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爱深如大海（组诗）

 
云嫁衣
——卡基布风衣
 
这件卡基布的旧风衣
飘着  像一片安静的云
曾是母亲新婚的霞帔
压在箱底  舍不得沾尘
 
后来  它被时光的剪刀
裁成我们青涩的校服
姐姐的身上刚褪下温度
又裹住了妹妹抽条的晨昏
 
如今这卡基布的云絮
低垂在冰冷的病房
我攥着它磨损的衣角  
在您掌心  慢慢磨蹭、轻颤——
 
想蹭出箱底樟脑的气息
蹭亮镜前羞涩的笑影
蹭响姐妹争抢的嬉闹…
蹭回  您心底那片澎湃的海
被沙掩埋的潮音
 
 
基因
 
人们羡慕我
密而黑的头发
这是父母
遗传的基因
 
清洗青春的飘落痕迹
多年后艰辛的生活
如秋霜浸透我的黑发
挣脱冬天的束缚
春天的野草疯长
蓬勃的生命
已是满头的秋霜
 
 
杯光
 
月亮落进杯子里
没有一丝重量
主人已很久不来了
空荡的房屋只剩下
天空的月亮
 
难舍的旧梦恰如
一只空杯
在思念的月亮中转动
渐渐沉底散发微光
当一首诗沉入湖水
它成为我的倒影
两片合拢的云
挣脱苦涩的镜面
跃出水面—一是重逢
更是上升的澄明
 
天空笼罩倒叙的时光
伤口的留白处
新肉在萌动
一半在根里  一半在草尖
我用虚空的笔
打捞那沉浮的诗意
如同打捞—生
 
 
父母的房间
 
俯身清扫床单、被套
清扫父母住过的这间屋子
地面看不见
一丝白发掉下
 
当光线透过窗户
映照着两个人
渐渐缩小的身影
竟听见屋内传来
絮絮叨叨的声响
此刻住院的父母
仿佛已悄然
回到自己的房间
 
 
脐带
 
黑暗中一张床
是母亲的子宫
一根脐带
一床棉被盖在身上
小手握拳、小脚踢登
在母腹中长大……
 
如今母亲和我睡在一起.
紧挨温热的身体
如胚胎里成长的婴儿
传递身体的秘密
这些年母亲受够的苦
隔着迷茫的岁月弥漫
最后只留下虚弱的温暖
和一生喊不出来的痛……
 
 
光从窗口进来
 
光从窗口进来
照见五楼住院的父母
输液管中注入氨基酸
延续两个人的生命
93岁的父亲神态清醒
叮嘱护工让母亲多吃一点
无力说话的母亲
默默接受搀扶的爱
 
白色的床单承载
身体疼痛的重量
一寸阳光透过淤堵的痛
针刺穴位
艾草灸热经络
青烟弥漫融化生命
虚弱的父母站起来
 
 
离休证
 
他从虚弱怀里掏出
那本暗红的册子——
离休证
以九十三岁的颤音嘱托：
“给医生护士看看”
 
我懂得  闪亮眼眸转动着
红色记忆的映照：
童年泥泞  青年硝烟
所有不堪回望的往昔
此刻却平静如江河入海
 
一切云烟飘逝
他这棵弯腰的老树
筋骨仍倔强
深藏毕生历练谢幕后
全部的荣光与自信
眉宇间紧锁的峰峦终于舒展  
坦荡与刚毅
——开始释放
 
 
搀扶
 
光停驻在两张病床
透明的血脉里
氨基酸滴落
维系着两段微弱的流淌
 
九十三载的清醒
父亲低语  向着护工：
“让她  再多咽下一口……”
而无力应答的母亲
默然承接着那搀扶里
沉淀半生的暖意
 
一束光  却固执地
楔入那淤塞疼痛的深处
银针探寻着古老的穴位
艾绒燃起温热匍匐在经络间
青烟袅袅将凝固的生命
悄然焐热  融化  蒸腾——
两副虚弱的骨架
正相互搀扶着
在光的臂弯里
一寸一寸试图站起
 
 
树影
 
护工推着轮椅碾过树影
树影在移动
光斑在移动
瓷碗里的粥却渐渐冷却
他说“汤要趁热喝啊"
 
走廊尽头的老人
撑着助步器
一步一步艰难地
挪动他无力的腿
女儿你站近些
空空的走廊
地砖及墙壁上
刻下他逐渐坍缩的轮廓
 
 
病榻守护
 
发热的身体里
装着整个冰冷的冬天
闭目嗜睡覆盖一世的冰霜
血管中针水一滴一滴流淌
驱逐烦躁麻木疼痛的根
 
坐在床边
我用温热的手
握住父母怕冷的肢体
试图将父母的痛带走
阳光从窗口涌来
蓬勃的力量战胜死神
 
 
病魔
 
亲眼见父亲被病魔
一点一点击垮
一辈子的硬朗是：
儿子、父亲、爷爷…
 
呻吟中病痛偷走了
雄浑的火焰
麻木疼痛的身驱
如铁一点一点被磁化
最后只剩下
一颗沉重的心被击碎
 
 
敬老院
 
悠扬的音乐声从院墙内散出
二十余位老人在花园椅上静坐
他们期待的目光
如网筛过每个新来的身影
却总是筛不进
属于他们的血亲
 
阳台上晾晒的床单在风里
如孤独的旗帜飘荡
只有当阳光短暂停驻时
他们深陷的双眼才被擦亮
我的泪水模糊了景象
一位老人靠近
轻唤：女儿你终于来了……
 
 
期待的目光
 
悠扬的音乐声
从敬老院传出
在花园椅子上弥漫
老人眼中期待的目光
打量着进来的每一个人
那些都不是我的子女
 
阳台上晾晒的被单
孤独的飘在风中
只有阳光照晒的时候
眼睛更明亮一些
一阵心酸的泪水
从眼中流出
模糊的视线中
一位老人蹒跚走到我跟前
说：女儿你终于来看我了…
 
 
起死回生
 
他得了绝症诊断为肠癌
一枚恶果在
肠壁幽深的峡谷悄然生长
冰冷的无影灯倾泻而下
柳叶刀游走切除
腹腔的肿瘤
监护仪的绿光闪烁新生
现代医学激光和化疗
让他起死回生…
 
我们守望着这一天
人类病史上封印——
肆虐的癌、僵直的瘫…
被一行行  从绝症中凿落…
守望那些解谜者
伏案的背影
让人类所有的恶疾
得到救治…
 
 
光的刻度
 
诊断书上  肠道的暗影
是生命突然的塌方
手术刀的光  切开黑夜
切掉那截病变的时光
 
托盘里  肿瘤静默
像一颗溃败的毒果
缝合线  细细地
把断裂的日子重新连上
 
接着是光  精准的针
在残存的角落细细搜寻
化疗的药  苦涩的河
流淌着  冲刷癌的苔痕
 
他从悬崖边  被光缆拉回
监护仪的绿点  是心跳在归位
汗湿的手心  暖意渐生
窗外晨光  正融化昨夜的霜
那些曾叫绝症的名字
癌、痨、瘟…正褪下
被推进历史的标本箱
 
我们等待  那些执灯的人
在试管和屏幕的微光里
将人间所有疼痛
磨成粉末溶化
当药瓶折射第一缕晨光
映照着无数重获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