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年轻的牧羊人,远远走来 他终将成为我的替身
■ 未完成的画
欣赏一幅关于草原的风景画 我还意外看见了画家的手,以及他紧握的笔 在画面外移动。他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把蓬乱的草叶画得比针尖还细
这仿佛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等待着那位 即使消失了,仍不愿停止创作的画家 连白云都在画框一角,屏住呼吸……
可以作为一个梦:画中的静物,动了
最初是朝阳的山坡上的草叶,触电般颤栗 很快又传染到背阴处的 接着,发呆的牛羊开始低头吃草 小憩的牧民的衣袖也随风轻舞……
连画外的观众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电流通过,从我的左手到右手 从指尖到脚尖。莫非就是所谓的感动? 我不再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我欣赏的不是一幅风景画,而是风景本身 它根本就不曾被镶嵌在镜框里 它跟我一样,是活的
只不过它的作者,比我所想像的要神秘得多
■ 马蹄铁
草丛中藏匿着一只跑丢了马蹄铁 锈得很厉害,让人无法分辨制造它的年代 几乎可以肯定:它在与那匹奔马 相脱离的瞬间,变得无比空虚 我拾回这只一直无人认领的马蹄铁 (在我眼中是最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同时拾回一位无名的匠人的梦想 以及铁锤与炉火的记忆 用手摸一摸:忽而是冷的,忽而是烫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那匹走失的马 鬃毛飘拂,大汗淋漓,像个古代的美男子 我听见了一连串由远而近 又由近而远的鼓点般的足音 唉,多么希望它能捎上我! 我的心情跟这只被遗弃的马蹄铁非常类似
■ 草原上的墓志铭
草长得高过了我的眉毛,遮掩了我的视野 而且,它还在继续疯长 这其实挺符合我的愿望:想把自己藏起来 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除非我主动地出现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地对着旷野 呼喊我的名字。我不会答应的……
■ 向野草看齐
草在长高我在变矮 一年年过去,先是我的双腿没入泥土 接着是腰部、胸膛、脖子,直至整个头颅 我越陷越深。最后只剩下几绺乱发 飘拂在地面。我以这种方式向野草看齐
同样,当你行走时踩到一簇枯草 请不要轻视:没准它在地下有庞大得多的身躯 它并不是求援,也不会呼救 仅仅证明着某人生活过的痕迹
死者遗留的任何一族荒草(长在坟墓上) 都比活人头戴的假发新鲜
■ 马的剪影
我熟悉马身体的每一部分 甚至还熟悉它的附加之物,譬如鞍具、蹄铁 我相信马鞍也会疼痛——尤其当骑手倒下…… 马通过这一切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失去骑手,它太像天地之间的幻影了 只能把闪电,当成潜在的鞭子
而这一切并不至于抵销它内心的自由 你瞧:一匹愤怒的马在跃过栅栏或篱笆之前 首先跃过它自身了 它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
■ 马头琴
1 这匹跑得最快的马,不仅抛弃了同伴 而且失去了自己的身体 它的身体被风的阻力给吞噬了 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于是它体会到孤儿的悲怆
为了弥补那片空白,开始寻找新的替身 直到某一天,它与一种乐器会合 终于获得新生:音乐成了牺牲者的灵魂……
我向牧民学习弹拨马头琴。看见的是 一只从云端里伸出来的马头 我笨拙的手指,感受到它混沌的鼻息
2 马头琴是这样的一个精灵:它努力地 向现实中探出脑袋,而把身体 遗忘在虚无里了
他的手指被琴弦划破了 看来音乐也是有牙齿的,甚至嗜血的 或者说,音乐比他更为疯狂 这是草原上最后的旋律 连摇摇欲坠的马头琴,都流出混浊的眼泪 而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幻觉
恐怕只有一个写诗的人,才能排列出 如此密集、如此漫长(几近于无限)的栅栏 栅栏里面养着什么——是几匹马 还是一群羊?已经不很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编织者,陶醉于技艺的过程中 不知不觉化身为栅栏的一部分
挽留住歌声!从自己的肋骨开始
3 马头琴有着笨重的身体 纤细的琴弦却像阴影一样虚无、飘忽 拨动时几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气 音乐等不及了似的在你指尖诞生 你仿佛惊醒了一群藏匿在空气中的马匹 忧郁是弥漫在身体里的一场雾 只能自生自灭。你的视野是清晰的 心情却依旧模糊。这真是奇迹—— 一个人,居然可以在原地迷路!
琴声:如泣,似诉 步行的琴师,也能体会到骑手的孤独 “我选择了一匹黑马,因为我更喜欢 做个夜行人。当马匹被夜色吞没 我觉得整个黑夜都是无形的坐骑 我的马鞍架在黑夜的脊背上 我选择一匹黑马,还因为它的皮肤 是最耐脏的,而我注定是懒散的骑手 骑上它吧,永远无需擦洗……”
■ 迷路的路
一条羊肠小道,左拐一个弯,右拐一个弯 通向草原深处。每天早上,路边新长出的草叶 都要挂满露珠,等待第一个出门的人 将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 对不起,打湿了你的衣裤…… 天地再宽,如果迎面走来另一个人 必须学会侧身让步。不仅仅出于礼貌 可那个人怎么还没出现呢? 你不知该跟谁打招呼 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独 走着走着,路就消失了 看来它只能陪伴你走到中途 看来,在草原上,路本身也会迷路
■ 站着睡觉的马
马站着睡觉。马睡觉时,依然站着 它梦见自己在奔跑 因为兴奋而流出的汗水 浸湿了低垂的鬃毛 就像一尊活着的雕塑,马随时可能 挣脱自身的桎梏。只等待一声唿哨……
马站着睡觉。马睡觉时,依然站着 它梦见自己在奔跑。它的身体 是距离最短的跑道。就要冲刺了! 肌肉绷紧,简直比醒着时还要紧张 这是一匹没有学会休息的马 莫非每一个夜晚,都这么度过的?
你很难说它是静态的 还是动态的,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睡觉 还是在原地奔跑?说实话,马自己也不知道
一盘棋下完了,只剩下那匹孤零零的马 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坚守在棋盘一角 对弈的人,在哪里呢?为什么不解开缰绳 让一匹疲劳的马,彻底忘却自己的身份? 夜色中孤独的马,打了个喷嚏 使我发现了世界的残局……
■ 比风更好的梳子
我找不到比风更好的梳子,用来梳理 那奔跑着的马的鬃毛。即使真把风搁在我手里 我却握不住它、抓不牢它 我伸出的仅仅是我自己的手:张开的五指 抚过马背,彼此都有一点点痒 怎么证明我对一匹马的态度? 那要看我的掌心是干的还是湿的 再隐晦的怜恤,都会使我出汗 马没有回头,自然懂得我的手势 是让它加快,还是放慢……
风停了。马返回夕阳下倾斜的栅栏 它知道那是主人提供给它的家 它在最不适合做梦的地方梦想 梦想本身,就是最好的休息 拴在铁丝网上的易拉罐,一碰就响 那是它的寂寞、它的等待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心也是这样,被拴在肋骨之间 期待着一个进入我梦境、将其拨动的人
在梦里面,我发现了更小的梦—— 不是我的,是我梦见的人物所做的 它更为虚幻……可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