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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亮在宕渠山水的诗阙

——读马道子《走过宕渠》

2023-03-08 作者:袁勇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袁勇,后非非诗人、诗歌评论家。在《非非》《独立》《存在》《大荒》《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发表作品并获奖。代表诗歌作品有《动词的先驱》《汉诗之血》;代表诗歌评论有《深陷价值结构中的诗歌英雄》《修辞化处境的反叛与逃离》。现为民刊《诗鼎》特邀主编。原阆中市作家协会主席、民进阆中总支原主委,现任阆中市名城研究会会长。

汉献帝建安六年(公元201),刘璋分巴郡置巴西郡和巴东郡,巴西郡治阆中县(四川阆中西),辖阆中、安汉、垫江、宕渠、宣汉、汉昌、南充国、西充国8县。东汉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刘备分巴西郡置。治所在宕渠(今渠县东北)。辖境相当今四川南江、营山、渠县以东,城口、开江、大竹以西,邻水以北地区。阆中和宕渠同为郡治所在地,阆中在先宕渠在后,且阆中为郡治所时内辖宕渠。《三国志通俗演义》139回《瓦口张飞战张郃》中,张飞在宕渠山用计破张郃后,亲笔书刻立马勒铭碑:“汉将军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郃于宕渠,立马勒铭。” 历史繁衍到近两千年后的今天,马道子把一本《走过宕渠》的电子诗稿传到我的邮箱里,在成都短短几天开会闲余时间里,我几乎能把第一辑《渠江行吟》中的篇什背下来,地理人文通过诗歌脉动进行的薪火相传是何等神奇美妙!
   
  一、            叩首山水,偏执只为原乡愁
   
  《辞源》说:“石过水为宕,水所蓄为渠”。 《后汉书·吴汉传》说:“宕渠,山名,因以县名”。还有因有宕水和渠河而合称宕渠之说。宕水汇入南江水后,称巴江,今称巴河,为渠河主流。顾名思义,渠县以渠多出名。在水边长大的孩子和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一个明显的不同:水边的孩子刻骨柔情,山里的孩子粗狂硬朗。从形制形态上说,水边的孩子阴柔,山里的孩子阳刚。有山有水的地方则出刚柔兼济风骨清举的诗人。
  马道子是宕渠最优秀的歌手。诗集《走过宕渠》最成功出彩的就是第一辑《渠江行吟》。龙克在《马道子,“水里的石头在开花”》序中说:“一个地方有一条大江是幸运的,一个诗人驻守于江边是幸运的。浩浩汤汤的渠江,蜿蜒于宕渠大地,成为亘古最美丽、最久长的风景。滔滔江水给诗人以根脉,壮阔波澜给诗人以豪气,滚滚涛声给诗人以激情,云烟氤氲给诗人以灵动。诗人马道子就是驻守这条大江的孩子、情人、忠实的守卫者。江河对他的哺育和给予,他亦对江河予以深情回报与感恩。”
  渠县山、坝、水众多,尤以水出名。马道子从小喝宕渠水长大,血管里流淌的全是家乡的刻骨柔情,宕渠山的阳刚之气在诗人的文字里,演化成了绝代化石:“渠县不大,三百零八条河流就覆盖了\那些河流如血管,主血管是渠河、巴河\州河、流江河和桂溪河,其他的都是毛细血管\……\在渠县,大河小溪堆满不烂的骨头,始终燃烧\一个个滚烫的精灵,长成了静悄悄的化石(《在渠县,大河小溪堆满不烂的骨头》)”,马道子对家乡的爱,执着而偏激:大河小溪里的骨头,无论是动植物还是前贤先圣的,都不会枯朽,而是变成滚烫燃烧的精灵,长成静悄悄的化石。前世今生,诗人都与家乡所有元素同生共存,从来没有离开过。对家乡的热情和爱,是诗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情结:“那些与我生命相关的事物,那些泥土,那些谷穗\那些炊烟-----用目光煨热,用乳名煨热,用咂酒煨热\亲亲的城坝,牵扯一生的城坝,无论身在何处都是牵挂\那条叫渠江的河流的脐带,是我怎么也拿不掉的生死结(《一条叫渠江的河流停不下来》)”。
  马道子的偏执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在诗歌里,他宗教徒般地把家乡神秘化了:“行走南阳滩,风雨打通了我风寒的经脉\一滴江水、一米阳光都是一方药剂(《在南阳滩,一块石头一把沙都有故事》)”,家乡给了诗人风骨,家乡更是诗人灵魂救赎的良药。家乡的蒿草是苦的,蒿草下的墓地使河水断流,“村子空旷,老人和树木佝偻……雪下有石头,石头上有寒冰\寒冰中有草籽。在眺望中故乡成玉(《在眺望中故乡成玉》)”,正是落寞、不幸和苦难历练了家乡的内在 品质,爱屋及乌,时间的演变让家乡在眺望中由石成玉。一个热爱家乡热爱诗歌的孩子,能做的只是把自己融入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走进森林,我就是一片草叶,渺小得谁也看不见\成为一滴绿,一滴水,或者什么都不是\就这样我走了很久。与一片红叶林相遇,我忍不住奔跑、尖叫\像一个失聪的孩子,忘记了一切(《在柏水山上,走不出那片红叶林》),那片“红叶林”是一个喻象,是诗人对家乡激情燃烧的另一种梦想,冲动的诗人为了这个火焰色的梦想,尖叫着奔跑!
  诗人的偏执还来自于生存环境的焦虑,城镇现代化对原生态的侵袭,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破坏性建设,在《文峰山:一道文脉缝合在城市综合征中》表现得很彻底:“脚下的石头塞满了重金属,怎么也踢不动\引以为荣的风水,被高高的电梯楼屏蔽。失忆的文峰山\植被抑郁,生长咳嗽和骨质增生\……一道文脉缝合在城市综合征中。一口浓痰粘连在喉头\我好想大吼一声,让它喷射而出”。这种城市综合征越明显,诗人就越刻骨地认识到家乡原生态的美妙:“我的家乡,在流溪,在千丘浜\上千块梯田,千亩油菜花,就是我的本钱\……假如你觉得遇到了神,那个神一定是你自己(《车过流溪,过千丘浜》)”。
  诗人希望灵魂驻守朴拙、宁静又洁净怡人的乡野,现实却总是不断抛给诗人无边无沿的诱惑,上世纪90年代开始,那些钟情诗歌的一代人中有多少没有受到过物欲的蛊惑?马道子也不例外,毫无征兆地就停息了十年:“一条长长的河堤拉长了清溪场。一个弯,清溪河就拐了10多年\好像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回到身边,我们痛哭失声(《清溪河,拐了个弯又回来》)”,十年对岁月长河来说,是短暂的,对于一个骨子里热爱诗歌的人来说,却是漫长而痛苦的,好在诗人的轨迹只是随清溪河拐了一个弯又回来了,而这次回来,肯定再也不会离开。“石匠消失,汉字生僻,大地结冰\看到锅顶山上的屋,我走起哭,短短的三十里路\全是苦蒿的苦。在锅顶山,我只写了一句诗\山是爹,地是娘,洋芋就是儿子和姑娘(《看到锅顶山上的屋,我走起哭》)”山水是爹娘,诗人也是泥土中的一块洋芋,也是锅顶山的儿子。当然,通过这次拐弯,诗人对社会、人生和存在领悟得更真切更透彻:“在岩峰,我无法复制秦汉的星光,只能跟大地深情拥抱\相伴一米阳光,一丝甜蜜,一畦菜园\没有功名利禄。人生如此,就足够了(《在岩峰,把幸福酿成一个地理标志》)”,功名如浮云,人生只需要拥有一个幸福的地理标志,阳光照耀菜园,就足够了。在这样偏执地对幸福的厮守和坚持中,诗人最终喊出:谁守住孤寂,就是一个站立的神!
   
  二、            拜祭人文,啼血催生汉阙花
   
  早在新石器时期,宕渠便有了人类活动。殷商时期賨人在今土溪镇城坝村建立了国都城,周赧王元年(公元前314年)设置宕渠县,明洪武九年(1376年)定名渠县,还曾建置郡、州治地,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是川东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川大教授江玉祥考证 “宕渠”一词说,古賨人居宅独立而高耸为“宕”,蒙上虎皮的板楯为“渠”。宕,与賨人(板楯蛮或称七姓蛮)聚族而居、军民合一所建造的高脚吊楼有联系,渠,即賨人军用防御武器——木质盾牌或称板楯。(《辞海》)说明,板楯的“楯”是宕渠的“渠”的由来。賨国灭亡后,賨人逐步逃至今天酉阳、秀山、黔江、石柱、彭山及湘西、鄂西、黔北等地定居下来,自称“毕兹卡”(意为本地人)。宕渠人民参与创造的巴渝舞、竹枝歌、彩亭、耍锣、花园歌、竹编等民族民间文化在巴国巴郡时期盛行一时,现在也在阆中、重庆和川东土家族一带流行。
  历史人文如此浓郁的地方,一个敏感的诗人当然会在其作品中潜移默化地凸现出历史的厚重和深度来,文字背后的语境或多或少会捎带上化不掉散不开的古韵:“在渠河,一枝竹前世是词,扎满了狼的毫\像一把遇风就能发出声音的剑,蘸满了渠水\渠水很薄,薄得像张纸。与阙插身而过\忘记了石头,忘记了石匠,忘记了炉火\一切都停泊在泛青的汉砖里(《一枝竹来不及修辞》)”时光已逝,汉风犹在。纵向追忆过去的时光,是为了给灵魂找个生根的载体,特别是对诗人马道子,他更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品味时间的疤痕:“在城坝,张开巨大的网,挽留不住酒的香\留下的是汉代燃烧后的泥土,秦汉的鱼骨,\以及喘息的金属和伤痕累累的石头(《一河莲花开完,在城坝边结满了籽》)”;“腥咸的民歌,密布姓氏、火种\还有白森森的头盖骨,以及隐隐约约的秦汉月光(《渠江边,坚硬的卵石没有了重量》)”。宕渠的山水遗留着历史的空茫、伤痛和疑惑。对家乡偏执甚至是不知所归的期盼如竹根插进了诗人的灵魂深处,随时随地内心的诗节会雨后春笋般冒出嫩绿的头颅。
  数千年前古賨人的文化民俗中,“踏木牙,唱竹枝歌”、 “射虎为事”,反映了賨人天生快乐、智勇的秉性;賨人喜酿清酒敬奉老人,现在土家族仍有“家家会酿酒,敬老先敬酒”的习俗;賨人用“白竹之弩登楼射杀白虎”,迄今土家族人仍用“弹簧竹筒弩(又称竹筒枪)”。賨人的血脉里流淌的基因经过时间长河的淘洗,有些自然消亡了,有些被诗人写进了诗歌:“我总听见渠江里金属在奔走,像铁匠铺里成形的火红铁器\投入了水中,发出了嗤嗤的声响——单薄的诗歌步步后退\在晶莹剔透的黎明,脱胎换骨(《渠江有金属在奔走》),渠江就是文化的河流,里面的金属质地就是地理人文开出的灵性花朵,马道子说,在这种金属之光的照耀中,诗歌步步后退,灵魂脱胎换骨。“……哪里是古賨城的入口?\奔腾不息的渠江缄默。我依稀看见彪悍的賨族,抡起板楯\杀开了一条秦汉的大道。唱起《竹枝词》,跳起摆手舞\精美的青铜鼎里清酒香气四溢\斑驳的编钟悠扬袅袅……(《在城坝看賨城白色釉砖的火焰》)”马道子在《在城坝看賨城白色釉砖的火焰》一诗中,凝聚了对古賨国的虔诚敬仰,放声歌唱彪悍智勇的賨族英雄们,远古賨族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如两把毫光闪闪的青铜宝剑破空而来,在宕渠山水之间久久回荡。
  汉阙是汉代的一种纪念性建筑,有石质“汉书”之称,是我国古代建筑的“活化石”,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汉代成对地建在城门或建筑群大门外表示威仪等第的建筑物。因左右分列,中间形成缺口,故称阙(古代“阙”、“缺”通用)。宕渠正因为有这些弥足珍贵的汉阙,人文之风才能从门阙中飘进马道子的诗语,从而建立起属于马道子的一尊尊诗阙,而在马道子的这些诗阙中,最让人灵魂震撼的理当是这首《汉阙,宕渠大地苍茫的箫音》:
   
  身在渠县。抵达汉阙,我始终放不开脚
  仿佛周身风湿。阙的表面缺了,历史一笔带过
  风化。脱落。消失。看不见冯焕、沈君史诗的额角
  以及四部无字的简章。穿越一条道路,必须下马,躬身
   
  神道,亡灵在路上。进入敬畏,一尘不染
  渠水之滨,七尊阙宛如一排箫孔。打开,流淌
  七彩的阳光滑翔过来:朱雀展翅,汉隶光芒
  独轮车滚滚。阙长成了丝绸的绣
   
  渠江漂染的绣:阙石开花,汉乐浩荡
  宕渠古道,马蹄嘚嘚。谁透彻了风湿的密码?
  一块汉砖,一册史卷,宁静后的沧桑
  我的一滴血留在阙,在苍茫的箫声中苏醒
   
  对历史的敬畏其实就是对历史人文的敬畏,汉隶光芒就是探寻历史原初的光芒。在人文蒙尘世风日下人性堕落的今天,有谁还能做到在抵达汉阙前下马躬身?又有谁能听见汉乐浩荡能看见阙石开花?马道子十年一个拐弯回来,一边在宕渠山水之间探人文之幽,一边在粉尘世相中发真知之语,肩负一个诗人的担当,用他偏执高贵的情怀,将万千意象镌刻成或直白或写意或言情或睿智的文字之花,在理性与感性互生共融中,以缓急有序张弛有度的叙说,紧紧抓住每首诗中的核心意象,蘸浓情蕴深意塑立起一尊尊汉字的诗阙!
  我敢说马道子十年拐弯回来反而更加孤独!但他的生命,因为这一尊尊诗阙,却弥久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