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

《一块煤》

一块煤
在正常人的眼里
怎么看
都像是一抹灰

和那些刚刚升井的矿工
闪躲着身子快速地走路一样
它抬不起头，它害怕一不小心弄脏了
高贵的人的衣服、目光和心情
弄脏了他们高高在上的干净生活
像一把安静的灰
它只是呆在一个地方
不言不语

多么卑微的一块煤啊
一阵风可以把它吹成真正的灰
一场雨可以把它淋成不入流的泥
一个不带有什么观点的脚步
可以让它瞬间粉身碎骨
它往任何地方一放
似乎都不值一提。这当然不是

一个完全正确的命题
像矿工只有到了井下
才恢复精神，有了人的力量
进入一个高尚的方式
一块煤进入了炉子
它就会燃烧成干净的火
发出干净的光芒和热量
使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能够高贵地生活

《这些煤，我的前世》

这些煤，多么安静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安静下来的时间，充分得
把前因后果远远地拉开

我站在煤的中间
我的矿灯不能照亮
一粒煤的身世，也不能穿过
这粒煤简单的身体
煤在灯光中黑着
它的来历不明，去向已定

我一伸手
就摸到一圈一圈的年轮
曾经的命运如此虚无
在巨大的堆积里
推不动，打不开
身前身后都是黑压压的黑

像我的一个梦，一闪而过地
反复着一个场景一个情节
我在生活中从未遇到
解梦的人都说
可能是我遥远的前世
还没有完全离去

《他是一块走动的煤》

他在煤中走动
煤在他的身上、脸上
一点一点留下痕迹

时间长了，他与煤
相互成为一对影子
人们看到他的时候
自然就想到了煤

有人把他比喻成煤
这的确很恰如其分
只不过，他不像煤一样
仿佛一个溺水很深的人
只能在地层中沉睡、等待
等待别人来开采、提升
等待一束火的点燃
再成为真正的煤
他始终在走动，从一块煤
走向另一块煤

是的，这块后来的煤
不停地走动在时间的深处
他在打捞、救活
更多的煤

《矸石》

在煤矿里，它们不是土
也不是骨头，它们在煤里
是大地的一根骨刺
大地骨头里的疏松部分

它们来自大地深层的肉里
使井下的一个地方不断疼痛
不能过上正常日子，清除它们
是煤矿开采的必须一步
像矿工师傅们做的一个手术
割岩机伸出手术刀一样的手臂
割下了它们。它们出了采区
出了矿井，到了地面

它们堆在一起，在土地上顽固地
坚硬。它们像一座山，白色的山
尖锐地向蓝天刺击。它们还是病──
天地之间的一块病
不长庄稼，不长草，不能盖上房子
风起灰满天，雨来浆满地

多少人的生活进入这块病里
陪着天地一起疼痛

《煤瘢》

慢慢从表象上升为本质
日积月累的煤灰
聚集在这块皮肤上
渗透进去，成为肉的一部分

它们与这个人的结合
也不过几年，再长也只是几十年吧
几十年时间算得了什么
弹指一挥间，从河东走到河西
从一个采区搬迁到另一个采区
从被采完了煤的矿井转移到
新开挖的煤矿

也就这么一点点时间
已经足以
将一个人彻底改变

煤灰从一块皮肤走向更多的皮肤
瘢癣一样，幽暗地标记下
一个人的行走路程，这也是一条巷道
打开了一个地质年代
让人们一眼见到就明白
这个人的来历

一个人的颜色从表面开始
被煤的黑遮住，他的生命他的意识
都染上了煤中凝重的黑
一块煤瘢的扩大和渗透，使这个人
成为另外一块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