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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诗力显象:被诗性加冕的身体说

——读伍荣祥近年散文诗选

2023-10-08 作者:章闻哲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伍荣祥近年散文诗在一种对自我生命的观照里,说明了一种诗学最可诉诸正统的方向,我们不认为那是生命的自我垂怜,而恰恰是普遍的生命所昭示的诗性,这种诗性才是主要的诗性。这是“沉闷与警醒”之后的一种聚集性的生命力爆发。
作者简介

章闻哲,女,1973年出生于浙江绍兴诸暨。诗人、文艺理论家、《黄河诗报》诗刊主编。出版诗集《在大陆上》、散文诗理论专著《散文诗社会》、文艺哲学论著《中国社会主义美学探微——贺敬之卷》《中国社会主义美学探微——峭岩卷》、艺术哲学类论著《梦、艺术、人本主义》等。

   
  多年前曾以“沉闷与警醒”来描述伍荣祥的散文诗(见《星星·诗歌理论》2017年第6期《困顿诗学:沉闷与警醒——读<伍荣祥诗选>》),其最大的特征是语言之力向内而敛,因此你很少能体会到别人诗中常常或不时有的那种批评世人的尖锐性,你感到他的刀锋或剑头是折向自己的,造成一种钝感,一种虚弱,一种沉闷。因此相对于太过尖锐的文本,或总是想要对外部世界进行指责与鞭挞的诗歌文本,他的诗,就仿佛是一种绅士,一种君子的处世,或者是这种美学本身。但对于需要力量感的读者来说,他的诗也许就过于沉闷,然而,正因为这种过于向内的力量,在无形中也会如梦醒一般,发出无声惊叫,仿佛警觉。我们可以把那种不轻易外发的力所表现的钝感与轻柔,视为一种纯净的内心本身,或者一种过滤了对外界的敌对性之后产生的过于平静的精神象形,而过于平静,即将一切骚动的因素去除,就会产生郁闷之觉。如果列维.斯特劳斯有《忧郁的热带》,那么,伍荣祥就有忧郁的秋天。如果热带是在物质与精神的原始性显像中产生了忧郁;那么,伍荣祥的秋天,就是在过于限制与隔绝的意象时空里产生了沉闷。 相对于愤世疾俗,相对于某种指桑骂槐式的宣泄式文本,相对于那些入世颇深的纠杂于世象纷争的文本,伍荣祥是遗世独立的。然而,他是不是过于小心谨慎,或过于谦谦君子?或过于斯文温和乃至幽闭?这些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其诗对于“沉闷”本身的交待。是的,你不会听到金属刺耳的声音,向天吼叫,或划破时空。你不会看到闪电,潇洒地亮相于庸常的俗世,伍荣祥的诗甚至把尺度规定在了庭院之内,方寸之内,这种地理上的特征,与征伐无干,与侵略无缘,他的意象世界出奇地被禁囿在庭院中,却形成滔滔不绝之诗语,这是一种只有老庄的内在性才能解释的内在机理,这种思想运动如何通过这样的禁苑而获得无限性,看起来,只有老庄的哲学才能与之相通。
  读伍荣祥其近年散文诗选(2017-2022),除了上述感觉,却有新的感触,那就是伍荣祥原本聚焦庭院时空时的那种空濛冷寂与无声的秋绪,现在已然成为背景,而其中心已然转移到一种肉体的触觉当中。换言之,原来是抽象的空间感上的诗绪,而现在却有了一种“蠢蠢欲动”般的生命力,这种触觉是具实的,使得诗句比原来产生了更多的温度,有了“人”的具体存在性。这并非是说,从前是“无人”,而是说,诗人的焦点,从那一空间压力给予的内在性与内在化的自我疗愈,更多地阐发于内在的伤势。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表于诗歌上的心灵自身的历史转向——诗人在过度向内之后,在试图自我修复无果之后,变成了一种伤病式的显山露水,变成了病理本身的一种说明。当然,把这种“逻辑”诉诸于诗美学的说明是突兀的,至少,在这一说法上,还不能抵达诗歌本身的审美姿态。因此,我趋向于认为,假如,精神的自我幽闭在语言的阐发上,可以形成丰富的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交织与互相生产,那么,语言运动应当在成为一种治愈身体的健康运动时才体现出其美学姿态的正统性或合理性。因此,什么是健康的语言运动,在于,诗人这种语言运动——对于伍荣祥来说,即当下的这些诗文本中的语言运动是否属于一种趋向疗愈结果的运动。
  提出这种观点,不是说我认为伍荣祥应当去除那种“非攻”的君子风度,而是认为,语言运动不仅是思想运动的一种,而且是身体运动的一种。身体运动并非指语言上反映的肢体性,而是说语言的结构方式,批判与非批判应当内在地包含着一种对外对内都有袪病去腐的有机性。——但是这样的说法,还是过于“医学”了。因此 ,回到语言自身的传统审美方式里,我们只需认为,一种没有批评的不诉诸力量感的语言,正在借助一种触觉语式,回到合适的力量图式上来。在伍荣祥近年散文诗中,不管是那苏醒的身体,还是被警觉到的身体,抑或是被伤病压迫而醒的身体,都在阐发一种他从前的庭院抒情里没有的力量。这是痛感的力量,并借助幽默诙谐的语言,使得伤病本身的低沉与黯淡,变成了一种略略阳光活泼的力量本体的学说。这是文学借以委婉的通途,即在真实的黑暗与尖锐的现实之间,文学还有回避解剖术自身的鲜血淋漓之权利,还有通过修辞与诙谐的调节器,达到既能揭示真理,又能获得文学本身的美学含量与功能之目的。所以,我所谓“蠢蠢欲动”,乃是如有春回大地般的那种万物之痛感的苏醒与痛感的喜悦,绝不是基于直观的诗人所陈述的身体之“痛感”,直观某种病历之上的揶揄,更不是停留于浅表地无视诗人内在世界之磨难。而是对于语言本身的这种于身体“难历”之上对自身的审视中,所产生的不易之结晶体的褒扬——这不是生命对生命的恭维,而是美学必须视为美学本身肌理的一种本体的阐发。美学对于身体的褒扬动机,早在古希腊的体育运动中就已然获得解释。
  虽然,我们依然还能看见那赫然自隔于外部世界的庭院,那庭院中不断回旋的秋叶与秋风。但是,这如此众多的苏醒之身体,让我们相信即便那只是限于庭院的抒情,却犹如春风过原野,有着无数的生命絮语,从寂静中唱出它们自身的歌谣,像风铃在细碎地叮当声里陈述它自身的色彩与光线的帝国。总之没有什么比这种触觉的全面复苏,更让觉得诗意的蓬勃。这是感性本身的哲学。它天然能引起别的生命的欣赏共鸣:
 
  没有商榷,也没有约定,静悄而无迹。
  即使是岁月的黑点,也不该常常纠缠于肌体,尤其在喘息之时和睡梦之中。突如其来,日子就这样常常被异样打扰。
  仍在扑脸,仍在叮咬情愫,仍在撕开昔日的痂。
  肆无忌惮,我的双掌没法阻挡。
  你看,这些虫豸,居然侵占了我宅内的墙角。

 
  ——《爬在脸上的飞蚊 》(《散文诗世界》2017年第10期)
 
  伍荣祥并未具体地陈述什么,读者能够看到的是那众多的身体的动词:纠缠,喘息,扑脸,叮咬,撕,痂,侵占等等。它是丰富的,绚丽的,就像豹子在与猎物搏斗。生命在抵抗什么,在为什么战斗,这是最引起生命注视的情节。无可回避,而且注定成为一种突出的戏剧引起观望。——相对于这种戏剧,伍荣祥抽象的庭院抒情似乎终于有了主角。而从前仿佛只是强烈地要将主体置于一种无形,只留下庭院自身定格于某种有限性里的虚空与滞闷。但而今有了豹子式的突围,不仅如此,伍荣祥笔下的树也像他自己的象征:
 
  只写树的疤痕和根部流出的血。
  树在垂头,不断地呻吟与唠叨。写诬陷和风经常扑打自己,但从来不写枯萎与退却,只写诘问和质疑。
  隐忍还是隐忍,二十个春秋了,多想有次营救。
  呻吟与唠叨,沉默与坚守。
  谁给自己做主?谁给谁来次颠覆?
  唉,真正期待有一次了结与惊叹!

                      
   ——《 树活着的证据》(《散文诗世界》2017年第10期)

 
  树是沉默的,不轻易挪移和喧哗的。树甚至很难看出内心的活动。可在这里,伍荣祥发现了树丰富的表情和内心。它的疤痕,它流下的血,它呻吟,唠叨,但不咆哮,它选择隐忍,它不选择退却和枯萎,它顽强地活着,要活出蓊郁,活出生机。它寻找主宰它的主人,它渴望结束这种模式重启另一种生命形式。
  总之,伍荣祥近年散文诗在一种对自我生命的观照里,说明了一种诗学最可诉诸正统的方向,我们不认为那是生命的自我垂怜,而恰恰是普遍的生命所昭示的诗性,这种诗性才是主要的诗性。这是“沉闷与警醒”之后的一种聚集性的生命力爆发。虽然它依旧在一种理性的审视里,甚至在一种疾病的事实里通过净化式的诗意生产显得依然有些冷寂,并未诉诸一种野性与迷狂的春意——作为感性的一种至高的抒发,后者倾向于神性。而伍荣祥是“此在”的,甚至它是海德格尔“此在”哲学的另一种显现形式。提到这种存在主义的“此在”术语,它对于解释当下诗歌主题虽然又不免失之笼统与方便之虞,然而,在海德格尔的术语世界初创之时,“存在”其实也是像伍荣祥笔下的庭院抒情一样有些原始的、缺乏材料的空洞的。但海德格尔以空间的概念性描述与想象的方式将之发展出浩瀚之典,伍荣祥同样在有限的庭院时空与意象里发展出了一种不失浩瀚可能的“无限”。这种形相上的相似性,说明伍荣祥对于此在的形而下观照,在其可能的无限性里,也将产生一种形而上意绪,这种形而上,用于止步于神性的一面,而成为一种相对哲学的抒情:即如何将一种狭窄的时空——比如庭院,通过类似概念性的、或逐步接近其真相的描述与想象扩展至这一概念或时空本身的深邃与广度中。

2022.12.5 于北京
 

附:伍荣祥近年散文诗新作一组
 

病中杂记(五章)


  我昼夜幻觉

  屈指细数,已有十日了,我在遭劫。
  服药还是服药,输液还是输液,插管还是插管,我因肠梗阻而疼痛难熬。我的病情若我先前走过的山路与小道:泥泞而坎坷,陡峭而迷茫,像这充满药味的病房整日光线晦暗。
  我在遭劫,药液滴嗒地从针管浸入我的肌体。
  呻吟继续,我依然活着,时间与世界在疼痛。
  杜冷丁,唯有这止痛针剂使我灵魂片刻宁静。
  在病房,我若困兽,我却昼夜幻觉……


  墙上的影子
 
  乌云狂叫之时,河水掀起波浪。
  这时,高山变为黑影。众树晃动,众鸟逃遁,所有的梦都被惊醒而闻声四处消散。
  这个下午,阳光洒落我的病床,我的体温渐渐发热,我的屋内蓦然一片灿烂:侧身背对阳光,我偶然看见墙面投下了自己的影子,而且暗淡又弯曲。
  这是真的,影子投在病房的墙上。
  河水掀起波浪,我却如释重负。
  这个下午,我体温渐热,阳光投下了我的影子。


  让冷来拍打我
 
  翻开与合拢,这本书已经不重要。
  既使重新阅读先前时常惦记和难以忘怀的那一页文字,我依然决定将夹入的那帧书签抽走,或者就随它放入此书的任何某一页。
  穿行大地,我已经习惯了头顶的阴晴圆缺。
  仰望冬日的山峦,想下雨就下吧,想落一场缤纷的雪就不停地落吧——让所有的冷都来拍打我。
  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去惦念与牵挂这本书,包括书中的所有文字:我愿将头顶的天空撕一道缝隙,任凭该下的雨滴和雪花瞬间降临。
  这个季节,让所有的冷都来拍打我。

 
  右耳被擦伤
 
  无须争论,我是自己世界的投射,宛若刚才病房内自己投在墙壁的影子,尽管病态、虚无、斑驳。
  我若一尾草,我在生病。我的胃肠整日嗳气、恶心、疼痛,我的世界消化不良:输液与服药,舒缓与抚摸;我隐约觉得有数枚石子不停地从头顶袭来,还呼啦啦地把窗外的槐叶打得啪啪着响。
  我顺势抚摸我的双耳,仿佛右耳已经擦伤和滴血。
  我一手抚耳一手挥舞,我一边猜疑一边张望。
  我在生病:碎叶正随风飘落,右耳正嗡嗡地鸣。


       绕过这扇门
 
  我看到,这扇门已经陈旧。
  我将远离这扇门,我将发誓再不踏入。
  我将了断,在诱惑与失意之间不再犹豫,我将不再前移。我曾是门前的常客,包括逗留、徘徊、眷念,而我现在像春日时刮过的那一缕风。
  再不踏入,再不瞻望,再不回顾,尽管这扇门仿佛花团锦簇:而我将绕过这扇门,以一种决然和无视的姿势。
  天空又在下雨,还伴着几声闷雷。
  众人一边躲闪一边疾走,而街面却被雨水溅满。
  我在疗伤,我在抚摸我无语的窗棂。
 
  (选自2022年9月23日《我们》散文诗微信平台“我们精选”栏目和《大风·2023》“散文诗页”栏目/线装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