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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李霞:在肋骨与肋骨之间开出花朵——读梁平新作长诗《蜀道辞》

2024-02-26 作者:李霞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李霞,诗人,评论家,媒体人。艺术创作还涉及摄影书法绘画。1984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第三届中国桂冠诗歌奖评委。网络诗选《汉诗榜》策划者与主持人。中诗网点评专家。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出版诗歌及评论集《一天等于24小时》《分行》等。
从我燃烧,从脚出发,从心分行,以超乎寻常的根性情结,原乡情结,地域情结,人文情结,历史情结,营造气象万千大气磅礴的史诗作品。梁平的诗歌,已构成当代汉诗独异的梁平现象。他新近完成的长诗《蜀道辞》(《诗刊》2024年第2期),又一次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诗中的千古浩叹,让蜀道成为中国无人不知的雄险之路的代名词。蜀道,是指周秦汉唐时期从长安翻越秦岭、大巴山,经过汉中盆地通往成都平原的川陕古道交通网络,有超过2300年的历史。许多地段蜿蜒于秦巴山地的河谷险峡中,需伐木架栈行走,故蜀道在诗人笔下又称栈道。其中,蜀道秦岭段主要有故道(陈仓道)、褒斜道(唐宋改道后在明清时期又称连云栈道)、傥骆道(又称骆谷道)、子午道与阴平道。经汉中盆地大巴山的古道主要是金牛道、米仓道与荔枝道。荔枝道与杨贵妃喜食新鲜合江荔枝而建起的运输驿道有关。
  蜀道上众多的交通遗存与文化景观,保留着历史变迁的痕迹,被誉为“古代陆路交通活化石”。是人类历史上顺应自然、改造自然并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典范,它不仅是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交流的重要通道,同时也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交流与民族融合发挥了重要作用。2015年,蜀道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列入《世界遗产预备名录》,并被纳入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提名地范围。
  梁平生长在重庆,工作生活在成都,巴蜀之地是他的血脉之地、原乡之地、根之地,更是他的灵感之地灵感之源。长诗《蜀道辞》,诗人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倾心全力打造,由14个章节组成,400多行,抒写了成都长安古道——蜀道3000年的沧桑传奇,是一幅叫人徘徊不前留连迷醉的长卷山水画,也是一曲惊心动魄叹为天籁的交响乐。
  从《重庆书》,到《成都词典》以及《时间笔记》和《忽冷忽热》,包括最近的《水经新注·嘉陵江》和《蜀道辞》,长诗大诗的创作,对诗人的心力、精力、耐力、意志力,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从动意策划搜集梳理构思立意,到下笔推敲打磨拿捏修改,从组织组合混合融合,到匠心苦心精心细心小心野心,到理性感性灵性悟性人性物性神性,到史学路学诗学美学哲学,梁平一次次让读者侧目。
  尔来四万八千岁,
  峡谷与峻岭悬挂的日月星辰,
  以川陕方言解读险象,
  三千年典籍。线装的蜀道巨著,
  章节回旋、跌宕,
  在秦岭、巴山、岷山褶皱里,
  雨雪滋润山清水秀,
  雷电席卷金戈铁马。
  深涧、峰峦、关隘、栈道,
  断壁上凿石的回声,
  勾连长安与成都的打望。
  秦王蜀王各自怀揣的心思,
  比古罗马大道石头与石头的衔接,
  更久远,更抒情。
  诗仙李白留在蜀道上的噫吁嚱,
  一声喟叹惊为天籁。
  《蜀道辞》开篇《古蜀道》,仿佛夜空一道闪电,瞬间就吸引了我们关注的目光。“尔来四万八千岁”,一秒让我们穿越到了远古,另一秒就让我们又飞升到现实和头顶“峡谷与峻岭悬挂的日月星辰”。天地日月古今中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果然思接千载神游万仞,时间和空间随意交错变幻,缤纷夺目,美轮美奂,惊心动魄,只能“一声喟叹惊为天籁”。
  而且,此种联想和想象手法的运用,在《蜀道辞》随处可拾。恢弘的时空意识,使诗人产生大视角,大跨度,大转换,大跳跃,概括抽象与具体具象互生互化,人与物结合,点与面结合,线与块结合,古与今结合,自然与精神结合,哲学与宗教结合,诗学与美学结合,诗因此碰撞融会转换升华,华彩无比,灿烂无比。
  “尔来四万八千岁”,“三千年典籍。线装的蜀道巨著”,“一声喟叹惊为天籁”,诗中这些数字的运作,有实指也有虚指,虚实结合,占线结合,远近结合,形象鲜明,可感可想,诗味浓醇,富有情韵。
  “峡谷与峻岭悬挂的日月星辰”,这里的“悬挂”;“在秦岭、巴山、岷山褶皱里”,这里的“褶皱”;“勾连长安与成都的打望”,这里的“勾连”“打望”,不仅把看似无牵无挂八杆子打不着的几个意象无痕地焊接在一起,而且产生丰富的意味与广阔的想象余地,大大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与诱惑力。
  此种手法也是通感修辞的成功运用。通感又叫移觉,是在描述客观事物时,用形象的语言使感觉转移,将人的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感觉,还有人与物之间不同的情态互相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将本来表示甲感觉的词语移用来表示乙感觉,使意象更为活泼新奇,大大增强语言的张力与陌生感。
  “诗仙李白留在蜀道上的噫吁嚱,/一声喟叹惊为天籁。”引用古语,加入口语,重新感觉,重新组合,不仅一点也不生硬生涩枯燥,而且自然生动,意趣盎然,化叙述描写抒情议论为一体。更难得的是,仍保留了古色古香的韵味甚至语感节奏。引用变成融合融化,再生了,大成了,仿佛大象无形大雪无痕,自然天成,叫人叹为观止。
  全诗14个章节,有两个章节分别写李白杜甫,占七分之一,显然诗人对诗人就是非同一般,况且李白在开首诗里已经出现了。两人分别一首,首标题是《李白故里》《杜甫草堂》,可见诗人的着力点不是诗人本身,而是诗人与蜀有关的具体地点。这就抓住了特点与个性,且与诗题《蜀道辞》相呼应了。
  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蜀道天宝山囤积风的奇谲与浪漫,
  陇西院孩儿的啼哭,不敢高声,
  恐惊天下人。
  
  江油老宅有西域碎叶的影子,
  那孩儿的哭声虽不高调,
  听见不足为怪,至于呱呱落地的定位,
  无需经纬度的纠结。
  
  李白故里和李白父亲的故里,
  都在诵读《蜀道难》,蜀道咽喉,
  顺潼江经雁门,可绕剑门,可走剑阁,
  青莲起舞,云影暗淡。
  
  一把佩剑行走的江湖,
  一个隐喻“挟此英雄风”,
  从少年到白头,宫廷逗留的诗酒,
  远不及流浪的天涯。弱不经风的书生,
  以剑修身、以剑修辞。
  
  “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
  有人酒后在江油留下的上联,
  无言以对。有人说粗痞、流俗,
  有人说,真正的仙人大不拘。
  
  李白面前,所有的文字不能拘谨,
  故里、祠堂、磨针溪、洗墨池,
  肆意难以抑制,西出剑门东下夔门,
  绝句连绵不绝。
  “以剑修身、以剑修辞”,“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西出剑门东下夔门,/绝句连绵不绝。”把李白复活了,也把李白神话了。其实,在中国人心中,李白是诗仙,本来就活在神话中。绝句对绝句,绝了却又产生了绝,真“绝”了。
  一个人,一卷诗歌纪行的蜀道,
  浣花溪茅屋收拢一路风尘。
  此时,“安史之乱”蹂躏的盛唐文化,
  遍体鳞伤。失意,绝望,
  蜀道上颠沛流离的诗人踏歌南下,
  成就千秋诗圣。
  
  杜甫入蜀,秦州向成都,
  携妻小涉水爬山历时三月有余,
  陡崖、坠石、深涧、猛兽的险阻,
  记录的都是不堪和恐惧。
  从《发秦州》到最后收官《成都府》,
  才缓过气,“忽在天一方”。
  
  左拾遗脱掉官服落脚草堂,
  蜀道的历险和长安官宦圈子的郁闷,
  在溪水里洗了又洗,日渐清爽。
  茅屋周边植被温和,绝无草木皆兵,
  主政成都的严武还有约没约,
  自提酒菜过来一醉方休。
  
  黄四娘花园的花开得真好,
  千朵万朵压下的枝头,服服帖帖,
  生怕惊扰了绽放。邻家的春,
  肆无忌惮的张扬,一条小道一个篱笆,
  恰到好处。花样的时光,
  都想得寸进尺。
  
  杜甫的草堂和草堂的杜甫,
  “幽居近物情”,人还是那个人,
  忧国忧民的愤懑还没有结痂,
  而堂上燕语和鸥鸟戏水相伴左右,
  笔下闲适汹涌。诗风悄然改变,
  成都含情脉脉。
  杜甫从长安到成都,真正是《蜀道辞》的过客与主角,他的千难万险九死一生,竟然被1000多年后的诗友用“都是不堪和恐惧”与“忽在天一方”一笔带过了。诗还能怎样呢?“蜀道上颠沛流离的诗人踏歌南下,/成就千秋诗圣。”其实,杜甫经过蜀道,也经过了人生的鬼门关,随后一切都有了。况且还有“成都含情脉脉”“都想得寸进尺”。
  写长诗,叙事是无法避免的,关键是怎么叙事,怎么把事与史对诗的伤害减少到最小。梁平找到了自己的钥匙:叙事性诗歌拒绝过度的修辞手段和滥觞的抒情方法,通过眼见为实的事件瞬间、细节的高度提炼,有情节、有起伏、甚至有戏剧效果的展现诗人的感受,保持叙事的克制和保持诗歌的肌理具有相同的重要性,以此深刻地折射出一代人的精神史。
  唐晓渡曾说,较之短诗,长诗更能完整地提示诗自成一个世界的独立本性,更能充分地发挥诗歌语言的各种可能,更能综合地体现诗歌写作作为一种创造性精神劳动所具有的难度和价值。海子说迫使他写长诗有两个基本要素,即巨大的元素的召唤和伟大的材料的东西。我对此都深信不疑。写长诗,诗人必须有大诗思维、史诗思维、宇宙思维,时空思维,整体思维,融合思维,让一个脚印踩出深井,把一滴水泡流出大海,使瞬间变成永恒。
  在《蜀道辞》的最后,诗人以《旁白》告别:“蜀道之道深不可测,/所有印迹顽固而执拗,在体内埋伏,/在肋骨与肋骨之间开出花朵。”这花朵应该是现在,尤其是诗。
  21世纪前夕,我也曾与人热切呼唤中国的史诗将与新世纪共同落草,因为中国古典诗歌基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大诗长诗尤其是史诗。可是20多年过去了,并没有预想的那样。虽然也产生了不少长诗,遗憾的是它们只有长,却没有了诗。幸亏,梁平的写作,又让我们看到了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