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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


作者:洪烛  来源:中国诗歌网  责编:张之、 谢流石、写生  日期:06-12-26 12:10:31  点击:



更为年轻的牧羊人,远远走来
他终将成为我的替身

    ■ 未完成的画

欣赏一幅关于草原的风景画
我还意外看见了画家的手,以及他紧握的笔
在画面外移动。他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把蓬乱的草叶画得比针尖还细

这仿佛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等待着那位
即使消失了,仍不愿停止创作的画家
连白云都在画框一角,屏住呼吸……

可以作为一个梦:画中的静物,动了

最初是朝阳的山坡上的草叶,触电般颤栗
很快又传染到背阴处的
接着,发呆的牛羊开始低头吃草
小憩的牧民的衣袖也随风轻舞……

连画外的观众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电流通过,从我的左手到右手
从指尖到脚尖。莫非就是所谓的感动?
我不再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我欣赏的不是一幅风景画,而是风景本身
它根本就不曾被镶嵌在镜框里
它跟我一样,是活的

只不过它的作者,比我所想像的要神秘得多

    ■ 马蹄铁

草丛中藏匿着一只跑丢了马蹄铁
锈得很厉害,让人无法分辨制造它的年代
几乎可以肯定:它在与那匹奔马
相脱离的瞬间,变得无比空虚
我拾回这只一直无人认领的马蹄铁
(在我眼中是最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同时拾回一位无名的匠人的梦想
以及铁锤与炉火的记忆
用手摸一摸:忽而是冷的,忽而是烫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那匹走失的马
鬃毛飘拂,大汗淋漓,像个古代的美男子
我听见了一连串由远而近
又由近而远的鼓点般的足音
唉,多么希望它能捎上我!
我的心情跟这只被遗弃的马蹄铁非常类似

    ■ 草原上的墓志铭

草长得高过了我的眉毛,遮掩了我的视野
而且,它还在继续疯长
这其实挺符合我的愿望:想把自己藏起来
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除非我主动地出现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地对着旷野
呼喊我的名字。我不会答应的……

    ■ 向野草看齐

草在长高我在变矮
一年年过去,先是我的双腿没入泥土
接着是腰部、胸膛、脖子,直至整个头颅
我越陷越深。最后只剩下几绺乱发
飘拂在地面。我以这种方式向野草看齐

同样,当你行走时踩到一簇枯草
请不要轻视:没准它在地下有庞大得多的身躯
它并不是求援,也不会呼救
仅仅证明着某人生活过的痕迹

死者遗留的任何一族荒草(长在坟墓上)
都比活人头戴的假发新鲜

    ■ 马的剪影

我熟悉马身体的每一部分
甚至还熟悉它的附加之物,譬如鞍具、蹄铁
我相信马鞍也会疼痛——尤其当骑手倒下……
马通过这一切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失去骑手,它太像天地之间的幻影了
只能把闪电,当成潜在的鞭子

而这一切并不至于抵销它内心的自由
你瞧:一匹愤怒的马在跃过栅栏或篱笆之前
首先跃过它自身了
它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

    ■ 马头琴

1
这匹跑得最快的马,不仅抛弃了同伴
而且失去了自己的身体
它的身体被风的阻力给吞噬了
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于是它体会到孤儿的悲怆

为了弥补那片空白,开始寻找新的替身
直到某一天,它与一种乐器会合
终于获得新生:音乐成了牺牲者的灵魂……

我向牧民学习弹拨马头琴。看见的是
一只从云端里伸出来的马头
我笨拙的手指,感受到它混沌的鼻息

2
马头琴是这样的一个精灵:它努力地
向现实中探出脑袋,而把身体
遗忘在虚无里了

他的手指被琴弦划破了
看来音乐也是有牙齿的,甚至嗜血的
或者说,音乐比他更为疯狂
这是草原上最后的旋律
连摇摇欲坠的马头琴,都流出混浊的眼泪
而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幻觉

恐怕只有一个写诗的人,才能排列出
如此密集、如此漫长(几近于无限)的栅栏
栅栏里面养着什么——是几匹马
还是一群羊?已经不很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编织者,陶醉于技艺的过程中
不知不觉化身为栅栏的一部分

挽留住歌声!从自己的肋骨开始

3
马头琴有着笨重的身体
纤细的琴弦却像阴影一样虚无、飘忽
拨动时几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气
音乐等不及了似的在你指尖诞生
你仿佛惊醒了一群藏匿在空气中的马匹
忧郁是弥漫在身体里的一场雾
只能自生自灭。你的视野是清晰的
心情却依旧模糊。这真是奇迹——
一个人,居然可以在原地迷路!

琴声:如泣,似诉
步行的琴师,也能体会到骑手的孤独
“我选择了一匹黑马,因为我更喜欢
做个夜行人。当马匹被夜色吞没
我觉得整个黑夜都是无形的坐骑
我的马鞍架在黑夜的脊背上
我选择一匹黑马,还因为它的皮肤
是最耐脏的,而我注定是懒散的骑手
骑上它吧,永远无需擦洗……”

    ■ 迷路的路

一条羊肠小道,左拐一个弯,右拐一个弯
通向草原深处。每天早上,路边新长出的草叶
都要挂满露珠,等待第一个出门的人
将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
对不起,打湿了你的衣裤……
天地再宽,如果迎面走来另一个人
必须学会侧身让步。不仅仅出于礼貌
可那个人怎么还没出现呢?
你不知该跟谁打招呼
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独
走着走着,路就消失了
看来它只能陪伴你走到中途
看来,在草原上,路本身也会迷路

    ■ 站着睡觉的马

马站着睡觉。马睡觉时,依然站着
它梦见自己在奔跑
因为兴奋而流出的汗水
浸湿了低垂的鬃毛
就像一尊活着的雕塑,马随时可能
挣脱自身的桎梏。只等待一声唿哨……

马站着睡觉。马睡觉时,依然站着
它梦见自己在奔跑。它的身体
是距离最短的跑道。就要冲刺了!
肌肉绷紧,简直比醒着时还要紧张
这是一匹没有学会休息的马
莫非每一个夜晚,都这么度过的?

你很难说它是静态的
还是动态的,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睡觉
还是在原地奔跑?说实话,马自己也不知道

一盘棋下完了,只剩下那匹孤零零的马
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坚守在棋盘一角
对弈的人,在哪里呢?为什么不解开缰绳
让一匹疲劳的马,彻底忘却自己的身份?
夜色中孤独的马,打了个喷嚏
使我发现了世界的残局……

    ■ 比风更好的梳子

我找不到比风更好的梳子,用来梳理
那奔跑着的马的鬃毛。即使真把风搁在我手里
我却握不住它、抓不牢它
我伸出的仅仅是我自己的手:张开的五指
抚过马背,彼此都有一点点痒
怎么证明我对一匹马的态度?
那要看我的掌心是干的还是湿的
再隐晦的怜恤,都会使我出汗
马没有回头,自然懂得我的手势
是让它加快,还是放慢……

风停了。马返回夕阳下倾斜的栅栏
它知道那是主人提供给它的家
它在最不适合做梦的地方梦想
梦想本身,就是最好的休息
拴在铁丝网上的易拉罐,一碰就响
那是它的寂寞、它的等待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心也是这样,被拴在肋骨之间
期待着一个进入我梦境、将其拨动的人

在梦里面,我发现了更小的梦——
不是我的,是我梦见的人物所做的
它更为虚幻……可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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