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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续)


作者:洪烛  来源:中国诗歌网  责编:张之、 谢流石、写生  日期:06-12-26 12:19:38  点击:



打着形形色色的补丁:三块沙漠、两片戈壁
还有更多的沼泽:盐碱地……
顺手捡来的边角料,相互联缀
快要覆盖衣服的全部

当然,反过来说也可以——
荒漠无边,缝着大块小块的补丁
草绿色的补丁,针脚细密
衣服那么的旧
补丁那么的新

幸亏青草准备了用不完的针线
绣花的手,用来缝补丁
多少有点可惜

    ■ 墓志铭

在中亚的大地
我憧憬着未来的土葬,觉得
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墓志铭已想好了
暂且不告诉你们
到时候,芨芨草会替我把它
编织出来
即使不认识我的人
也能读得懂

    ■ 艾德莱斯绸

在丝绸之路的岔路口
我抚摸着一块艾德莱斯绸
比风还柔软,在指缝间飘拂
比异族少女的皮肤
还光滑,让人想入非非
我怀疑自己伸出的
是另一个人的手,丝绸的敏感
使它显得僵硬,像是一具
关于手的雕塑
丝绸流动,以时光的速度
甚至还要快一些!
今夜,我站在岸上,很安全
可我的手
是不能自拔的溺水者

    ■ 那拉提草原

穿着婚纱的云,早早地
把自己给嫁了
嫁给那拉提草原
摇身变作四散的羊群
我目睹了一场
存在与虚无的婚礼
牧羊人是证婚人
难怪他总喝得醉醺醺的
几乎把欢乐
当作一种职业

    ■ 阿克苏的落日

阿克苏的落日,和我在别的地方
看到的大不一样
甚至比日出时还要辉煌
坐在越野车上,我快要看傻了
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晚霞的倒影
在静静燃烧
这是我见过的最开阔的地平线
最荒凉的旷野,除了一场火灾
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它仿佛准备花光自己的积蓄!”
不需要任何人的看护
连我这个观众都是多余的
它对于我却不可或缺:我忘掉了
这是日落时分,几乎以为
生命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阿克苏,我离落日如此的近
似乎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融为一体
我愿意跟它交换彼此的头颅
哪怕成为一个把自己掏空的白痴

    ■ 葡萄架下的眼神

一边摘着葡萄吃
一边看你的眼睛
葡萄很甜
你的眼神很美
葡萄甜得我都快没感觉了
一颗一颗摘着吃
也成为机械的动作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在内心
玩味你的眼神
它的滋味可比葡萄复杂多了
阿依达,与你的眼睛相比
所有的葡萄都成了赝品
连它们的甜
都那么不真实……

    ■ 祈祷的阿依达

她有着另一个种族的美
不仅醒时如此,估计梦境也大不相同
葡萄园的海拔比伊甸园要低一些
她是半神,或者说——半个女神
仿佛一出生就是现在这番模样
“顶礼膜拜吧,向她身体的迷宫!”
我进入她的视野,却很难逗留在
她的梦中——她所梦见的
通常是我无法参予的节目
星星长满了睫毛,冲我眨呀眨
我知道自己够不着……
真让人羡慕啊,一块地毯就可以安家
支撑起露天的教堂。把翅膀藏起来了!
我只能远远看着她祈祷,心跳加快
却帮不上一点忙
她的美对于我是难以打破的异乡
不仅因为她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比她
使我更像是局外人

    ■ 库车的棉花

叫上你的姐姐阿依达
带上你的妹妹麦迪娜
一起到库车县的棉花地里
捉迷藏……

棉花是花的邻居,也是云的远亲
是最轻的花,也是最重的云
一点点地沉积在地面
大地啊,你是怎么把它们俘虏的?
因为体重的差异,或者因为乏力
成为终生的囚徒,空长了
一颗浪迹天涯的心

我爱它们,却无法把这些
轻飘飘的影子带走
天上的云,是患了好动症的棉花

    ■ 胡杨之痛

就像求救者从地狱里伸出痉挛的手
胡杨的每一根枝条,都长着
看不见的指甲,抓挠得我心疼
当然,它留给我的伤口
也是看不见的——

没有谁察觉,我已把
一棵胡杨的影子,移植进体内
它,一会儿揪紧,一会儿放松……

    ■ 影子的生活

汲水的塔吉克少女,在瞬间
变成了两个。水里的那一个
似乎更美,更充满期待——
她看见了自己的原型,并且感到新鲜
她那富有穿透力的眼睛
真正是水做的,但比水要多情
一个短暂存在过的人
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
所以,她注定是幸福的
就像许多刚刚长成、出门闲逛的美女一样
幸福,仅仅来自于别人的一个注目礼
她和她,彼此都羞涩地看着对方
在卡拉库勒湖,完成简短的成人仪式

    ■ 塔什库尔干的鹰

只有在飞翔时才是自由的
自由出自一种本能,它无意识地
操纵着身体的弹簧
然而自由比不自由更使它感到累
感到茫然,它已把大地上驯鹰的人
当成了故乡
即使游荡在塔什库尔干的天空
也像孤儿一样,等待被认领
自由,伟大的字眼!在诱惑的程度上
却远远不如万有引力……

    ■ 昆仑山

那个为你命名的人,比你更伟大
他消失了,而你仍然存在
他失去自己的名字、面孔
而你再不会失去他所失去的
某种程度上,你成了他的替身
这是所有诗人(包括我)
想做而做不到的
我们只能在一个别人命名的世界写诗
做歌颂者,而非创造者

    ■ 玉其塔什草原

草每年夏天都会年轻一岁
我却做不到
一遍又一遍看着草原
在一场相同的暴雨之后,恢复生机
我越来越老了
真想向它们讨教:怎样用枯黄
来换回新绿
我比草还要清贫,兜里
没有多少可用来交换的东西
我也不相信,在草原尽头
能找到另一个我

    ■ 天山大峡谷

无人的峡谷,我是惟一的填充物
然而我的到来,只会使它更为空虚
因为它还额外增添了
我内心的那点空虚
没准在我内心,也有一座
类似的峡谷:从不记住该记住的
却忘掉了不该遗忘的……

    ■ 柯尔克孜少女的舞蹈

你交出舌尖的温柔
你交出身体的颤抖
幸亏没有翅膀,如果有的话
也会同样交出
就像一棵树在销魂的风中
交出落叶与花朵
不是风在摇树,而是树在摇着自己
摇着自己的头,摇着自己的手
交出全身上下每一件装饰物
包括透过皮肤渗出的露珠
当音乐停止,你一贫如洗
我不禁相信:在此之前,你原本有翅膀的
原本比任何一个人、一棵树
还要富有……

    ■ 玉素甫?哈斯?哈吉斯的麻扎

“异族诗人的墓地,笼罩着一种
不需要翻译的忧伤……”

很遗憾,我没有读过你的诗
即使让我读,也读不懂
但你的诗影响了一个民族
他们脸庞洋溢的光芒
也正在影响着我
完美的诗篇依然完美
相信吧,我会称职地成为你的一个
间接的读者

    ■ 告别塔克拉玛干沙漠

那些绿叶、花朵、果实,对于我
是多余的,它们会过期
我只带走一粒沙、一粒致命的沙子
粘附在眼角,使我胀痛、流泪
体验到珍珠的孕育过程
余下的一生,都为这个错误而准备的

还有更好的告别仪式吗?
一粒迷住了眼睛的沙,比一座
无关痛痒的沙漠更有震撼力

    ■ 塔里木河

你最知道沙漠有多渴

这也是你的悲哀:不是流向大海
而是流进沙漠

他呀,连你悲哀的眼泪
都一滴不剩地喝了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但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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