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国诗人 > 邢海珍

时间之上的哲学风景

——散皮诗集《时间的物质》虚实转换与形上之思

2025-12-19 作者:邢海珍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邢海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绥化学院中文系教授。出版诗集、诗论专著多部。
散皮简介

散皮,本名许加波,诗人、作家。山东日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作家年选》等多种诗歌选本,荣获第五届中国长诗奖、山东作协齐鲁作品最佳作品奖、澳门世界报社诗词大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著有诗集《时间的物质(英汉双语)》《意象·花季》《日常事物》《散皮短诗选(中英文对照)》《面壁集VI》《时间之虫》《镜子里的影像谋杀了我》《语言在草木中生长》等多部。现居济南。

 

  在中国当代诗歌的百花园中,散皮的诗集《时间的物质》以独特的认知视角和艺术表达,构建了一座连接具象世界与形上之思的诗歌殿堂。诗以“时间”为核心意象,将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深度的哲学思考相容相生,虚实对举,既突破了传统意义上对时间书写的寻常路数,又不是哲思理性的抽象阐释,诗人以敏锐的感知捕捉时间在生命过程中的物质化显现,通过“虚”与“实”的辩证转换,将时间从科学认知的物质层面,引向生命存在的精神空间,最终把现实人生、历史记忆与理想延伸的深层思考融为一体。 

  一、时间之虚与在场的辩证

  时间作为人类认知的哲学内涵,其本质是一种“虚空”的境界,与我们寻常感知的物质性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与显在的“实在性”相比,始终具有空无的“玄”之属性。散皮的诗没有陷入概念的空洞,而是以诗歌特有的感知方式,捕捉时间之“虚”的内蕴,这种“虚”凭借具象的落脚点,构成生命体验中最真实的感性情境。
  在诗意的演进中,散皮跳出了写实的局限,他置“辩证”于超现实的想象之中,任何虚无的、实在的都能被一种主观幻觉的诗化变形所托举:

我知道
那是身体里的另一个我
时常独自外出,用一支箭
敌视和仇恨另一个自己

还有一个我流连于四季
在济南
在经一路
围观着飞扬的人生和尘土

(《另一个自己》)

  两个“我”处在一种对立状态中,但又相反相成,具有辩证统一的可能性。两个“我”是主体内在矛盾的象征性表述,精神的“另一个我”,用“敌视和仇恨”的箭与“流连于四季”现实中的我形成对峙,反映了内心与外物的错位、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而“围观”的现场感,既包含着自我内心矛盾的逃避,也是对现实困境的无奈与失落,而时间的流转则不动声色,对人生存在状态的深刻隐喻自在其中。
  法国诗人圣—琼·佩斯说:“类比和象征的思想,中间形象的遥遥闪光,它在成千上万夹杂的连锁反应和联想中的协调作用,最后,能够表达存在这一运动本身的万能的语言——这一切赋予诗人以科学不可企及的超现实主义力量。人是否有一种更引人入胜的、更能全面动员人的辩证法呢?当哲学家本人跨出玄学的门槛时,诗人却取代了玄学家。”(《诗歌——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仪式上的演说》)时间的虚无性其实与形而上的“虚无”有着本质的区别,时间的虚无性是“时间”这种事物本身存在的形态,它是不以人的肉身所感知的方式所存在,虚无只是一种形式。散皮的诗意呈现是思想性的,是“类比和象征的思想”,只不过是把抽象变成了形象,他把哲学家的身份换成了诗人,正如圣—琼·佩斯所说,是“诗人却取代了玄学家”。
  在散皮的诗歌世界里,时间的“虚”表现为诗人主体存在的不确定性与生命历程的流动性,有“我”在场的时间寓含着世界千变万化的形式,时间与我、时间与世界,主体不可缺失,但主体又不是一切。如在《我不确定,我在那里》中所呈现的三重自我,“我看见一个我,逐渐显形,走到这里/我看见一个我,从这里走开,渐渐隐形/我看见一个我,在看走来的,目送走去的”。三个“我”的叠加和动态照见,打破了主体存在的理性固化形式,从而进入意象显形的流动性,这正是时间之“虚”的具象化。当人的主体在时间无形的场域中显现之时,任何生成、消逝又复现的影像,“看不见持轮的人”的转经轮意象,则恰如其分地隐喻了时间循环往复的方式运行,而人类只能在“时间的大厅”中见证自身的生成与消逝。这种时间之“虚”的核心,正是诗人依赖具象有不无玄学意识创造性发挥。在诗的结尾,诗人这样写道:

我感觉此刻的我,牵动一腔诗情
无力逃脱的空气,涌满了双眼
我写下它们,留住它们
可惜,眼前像一件挂起来的衣服
穿它的人
不在这里


  “衣服”虽是具象之物,但它就像事物之“皮”,而“穿它的人”则是本相的存在,有衣而无人,恰恰凸显了时间的虚无本质。诗人通过“衣服”与“穿它的人”的思辨式对照,揭示了时间之“虚”的内蕴:时间的本质就像“衣服”的影像一样,不是无,而是曾经有过,“在场”与“缺席”是一种关系,“穿它的人/不在这里”,而就是这种关系构成了人类精神世界中祈望与失落的核心内容。 
  在《时间的化石》中,时间之“虚”呈现为历史记忆的犹疑状态:

在石头与时间之间,我不知怎么连接
把石头放进时间之海,还是
把时间绑在石头上,作一个不可移动的标志


  诗人试图在“石头与时间之间”建立连接,却发现无论是“把石头放进时间之海”,还是“把时间绑在石头上”,都无法实现二者的真正融合。石头作为具象的物质存在,与漫长、深重的“泥土的历史”有关,而人的局限仍无法真正把控时间,你在其中,或它在你中,无法触碰,但又逃离不开。
  “把时间绑在石头上”,时间是一种“标志”,时间是虚的,距离仍是无法逾越。历史的记忆会变得模糊,现实的形态也在不断地改变自己,但我们还可以留住诗,看得见的情思和意境。即如散皮的《时间的物质》,对时间有所挽留并在共情中实现自我的远瞻与超越。
    
  二、物质载体与哲学追问的融合

  时间是一种“虚化”的存在,无时无处不在,但它又是无形之物,看不见摸不着。散皮的诗是以丰富的具象为触笔对象,将哲学追问融入其中,形成了具象与思辨相互交织的意象与情境,是一种舒放自如的张力结构。诗人以“时间的物质”为题,本身就由虚入实的艺术策略,是以“实”象来虚化,象即虚,是“象”把抽象的时间转化为可感知、可触摸的物质形态,通过诗人的造情造境,把无形变有形,引发读者对时间的抽象之虚进行本质性的思考。这种具象的、思辨的书写方式,既避免了理性较强的抽象推演,又赋予了具象化诗歌深刻的思想内涵,形成了独特的哲学诗性张力效果。
  究其实,时间的本身距离哲学更近,也可以说,时间是哲学的一种元神。而时间的原乡与哲学是老邻居,彼此亲和映照,哲学原本可以是诗的,只是走了不同的道路。但它们血中有缘,貌里藏神,再会之时,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时间如同自然的力量,既创造又毁灭,既孕育又消解,这种辩证关系正是时间本质的体现。时间有哲学的一面,也有诗的一面,抽象时离哲学近,具象时离诗近。但说来说去,它们终归不是时间的本身,诗人只是从寄托的自然物象中看到了时间、感受到了时间,具象只是时间之思的物质载体。在《时间,或者存在》一诗中,诗人写下了对象间存在的诗句,这些境界感极强的描述本身也是哲学:

相对于踏歌的岸边树
枝丫的影子显现了河的流走
(水在)
相对于你,我在

你说
我没有青春,没有未来
(你在)
我说,你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诗人超脱于虚,化无形为有形,岸边树与流走的河是互维对象,你(时间)与我是互维对象,具象之物构成了对时间之虚的衬照,其中水在、你在、我在,世界与时间的互证,打开了哲学的思辨之门。你说、我说,则以平淡的语势描述了时间的属性,无始无终,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真是一种大自在。诗的张力在于哲思深邃,意象的包容指向了形而上的超迈之境。把诗与哲学合于一体,接近于老子,《道德经》也是诗。散皮对于诗的把控,显示了在幻化中能够超脱的创造实力。
  宋代诗论家包恢说:“诗有表里深浅,人直见其表而浅者,孰为能见其里而深者哉!犹之花焉,凡其华彩光焰,漏泄呈露,烨然尽发于表,而其里索然,绝无余蕴者,浅也;若其意味风韵,含蓄蕴藉,隐然潜寓于里,而其表淡然,若无外饰者,深也。”(《书徐致远无弦稿后》)诗有深浅,浅者易见,深者难识。表面华彩而无余蕴者浅,而含蓄蕴藉、其表淡然者深。诗人散皮对于深度的求索,决定了其诗的厚重宽博、张力十足。
  诗集中《时间的物质》这首诗,以“时间”的本质性追问,打破传统时间书写的抒情惯性,构建了“形上之思”与“艺术表达”的深度融合:

那些设定我们命运的物质
以固体的方式
从我们生命中一点点析出
有时繁盛为星星
并不表明你走过了多少未眠的夜晚
有时以太阳的形象
也没有隐藏多少光辉与迷离
有人用时间命名
他是说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
以颗粒的形状,刺痛你的记忆
他是说时间也需要一种表达形式
不必用钟表比拟,因为
钟表只能用来计算到达死亡的长度


  这是一首理性极强的诗作,是散皮时间之诗的核心篇目,对于解读他的时间奥义具有窗口和钥匙的作用。诗人朝着具象的方向迈进,努力把自然之物生成意象,以此来消解理性,由哲学走进了诗。诗歌开篇即是一种阐释的方式,“那些设定我们命运的物质/以固体的方式/从我们生命中一点点析出”,几乎近于讲道理。这里的“物质”直指时间,诗人用“固体”来定义时间的存在方式,用“析出”描述时间的显现过程,这种表达虽然并未达成更理想的情境效果,但却赋予其可触摸的硬度与重量,使读者能够通过“固体”的经验性体察,感知时间对生命塑造与剥离的力道。
  如果具象因素在诗中失衡,思辨也就无从说起,诗人将时间的物质形态进一步寄托为自然物象,如星星、夜晚、太阳等等,以物象来软化较强理性所的带来的硬度,使哲思与美质融合。诗可以偏于思辨,也可以偏于抒情,散皮把较强的理性阐释纳入诗中,自然使思辨占了上风,这也是一种写法,是以思辨为主,更具哲学的刚健风度。
  诗人写下了《时间的化石》,“石头越长越大,我的心越来越沉”,石头的生长与主体的心理感受相呼应,将时间的流逝转化为可感知的物质变化与情感体验。石头作为“泥土的历史”的见证者,隐喻着时间的留痕与沉重,诗人通过“石头”这一具象构成,将时间的物质性与虚无性、可知性与不可知性的哲学矛盾呈现出来,形成了强烈的思辨张力。《2021,街景》中,诗人写城市中的“电线”“交通灯杆”“爬墙虎”“视网膜”等具象事物,成为时间流逝与时代发展变化的寄托之物。电线的迁移这一城市发展的具体现象,不仅改变了鸟的生存环境,也象征着时间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消解,“化作一只白内障,供自己观赏”,这种认知的陌生化思维,将时间与生命联系起来,物象之中含纳了时间的影子。 
  散皮诗歌将时间转化为有形的事物,既体现了时间的物质性,使得意象与哲学思辨形成了深度融合,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张力。意象的物质化创造,让抽象的时间从本质上得到了呈现,诗的情感抒写有了根基的保证,诗思的天地当然更加开阔。
 
  三、虚实转换的哲学风景

  虚实转换是散皮诗歌最显著的艺术特征之一,也是其哲学思考得以呈现的重要方式。诗人以敏锐的感知力,打破了现实与想象、具象与抽象的界限,在虚实之间构建了开阔而深邃的哲学风景。这种虚实转换并非简单的意象营造,而是通过对历史、现在、未来的深切理解与洞察,不断拓展和超越,使诗歌在艺术表达与思想内涵上达到高度的统一。
  在诗人散皮的情怀里,时间的包容度非常大,自然、历史、人生诸多元素,或有沧桑的感叹,乡愁的抒情,多角度地调动艺术手段,加大诗性强度、厚度,在虚实转换中由所立足的现实而指向终极。当读过《济南火车站邮局》时,我的心头一震,历史和现实人生在这里相遇,应是时间找到了一处被风雨和时代催动、虚化的哲学风景:

我确信,一封电报
已经在1904年5月发出
一行历史的密码,抒写着:
自开商埠

经一路91号,夹角而立
把津浦和胶济铁路声声不息的汽笛
转化成莫尔斯电码
盘绕在济水之南

从电报大楼,到车站邮局
再到如今的华夏书信文化博物馆
不变的是那些褐色的石头
描绘着时间的刻度,岁月的爬墙虎


  把题目分开来看,三个部分:济南、火车站、邮局,放在时间的大背景中,是历史感、现实感兼具的意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孔子说的是时间像流水,其实时间远比流水更加苍茫、浩瀚。地名中的山河大地,前行的车轮,还有那些与文字有关的情怀心事,都被时间笼罩而无法逃离。散皮此诗中所标示的“1904年5月”的时间点、“经一路91号”的地名点,都在虚实转换中成为哲学的风景,历史与现实都可褪去颜色,但是“那些褐色的石头”还在,“岁月的爬墙虎”仍沿着时间之壁向上攀爬并“描绘着时间的刻度”,诗人的沉思隐在具象的、虚化的风景里,根须伸向了终极的远方。
  从《站在海边》一诗来看,诗人重在虚实转换中营造出雄浑而空灵的哲学意境,进而实现诗意的深度体认。“晕眩的目光让海矗立起来/远处的帆船爬出眼睛/连同睫毛一起变成了海岸线”,诗人以通感与幻觉的手法,将大海与目光、帆船与睫毛进行虚化处理,强化和提升了诗歌艺术化的水准。海的平面景观,在诗人的感知中可以“矗立起来”,帆船本是远处的事物,却可以“爬出眼睛”,与睫毛融为一体,这种虚实转换不仅丰富了诗歌的意象层次,更体现出从富有陌生化的想象中对现实世界的诗意创造。“海潮耸动/像松脆的朽木/倾注积淀的呼啸俯冲”,海潮的“实”被朽木所虚化,从而形成对比,既描绘了海潮的雄浑气势,又隐喻了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脆弱,虚实之间的张力,引发人们对世界人生的哲学性理解和认知。
历史与现实的虚实转换,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哲学高度,同时又是诗意构成的重要途径。诗人在《对话》中构拟了一幅超现实的情景画,高踞时空之上的言说加大了历史象征对时间的一种回应:

在胶济铁路陈列馆,复制的面孔之前
一只猫,蜷拥着寒冬的气息
角落里,一位老人
手指着全息复原的水龙头自语:
你看,我的经历
让你们拧出了水,正从那里流出
我说:哦,历史
那些从你钟楼上拆落的零件,正像一颗颗牙齿
已经咯疼我的记忆
在济南,经一路
这个像你一样老的院落里


  陈列馆中“复制的面孔”“全息复原的水龙头”是历史的“虚”像,而“老人”“猫”“我”则是现实的“实”在,二者在同一空间中相遇,形成了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你看,我的经历/让你们拧出了水,正从那里流出”,老人的经历是历史的“实”,而全息水龙头流出的水则是历史的“虚”,虚实之间的转换,使得历史记忆得以具象化呈现。在时间的命意中,“那些从你钟楼上拆落的零件,正像一颗颗牙齿/已经咯疼我的记忆”,钟楼上的零件是历史的“实”物,而“牙齿”“记忆”则是抽象的“虚化”,诗人通过这种虚实转换,使历史对现实的影响得以显影,历史记忆在时间的流逝中延伸向远方。从实到虚的转换,打破了时间的物理属性,将其引向精神与哲学的维度。体现了诗人对时间本质的深刻认知,时间的流逝进入精神和生命的体验与思考,诗人从历史和现实的对举中,看到了时间的终极之境。
  散皮诗歌中的虚实转换,本质上是对时间情境的想象与整合。诗人通过打破现实与想象、具象与抽象的界限,将时间从固化的状态中释放出来,使其成为一种能够被感知、被体验、被思考的精神存在。这种虚实转换所构建的哲学风景,不仅丰富了诗歌的艺术表达,并且引导读者超越日常认知的局限,从更高的哲学层面思考时间、生命与存在的本质。
 
  四、生命注视的形上之思

  散皮《时间的物质》最终指向的是对存在本质与精神超越的形上之思。诗人以时间为线索,通过对生命体验、历史记忆、现实处境的书写,追问人类存在的本质意义,探索精神超越的可能路径。这种形上之思并非脱离现实的抽象玄想,而是植根于具体的生命体验与时代语境之中,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与精神力量。
  大文人司马迁写史的抱负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一个诗人必须持有这样的情怀与追求,才能在精神和文化的时间性大流势中高瞻远瞩、有所超越。诗人散皮写时间内蕴之虚的诗意之核,正是对无穷浩渺的大千万象的仰视与探究,也是一种大抽象、大概括。时间这一难度极大的命题,也是写作的一种难度设置,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注视生命的精神强度。
  在对存在本质的追问中,诗人首先直面生命的有限性与时间的无限性这一核心矛盾。《我不确定,我在那里》中,“我”在时间的大厅中见证自身的生成与消逝,“一个转经轮/看不见持轮的人”,寓含了人类在时间面前的茫然与无力感。生命如同转经轮上的刻度,在时间的循环中不断流转,而最终都将走向消逝。这种对生命有限性的认知,并未使诗人陷入虚无主义的悲观,而是促使其思考生命在有限时间中的意义与价值。“我写下它们,留住它们”,诗歌的书写成为对抗时间流逝、实现生命延续的方式,这种书写本身,就是对存在本质的一种确认,生命的意义与时间不断在自适中达成默契。
  任何对于人生和生命的感叹,都绕不过时间的话题,生命是时间的结晶和记录,只不过时间在无言中早就对存在的一切包容共生,它的一如既往,它的波澜不惊本身就是对于存在本质的洞悉、对精神情境的一种超越。比如诗人借助自然的物象写出的《春天里,一朵杏花》:

漫山遍野我们开了,白得改变了山坡的颜色
白得像寂寞

在看似枯萎的枝丫,我们亮闪闪盛开
但是我们寂寞

我们掉进有人的眼睛、鼻孔、照相机、WiFi里
也看见寂寞与你们同在

我们炫耀在你们的节日,绽放意味着死亡
飘落的白花瓣,告诉你寂寞是怎样飘摇的

我们期往另一种存在,作为果实喂养你们的先人
然后伴随寂寞一起长大

就这样,寂寞悬挂在枝头
我们绚丽至极太缤纷太热闹太短暂太久远了


  诗人以“一朵杏花”的独白来展开诗意,通过“白”的视觉意象与“寂寞”的精神内核形成强烈张力,使兼具具象美感与抽象意蕴的诗歌空间得以充分打开,彰显了独特的审美价值与思想深度。以“漫山遍野”“白得改变了山坡的颜色”开篇,用极致的视觉冲击勾勒杏花的盛放姿态,而“白得像寂寞”一句陡然转折,让抽象的“寂寞”有了可感知的具象形态,杏花成为人类情感隐喻化的拟人书写。其中死亡、长大、太短暂太久远等生命过程性因素,暗置了时间的深度展开,抒写了从自然到人生的诗性状态。
  散皮的灵性穿越多重场景,让杏花的“寂寞”清晰可见,对生命的哲学思考放大了自然界花开花落的天地,诗人从颜色、盛开、飘落、伴随、悬挂等不同角度写寂寞。“绽放意味着死亡”直接点出时间与生命关联,揭示了自然规律,也隐喻人生的繁华与落幕。结尾“太缤纷太热闹太短暂太久远了”的多重矛盾修饰,诗从自然景观到情感共鸣,再到生命哲思,层层递进、意蕴深远。诗人通过对时间、生命、历史、现实的深刻思考,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与精神力量。诗人不仅打开了了一道认知世界、思考人生的大门,也为当代诗歌的哲学化书写提供了有益的尝试。

  散皮诗集《时间的物质》以“时间”为核心,诗人通过时间之虚的内蕴之核、具象中思辨的张力、虚实转换的哲学风景、生命注视的形上之思等不同层面,搭建了一座连接具象世界与形上之思的诗歌虹桥。诗人以独特的认知视角和艺术表达,将抽象的时间转化为可感知、可触摸的物质形态,通过虚实相生的意象意境,揭示了时间的本质与存在的意义。他的诗既突破了传统时间书写的抒情方式,又规避了哲学式说教性的阐释,实现了艺术表达与思想深度较为完美的统一。在当代诗歌的大语境中,散皮的诗歌探索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诗人保持对时间、生命、存在的敬畏与思考,通过精神的觉醒与超越,看到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看到时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塑造我们的生命,也指引着我们的精神方向。在时间之上,散皮的诗为我们铺展了一道深邃而辽阔的哲学风景,以生命的存在确证时代和世界前行的脚步,其意义和价值自不待言。

2025、11、30于威海南海新区

《时间的物质》诗集简介

  对散皮而言,“时间”是一种高浓度的、易从溶质中被析出的固体物质。《时间的物质》收录的80首诗歌,集中展示了诗人诗歌探索的艰难历程。诗集以“时间”为导体,用“时间”的暗线,串联起诗人生命的体验和存在的认知。对时间体验诸多复杂和幽微之处的聚合与提炼,建立起宽阔又富有纵深的对时间的理解,加深和拓展了个人经验在阐释时间这个庞然大物的有效性。诗集中的时间篇章,基于对日常情境的深刻洞察,体现更锐利的思辨和更强的反讽色彩。其中,语言美学与冥思美学彼此互现,彼此呼应,构成一种深在的能动关系。

散皮《时间的物质》选诗10首


我不确定,我在那里

春天,用多色的枝叶,打扫冬天
把单调的雪,迁移到天空深处
夏天的苍翠,把春草移到山顶,再以风暴
移走多余的繁茂
直到秋天的画笔,添加一堆堆荒凉
让落叶从空中回归,赋形于风吹
雪,移动下来,把所有的疼,苦,难,脏
藏进冬衣下,孕育空白
而我坐在时间的大厅,看它们循环往复
一个转经轮
看不见持轮的人

我看见一个我,逐渐显形,走到这里
我看见一个我,从这里走开,渐渐隐形
我看见一个我,在看走来的,目送走去的
山野的风,因为无主而平静
我感觉此刻的我,牵动一腔诗情
无力逃脱的空气,涌满了双眼
我写下它们,留住它们
可惜,眼前像一件挂起来的衣服
穿它的人
不在这里 


煮时间

寻找时间的遗体
或许是一道艰涩的数学难题。比如,牛顿
为了看清鸡蛋在时间被密封的容器中呈现的生命姿态
他把怀表扔到锅里,结果
鸡蛋与时间与水,同时找到了沸腾的形式
就像一次革命
彻底淋了一场雨

  
时间,一望无际 
 
你不可能,梦到我
你的梦境中我置身于一片桃林
我品味你的感觉
现身在一望无际的时间
 
夸父,你的身形足以
塞满我的梦境,宽大一望无际
云块一样匆忙的脚步跨过
人头一样起伏绵延的山峦

你追逐的是否是你想要的?
 
追日是不可信的
世界岂会在永昼的奔跑中?
从你躯干析出的咸
像一望无际的时间,让黄河
几度干涸

你追逐的是否是我梦到的?
 
从你的梦境走来
仿佛你走出我的梦境,我与你
靠近,两个相邻的梦
在你化身高山、桃林之后,月光
一望无际,时间
一望无际

你追逐的是否是我看见的?


时间之虫

我感到,光线异常明媚和温暖
昨天剪下的阳光还在客厅闪耀

时光所能占据的空间,或大或小
像一枚虫子爬出小洞
膨胀,直到将万物囊括其中
找不到纵横交错的坐标
我置身于球体之内,一伸手
触摸到球壁,一伸腿
漂浮在球内,明亮不着边际

我不知道宇宙有多大
这个世界的中心究竟在哪里
许许多多别人或者自己的祖先
站在坟头,笑容殷殷
许多虫子爬出来变成人类
笑容殷殷,许多球飞踪而去
从未碰碎我所在的更大的球体

过去、现在和未来再不是
一条线的风筝,他们一起围坐着
看不清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
分不清哪里是圆心,哪里周而复始
我只能以我为主
剪下一截未来的阳光
晒晒过去的那些梅雨天气


时间,或者存在  

相对于踏歌的岸边树
枝丫的影子显现了河的流走
(水在)
相对于你,我在
 
你说
我没有青春,没有未来
(你在)
我说,你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象时间依赖太阳和月亮
我倚赖死亡后的现在
风,从不需要方向
(感觉在)
 
时间,是暗物质
站在你的意念
以外,静止

 
时间之门

济南,日照,两个城市
公路338,铁路472公里,日出
在日照,8分钟后才能照亮大明湖
恰像太阳光临地球的距离,1.5亿
日照是故乡,生的时间记忆
济南是更高大更伟岸的大房子,活的时间旅途
目睹趵突泉涌动酷夏,会想起
日照海滨暴躁的汹涌,撕不碎的水,从未流逝
遥望千佛山万松波澜,我看见
丝山、奎山、黄墩山,烟墩岭,波涛声嘶
日照,田间小路,泥泞
使我怀念济南坚硬的水泥和地下堰塞湖
散落山坡的故人墓,仿佛
灵岩寺的浮屠,闷声不响的风景
假如大雪封盖了乡村,世界白的清新,空的辽阔
济南摔泥的轮胎和打滑的生物,照样
拥挤在脑海里,这些画面附丽在哪一个
谁的时空?有时

日照是我时间的开始,有时
济南成为我时间的出发地,有时
脑海荡漾南京的玄武湖,我的时间
又一次不可自抑的开机
对于这些城市的时间之门
如果没有我,还有什么意义


时间,无处不在

大地一片死寂
荒凉的喧嚣已成为常态
当常态变为死寂
死亡的物种已变得久远
雪,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活着的,活着的
以喧嚣的荒凉为终点
死寂,照亮大地
让空间塞满时间
时间,走在无人走过的地方

你的人生斟满了酒
忽然,拿起了别人的酒杯

 
2016,街景

街道继续延伸,空旷,辨不清枯萎的
草丛。寂静,如同时间流动的声音
像人群被风撩起的头发,漂往远处
有人敲击石墙,震荡着
自古未曾解开的密码

喔,船队,从楼群中间浩荡走过
时间把船尾的流水无声合拢,致敬的眼神
躲在楼群的玻璃窗后,充满惊讶
又无从欢呼。一声轻叹
被收回到喉咙

踏碎了,时间的碎片满地零落
一大群人,或老或小,或高或低,抱拥着
满怀的时间落叶,哀嚎
仿佛命运打了一个水漂,飞去不来
落叶已干

高处,浓稠的雾霭之上,星空
冷冷的俯瞰,当眼神停泊到那里
城市变得哀伤。有多少希望
高不可及。
嫦娥病了,月亮还亮吗

 
时间的过往

我相信,过往的一切都会存在
秋天的落叶一直摇曳在坠落的过程
飘摇的雪花终生飘摇在飞舞中
孩子,成长的骨骼
如春天开化的冰冻嘎嘎有声
我相信,这一切的存在都不是过往

我相信,存在的一切都不会老去
放眼不到边际的天空,深不可测
四季放牧的南山,安祥宁静
飞去的雁阵像飞来的书信
承载着冥想,温暖,爱和漫长的坠落
我相信,这一切的存在都不是过往

“活着的生命和
人类的气息
都在他手中。”


时间,生命的寄生物

切土豆与切时间,以同样的速度和力
切下的是什么?
踢一块石子,与撞飞一粒星球
在同样的空间和距离
飞走的又是什么?
刀片落下,刃部的光辉
映照石子的逃逸,以远离鞋子的方式
时间,被切好的箱体封住
在不见长,不见宽,不见高度的旷野
星球的尾巴
从第一宇宙速度,向第二速度摆渡
在第三速度的丝线上,保持深度飞翔的姿势
而飞行的时间
就象内窥镜里不断向深处游动的精子
以生命为宿主
——当时间成为生命的寄生物
那切下的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