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米：《红色黎城太行山》

1
四方山的叶子还没红透，叶子在等浓霜
浓霜在等十月，漫山遍野的英雄帖
在等去而未返的英雄。
我愿意相信
朝霞也有迟疑的时刻，九万里热血
在等一个领命的头颅
——是哪一座山峰断然大喝
漳河水劈开险峻的崖石，一片红叶落下来
就像一枚落日
在流水间漂泊。一片红叶落下来
又一片红叶落下来
英雄们
提前寄回了他们的心跳。
 
2
穿过层层红叶
像穿过昔日的炮火。两眼通红的人
独自举着生活的炸药包。
秋天来了，埋在异乡的忠骨也该变回
游弋天空的红云。
是的，让他们飞翔是我的心愿
一想到那些被荒草掩埋的名字
一想到连黄土都叫不出的名字
我为寂寞叹息。
在黎城，曾听到一个红色的故事
老红军临终前嘱托儿子
寻回大山深处一位八路军战士的遗骸
在太行山海拔两千多米的椿榆凹
乡亲们终于找到了他
——还没烂掉的
一件灰蓝色布衣，一双黑棉鞋，一顶防寒毡帽
已经七十多年了，完整的衣冠
静静地守着最后的阵地，变成了
没名没姓的人。
大山深处有多少寂寞的骨头
就该有多少山峰一样的墓碑
就该有多少墓碑一样的红叶
静静地红
静静等着秋风里
来自故乡的雨水。
 
3
和我一样，踩着和平年代的台阶
张着理想主义者的双臂高喊“自由万岁”的人
对一座山峰造成了伤害
红叶正在忍受霜刀
无数英魂在睡梦里举起冲锋的红旗。
白发的人，在一丛红叶后面
擦拭泪水
她看到岁月在枝头颤抖
随时准备落在她的肩膀，掌心
太行山的风像菩萨的手，轻轻拂过
变红的岩石
红叶带着昔日的炮火，变成回忆
变成一枚夹在大好山河里的
书签。
有一个喊声拦腰斩断了鸟鸣
一个孩子从树丛里冲出
像一枚年轻的子弹，呼啸着
满山红叶为他让路。有几片
甚至甘愿落下来。
我们错就错在不知道每一片红叶
都有这样的想法
当我们对着大山叫喊
每一滴年轻的热血都做好了
落下去的准备。
 
4
黄崖洞还在
我没爬上的山顶秋风爬上去了
我没到达的洞口曾住过朱德、彭德怀、刘伯承、邓小平
如今，白云住在哪里，山歌住在那里
八路军兵工厂的旧址，硝烟的栈道
已没有一块遗落的铁发出枪炮的嘶吼
就连山壁上弹孔
也只传回风的回声。
一切都静悄悄的。峡谷闭口不言
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天路，白云来去，牵着一条人间的
风筝线，故乡在寻找断了消息的人。
只有红色的岩石剥开自己，露出鞭打般的刻痕
露出胸怀里大海的惊涛骇浪。
丹霞地貌的红是不是热血的红？等着回答我的
是一座白色雕像
几十年过去了
永远十七岁小战士，还在垭口，一人一枪
守着他的“长坂坡”。
 
5
在仟仵村，除了八路军被服厂旧址
几间土坯房前，挂着牌子的还有
韩夏月旧居
——年轻的太行军区妇女大队长牺牲的地方
和牺牲者一起
陷入长眠。
荒草隔开门前的石板路，沉默的致敬者
除了我们
还有土墙上几丛小野菊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的人
都觉得它们已经开了很多年。
 
6
异乡人的叹息使流水皱了皱眉头
但动摇不了山峰
连山顶的野草也不能动摇，它们
只听命于太行山的风。
那是一种什么草？挺拔着金黄的腰杆
像黄金锻造的
像是什么也不能使它们弯曲。
这是昔日的无名高地
野草举着旗帜，大地深处
一座座越来越瘦的墓碑
等着风中的集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