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形形色色的补丁:三块沙漠、两片戈壁 还有更多的沼泽:盐碱地…… 顺手捡来的边角料,相互联缀 快要覆盖衣服的全部
当然,反过来说也可以—— 荒漠无边,缝着大块小块的补丁 草绿色的补丁,针脚细密 衣服那么的旧 补丁那么的新
幸亏青草准备了用不完的针线 绣花的手,用来缝补丁 多少有点可惜
■ 墓志铭
在中亚的大地 我憧憬着未来的土葬,觉得 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墓志铭已想好了 暂且不告诉你们 到时候,芨芨草会替我把它 编织出来 即使不认识我的人 也能读得懂
■ 艾德莱斯绸
在丝绸之路的岔路口 我抚摸着一块艾德莱斯绸 比风还柔软,在指缝间飘拂 比异族少女的皮肤 还光滑,让人想入非非 我怀疑自己伸出的 是另一个人的手,丝绸的敏感 使它显得僵硬,像是一具 关于手的雕塑 丝绸流动,以时光的速度 甚至还要快一些! 今夜,我站在岸上,很安全 可我的手 是不能自拔的溺水者
■ 那拉提草原
穿着婚纱的云,早早地 把自己给嫁了 嫁给那拉提草原 摇身变作四散的羊群 我目睹了一场 存在与虚无的婚礼 牧羊人是证婚人 难怪他总喝得醉醺醺的 几乎把欢乐 当作一种职业
■ 阿克苏的落日
阿克苏的落日,和我在别的地方 看到的大不一样 甚至比日出时还要辉煌 坐在越野车上,我快要看傻了 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晚霞的倒影 在静静燃烧 这是我见过的最开阔的地平线 最荒凉的旷野,除了一场火灾 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它仿佛准备花光自己的积蓄!” 不需要任何人的看护 连我这个观众都是多余的 它对于我却不可或缺:我忘掉了 这是日落时分,几乎以为 生命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阿克苏,我离落日如此的近 似乎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融为一体 我愿意跟它交换彼此的头颅 哪怕成为一个把自己掏空的白痴
■ 葡萄架下的眼神
一边摘着葡萄吃 一边看你的眼睛 葡萄很甜 你的眼神很美 葡萄甜得我都快没感觉了 一颗一颗摘着吃 也成为机械的动作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在内心 玩味你的眼神 它的滋味可比葡萄复杂多了 阿依达,与你的眼睛相比 所有的葡萄都成了赝品 连它们的甜 都那么不真实……
■ 祈祷的阿依达
她有着另一个种族的美 不仅醒时如此,估计梦境也大不相同 葡萄园的海拔比伊甸园要低一些 她是半神,或者说——半个女神 仿佛一出生就是现在这番模样 “顶礼膜拜吧,向她身体的迷宫!” 我进入她的视野,却很难逗留在 她的梦中——她所梦见的 通常是我无法参予的节目 星星长满了睫毛,冲我眨呀眨 我知道自己够不着…… 真让人羡慕啊,一块地毯就可以安家 支撑起露天的教堂。把翅膀藏起来了! 我只能远远看着她祈祷,心跳加快 却帮不上一点忙 她的美对于我是难以打破的异乡 不仅因为她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比她 使我更像是局外人
■ 库车的棉花
叫上你的姐姐阿依达 带上你的妹妹麦迪娜 一起到库车县的棉花地里 捉迷藏……
棉花是花的邻居,也是云的远亲 是最轻的花,也是最重的云 一点点地沉积在地面 大地啊,你是怎么把它们俘虏的? 因为体重的差异,或者因为乏力 成为终生的囚徒,空长了 一颗浪迹天涯的心
我爱它们,却无法把这些 轻飘飘的影子带走 天上的云,是患了好动症的棉花
■ 胡杨之痛
就像求救者从地狱里伸出痉挛的手 胡杨的每一根枝条,都长着 看不见的指甲,抓挠得我心疼 当然,它留给我的伤口 也是看不见的——
没有谁察觉,我已把 一棵胡杨的影子,移植进体内 它,一会儿揪紧,一会儿放松……
■ 影子的生活
汲水的塔吉克少女,在瞬间 变成了两个。水里的那一个 似乎更美,更充满期待—— 她看见了自己的原型,并且感到新鲜 她那富有穿透力的眼睛 真正是水做的,但比水要多情 一个短暂存在过的人 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 所以,她注定是幸福的 就像许多刚刚长成、出门闲逛的美女一样 幸福,仅仅来自于别人的一个注目礼 她和她,彼此都羞涩地看着对方 在卡拉库勒湖,完成简短的成人仪式
■ 塔什库尔干的鹰
只有在飞翔时才是自由的 自由出自一种本能,它无意识地 操纵着身体的弹簧 然而自由比不自由更使它感到累 感到茫然,它已把大地上驯鹰的人 当成了故乡 即使游荡在塔什库尔干的天空 也像孤儿一样,等待被认领 自由,伟大的字眼!在诱惑的程度上 却远远不如万有引力……
■ 昆仑山
那个为你命名的人,比你更伟大 他消失了,而你仍然存在 他失去自己的名字、面孔 而你再不会失去他所失去的 某种程度上,你成了他的替身 这是所有诗人(包括我) 想做而做不到的 我们只能在一个别人命名的世界写诗 做歌颂者,而非创造者
■ 玉其塔什草原
草每年夏天都会年轻一岁 我却做不到 一遍又一遍看着草原 在一场相同的暴雨之后,恢复生机 我越来越老了 真想向它们讨教:怎样用枯黄 来换回新绿 我比草还要清贫,兜里 没有多少可用来交换的东西 我也不相信,在草原尽头 能找到另一个我
■ 天山大峡谷
无人的峡谷,我是惟一的填充物 然而我的到来,只会使它更为空虚 因为它还额外增添了 我内心的那点空虚 没准在我内心,也有一座 类似的峡谷:从不记住该记住的 却忘掉了不该遗忘的……
■ 柯尔克孜少女的舞蹈
你交出舌尖的温柔 你交出身体的颤抖 幸亏没有翅膀,如果有的话 也会同样交出 就像一棵树在销魂的风中 交出落叶与花朵 不是风在摇树,而是树在摇着自己 摇着自己的头,摇着自己的手 交出全身上下每一件装饰物 包括透过皮肤渗出的露珠 当音乐停止,你一贫如洗 我不禁相信:在此之前,你原本有翅膀的 原本比任何一个人、一棵树 还要富有……
■ 玉素甫?哈斯?哈吉斯的麻扎
“异族诗人的墓地,笼罩着一种 不需要翻译的忧伤……”
很遗憾,我没有读过你的诗 即使让我读,也读不懂 但你的诗影响了一个民族 他们脸庞洋溢的光芒 也正在影响着我 完美的诗篇依然完美 相信吧,我会称职地成为你的一个 间接的读者
■ 告别塔克拉玛干沙漠
那些绿叶、花朵、果实,对于我 是多余的,它们会过期 我只带走一粒沙、一粒致命的沙子 粘附在眼角,使我胀痛、流泪 体验到珍珠的孕育过程 余下的一生,都为这个错误而准备的
还有更好的告别仪式吗? 一粒迷住了眼睛的沙,比一座 无关痛痒的沙漠更有震撼力
■ 塔里木河
你最知道沙漠有多渴
这也是你的悲哀:不是流向大海 而是流进沙漠
他呀,连你悲哀的眼泪 都一滴不剩地喝了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但一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