岩录》深处延伸,全诗《半世》、《太初》、《他有》、《无限》、《道不》那部分,刹那中,恍如万境异生,看到了太始、纯真、天界、天与地、万华镜、闪光的地平线、神秘的砂之舞、无限水、大地轻声……无所从在又无所不在。
 
“日出东山,月亮便落西山
多少事物住在言端语端”
 
“太初有言,言与万法同在
明月朗朗照彻沧海”
 
“风吹动前世今生的记忆
有句无句都成诗意”
 
“语言被遮蔽和伤害的地方
所有种子都无法生长”
 
“道不出语言后面的东西
岂能称作一个诗人”
 
  诗句“道不出语言后面的东西/岂能称作一个诗人”这种言说观,顺其化禅为诗、以诗传禅的禅宗语言哲学的诗学理路,可以看出,赵野对汉诗自我证成的用智用心之处。就像他诗句写的“太初有言,言与万法同在”。我概括成,诗言而皆言,不说而皆说——那种禅观境界的美学诗学性。我对禅宗语言观念的设想是,语言与思想之间,在面对内在思想心智深层变化时,既不能完全融通一致,但也不二体完全分离。让这种关联性,成为总的开端,所以才让可言,被不可言而言,让不可言,被可言略言。
 
 
二、音律
 
  音律问题我从两个方面来说明。一方面,我个人觉得,音律显示了思维空间的转渡,不只是情思的节奏这那么简单回事。另一方面,赵野从上世纪80年代发展变迁到现在,都对现代汉诗的音律、节律方面有过人的参究,他诗中调节出来的韵感,自创一种适合现代诗那类语韵清逸、气意闲远的节律。我对音律本身一直有哲学思想上的看法。我在《现代诗学的美学问题》中讲:诗的音韵在本质上不是外在于精神的纯粹客体形式的全部,而是专有精神设定的固有感性外形。简单说,诗的感性外在方面选取的形式只能是可感知的辅助媒介——语音、字符。赵野《碧岩录》中《先贤》这首诗,能够典型地体证出他对克勤《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以禅修诗的风吹式韵法,自我的参验和变通。

“先贤远去了,气息还在
留一地词语让来者慎入
 
他出生成长牧牛行脚
两手空空,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坐断昨日明日
有无之际百圣消声
 
一粒尘埃飞起,大千绽开
汝该走就走该来就来
 
我已踏破了往昔的流水声
点燃燕子掠过的路径
 
苍山妄想打遍,草长烟起
岩上花树惹群莺乱啼”
 
  句子节律中,有间断而谐的逶迤感,就像山云往来的恍逸之踪,顿觉天地苍润之气,从诸语众声中感会于此。这明显取长“华声”与“贵隐”那种二流分逝之韵,韵中带古,轻灵而错落的微起与暗转,就像能感觉到白居易诗韵的气穴,一直穿过空中延伸的外省。
 
  我从美学上讲,由于诗的生产者——心灵把自己产生的观念通过心灵的主导作用变成了自己的内在视域中可现的对象,所以,诗可以从外在语音中,隐藏心灵的内在语言。这就好比,它主宰着四山的悬泉与空云的变幻,同时又是各个诸象成形所依存的基础。另一方面看,语言的语调和字音的感性因素,虽然有助于语言表现观念的一种感性空间的边界拓展,但音韵表现意识的的观念和观照的领域毕竟是有限的。因为语音这种感性的普遍性只能展现出一个具体的有限的感性形象,所以是一种个别化的感性物,并且还是一个凭想象力把感性活动转化为客观现实的事物。可见,当音韵借助音感来协伴一种思想的节奏时,就能做到字形表达不出的思深意远的心鸣感,推助内在世界和外在感性世界之间产生一种统一。
 
  赵野《碧岩录》可以看成是对克勤《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那种古质而今研的音律新解,但也可以看成是演绎克勤《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开示他的诗律禅机。赵野在《碧岩录》诗的《青天》、《一声》、《明月》、《苍山》中,用精神性内容的构思,来结合语言音律材料的实在,而促成观念性的形式。这样,就产生出诗句的听觉与视觉两极感知结合在一起的第三极感知力。简单说,形成了诗的内在与外在二者统一在一起的思想内容的质。我们看《苍山》:
 
“大道在眼前,我只走一边
生死流转里立定精神”
 
  诗句以“眼前”和“一边”固定的韵律平稳递进,第二句“生死流转”,突然从中间半终止地转跳到句子结尾“立定精神”,于是“立定精神”成了心鸣音律最强的部分。
  
  赵野在现代汉诗中坚持从正面来用汉诗的节律,已经达到了一个不可替代的高层次。不夸大的说,他已经让诗的节律和动感变化,成了一种辅助现代诗中的思想流和释义流的独立的句法机制,能够用来平衡诗的句法差异。依禅宗的思想看,声音才是真正的语言。这一点,与赵野早期诗萌发的音律意识无形巧合,也成了赵野写《碧岩录》的天缘。但这并不是关键。问题关键在于,我觉得汉诗本身就含有文、史、哲、禅、儒的要素,而禅与儒都讲究用声形来诠表思想,客观上也就间接的助补了诗的体系繁复化。顺着这个线索再看西方后现代诗歌的基本面,比如博尔赫斯、克鲁亚克诗歌表现出的诗意、诗情、诗境,也是靠回旋变化的音韵、俳句节律来带动的,克鲁亚克的俳句诗就是融摄中国诗歌绝句。
 
三、空
 
  我从哲学上来了悟禅宗的“空观”,就能感觉到“空观”的智慧对我们都有大用。《瑜伽师地论》讲:“所言空者,无常,无恒”。我根据句式来了悟“空者,无常,无恒”,马上就会把“无常”牵连到:定而不定、但又不限于定——这种被确定的一种过程的境地。我讲的这个定而不定,恰恰就被确定了。所以“空”一旦被确定成“空”,在意识自己的自性中,也就有东西了嘛,也就不空了嘛。至于禅说“空”没有自性,那是指外在世界,并不是内在世界,也不可能指内在世界。不然“空”就会无法被佛法的意识本身所证悟。我在《与海德格尔对话》中讲:海德格尔“空旷”的眼界,还没有凸现出“无”与“空旷就是澄明”之间内在联着的总根源。以我直观:这个“无”与“空旷”的总根源,就是一种以内在界的差异为自因的、在过程中暂存而自定的、续变而不定的根本性
  我要点醒的是,禅宗的“空”,从哲学的界域,放到美学上所谓的“空境”,已经被降身了。现在学术界纸上尽信、尽摘得来的佛哲观点,终究是别人的。“空”的总条件,就是要凭自得的宿慧,来悟出自现的内在。这是一个对“空”用智的限。我个人觉得,赵野在《碧岩录》中的《我就》诗里面悟到了,他说“语言坍塌处放射出光明”。我们结合赵野《碧岩录》的《我是》来讲。
 
 
“我是你的一个妄想
我们相互成全,或辜负
 
桃李不知人世的玄学
依旧次第开花结果
 
苍蝇飞进半开的书页
它原也是一个血肉之躯
 
云中飘来一座无缝塔
多少英雄死于狂禅
 
湘水之南潭州之北
笼子扑向所有的鸟儿
 
虚空落地,柏树子成佛
我已经见过了万物”
 
  我的解悟是,诗句“虚空落地”就是无常、无永存。“虚空落地”它逼出一种空,但它本身不是空,它比空更有自己不空的先性,空里面才有不空,就像早已经“见过了万物”一样的那种空。在“虚空落地”的概括中,空都是“虚空”派生的第二义的空。我提醒大家面对禅义的时候,不要去猜字眼,而是要在自己身上找出支持的灵识。对“空”的讲法也不能照着禅义来理解,才切近真正的禅义。
  诗句“我已经见过了万物”透出了赵野活用、甚至改用《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禅理的一种自明之力,我直感的说,赵野《碧岩录》对克勤《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弘通的禅诗一体,有赵野自己智志累积新发展的一个根,而不至于完全把《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等同于一种随便哪个诗人都能办到的那种——以诗证禅、诗禅相融的诗学根基。这一点,赵野的《我是》、《佛具》、《道不》诗作,足以代表他诗歌思妙自足,思绝自洽的诗禅互修的新现代诗阶段。它介于以诗证禅之中,但又超乎以诗证禅之外,难就难在顺其《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的悟径,贯通到他自己的诗学范畴中。
 
  按我参究,洛夫的现代禅诗在字面上,并没有把禅义的前身和汉诗的现代性转脉二者兼通,直至弄精熟,他诗的化境和悟境,没有兼通禅境的以言显无言,当然就没有运化在语言背后的根上。所以我说,洛夫现代禅诗所专擅的现代汉诗,不足为慧见者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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