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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向人间空缺鞠躬的节日(八首)

2023-04-03 作者:宇秀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宇秀一组关于清明的诗作,借此遥祭追思那些远离了的亲人和朋友。
 
清明雨  
 
父亲,下雨了
古诗里的节气,因你而具体
具体到几册发黄的书籍。许多年前
我擅自从你书柜里带走了侧身于解剖学内科学
儿科诊断学和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之间的
海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
顺便也带走了人间词话及其背后的韵律
 
你缩写的名字和一方私印,在
每本书扉页上,翻开那一页便推开一扇门
与你目光相遇
在红色下划线上触摸你波折的思绪
四月,挂满湿漉漉的谜语
滴滴答答在窗玻璃
而清明,总是守着永不开口的秘密
很久以来猜不透,你
是不曾注意还是佯装不知我的“偷窃”
记得某日你曾向我讨回罪与罚,换了吕叔湘
语法修辞,告诫我祸从口出
更要小心落在纸上的病句
你忧虑女儿太多白夜里的幻想
冥冥中,某种超越肉体的暗示在死亡里显影
我怀疑你早已埋下不辞而别的伏笔
 
父亲,你在哪里
扫墓的日子总是淅淅沥沥。我迷路了
返回你读过的书里寻你,那个
还不是我父亲的你——正摘下听诊器
走进德国,一个冬天里的童话
……远去,远去
医学院男生的背影早已遥不可及
 
父亲,回屋吧,你的镜片上淌着雨 
 
 
在四月的光里 
 
四月的光
是蒙着一层水汽的镜面。今早我拒绝镜子
垂首,面朝逝去
这是一个向人间空缺鞠躬的节日
空中无云。云朵们
都集合到地下去了,为拥挤而沉默的亡者
我听到黑暗里远古的姓氏,和
入住不足一两年的新客的头骨被访者叩响
他们的体温,还滞留
在我身躯裸露的或隐蔽的某些部位
我庆幸与死者的密切联系,早晚一天,谁知道
突然哪一天就得去他们那里
我无惧地上的孤独,却深怕九泉下的寂寞
 
四月的镜子
哗啦啦碎成钻石无数的切面,炫目地
穿过梨花杏花的欢闹,落入刚刚温热的黄酒
好吧,且让我独自痛饮
世上的光亮总是遗忘埋入黑暗的眼睛
这个清明出乎意料的灿烂

 
扫墓 
 
1. 
疫情前,我回过一趟老家
请你陪我去衡山半坡拜见祖父母
他们住在同一块墓碑下
我没赶上扫墓的时节。秋菊黄得扎心
我合掌一刻,听见祖母说好看
她喜欢所有的花,和花一样美的人和事
她活着的时候
我买过的各种各样花,没有一朵送给她 
 
2. 
你说你每年清明都来磕头
今年才把墓碑上的名字又描了一遍
是的,新鲜的黑色加深了凹陷的笔划
我在那凹陷里看见祖父的双眸
替患了白内障的祖母盯着
一对开裆裤小孩。左一个,右一个
被老人牵着手
他们需要牵手的时候,我们都跑远了 
 
3. 
你我都是欠债鬼,甚至欠墓碑上的遗像
你挎着海鸥牌相机的时候
祖母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你说胶卷不够
女友在显影液里笑。祖母叹息
白费了发油。转身默默端起一家的饭锅
像一棵直不起腰的稻子
她苦苦哀求带她坐绿皮车去找儿子
而我终究没把稻子带上路

 
清  明 
01 
那天,外公在墙上看他的女人
捣新鲜麦叶汁搓一笼青团供在面前
今天,我想给外婆也供一笼青色的祭奠
可到处在卖人工色素,我找不到外婆的麦田 
 
02 
我不要和阳光在一起不要和星星在一起
我要和四月的雨在一起,抵达你
你的门从不上锁,你知道我总弄丢钥匙
此刻啊,我就蹲在世界的门外哭泣 
 
 
你该慢慢地走过三月
——悼S.Z 
 
那里,太黑
黑过这世上所有集合到一起的罪孽
连乌鸦都脚软,你却一头扎了进去
你以为三月了,桃花的大笑足以把黑暗炸裂
你这个自负的家伙,你需要一点点胆怯
 
那里,太冷
冷过阴险的蛇和寒夜里沉默的铁
连火都不能抵御,你却一头扎了进去
你以为三月了,大地回暖足以激活冷血
你这个容易动情的的家伙,你需要一点点狠心
 
那里,太静
静过荒山里的峡谷断流了的死水
连废墟都耐不住,你却一头扎了进去
你以为三月了,哗哗的春水足以让沉睡醒悟
你这个异想天开的家伙,你需要一点点世故
 
尽管,谁都必须到达那里
但你不该急匆匆打乱排队的秩序
才卸下拉了几十年的磨,好不容易做回自己
你该脱下老棉衣,慢慢地走过三月
不是所有的时候都需要赶路
 
你这个逞强的家伙,上帝没收到你的预约
回来吧!你案头的烟尚未熄灭 
 
(惊悉好友刘书志于2021年3月22日猝逝,得知噩耗已时隔三个月之后。) 
 
 
让火,一把统统捎给你
——致亡友
 
 
我怀疑你的离去是一个逃避
因为我一直没得到你前往的地址
许多信无法投递,让我恨你
一次次路过我们一起吃面的馆子
伙计还是那两个伙计,我却不敢进去
 
也曾碰到你的朋友,他们说你还不错
有份临时工作,只是暂且居无定所
有一天,突然有电话催我去看你
……而你,在石碑下不语
我让火,一把将所有的信统统捎给你
 
从此,再不要打听你的地址
再不要关心另一座城在下雪还是下雨
我有一堆火烧眉毛的现实,我的心分不起
偶尔梦里,与你对坐在那家面馆
却没有伙计也没有面
 
我又哭又笑,看不见窗外的天 
 
 
寂静的春天 
 
窗外。寂静灿烂着。
阳台和后院蜷缩了一冬的伞,徐徐绽放,
与忍冬与风信子一道打开春天。
屋里在下雨。策兰的黑牛奶
继续被喝着
 
拖鞋踢踏着木地板,插入
雨中,像突兀的打击乐闯入弦乐的和声。
东边门墙、台阶,西边草坪、
幽径旁灌木丛、后巷垃圾桶,
涂抹着一层玫瑰金,各自孤独地奢华着。
屋里在下雨。策兰的天空
继续掘着坟墓
 
大理石餐台上散落着磕碎的蛋壳。
炮火在屏幕上冒着浓烟而非二战影片。
电钻声穿墙而入似毫无征兆的突袭。
一条短信跳进手机,
隔壁丹尼尔先生为装修噪音致歉。
其实不必。坦克与炸弹压倒了一切噪音。
春天的耳朵已被震聋
 
窗外,阳光盛大着寂静的空旷。
屋里在下雨。策兰的赋格
一遍遍地吟诵死亡
 
 
归宿 
 
之一 
青苹果绿底上撒了一把粉色花瓣
春色渲染的礼盒里躺着一罐清明毛尖
出产这香茗的地方也出了许多将军
可有一个精美的盒子存放将军的长眠? 
 
之二 
英吉利海湾沉默的长椅
是去了天堂的灵魂留在地上的身体
若有一天你发现某个椅背后刻着我的名字
请把你一路的疲惫连同你自己卸在座椅里 
 
(注:溫哥華史丹利公園海邊的長椅都是逝者生前的捐獻,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