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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诗集)

2024-02-09 作者:陆健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国作协会员,著名诗人、书法家、中国传媒大学教授陆健作品选。
 《路过》序
 
唐晓渡

  陆健兄又要出一本他自己所称的“小册子”,嘱咐我写几句,那就写几句。
  我与陆健兄相识已三十余年,足以成为他写作历程的见证者之一。他悟性甚高,出道甚早,却从不为过往的成就和声名所累,只是一意据其心性修炼般写过去,以求诗艺的报答不爽。他近年的诗无论长短,均已臻自在无碍、笔随意转之境,所谓“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刘勰),其短制尤见“俯拾皆是,不取诸邻”(司空图)的功夫。虽不是首首都好,但整体说来,可谓既自由放达又自成规矩,既能量充沛又开阖有度,既饱满结实又灵敏跳脱;叙事、状物、抒情,无不得心应手,文气、文思、文笔,处处相拥相济,很有些“庾信文章老更成”的气象了。
  陆健的诗路子够“野”。他既写美发店水族箱里的鱼,也写飘渺的“太空中的1814400秒”,写远在另一个半球的“裸体的特朗普”(以上引号内的文字是陆健两首长诗的题目)……难得的是跨度如此之大,却几不影响他风格的辨识度。我喜欢他取材上的恣肆驳杂,就像喜欢他构思、修辞上总能别出机杼一样;但真正让我倾慕的,还是他从容游走于生活、工作和写作之间的那份气定神闲,似乎无所“临界”,却也因而时时、处处“临界”。据说无论是日常家居还是出门在外,也无分是闲卧沙发还是颠簸于飞机、高铁、公交车,但凡心有所动,灵光一闪,他便能不期然地进入创作状态。这样的福分得以修为来保障。
  随机的激情和深厚的累积相得益彰,使陆健的诗充满兴味。许多佳作看似妙手偶得,实则内涵丰茂,需要细读。即如被用作书名的《路过》一诗,可谓既简单又复杂,既开阔又邃密。仅就动机言,就可析出三层意思。一,“那人”路过了玻璃——他的工作,他的生涯;二,“我”路过“那人”和他所经历的世界;三,“我”和“那人”,我们所经历的世界和世界本身互为过客。结构上多重关系、多重时空彼此纠缠,既有重合,又有交叉,然又语调平和,绝无自怜自艾之意。有趣的是这首诗中虽渗透着“我”的目光,却并无“我”字出现,数重意象在镜像(玻璃)中叠影,相互映照,而所有这些都是悬空的。其美学、哲学,甚至禅学的复合色彩,同时又提供了读者进入的不同门径。
  有关陆健诗的造诣可谈论者多多。比如他由重视反刍历史带来的质疑精神,比如他对若干名词,尤其是“大词”的重新审视和磨洗,比如他在运思中“非如此不可”的结构方式。但这里还是不细细谈论了吧,读者读他的诗便是。
 
    2024年新春
 
  
目录
 
九月二十三日上午的黄昏
前提
作品二号
迫近水的地方
牛的深度

郁达夫说

重看曹禺话剧
向自己倾诉
美好
牙医武大夫
咱们的幸福生活
医院和坏人
快快原来叫慢慢
四方步
鲜花的花和老眼昏花的花
天池边的一丛白桦树
身世
售票员大姐
撑油纸伞的诺贝尔先生
崔永元
诗歌的超市时代
每个人
路过
每天,那条鱼
有思想的猫
周末生活
我的火你的水,我的水你的火
隔壁兜兜
巷口在前面
虚拟婚姻
蓓蕾状病毒
大城市
时光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的远方的美路
积水
我像恕罪一样写着
十个人民
凌晨三点
观影:某部国外警匪片
为什么我们诗写得那么好
之前
那年,在吕梁某山村
伊藤美诚获得金牌
吴中所见
你在前面等着我
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鸟?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渊
对文字的使用也要提倡节约
脸写在生活上
在一棵名叫“庄子”的树下
审读研究生论文
喜剧之夜
影子人
怎么听都有点假
三维空间
“害群之马”
怒向丰县
和程维《黄昏驾驶员》一首
挂云
这些天是哪些天
心里伸出一只手
站在没有的立场上
一双老花眼在动物园偶遇一些词
一个真实的或莫须有的词
我的半首好诗
我的人生是个案件
美发店里的水族箱
一首诗中的两首诗
被服务的滋味
对门的学问
江湖
路边拾遗
没见过这么好的梅西
好望角的领袖
啊呀
胡言乱语
 
诗歌摘句

后记

 

第一辑:路过
 
 
九月廿三日上午的黄昏
 
 
太阳,感动了我的
是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们
交流,在我们眼睛里
放进两块可以相互呼应的
淡蓝色翡翠
低头,树影刚描了眉
孔雀的尾翎
地上铺满声音
三百年尤肯光顾,一瞥
一桩心事如今了却
马蹄踏在石板上清晰
四十一度角,琴键远去
是奇观又是偶像的疵点
太阳的侧面无语展现
月轮放入光盘
时间亮出最后的底牌
观测卡无所不在扬起
几只胃略觉不适
几位高士步入千古
几场风雪随之跫来
人,错位了,必须
攥紧这一刻
站在一旁看看自己
有梦氤氲,手指一节节
飞去,与一个迢遥相握
傻瓜才呆在没有门的房子里
昨天夜里,大家
都用一个预告洗头
海洋色调的平静
是新近调配成的哲学
这样才真实
谁不觉得此一时自己
比以往更为真实
拨响了我的情愫
不可改变的印象
用历史也难以说服
这四分钟,如同童贞
空气呈固体状
任液态的人流动
知道
什么能够更移
什么亿万斯年
大小全无二致
你我不有区别
之外处之外繁星点点
如一个喑哑的葬礼
把自己摆上祭坛
后退几步,躬身
黄昏每天上午从此经过
今天他不幸
滑倒了
倒下得很充分又很从容
九点五十二分,他
拂拂一尘不染的衣袍
似有所恋,似无牵挂
缓缓离开——郑州
这个城市从此简简单单
 
注:1987年9月23日9时49分日环食,与地面呈41°角,持续约4分钟,为三百年一次之奇观
1987年9月26日
 
 
      前提
 
冬天在季节的
作业本上
画了许多倾斜的十字架
 
一张演算纸
差点把我的头砸破
 
驿站里我惊恐的表情
下马离鞍,我打了几个响鼻
来到它面前自它腋下钻出
 
它对我很满意让我
随便去舔草
我就打定主意偷走它的月亮
 
月亮说太好了太好了
这事需在白天进行,进行
之前先贿赂给火柴几根蜡烛
 
1987年
             作品二号
 
头顶上的夜
白发像蜡烛的丛林
怀抱着哀告
 
我是常常祈祷的
 
可前面的人
不回头继续往前走
而后面的人怎么能解救我呢?
 
1988年11月1日
 
               迫近水的地方
 
绿色的窗帘
挽起,轻轻挽起
发髻,垂挂在这儿
这儿曾经有人跳下去
足迹喂给大海
大海是蓝的
还是蓝的,仍旧在蓝
礁石,完成了佝偻
礁石一回头绿色发髻昏过去
 
1989年4月27日
 
      牛的深度
 
一头牛很安全
两头牛
只要不挨得太近便无可挑剔
三头牛成群
它们互不干涉地为草滩理发
 
向着云彩的夹层
它们唱
公认音量适中的歌
 
草滩泛出黄缎子般的光泽
没有牧童
牧鞭如风干的鹰挂在棚舍门后
 
这时草滩表面发生了
驴子的叫喊,短
一声长一声,平移着,深沉有力
 
牛静下来,憨厚地
各自抬起一脸的犹疑
 
继而狡黠一笑
那声音来自它们中间
那声音出自一只牛角
 
尖尖的,虬曲如盘的
牛角飘下山坡
一件事它们对谁也不说
 
1989年8月17日
 
            
 
透明成为微小的颗粒
疾病全飞到医院里去
一个人的周围摆满不同
尺码的脚步,风字掰开
风字掰开重演如出一辙的粉碎
 
舒展了可是绿色的意思
你看春天预谋
好了似的叶片在树枝上栖息
车窗上景色一块块,有人的景色
连续地被拿掉,你看
下面的来了仍然否定地回答
 
世界上什么都未曾发生
天的极顶是陆地的脏腑
雨中面庞被击入庞大深处
 
1989年12月19日
 
郁达夫说
 
死亡切断以前的记忆
让我一次次出生,一世世是孩子
疾患让我长大,试图拯救我于无知
——题记
   
    最锋利的是少女
    远处的战争汇聚于红灯
   
    最伟大的背景是疾患
    活着的人以它的仁慈
    与自己的柔弱作为根据
   
    病是健康的含金量
    我们顶礼膜拜之物
    平衡等于眨眼的功夫
   
    不然我们会陷落于惊呼
    面对医院的雄巨身披
    多种门和窗户,闪闪发光
    上好的质地
科学在风的追逐下变形
 
    固体的坚实,液态的向导
    气状的播撒
    如同密码被失明的手传递
    它笑的时候已经冲破残忍
   
    强光在我们紧闭双目时才来
    收拾琐屑,阴影于视觉
    之外滑过,抓住满把东西
    听摇篮曲,人成年之后不得
    不常常服用,白发夺走了容颜
    胡髭般环绕口唇让它代为歌唱
    没有什么比钢铁更容易受到伤害
   
    一切的关节是病痛之处
    呼与吸隔着不能诊断
    弹奏升降的器官
    善的花托圆满溃散于虚妄
    覆盖艺术类别,一切大都是小
    它像真正的故乡智慧苍白
   
    天地往无数个点上完成交媾
    希望绝望互为雌雄同一脐带
    一种痛感交给另一种痛感抚慰
    先我而死后我而亡的人和我
    都是有福的,神原谅了我们
    之后我们开始了选择的可能
叩响明日之门的手,手指无意间曲起
 
    1990年6月7日
 
           
 
一只金斑花豹
起坐
观看自身丽晖泛滥的皮毛
光滑似水,随月色而走
这种观看
千年前有过一回
 
惊而冲出窗外凌厉而去
驰奔,畏惧的正是它自身
它的爪子被昔日的食物
攫住,悬空
 
在速度中暂且将此忘却
不知逃离了危险,还是
离它更近
 
它吼出一声,亮了无数灯火
屏息的城市仰望
它的最为仁慈的掠过
 
燃着的双眼无暇旁顾
那些低矮的,简短的虚构
它不寻找什么,但那么果决
且已不对自身的什么感觉亲切
 
1991年1月11日
重看曹禺话剧
 
    遍体鳞伤的观众离开剧场
    在完整的夜里,听
    自己的碎片的歌声
   
    听过去的事件坚硬
    从我们的血肉中
    抓出一把诗句
   
    通过拒斥接受
    我们的泪水,家那么渺茫
   
    多么让人不敢涉入
    我们居住在中途
    我们的粮食是
    吃掉我们的游牧民族
   
    和,我们为自己设置的圈套
   
    我们持有的真理
最后一班电车的嘶鸣
 
   1991年10月31日
 
      向自己倾诉
 
有时我想生硬地离开艺术
抆泪而去,这首诗也不写
当看到街上的人群
和所有鲜艳的事物
 
这艺术何用
令我冥顽而专心?我因为它
而把自己逼上绝路
 
而枯萎,在纸上发动大水
而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些什么?
 
那思想,如一位盲目的领袖
带领着残废的文字
做着偷窃自己的勾当
 
那把插进海伦胸中的刀
那让刀死去的活的鲜血
 
1995年1月18日
 
         
 
美好,美好
 
再突出一遍,美好
美好这个词
足可以吓人一跳
 
像一份蛋糕
全世界人民
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角
 
糖尿病患者除外
肥胖症者忌甜食者除外
非洲难民与失学儿童
如果没人举手反对
就给他们切大点块儿
他们眼睛里有饥饿的蜡烛
正找不到奶油找不到生日
 
美好
把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这通过残酷达到美丽的医术)
美好
把唇线描得鲜明而性感
(这投资不多收益颇丰的生意)
美好
在中指戴上假的钻戒
把同样一枚真的藏在嫁妆盒里
(既炫耀了财富又避免了事故)
美好
带小蜜吃大虾玩保龄球
活到一百岁
谁敢说这个世界不充满可爱之处
 
美好,室内装饰的对角线
我们眯起一只眼瞧过去
美好,枝形吊灯角灯壁灯床头灯
里面的夜晚,美好
楠木家具波斯地毯红丝绒窗帘
和窗帘后面幅度大小的动作
和把全人类都变成美女倩男的艺术摄影
以及定餐电话那头与约会暗号这头
和武打凶杀恐惧片的冷汗
 
黄金洞察我的内心。三个九或
两个九标志着我的健康状况
股票不狂泄我就不会闹肚子
贪污是手头短缺受贿是不好
意思拒绝给法律灌饱酒精
吹牛拍马就像“哈罗”那么动听
卑躬屈膝并不影响直绷绷的目的
要论潇洒还是甩出大钱的姿势
 
以及法国香槟,意大利服装上的
表链,用林肯车的鼻子掀开被窝
只有美好的生活能把人打倒
自从被贫穷烫伤之后我就是
这么包扎的
 
机票,和让人在上面翻筋斗的
护照,和美容厅最角落的黑屋
和桑拿、泰国浴全都不言而喻
该存的钱让它们像青蛙一样
到外国银行去叫唤
儿子未来的婚到教堂里结
世界一体化嘛,他的岳父
或许是洛克菲勒公司守门人
——那位老了却不过时的
国际主义信徒
 
美好,这香喷喷油渍渍的词
“羊大”为美,“女子”是好
食色性也,这铜鼎和竹简
上镌刻的祖宗的志愿
孔老夫子都食不厌精
正所谓民族文化渊远流长
 
谁管得了那么多?
人生,长江里的一个波浪
舞起来,转瞬即过
一分、一秒,归我自己
我永远是我自己的一个大人物
 
2000年
 
    牙医武大夫
 
武大夫当然姓武
武装到牙齿的武
是我们中间的重要人物
 
他总说,牙齿重要啊
和我的职业同等重要
我敢说不重要吗?现在
我的下巴正攥在他的手心里
 
但是,他没说
是长在嘴里重要?还是
放在他的弯盘里重要
 
我闭上眼,想山顶洞人
把牙齿穿起来挂在脖子间装饰
周口店,离我家可不远
 
他闭上眼,也能看出来
你掉了几颗牙,或者
有没有义齿
 
他喜欢给人看病
到了痴迷的程度
不是为了受表扬,赔钱也干
他见了人家的牙,就想拔
 
“拔了就好了,牙不痛
头也就不痛了。世上就没有
烦心的事了。拔了你的牙
我就安全了
 
“——先生,最后
这句话可不是说给你听的。”
 
2004年
 
咱们的幸福生活
 
二十一世纪的道德已经失去了高山的崔巍
传统像一只旧船,甲板、桨橹破碎
点燃成火,也冷了最后的茶炊
话语权是用大众的衣领围圈起来
缝制成的频频更换的漱口杯
离岸已远,往事难追
咱们的幸福生活,就这样被拖下水
 
你白我也白,你黑咱也黑。谁都别说谁
你拉我就推,你填咱就堆。谁都别怪谁
曰官、曰民、曰匪,指的是旧社会
上帝堕落;法律犯罪,是后现代审美
花拳秀腿,不赚不赔,惭愧惭愧
咱们的幸福生活,就是我把你拖下水
你把我拖下水,咱们把大家
大家把咱们­——全都拖下水
 
 2004年10月5日
 
医院和坏人
 
口腔医院的十一层大楼
对准了——咱北京一千万人口
 
最正常不过了。我们是以“口”
来计算人的数量的
比如男人、女人;好人、坏人
大家一定要从这儿出门
一定要发出美妙的声音
 
我说,“医生,我这个坏人”
医生藏在口罩后面礼貌地纠正我
“你这个——病人”
 
我私下想,进了这大门的人
不是这儿坏了就是那儿坏了
不是骨头坏了,就是肉坏了
说坏人难道污蔑谁了吗?
 
但挨了批评,必须接受意见
这是我多年的处世经验
我点头无数,点到脑袋麻木
我指着头部:“这儿不舒服”
 
“那儿有病?上神经科呀
你这个坏人——说错了
你这个病人,一定不要别有用心”
 
2004年12月15日
 
    快快原来叫慢慢
 
邻居小孩
快快原来叫慢慢
 
他出生的时候是难产
到这世上来是那么的不情愿
他五岁才会说话
三十岁才长成十八岁的样子
 
他半夜出房门小解
怎么都尿不出来
冻得直打哆嗦
回去一摸冰凉,原来
早就尿床上了
 
他的笑开在脸上半天还没
散去——原来一脸昨天的笑
 
他曾试图刺杀某位大国总统
结果子弹飞的太慢
把那位继任总统打死了
 
他第一次进城看见红绿灯
问:谁躲在那么高的地方?
 
绿灯亮了,可是
他刚抬腿就是红灯
别人的走就是他的跑
他的半分钟,是别人的一秒
 
人为什么无法长寿
就是心跳太快
 
世界太快了
树叶把季节削得一片一片
他第一次用蜡笔画草地
才画了三根草,就到了秋天
 
2005年11月
四方步
 
我一贯很规矩,迈
和所有人一样的步
子,标准的步幅,手,认真摆

 
我正正衣领——以防系错钮扣
我咳嗽一声,听听周围空气的反映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忘了是谁的教导
我三碗不过岗,四世同堂
五十步笑百步
七窍生烟、六亲不认
 
别胡思乱想,这是大街上
我过了很多马路口。左转的标志
右转的标志,都是保护安全的标志
“P”字的牌牌脑袋大了一点
但也很可爱
 
我瞧后面有没有车,没减速
我望前头有没有人,要我躲
 
人行道靠近大楼,窗台上
摆着花盆,它可别掉下来
砸我脑袋也开花朵
 
但也别离车道太近,违犯交通
规则。或者
交通规则违犯我
 
2006月3月16日
 
         鲜花的花和老眼昏花的花
 
嗨,又是这两个宝贝儿
我这个当教师的,总被他们
作业里的错别字绊得踉踉跄跄
 
你把唐太宗弄到宋朝当皇帝
你说:苏东坡写了《西厢记》
那王实甫忙了一辈子忙的是什么?
 
那女生,捏着吸管喝豆浆
呲溜呲溜像唱歌;那男孩
一只肉包子把腮帮子胀得像足球
 
我干咳几声,教室逐渐安静
逐渐地,我落下病根
一翻开书本就干咳不止
 
那男孩女孩的早餐,改作酸酸乳
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
他们的学习成绩无一例外
不是你倒数第一,就是我倒数第一
 
她的爸爸曾在我们操场慈祥地
巡视两千名教工列队走过
他的妈妈曾慷慨地愿意资助
或者把整个学校买下来
 
有一半男生对她极为暗恋
三分之二女生认定他就是白马王子
50%加67%哎呀呀
117%的学生字迹越来越潦草了
抬起头伸伸脖子我已经老眼昏花
 
2007年7月23日
 
     天池边的一丛白桦树
天池边的一丛白桦树
在山坳的斜面上
枯叶落尽,身躯斑驳
 
树们在剥着自己的皮
它们正倒下去,横七竖八
树们在揭着自己的疮疤
 
而闪电的脚
翻转了一下缩回到云层里
 
2013年10月13日
 
身世
 
和朋友一起来访的
陌生人。乍一见我
异常吃惊的样子
 
“你真的不是老家
俺隔壁的李哥啊?”
 
我凭什么是你什么李哥?
 
他握我手,捏捏我手心手指
要找一个接头暗号似的
 
我说,“你家乡没去过啊
连我父亲那一代也没人去过”
 
他咂咂嘴,“像,真像
那可是少见的好人吶”
我连忙点头,很感谢那位李哥
 
以我的名义埋首乡间
一直在做善事
 
“不过李哥死了十年了。可惜”
这次我更是惊掉了下巴
 
他看看我左脸,又转到一边
看右脸。“兴许别人传错了呢?”
我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终于明白,我是
挂着别人的一张脸
在这个城市活了那么些年
 
2017年10月28日
 
售票员大姐
公交车玻璃窗上的大字——
“今天3月27日已消毒”
 
真是不简单,把今天都消毒了
我看看天,敢情还是有雾霾
 
突然想起来,今天是26号
怎么把明天给消了呢?
明天有没有毒还不知道啊
 
售票员动作麻利,唰唰
把“7”擦去,顺手添上了“5”字
 
就这样今天又回到昨天去了
 
2017年11月13日
 
   撑油纸伞的诺贝尔先生
 
诺贝尔先生被寄予的厚望
足足有支票本那么厚一沓
 
文学老年、艺坛新秀
乌泱乌泱,眼巴巴瞅着惦记
 
在家里受压迫,勾头耷脑的
单位上受排挤让秒杀的
随时可能被请喝茶的;名门后裔
从小明志悬梁刺股,他以为
非如何不可便可以如何的
 
但凡别人蟾宫折桂,不是翻墙
就是飙车进入——斯德哥尔摩
怎不叫人恨得牙根痒痒。哼哼
 
千呼万唤,并非那玩炸药的
白胡子,而是他的大口袋
 
典礼国王出席,给燕尾服
包裹得半松不紧的贵族,政要
全球的目光都随之放电
小小你局长、主编算啥?
往大处说顶多是个小脚趾
 
天生我才。我抱着一台电脑
能爬飞机背上去。你看我
在人群中金鸡独立,姿态骇俗
听说诺贝尔先生,生前露台边
放着一把道光年间的油纸伞
 
我就去苏州买来一支
每天打开又收拢,收拢又打开
然而天气预报就是不下雨
 
瑞典学院,你们为我存放的
那些亮闪闪的克朗,一定
别有闪失哈——重要的事情
说三遍。我在我小镇街角
手搭凉棚,先眺望一下汇率
 
需要走心的事忒多,关于
良知、谦卑,关于读
《瓦尔登湖》的体会。以至
写作是什么东东常常忘了
人间大道,无非自我感觉
我把眉头拧成个大疙瘩
那得消耗多少智慧啊
 
理想主义的激情,真准
昨天梦见诺贝尔先生
拍拍我肩膀,颇含深意
照耀着今日的晴空万里
 
这每年的十月份都是
要命的煎熬啊!唉,害人的
撑油纸伞的诺贝尔先生
 
2019年5月21日
 
       崔永元
 
很想给这些分行的句子
起一个诗意满满的题目
今天是诗人节
 
其实修辞学帮不上忙
最妥帖的标题是他的名字
 
与某位渊文博识的朋友谈起
你们北大,也主要
以误人子弟为己任啊。比如
入学率和成才率?铁肩担道义?
和北广——就是今天的中传一样
 
现象极人物,你抬举了一位
又一位,步出红楼
满天下摇动玳瑁扣的袖口
我说到崔永元,你只瘪了瘪嘴
 
仿佛在对面,那坏坏的笑容里
朝这边投来含义复杂的一瞥
 
小崔在哪?他的失眠是否仍旧
使得夜晚那么漫长?
他的标志性的笑和语调
继续给这个失重的世界打包?
 
我在我和他——共同的校园里
一号教学楼前,那个
拇指高挑的石雕旁徘徊
 
永元。“元”是第一,是开始
——没有退路的开始
“元”不是“远”。“永远”这个词
突然把同学们的心揪得紧紧的
 
一切皆有可能。但你眼睛里的
善良和狡黠一定不能被取走
一定不能被取走
 
你会从我们目光的坚定中
认出你自己
 
太久没消息了。那些人躲闪几下
又现身,晃动水晶杯里的人头马
但愿你的失眠症稍稍轻些
 
图书馆的图书把自己读出声
核桃林的核桃被风啃着它的青涩
白杨树在校歌中使劲给自己拍巴掌
 
2019年6月6日
 
    诗歌的超市时代
 
一个时代和我们勾了勾小指
天!这可是个诗歌的时代啊
 
荷马时代;彼特拉克但丁时代
莎士比亚时代;歌德席勒
开张的狂飙突进;拜伦、雪莱
之后有两个时代以黄金白银
相称,贵不可言辉煌巨硕
俄罗斯的雪景让人掉下泪来
如银币
 
之后我们来到蛙声一片的
诗歌超市时代
 
琳琅满目,又曰盛世繁荣
货源充足,又曰菜场鱼肆
夸说顾客盈门
 
用西式沙拉或东北乱炖比喻
太对不住各位大厨之爵位
你从下往上看,在上面看到了
下半身;从上往下瞧
象征、隐喻,带毛的小腿和道袍
 
非非的含义——不是不是的
因为把“是”勘透太难
有人在哥哥家门口自称第三代
而知识分子的灰指甲总是搔不到痒处
 
女“性”入场,控制绝佳卖点
若剔除了扭捏,脏话就
香喷可口;男人最好别撒娇
别让女子们捂嘴窃笑,岁月
刚看了牙科
 
汉语滔滔,叫好声讨伐声
水军灌水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浪打浪。金杯倒在
印错了名字的证书怀里
欲望在欢呼、在沸腾、在淹没
别人不写文学史我亲自写我自己
都想把邻居从地平线上推下去
 
柜台宽大,据说货品又纷纷涨价
 
2019年8月10日
 
       每个人
 
每个人的死亡都让我死去一次
每个活着的人都召唤我
重新活过来
 
那病毒从口鼻
从我热爱世界的眼睛里蛮横侵入
洗脑,抓噬我的肉体
 
我的细胞赤手空拳相搏
我抵抗的能量,我的免疫力
尽管由细小到看不见的细胞组成
 
亲近的朋友远远招一招手
陌生人匆匆而过,隔着厚厚的口罩
已把这世上的危情了了会意
 
2020年2月11日
 
        路过
 
从超市滚梯上来
见到那人,在擦落地窗
 
天空有污渍。他擦
湿痕依序排列,像简单的字
像一些笨拙的笔划
 
流云碰碰他袖口,移开了
他擦,时间的阴影。他擦
太阳昏黄,光斑摇着他的脸
 
他擦去自己的身形,臂膀
只剩一只手,持续搓动
 
他擦去了自己的手
只剩下大片的透明还在
 
2020年3月25日
 
        每天,那条鱼
那条鱼躺在案板上
我刮鳞,剖腹,清洗,上锅蒸
 
好像还是它
第二天又来在案板上
 
好像昨晚已将
一堆残渣般的自己粘合,缝合
 
它大口大口喘气
穿好波光粼粼的新衣,忍痛
回到河里
 
现在,它就这样定定躺着,望着
葱花,姜蒜,还有一杯土酒
 
2020年4月22日
 
             有思想的猫
小灰别是一只有思想的猫吧?
这对它可不好
 
太太在厨房喊,小灰
你是不是又爬桌子了?
 
小灰跳下来,但只降落在
椅子上,挺直脖颈
顽强地盯着那几块猪骨头
 
它想,为什么我只能
用桌下的瓷盒,你们
却霸占铺着条纹布的餐桌?
我一定要忍饿,等你
收拾完乱七八糟的灶台?
 
四楼韩阿姨说,我们家二哈
坚决拒绝剩饭。要冲它吠几声
一定比它的声音更压制,才听话
难不成把我们也当成了狗?
 
小灰没出过门。它不懂
“人”的概念。并且它也同样
不服气。歪着头,觉得
 
我们三口的“喵”声很没教养
我们呆笨地用两条腿走路
并且我太太
连漂亮的胡子都长不出来
 
2020年4月24日
 
         周末生活
太太观赏电脑的亚洲电影
儿子在手机上浏览欧洲科技
干脆,我捧起一本写美洲的书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
把世界抱着,把世界狠狠地爱着
 
屋子很安静,天气也晴好
中午了,谁也不抬头
谁也不提做饭的事。就这样爱着
 
好像要比一比耐力,比比
亚洲,欧洲,美洲
谁最能抗住饿
 
2020年5月11日
 
  我的火你的水,我的水你的火
火的恩情和敌意
水的损害和滋养
从父母来,从来处来,纯属意外
 
你的火以风的形体翩然出现
脚踝如秋天
 
檞树下,你的那日你的火
幽暗了下午,地平线
扯动水面夕阳,它进退失据
 
你的水我的火汇聚为
镜子与影像的重合
一队兵马清空一个单音词
的内部然后驱逐了自己
 
你的性别城池紧闭
我的火从怀中掏出初次的花卉
一米一粟,栅栏瓦解了冬
它的惊慌,饥饿的头顶忧伤明亮
 
偶然的、必然的矿藏
你的火煮开你的水
冰雪的中心温暖,恰如其分
 
眼泪与甘甜。水火的混合
拆开,“淡”如水流陪伴火堆
无辜而润燥适度,比拯救更威武
我和世界隔着一层水火共谋的皮肤
 
水纹的尖锐抵住这一刻的命门
火把惊叫写在瀑布的脸上
 
黑白琴键,交接处溢出光阴
水与火缠绕纠结
你右眼的疼痛看见我左手的颓败
 
欲望退潮,退位。生活在暗处教我
 
财富坠入绝望,并不比贫穷更慢
九月的清凉剥开一朵莲花的宗教感
 
你的自足,我的无数个
真实得好像没发生过
你我的拥抱,像爱情
相互扑了个空。就如
 
我们的执着,不知其所
就如我的不期待读者的写作
 
2020年5月21日
 
        隔壁兜兜
兜兜昨晚做了个梦
刚起床,天就黑了。窗前
迷迷糊糊的流星滑下去
空气中飘着鱼眼
很多国家的食品柜里摆着节日
竟然没一个不是儿童节
高楼长得像裤子
腰带上插满旗子
每个班的数学课代表——
银行家,最卖萌。4加4
老师让它等于几它就等于几
男人女人攀比新玩具
瞅准机会,大个子
就抢邻桌的零食
那只背着花朵乱跑的鸟
在扯风筝。云彩在叫
街道上的人,真多
他们穿过房间
有的领到两颗糖,有的三颗
有的领到一张糖纸,包着晚安
 
2020年5月26日
 
        巷口在前面
街巷如空空的裤筒,时间在走
急缓如呼吸。如等待,却不肯停留
 
只有长短节拍的音乐,饲养听觉
更多是消失无声,静默
 
憎恶来过,热爱来过
宽容也来过——它很失望
我们所有人都不配得到原谅
 
2020年6月8日
 
           虚拟婚姻
很多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么意料到的是否就不发生呢?
 
2120年,我青春英迈
准备拼足力气谈一次恋爱
当然那时候,不少人网络婚姻了
 
她皓首明目,编程设计般的
善解人意。我们就紧锣密鼓
过起了从未谋面的婚姻生活
 
感觉像如胶似漆的伴侣一样
不过在网上。异性之间的亲密
动作,无非这个那个不及物动词
 
抖音,直播,感官主义的她
通过伽利略程序,表达更肉欲
使我儒家道家的含蓄有所不适
但繁衍后代,在契约条款之内
 
对方说,生个天下顶漂亮的
我说,凡带个“顶”字,都
比较可疑。还是普普通通踏实
 
对方说,生聪慧的。我说
人类太聪明才把自己整成这样
每个人都细瘦成了一条信息
像拖着长长尾巴的绿豆芽
 
夫妻见面,全免。荷尔蒙顺着神经
集中在指尖——点击。急速频率
乃至于两点之间的直线
都不是直达,都像歪曲
 
彬彬有礼的吵闹无休无止。一次
忍不住骂了娘。当然,骂娘和
骂计算机没什么区别。我想想
还是太不绅士,就删掉脏话。鼠标
点错了位置,黑屏。就这样不小心
把自己这个人从地球上删除了
 
2020年7月11日
 
       蓓蕾状病毒 
大家都这样了。还奢望写一首
无可挑剔的诗多么不合时宜
惶惶不可终日,似乎是定数
我查查《黄帝内经》。隔七八年
来一次,虽然并非好主意,却
只能认命。睁大眼望着自己能否
见到明日黄昏的人,竖起耳朵
一声咳嗽绊倒一个勇士。盗贼
此时最想做的,是把自己身体里
的病毒盗走。破折号的病毒
蓓蕾状的病毒,视觉上残酷到
足以让马其顿方阵丢盔卸甲的美感
奔跑的、逃跑的、人们粘着
泥土的鞋子没能追赶得上的病毒
高超音速飞机无法追上的短跑
或长跑名将。他不停下,终点线就
没有意义。他说,我毫无兴趣
与一向自命不凡的诸位有所交集
我是这星球上比人类更早的客人
她说,我有我的生存权。如同你
它说,慌慌张的人们啊,你是谁?
大亨与流水线上的工人要算算账
看谁欠债更多,谁的价值是负数
对于我们,那第三人称的病毒
它们对自己可是惯用第一人称的
人称和对错一样,是个伪命题?
显微镜下才肯露出面目,人们视力弱
宽恕人类吧。病毒生活的妥妥的
它有时不幸落在你我的道德上
指责是弱者的专利。强者忙顾不上
章鱼用整个身体呼吸。想知道真相
永远需要你多活一刻钟。黑手党和
拆白党。你熨得平展展的燕尾服
后背上的风雨飘摇。昨夜生死之战
胜出的是我?另一支球队?或仅仅
是那只被踢得鼻青脸肿的皮球?
现实,达尔文和霍金彼此的问候?
以前与未来,都可以成为2020年初
的一天。发现,发布。成功和耻辱
谁的胳膊更粗?更坚挺?黄金,美元
石油,多巴胺?帝国荣光像叠皱了
的床单一样给放进橱柜?永恒
是思想的事情,肉体可不听那一套
过于流畅的诗歌遮蔽诗歌
括弧像购物筐把行为概括了进去
被涂改的脸。他看见一个自己倒下
又一个自己挣扎的不堪之状。所谓
荣誉的冠冕还在喂养一代人的野心
天地大慈悲心。咀嚼的动作
有时突然停止一下,老者的额纹
辐射在婴儿面部。肠胃的哭闹,如
乐队的新手练习着意识形态的铜号
真理是除此之外的选择性遗忘
马尔萨斯出现在阒无一人的广场
一阵腥风从中世纪刮来。万人灾难
早餐的洋葱头和预言?以往的死者
四处穿行。实验针剂培养锋利的
见习护士。某某音乐大厅为椅子
为灯光演奏。蛊惑。胡言催生乱语
他们责怪活着的人动了他们的细软
天空刚濯足,雄鹿的角枝体验疼痛
舞干戚的刑天的威武再次出现
口罩,防护服。人类在行动中
有什么冒犯了他们肺部、肝部的
城池,他们的等等要紧部位
还没学会和病毒和谐共处。地球
头上的虱子。理性工具。反逻辑
国情咨文。被倒过来宣读的
救世主张。石油定价权。英雄主义
的梦想,比金帐国、奥斯曼帝国
膨胀的梦大的多。股票正上涨呢
也有熔断,切香肠般地切入
这次冠状病毒放马过来,也并非
趁乱掠阵。岁月拉下脸。一千位
科学家围绕一个危险的沉默敌手
提出厚厚一摞让步条件。疽痈
创面。身体亮灯的部位。中医
所说的炎症。冰川的并发症
潜能,其实活着已纯粹侥幸
维生素,延缓衰老的阿司匹林
2020年开端,人类与冠状病毒
能否算作一个阶段性命运共同体?
对化妆术和美容业的批评
实验室。中东交火,认死理的
准星,随意闪亮的将星。大官
和器官,树叶和肺叶,果实和硬块
这次大瓦罐不幸只能装到小瓦罐里
人和病毒,很难说是哪个方程式
入侵了哪个方程式。变异。代际
谁是乞丐?谁的帽子里窜出蜥蜴?
举起的手多过投票的手。谁在祷告?
谁以善良的名义领取赏金?信仰的
头颅,布满街道的便帽。明天是
不稳定词。抗体如电子车票
除了寂灭,别的基本都吧唧着嘴
尝试过了。绘画在墙上发表演讲
海里的鲨鱼,你不懂而已。一把
尺子,从这边开始丈量是自由
主义,从另一侧开始是极端主义
乌龟背着水井它自己渴死
北美、西欧,印堂发亮的政客
眼珠转动轮盘。或者大神,巫师
或者强盗,船头的旗帜上飘扬着
锯齿。肤色,种族,来自不同星球?
名词爬满修饰语的锈渍。赞美与问候
更适宜短句式。一些人的心脏和
下体同时紧缩抽搐。思维脉络
断裂式。分餐制。哑剧。撕纸的
声音,撕毁支票和撕毁债务的企图
朝前走同时朝后走,时间是筷子
的弯折,汤勺磕击汤盆中猪腿骨的
声音。音乐怕了它自己。恐惧中
透露出的希望的秧苗——草色
遥看近却无。谁的力量显露
好像鲸鱼露一下脊背?福音书安抚
圣经里的末日审判,每天。每天
可是,容我把面前的晚餐吃完
把嘴角的汤汁擦擦干净。不掉一个
饭粒,在这饥饿的地图上
 
2020年5—7月
 
         大城市
软塌塌的,万籁疲惫的夜
星散的灯火强撑着懵懂。如同
千百枚旧勋章别在赤裸的肚皮上
城市睡着,血肉的创口犹自言说
 
财富,美貌,梦话里它拼命冲撞
 
城市的晨接着就到。再次忙不迭
充血,勃起。脉搏不能梗阻,前列腺
不能发炎,报纸不能缺少头条
铁定憋着劲一直坚挺,在整个白日
 
也是冒了从此不举的风险
 
2020年8月17日
时光从四面八方涌来
脚跟追着脚跟,时光正从四面八方
朝这里涌来。还有天空,还有
大地的方向。飞鸟,飞毯,飞蛾
 
飞鸟一面飞一面为自己的叫声数数
飞毯飞着飞成了飞机。飞蛾扑向火堆
春秋的轮毂,也许比唐朝的五花马
先到此地。长安如今叫西安
地球把脚藏起来,用头颅走路
 
山鲁佐德的嗓音不停传递着。今日
恰好是第一千零二夜。瑞士手表和
大本钟旁边的天文台仍然坚持自己的
时间概念。普林斯顿实验室保留加速度
 
只有道义和信用踌躇不前。它们伏在
时光的巨大翅膀上,有的摔下去
有的借势斜线而行。各种颜色、形状的
时光,有的以我们为食物,有的
饲养我们。我们正常,也许奇形怪状
 
苏格拉底的木桶重新在电脑里出现
我们在一次论争中打了两个败仗
娜拉出走时啪地一声把易卜生的书
合上了,她回不去了该怎么办?
 
孔德走错了路,他的名字和姓氏
不小心分开时遇到兽医给国王看病
2022年来时,绕开一位物理学家
的烧杯及其真空环境,证实正义
与道德离开空气也是无法存活的
光阴永远找不到属于它自己的座位
 
不休息。巴伐利亚的蜜蜂
准备好了狙击UFO的编队集群
吃白饭的颤巍巍的和平。我们
餐桌上的食物正被反刍成经验哲学
一条消失的撒哈拉沙漠的昨日河流
缠绕在被黜公主的手腕上
一位印第安射手单膝跪姿,瞄准
黑暗中我食指和中指间的烟蒂
 
核反应堆注入燃料。埃及长老
探头看到芯片,把头缩了回去
河外星系的箭簇也向这里俯冲
万亿天体被微缩进几颗人造卫星
 
发现鳄鱼豆牌美肤膏,高位截瘫者
运动器,价格裹挟着价值奔跑
一条鱼长在另一条鱼的尾巴上
排列千里以至于河流。夕阳
在一匹大象的残躯上化成脓血
火山准备了岩浆的行囊
 
回忆偶尔切断自己的退路。假设
如此壮观,艰难。还有一些美好
和叫卖。一只青蛙懊悔,已经
把千年前那口枯井吹成气泡
公孙龙自言自语:白马非马
重复到累了,干脆翻身骑了上去
 
产自奈良的无良印品。转基因
转动着,玉米转成财富收割机
面对所谓的错误,人们晃了晃
随即站稳了自认为正确的立场
阿姆斯特朗的一小步,人类的
一大步。关键是——必须迈步
超音速,光速,统称飞速。代价
为了明天的B付出今天的A
 
尤奈斯库继续用他的台词
把又一批歌女剃成秃头
靡菲斯特的灵魂找到宿主
他的身躯横着在街上飞
像空中潜水艇。没有不可思议
时间的绣花针假如足够多
比大刀更厉害。莫非注定如此?
 
假如“莫非”是一个人的名字
那么我们呢?前辈们是消失
还是隐藏于我们的一举一动中?
或是来自明天的
混迹于人群的不速之客?
 
时光,你以往隔三岔五地
流来,如今结伙破门而入
把窖存的善恶之酒——那波尔多
或某处的酒桶木塞冲荡而开?
阳谋在酝酿中,阴谋附着在
葡萄表面,也能称得起上等原料
 
时光涌来。急匆匆黑着眼圈
铺设更多目的地不明的航线
安检,登机,把云彩割下一块
未来就是人总想跑到自己的前面去
 
我所保留的无用之用的忧虑
已经快用光了。是的,迅猛
向着这里踩油门,向着这一刻挂挡
公平不是这个星球的事,和初衷?
时间之箭只射中了可能的靶心?
 
快了,疫情的、粮食危机的车
越造越美观。人们呼喊着乌拉
也忙于走进战火和饥肠
大地上所有的钟鼓将同时敲响
放射游蛇似的无数神秘裂纹
 
那位伤风许久、鼻音过重的元首
——当代西塞罗,褪弃古罗马风度
靴底朝上从演讲桌上下来
一个主义和围着它的主义们殴斗
抽象、逻辑,只剩半张皮
事物的摇椅压垮在它躯体上
 
未来的速度比回忆的速度更快
水的脚力火的腕力都要拔头筹
科学之手深入微生物脏腑地带
也深入自我细胞内部。映照
半边脸哭半边脸笑的尴尬表情
夹杂侠骨柔情的半新半旧
 
意义在哪里?无数新近发明
早已瞄准众多脑袋里的猝不及防
物质和暗物质,反物质却不是精神
火箭弹,太空舱,防毒面具
享乐主义分子驾驶一只海绵拖鞋
滑向天际外。纯粹。逃亡。有个
中国词叫远遁——比较文雅的贬义
听觉把鸟鸣拉成丝,丝绸的“丝”
士兵失去国土,只守卫手中的枪
金钱多得银行放不下,堆到病房
堆到贫穷的口袋中,堆到摹仿的
摹仿里兀自叹气——何不顺应民意
换个不伤人类自尊的说法?
 
时光带着更多未知强行进入
快了。我的眉头紧皱又松弛
松弛又紧皱,种植鲜花和苦菊
只能说走着瞧,多走几步,试试
快了。快了。广场上那尊塑像
双手抱拳,拳眼中挤出冲天喷泉
又像举起舞蹈着无边欲望的火把
 
强势的、驱赶地球流亡的时光
只是无法颠覆一首忧郁的诗歌
 
2020年8月22——24日
 
        我的远方的美路
一张照片,把我带到萨德伯里
普通的庭院。美路,我三岁的孙女
正在看电视。圆圆大眼睛,目光
直溜溜的,好像大气都不出
她的哥哥恩昊也入了神,右手
举起,还没来及举到最高位置
食指略略弯曲成问号,神情专注
好像面临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又好像疑惑,“世界咋这样呢?”
兄妹俩完全没注意他们的爷爷
就站在窗户外面,站在岁月里
美路,我还从未抱过的孙女美路
对电视里的情景一脸愕然。她的
愕然广阔无边,使我泪流满面
 
2020年9月16日
 
         积  水
七天前写了一半的诗,今天
接着写,成了另一首。尚未完成
我也不再是一周前的我
 
七天前病毒还反扑
我的忧心有肿瘤那么大
我的语言有冲拳,有八卦掌
 
北京新增疫情已连续清零
文字前半部,风雨交加
后半部阳光,饮食,中提琴
小鸟在草丛中啄着草籽
 
时间,在记忆里不停换牌。我
还是我,它已经赢了想要的东西
 
胖得只剩下肚子的麻皮花生
想象中走出的十万雄兵
 
一大一小两双鞋子,鞋尖
对着凌乱的床铺,和小镇
河边一本《挪威的森林》
因为争吵而着火
 
对进行的鼓励,往往是因为
进行不下去。该来的仍旧没来
一首诗的结尾,犹如
夜间逃犯,只能暗暗追捕
 
2020年10月5日
 
       我像赎罪一样写着
一天晚饭,只喝了半杯酒
餐桌收拾一半,我手攥抹布
忽然大哭起来。事后才知道
 
那是真正的嚎啕,两眼空洞
我喊着,为什么我
欠了那么多?让我如何偿还?
我如此失败,只能用文字
这种伪币作虚假的报答?
我的忏悔没有人听
 
高叫。邻居的电视降低了音量
十四岁的小儿子逃到楼上
太太瞠目结舌,丝毫不敢劝阻
而平日临睡前常把丈夫孩子
训到灰头土脸,才觉得
天下太平。她说我的神态
 
完全是濒死前的绝望
我对儿子关于男人的教导
一下子雪崩。接下来
三天没和家里人说话
 
2020年10月10日
 
      十个人民
9月27日晚。纽约某地铁站
钢琴家海野雅威被八名男女
殴打。这位日本人右肩和手臂
骨折。也许以后他的钢琴
只能演奏悲剧。这八位人民
——假如每个人都不是人民的话
人民就成了空心词。无法成立
就成了怎么称呼都可以的东西
这八位人民将这位人民痛殴
还说以为打的是中国人。使我
这位中国人民是可忍熟不可忍
人民在打人民的耳光。啪啪响
人民把人民推倒在地,再踏
一只脚,想使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人民我宁肯不作
我因自己是人民而深感耻辱
 
2020年10月12日
 
      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醒来
窗帘缝隙挤进夜的微光
一只眼睛悄然显形
隐约在迎头的门框上方
 
从未见过的鹰隼、虎豹之眼
却肯定出自人类。并无饥饿状
一只接续一只。惊悚中
带黑线的脸的侧面
 
自行其是。也许仅是途经此地
本邦客?外邦大哥?混血那位
带几根冰雕的胡子。尖锐
一张脸牵引另一张
一张推弹开另一张。加速度
 
神色漠然,寒气砭骨。有的
余光一瞥,看我像看一张人皮
其它的直接将四周视若无物
 
2020年11月13日
 
    观影:某部国外警匪片
她这么漂亮,为什么
非要潜入黑屋子去呢?
 
开动足够的聪明,也许情报
像在家接听一个陌生电话那么不复杂
除此,那只猫也许有别的办法
 
她那么漂亮,像鲜花
一朵花开着,开着,开成了她
现在想回到花里去,回不去了
她嗅到了危险
 
她拎着鞋子像拎着自己的性命在跑
 
警察设了埋伏
警察长出了满身探测器
警察想抓谁,即便是好人
都逃不脱,更别说坏人了
 
2020年11月13日
 
    为什么我们诗写得那么好
 
为什么我们诗写得那么好——
感动到差点被自己涕泪的横流淹死
生活却像一堆被反复用过的抽纸巾
肮脏不堪?日月星辰争抢着滑倒
在词句里,夜的真实已从
内部掏空。日子白惨惨?我们
双手忙乱,捞出满把泔水般的
比喻,无非是些假货二手货,假设
已陈旧,败坏,难修复。诗和生活
脑袋与脚按照一个颠倒的说明书
去行事,去爱。你,我,他
仅仅是一个——个体,用孤单领养
孤独。而“们”,都是谁啊?
 
2021年2月20
 
 
     之前
 
大群的翅膀飞翔在表盘上
没有一分、一秒被突出
那拨动时针的手、拈花的手
不露痕迹。起始的音
终结的音,杳然无闻
 
一纳米隐藏于三万里
隐藏于它自己。不知是谁
在一只鸟喙的周围
画出一张人脸
 
2021年4月22日
 
      那年,在吕梁某山村
 
夜里有一些杂乱的响动。又是雪
又是雨。无数的石头在进行
石头一块跟着一块,一块
叠着一块,犬牙交错垒成陡壁
垒成悬崖。比云还高比天还高
比神还高。无限风光在险峰啊
它们脚下的土地成为深渊
绿树绿草都上不去。山巅的
石头相互拥抱,角力。有的
半截身子都悬空了,谁都不敢
用力过度。它们既拥抱又角力
的姿势在风中平衡着安全感
 
2021年7月30日
 
        伊藤美诚获得金牌                                                  
 
伊藤美诚赢了
谁都知道金牌的笑容最美
 
但是我更习惯于接受“胜出”的说法
此时的冠军、亚军安静下来
在硝烟散尽后维持着短暂的和平
 
伊藤美诚笑了。这个哭过很多次的
小姑娘,跳起来,虽然
跳起来也没有增加她的身高
 
她很可爱,像她为乒乓球奉献了
十七年的光阴一样。她的法式发球
或者神龙摆尾式的发球
 
她的马尾辫,或者刘海遮住额头
耳畔垂着璎珞,等等
已经没那么重要。很多重要的事
到第二天就不那么重要了
 
她得了冠军。经历鏖战,“鏖”
就是一匹鹿憋足了劲跑
把一块飞跑的金子压在身下
 
球台旁边,力量、速度,精准的计算
中国武术所讲的“眼到手到”,胆魄
银色的弧线。弹跳与球台的夹角
这种艺术的美,也在于
你永远不清楚接下来发生什么
 
像是对谈,必须让事件发生在台面上
其中的智慧和运气也合乎伦理
你看步伐迅疾的她,挥动臂膀的她
金属般的性格,固执的核心
 
是的,这些话也能用来形容陈梦、孙颖莎
刘诗雯、王曼昱等等一哨人马
练球时候,她带来的日式饭团
陈梦、马琳也吃得津津有味呢
那时候比赛的记分牌在旁边什么话都没说
 
我不喜欢搏杀、缠斗、崩溃这样的
教人紧张、或进退失据的词
人在放松时,这些词是对垒、手谈
假如技不如人,咱就接着练习啊
下回接着玩儿。当然拼劲十足的学习
不是为了把人逼得长出牛角来
 
打乒乓的“打”,其实是把球送到
恰当的位置——对方的界面
推挡、正反手、近台发球、高抛球
削球也不能将球真的削成
像地球那样的椭圆形
 
赛场演绎着神允许的人们的冲突方式
单打对垒的他们,如在划定区域
做着他们最擅长的体操。混合双打
如两户人家隔着家庭界限喊话
男女搭配,在手忙脚乱的生活里英勇无比
 
伊藤美诚,用自己痴迷的方式追求美
我们该给她一次、又一次掌声
这次与水谷準合作取得金牌
这个像邻家女孩一样的选手,奔跑不停
倔强,爱撅嘴,偶尔露出少许
诡异顽皮一笑的孩子。她还会成长
反观我们人类,好几千年了依旧不成熟
 
在音乐的伴奏下,颁奖台上一次次
荣誉带着各式各样的旗帜上升
让我们欢笑、哭泣的旗帜,一次次
缓慢上升,高过战争、恐惧的头顶
 
2021年7月27日——8月1日
 
        吴中所见
 
云的白,天的空
裹着泥腥味的稻谷。等等
丹顶鹤额上那一抹自由主义的红
 
2021年10月4日
 
你在前面等着我
 
昨晚梦见王鹏。他说
你在前面等着我
 
一位故去了两年的朋友说
你在前面等着我
 
像是高中时候,放学了
他让我到校门口等他
像是插队时我俩结伴
去大队部所在的村子买烟抽
后来他做生意,也曾来北京看我
 
昨晚梦里他反复重复
你在前面等我。你
先上车。你先走
 
一位故去了两年的朋友
 
我微信问他儿子,你爸
前年哪天去世的?
那边缓缓回复:哦,忘了
 
我记得他一边系鞋带
一边仰头和我说话的模样
他急匆匆赶来的步态
以及他焦虑的表情
 
一位故去了两年的朋友
说,你在前面等我
 
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没有做
我一定是慢吞吞拖着
没做,后来就忘了
 
他说,你在前面等着我
 
2021年10月25日
 
    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鸟?
 
 
真还不怎么知道呢
 
抬抬指爪,转转脖颈
梳梳羽毛,怎么都看不清
 
画眉鸟。报喜鸟。雌性激素太多
雌鹦鹉因为谄媚雄鹦鹉
才发明出虎皮鹦鹉这个词
 
嘟嘟囔囔的老孔雀,抻抻尾巴
把落叶打扫得很干净
 
风把白天引领到夜
有点虚脱的唿哨
把夜推进白天。成排的树影
在光照中成为栅栏
季节去星星周边找虫子吃
 
那只发出
像被门缝夹了一下的叫声的
又是一只什么鸟呢?
 
2021年11月21日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渊
 
早起晒被褥
把夜的皮屑拍掉
我的影子从晾衣绳上颓然而落
 
我要把“我”从今天里抠下来
让你们和他们布满大街
 
远处的山水寄情于自己
波涛用头颅走路
天鹅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划过
 
望着天鹅眼中的淡定
你就知道高孤的那颗星
白日里待在什么地方
 
她想说,谁的膝盖
都不比别人的肩膀高
巨石有时比羽毛轻
 
年迈者伸出的手掌间
疯长着热烈的草
他虽然没抓住什么
却在期待着什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点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渊
 
2021年12月5日
 
      对文字的使用也要提倡节约
 
再好的东西也禁不住连续使用
比如一块肥皂,比如一张
大额钞票。一则新广告
都会用完都不适合过度消费
用的频率过高你就没了没戏了
你就衣衫褴褛了低保都吃不上
比如手腕,比如生日
比如人人津津乐道的美
对它反复摩擦。“美”字
上面的两个点磨没了
美就成了秃顶
只剩下那个大王端坐着
在一望无际的“一”上面
下面是两条寻不到方向的腿
在纸上横着走
 
2021年12月8日
 
     脸写在生活上
 
    ——和程维诗作《生活写在脸上》
 
脸写在生活上
生活不让写。脸掉在尘土中
生活说,生活不需要的
——东西,别拿来烦我
脸说是的是的。脸掉在尘土中
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了我的脸
 
2021年12月11日
 
在一棵名叫“庄子”的树下
 
在一棵名叫庄子的树下
莫名其妙的闲谈
 
我刚刚读了一本书《白夜》
读到一半,白天就成了晚上
星星动也不动,有九头鸟
来凑热闹。陀思妥耶夫斯基
多次强调白夜不是他写的
那个片子《南极的老虎》挺好
我家窗外,觅食的喜鹊
尾巴没了,学企鹅走路
我也注意到了,那只鸟
嘴巴朝东是喜鹊,嘴巴朝西
瞬时变成了乌鸦,比模特
换装还快,还自然
跳广场舞的大妈换成了
大爷们。今儿个是三八节
一位老先生把三十年前的
清华录取通知书挂在胸前
别人劝他摘下来放回去他不肯
如果哪天没见到奇葩事
那天就更奇葩。女理发师
给顾客理完发竟当即爱上了他
没有才华的人一生都忙着
怀才不遇。你写了十本书
祸害别人,我写了两本
这水平高低,不是明摆着的吗?
 
2021年12月22日
 
审读研究生论文
 
天擦黑。越擦越黑
是大概率的事
我喜欢黎明,把黑
一块块擦掉,大放天光
窗外的寒气和屋内的暖气
僵持在玻璃上
 
开灯。我视力不好
戴上老花镜。学生论文
厚厚一沓。我翻动着纸页
翻动着手心手背
一群词,簇拥着一个词
一群词,围殴着一个词
 
2021年12月27日
 
     喜剧之夜
 
我的儿子在弹琴
他的手指是春天在忙碌
 
诗一般的声音,思无邪的声音
日子也和琴键一样白
 
可是公主在发情
我们家的猫——那个公主
在发情,全不顾血统,风度
 
她的叫声像脖子一样直
她的胯部,豁出命地往上翘
简直让世上所有的贵族蒙羞
 
我的儿子才十五岁
我的儿子连爱丽丝
都还没爱过。他还
没有遇到这么大的破坏性
 
猫已经成年。她的青春
她的决堤的激情
完全不把公主的身份当回事
 
可是夜里谁到哪里去
捉来一位王子?
 
她的激情快要累积成愤怒了
 
我冲她晃晃拳头,像个
无奈的暴君,坐回椅子上
 
2021年12月30日
 
         影子人
 
中医院。病房走廊
她从墙壁上走下来
是她的影子走下来
她一个人。偶尔
她的高大的丈夫陪着
她是不久前离开的
护工在整理她的病床
给别人用。倚靠着走廊
的墙壁。她的恳求的
眼神递给每一个人
大夫,男大夫,女大夫
病友,和她们的家属
端着注射器像端着瞄准器
走向靶向目标的护士
她的带着讨好的眼神
希望有谁把她留下来
别人的善意能让她好一点
不相干的人的微笑
能给一个濒危的人续命
她朝自己身体内部
又缩了缩。她以前
也常常宽慰别人的
痊愈的人也会真诚地谢谢她
那天她什么时候回了老家?
大家全记不起来了
从那之后走廊的灯暗了不少
她的影子不时从墙上走下来
 
2021年12月30日
 
      怎么听都有点假
 
怎么说都别扭。怎么听都有点假
我们的内疚,发言。我们的赔不是
连同反省,忏悔。顶多是有点像
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含金量
哈哈,其余免谈。假话多了
冷不丁说句真话,把周围人吓得
纷纷往医院跑,喊救命
我们赞同哑巴发声,盲人指路
我们只是假冒的我们自己
                                         
2022年1月11日
   
        三维空间
 
窗外响动大作
 
警车男低音,鼻音较重
偶尔高调抒情。救护车
拖出长腔,像要把床单
不停地抻平。救火车的嗓音
如同火花乱闪,乱咬行人鞋底
 
它们全都安静不动了
在另一个城市的版面,页面上
 
同样是道路两侧的边线
像平行的两个世纪
 
同样的大街,同样的人流上方
不一样的大街的天花板
 
警车中有人着火
110在拨120的电话
 
120在打119
119也是警察还在找警察
警车像龟头
像匍匐前进中的热烙铁
 
暂时,他们都噤声不语。不动
 
窗外。生活。意义
平面的事物活动起来
在千里之外
 
再一次被复制
他们之间,谁是谁的救赎?
 
2022年1月16日
 
     “害群之马”
 
老墨画马已经画到
呼之欲出的程度
让所有吃草的马绝望不已
 
天下的马,无论得卢
还是乌骓、赤兔
鞍鞯扔在格尔尼卡的画布上
 
我说老墨,当今之世
只有能画出害群之马的
行藏的,才配称作大师
神要借用你的笔,圈住它
 
它的飞扬的蹄子表现着跋扈
它扭动的脖颈,邪恶的眼神
是的,它是
马的变形加上人的扭曲
 
它躲在隐秘安全的地方
经常忽然冒头
咬你一口,咬我一口
 
它的鬃毛变化着发型、发色
还一副随时要唱歌的样子
 
2022年1月28日
 
怒向丰县
 
铁,又被羞辱了一次
铁的圆环,那绝望的黑眼圈里
尽是人间悲剧
 
所有人又被诅咒了一次
 
2022年2月17日
 
    和程维《黄昏驾驶员》一首
 
程维的《黄昏驾驶员》
写的太好了。这首诗若是
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此诗两幅配图。前面——
《对舞图》。二位风雅先生
均是头大手小袖子肥
 
一位貌似李逵,挥臂作扑击状
一位面向观众,类乎宋江
双腿挫下去,像被招安
 
反转剧情?程维正颠覆
《水浒传》?一匹现代的马
成为当年的车夫?
 
后面那幅——
三男人围石桌,赏花瓶
瓶中红梅六朵。红梅
像是他们冻红的耳朵
 
花欲坠落,他们开始慌张
 
2022年2月22日
 
    挂云
一双大脚
脚趾上刻着十张小脸
 
无边的行走。快步行走
 
几场风雨过后
脚印里爬起来九个小人
 
他们面面相觑
不知眼前怎么回事?他们
也无心追问另外的——那小人
 
把大脚带到了什么地方
 
2022年3月28日
 
    这些天是哪些天
 
 
这边是核酸,那边是奥密克戎
站位都挺好。可我
半天没明白我在哪里呢?
 
不少店铺忽然给贴了封条
喉咙就像深不见底的通道
那里面有谁的GDP啊?
 
很多钉子躲在铁里不出来
一双鞋子不需要脚自己跑起来
我能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2022年6月1日
 
    心里伸出一只手
 
人老了。总觉得
对大家还有一个亏欠
 
跑去大街上
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忽然一阵冲动
抱住面前的人,喊着
“总算找到你了”
 
结果不是被骂流氓
就是神经病
 
忽然一阵冲动
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就是被推个远远的跟头
 
搞得自家孩子觉得
很没脸见人,向学校检讨
 
我在家茶饭不思
守在防盗窗里面——
这是多么悲伤的一首诗啊
我这一生,值不值得过?
 
2022年6月6日
 
    站在没有的立场上
 
没有不是一块撂荒的地
没有不是一个花生剥开壳
里面空的
“没有”是一个人的名字
 
没有是工地的一条
凌乱的身影
他搬砖,砌墙,什么都干
 
没有的老板有钱
没有的老婆有病
 
他的手指被焊枪、烈日
击伤了,化了脓
没有从信访处倒退着离开
 
在家门口给村长堵个正着
 
他的手机弹窗了
他没交罚款
他屋里屋外急得哭了起来
 
运粮的农用车喷着烟
正经过饥饿
整座院子被一支老歌
猛烈地摇晃
 
2022年6月9日
 
一双老花眼在动物园偶遇一些词
 
 
春风把牡丹的胸脯
揉得膨胀起来。那是腊梅吗
 
也赶到这个季节凑热闹?
花蕊怎么就跑到花瓣外面呢?
伪装成一张写意画?
让这边那边的风来误读,来翻译
 
桃树成了李树;铁树成为肉桂
老虎狮子互换称呼
一只鸡挤进孔雀的笼子
名词换位。豪猪来给饲养员
送早点。动词也不安分
 
鱼在天上飞,八哥潜入池塘
猴群爬行,蛇踮着脚吃桑叶
介词捏住鼻子,形容词
忘了怎么打扮自己
一副不知道该嫁谁的模样
 
棕熊,狐狸,冰库里的企鹅
好像正认真读书。它们的
智商进化到比人还高怎么办?
 
大象三分钟前还在这儿
满脸热带气候,把
一把青香蕉翻过来翻过去
大象转眼化作一滩水
渗进地皮里面去了
 
它会从剪票员的身后站出来吗?
 
2022年6月18日
 
  一个真实的或莫须有的词
 
一个词的确在这里。幽暗又闪亮
 
它的模样,和你触动就会发出
的声音,保持沉默。这应该
是也许——这不着寸缕的词
 
在我胸腔内剜心。我们无法
近前、依傍的锋芒毕现的它
它的字母,或者笔画弯钩,也在
原地打转,把岁暮的王朝磨损
 
它将去往何处?云之高
海之深。它不能预知自己的
运命,火的淬炼,水的淘洗
 
去到李白的一句诗里的
恰如其分,古典,错彩;和去到
陆健的碎玻璃般的一个诗句中
的结局,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炫目的带着怀疑论的词
会转换成带着抑郁症的悲哀
的词。隐没于其它词的同时
抗拒其它词,消化其它词
 
一个词能让天下人来饮水
存在于从未被写出的一首诗中
 
2022年6月21日
 
      我的半首好诗
 
半首好诗,已是我数十年仅得
 
无嫉妒,无仇怨,不自哀
我的半首好诗,浅笑着
傻呵呵地,加入路人的
诗歌中去,试图把两个平庸
合媾成一个凸凹
 
我的一个好词,寻找着一次
偶遇,期盼相映生辉,增值
可谓神意。但遇人不淑是常态
若遇高人,我的词
又会尴尬,别别扭扭的
 
一个奇崛的或平白的字
要进入语句,进入字的群体
——别尽是一堆感叹号啊
它漂亮羽毛般附着在鸟背上
高飞,高飞——当然,这是也许
 
我的偏旁部首,楷书,很正派
我热爱它,追求它
把手洗了又洗,捧着它
 
我得到字的完整,得到词,句子
我的半首好诗
只比美人的一个侧脸
差那么一点点
 
这时美人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2022年7月15日
 
    我的人生是个案件
 
一直以为,太不可靠了
每个人都是有嫌疑的。伪装
做不好自己,才去扮演别人
提出问题时候左脸被打
右脸肿了起来。眉毛一高一低
活了66年没死,我在等一个人
还是要看到落在地上的硬币自己翻身?
那次逾墙而走。那次
抽掉别人的凳子使他摔跟头
少女的伤口周边丛生乱草
在一只馒头和一块肉之间选择
我看了父亲一眼然后
在心里磨亮了刀子。还有一些
在出汗的小腿上搓出的泥一样的
想法。眼泪与强酸泡不烂的
我的心啊我心里的垃圾
我的案子别人都说破了破了
它们只在我的卷宗里悬而未决
 
2022年7月24日
 
          美发店里的水族箱
如果我们人类的生活,像这只
造型雅致的水族箱就好了。充足的
食物,光照度,充氧器,背景图
我们将像鱼儿一样感恩造物
 
红箭游得比快还快,刚猛
燕鱼,淑女般对镜摆弄花裙
 
可我忽然发现,原先童话般的
碧绿的水草间,那些鱼苗——
针尖似的亮点,明显减掉不少
天色似乎也暗了下来
 
原来红箭、燕鱼一张一合的红唇
是诱惑也是阴谋——它通向肠道
也开启了鱼苗们的不归之路
 
幸福祥和并非全部,并非真相
半埋在细纱中的螺壳,与生命中的
它自己也已经相忘于江湖
 
我像一个刚剃了平头的上帝
凑近了再看。想看到一个美丽的
世界。它却弥漫着鱼群的慌乱
和死亡的性感
 
我的惬意,并不总多于鱼儿的惬意
鱼儿的危险,也不总少于我的危险
 
2022年7月26日
 
    一首诗中的两首诗
 
 
今日天亮了不少
我起得也早
出门才醒悟,不再做核酸了
 
我老了。耳背。又容易忘事
 
楼顶的那群喜鹊,不见了
前些日子,大群喜鹊
落在那儿,楼顶的突出部位
像是搭在悬崖边的一间屋子
 
而喜鹊搭成的屋子塌了
我的身前身后还是冬天
 
出门前老婆让我穿厚点
说虽然冬天没把你当回事
你却要把他当回事
 
我说我还要不要做核酸啊?
 
2022年12月1日
 
      被服务的滋味
 
我问检测人员,你们是不是
核子华曦的呀?答曰非也
                           
哦,那你们辛苦,为人民服务啦
 
“人家核子华曦,30多个子公司
遍布华夏,几乎为全国人民服务
够让我们这些小实验室
羡慕得脖子都直了”
 
咋不羡慕唉?
我懂得,为人民服务是一桩
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没看他们
 
大厦,油光锃亮的牌子
数钱数到手抽筋
 
你不让服务都不行。前些天
物业用大喇叭把业主们
纷纷赶下楼,喊着
医疗机构服务——到社区啦
 
喊话的大妈胖得像一座银行
拖腔长长的,细细的,像利息
 
2022年12月1日
 
      对门的学问
 
学问尿床了
学问又尿床了
学问几十岁的人了,还尿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被强迫症般地
带着快感一般地——尿床
 
你让他怎么办?
你让对门的我们怎么办?
 
2022年12月2日三稿
 
      江湖
 
画家老了。他在创作最后一幅画
砚台里颜料盘里
备得满满的。上好的狼毫
 
他不喜欢“创作”的说法。“创作”
多多少少有“假”的成分
 
他喜欢在烛光里画画。后来
是电灯,炽光灯。他眼花了
幸好纸上的关公双目炯炯
 
——笃定的,这是他此生
最着力,最完美的一次书写
 
关云长。义薄云天的云
亘久绵长的长。青龙刀纵横
大半个三国。不怒自威,彪炳日月
两千年后仍旧守护你我的财神
 
画家握紧笔管,在眉眼
与手腕处多加颜色,再多加
美髯飘飘,轻抚历史的烟尘
 
画家老了,病重。手有些抖
画家开始想念山西老家的粥了
画家咳,带血。他倒下
 
关公并没有从墙上下来扶他一把
 
2022年12月3日
 
    路边拾遗
 
红砖铺的人行道
给梧桐树根顶起。凹凸不平
 
一个孩子在跑,趔趔趄趄
 
他的前途,旁人都说好
他茫然不知,冻得小脸通红
鼻涕眼泪水汪汪
 
挥舞小手,像欢呼又像求救
他要表达,却缺乏词汇
 
——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来世
我还没离开,他已经到来
 
2022年12月7日
 
没见过这么好的梅西
 
莱奥•梅西还不够好
梅西还不够好
虽然梅西和他的队员身上
十一面缩小版的国旗
在草坪上,已足够奋勇
 
因为时针还没指向
2022年12月18日18点
所以莱奥•梅西还不够好
 
从多哈机场到卢赛尔体育场
沿途商铺,金店,酒店楼上
巨幅的梅西
在倾城球迷的狂热中微笑
 
莱奥•梅西还不够好
赛前国歌声起,他手按胸口
向马拉多纳致敬
向阿空加瓜山的顶峰致敬
 
他曾在更衣室中痛哭
——失败是生命的本质啊
他听见一个声音低唤梅西梅西
他喉结起落,喃喃着
阿根廷,阿根廷
 
梅西已足够好。在岁月中
驰骋了半生的梅西已足够好
人说他是上帝留在人间的影子
可他清楚,上帝同时
在他心里留了一条追风的鞭子
 
每次姆巴佩与他赛后拥抱
会想:这就是
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吗?
 
万千呼喊之声,要把自己的
力量,尽数输送给他,梅西
梅西只取了一点点
 
神圣的荣誉,当由输赢双方
共享。那携球奔跑的自由啊
是使命,是天命
 
赛程在继续。而时间
在人民一边。一分一秒过去
有时像踢进的球
有时像踢飞的球
 
梅西盘带,过人,突破。梅西
助攻,长传。梅西有如神意般
破门——破门了——闪电一般
 
欢呼的海浪四起——在
全世界聚焦的梅西的时刻
所有悬念像一面墙被瞬间推倒
 
没见过这么好的莱奥•梅西
没见过这么好的莱奥•梅西
他微微俯下身
带些羞涩地轻吻了大力神杯
 
2022年12月19日
 
     好望角的领袖
 
一个错误拥有足够的体量
它必然会成功
一种道德的高度达到极致
它就只好在人群中溃败
 
哦,你接受智慧的侵入,须发疯长
我的来不及掩饰的目瞪口呆
 
2023年5月7日
 
    啊呀
 
我也想做一个这样的梦
而梦像睡眠的多边形的大窟窿
 
奇思妙想,总敌不过胡思乱想
 
好事发生在4月31日不可能
好事不可能就像31号不可能
2月竟然29天像个大肚子
需要幸运的成份
谢谢你的大拇指
 
万物回到三,三回到二
二回到一,而“道”没人说的清
 
唐朝差点把诗写坏了
 
2023年6月21日
 
   胡言乱语
 
——写在CA1445航班的清洁袋上
 
 
 
我正把一堆诗句装进清洁袋
邻座小伙说,人们
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呢?
 
这我哪晓得?我惦记的事
都标准化的。他又说
“看那条飞在天上的鱼”
 
我吓一跳,定神——
见到航班电视节目里
一条鱼在厨师手中扭腰
 
“鱼头被劈开两半。厨师帮它
实现了左眼看见右眼的意愿”
 
我的脑袋想钻进清洁袋里
不出来
 
他穿着医院病号服图案的衬衣
说去昆明参加父亲的婚礼
 
“绝对没问题”他喃喃自语
“这飞机要把明天的一朵云
选作它的目的地”
 
2023年10月23日,北京—昆明。
 
 
 
 
            第二辑:两三行
 
 
 
烟,袅袅焚烧的视线
笔,超越光芒的车
——1983年《夜间的朋友》
 
他终将从自己的名字里走出
——1984年《艺术家》
 
无忧之黄昏
在分行的句子里,
屠杀一段实用主义
——1988年《王蒙的步态》
 
过程如同晦暗之眼
人们从眼角出发
向对岸射出排箭
行至另一个眼角握手言和
——1988年《苏金伞八十二岁》
 
星星围困地球已经很久了
我听见时间下坠之声
纵使悲哀如城
 
风,本来要把人吹作花朵的
故去者与未来的婴儿都在天空中显现
——1989年《白房子》
 
我们去见他,要
先把人类全部的怯懦藏好
——1989年《曾卓》
 
我握着的拳头
怎样借助了万有引力
我伸开的手上有多少鸟群飞过
——1989年《白》
 
道路无可回避地插进
某个夜晚,自然我成为
一片月色的边缘
 
口唇上被轻轻拿掉惊呼
——1990年《月光下的田野》
 
天空早被鸟群压低到如此程度
——1990年《城市的辉光》
 
我是谁的手将一无所有怀抱得紧紧
我抬头看看楼层是一过程
——1990年《被看见的叶》
 
山岳长出翅膀海洋衔着盐粒在飞
——1990年《遥远的危险》
 
终于我回到那翔鸟的口中
光焰且上且下
——1990年《第四支歌》
 
经卷,哥特式尖顶引起高空中
行走的精神注意,人们更关心
脚下的街衢门牌
故去者在高背椅的木纹里呻吟
他们的后代竭尽心智
只造就断断续续的语势
 
最远的和最近的衔接,仿佛
你站在危险的边缘发表节日演说
滑下裙袍的星光,使土地浑然一体
 
管弦蒙恩勋章绶带蒙恩绅士服
的钮扣常新,泰晤士河船舶
的尾浪在纪元上留下掠痕
路途一似等待鹅毛笔的美文
 
大麻和氢弹在灵光传递的
误区出现,它们原已散布于往日
的空气之间,通过人的机敏与
贪婪而成形,需要一张不可夺的面容
描绘种族的哭声
 
她加额的手
敬礼朝向我们。自卑和狷狂
都在同一时刻化解
——1990年《伊丽莎白二世》
 
病痛像我们共同的结痂的祖先
血脉的河流经过,跃动
成熟的麦子漾出的是鲜血的芳洌
——1990年《巴金病了》
 
是弓弦的直迫使万物显露曲线
鱼拍着微波,上溯至源头
——1990年《听刘天华》
 
光的弱女摇动瘦桨
唐也这样,宋也这样
完美如平复之后的创伤
——1990年《一揖“荷塘月色”》
 
鸟行云端,臀部对着天下
亦可道一句美哉乐土
——1990年《志摩的真谛》
 
单蕊的芳魂承受慈善眉峰淡淡禅坐
披晚钟的碎片身躯不著一字
——1990年《弘一法师》
 
他慢慢俯首像风不仅吹动一棵树
而是吹动整片森林,仿佛我身后
站着整个人类
 一队迷途的乡亲回到该走的道路
——1990年《拜访叶圣陶老》
 
从天上来。凡过去的岁月
潺潺湍湍而汹汹滔滔,河流
行经一个叫赵树理的码头
——1990年《赵树理与小说的距离》
 
一滴千年的泪今天才找到脸颊
——1990年《姚雪垠在1990》
 
决定一切的
东西克服了追赶它的腿
——1990年《门》
 
语言,语言
   
语言像一位失路的英雄
难眠,辗转
语言内心的伤痛
   
射手倒在血泊之中
——1990年《张一弓之矢》
 
杏眼的后面藏着仕女
石头里的灵魂发出呻吟
历史的面庞红润起来
——1990年《天豪石刻》
 
一个字音我们不敢靠近
完美的东西令人担心
脆弱的存在让人忍不住
去扶,去痛恨时间
——1990年《闻施光南逝世》
 
青枝一似倒进你的握持
色彩燃着,被映照的
事物仿佛自己跃上高处
——1990年《胡松华在光明树下》
 
巨石之轻,青春之古老
大师站在麦穗的光芒上面
——1991年《门》
 
语言在杀害着一代代的人物
一条腿雪白,一条腿在阴影里
——1991年《沫若的〈女神〉嘲笑她的读者》
 
摆渡人的吆喝
如同耳环大小,玉是当年
穷经皓首者的一句话
——1991年《钱钟书》
 
水成为被握住的刀刃
伤口——水猖狂之所在
——1991年《范文澜之外》
 
你命名的昆虫,昆虫
的长须,在自然的肌肤
上留下痕迹,使昆虫悬空
使自然凸起于其自身之上
——1991年《白石老人》
 
冰心,总是从容
总是在中心的旁边居住着
把一件事等待到白头
——1991年《雅士冰心》
 
它不寻找什么,但那么果决
且已不对自身的什么感觉亲切
——1991年《门》
 
婴儿的脚心推开世纪之黑
……
玉玺仰视,收回怒目的锋利
马蹄犹如蝴蝶
倒向回忆的人满头花香
——1991年《舞蹈的陈爱莲》
 
你抬头时一切已经完成
——1991年《张乐平的三毛》
 
人的梦境疲惫
它和憨睡的儿童和鸣叫荷叶
的蛙永远距离相等,移动的
月轮像不停行走中的膝盖
 
他们想扼守今天却腰缠昨日
丰乳奶着的是别人的孩子
——1991年《一棵树望着她的村庄》
 
绿色掩映中退远了嘴唇
它的静谧是我的身体
的一部分
——1991年《无题》
 
星期天既没有劳动又没有信仰
——1991年《眉低垂,双目在上》
 
让爱人和她的两只乳房
完美无缺的睡眠
我静卧在它们的光芒中
——1991年《我的心情》
 
春天,我呼唤一声
声音低了怕你听不到
音量大了怕把你的决心惊走
——1991年《春天》
 
爱在星辰之下
在自由之上
在一个夜晚的长长尾音
 
他的触摸改变了她
他的远离恢复了她
使她找回了自己的美丽在云端
——1991年《我又见到了你》
 
我们正向无限漫延开去
很久,如同休息了一会儿
——1991年《我们还不大习惯》
 
为什么亲人遥远
为什么我在家乡像个客人
——1991年《一个人的时候》
 
爱情,人群中过于分散的爱情
使乡村变得奢侈的爱情
杜鹃的话语变的可疑
的爱情,啼血已是昨日
 
让拥抱它的人作凶手
——1991年《爱情》
 
这样的日子魔鬼也会原谅
给自己放假,春天都惊奇
像鱼在山上游,水在燃烧
像失败者坐在胜利者的旗帜上
——1991年《永远的爱人》
 
只要我们开口就犯错误
语音的落点在旁边的苜蓿上
可我们又不得不说
——1991年《语言是枪》
 
在具体中不追问绝对
螳螂求偶时也不放下
它的镰刀绿色
——1991年《第二支歌》
 
没有爱的日子
是熄灭的燧火高举
看伟大的战争腐烂于四周
——1991年《没有爱的日子》
 
那些最高贵的最美的
濒没的艳丽使人心惊
——1991年《深夜会有奇迹降临》
 
生动的破坏
整体上展示美感
——1991年《少女与英雄》
 
一只鸟在空中
像叶子,不嫉妒花移寸步
拈走了停留
——1991年《从未谋面的朋友》
 
天才是人类的疾病
我不是天才
我这被解剖和透视
揍得鼻青脸肿的家伙
 
天下到处是会动的和
不会动的垃圾
饥饿围困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像被人间抓了兵差
打不过战争又杀不死自己
 
仿佛一个罪犯,他的
流放地恰恰是他的家园
 
绘画,那对反映论的惶恐
天才是人类的醒着的伤口
 
艺术家是群没有用的人
艺术家是等待称赞与荣誉的人
在褒贬中想着亵衣外裤
这是个无法谈论的题目
而正常的人们是疯子
 
饥饿,悬挂在我对面的
一根肠子,饥饿
你这全世界吃得最肥胖的家伙
 
我像一支不整齐的军队
开进你的村庄,我像恶贼
要抢回原来属于自己的东西
 
受到生存怎样的逼拷
人才能讲出自己的故事
——1991年《仓皇的向日葵》
 
那因爱而生的痛苦
是敏感到脆弱的痛苦
被肉体否定的绝对精神
 
性爱如同健康,我们
目睹山峰与河流就
明了了历史和清白
 
没有爱的情欲
是永不被点亮的蜡烛
下界樱桃玉笛,经验爬行
那些猎豹者躺在肉欲之中
享受溃烂,他们
永不能射杀空中的勇猛
 
城市的建立是人类不得
不犯的错误,如一头吃水泥
和噪音的牛,喘着粗气
 
花圃中交尾怡然而昭然
大约是蝴蝶的道德与法律
 
婚姻使尴尬包涵了大众
 
最辉煌的创造,在
最迷醉的过程中完成
廉耻是身体内部长出的蓑衣
 
为什么男女之合孕蕴了奥秘
的大半,水、火,艺术之真
沿生命与惊厥之手颠踬而进
完善蜇居于满足或屈服之中
 
血液是人的第一个思想
思想是人的第二等智慧
 
一次忘情的往返,捉住
时间的确认,令腐朽
如战争老去,拆除观念
 
我们身上的疾病
是祖先传下来的忠告
与我们无意间的合作
 
我们双双漫游这个永远
贫穷的世界,嘘气如兰
轻吟且舞,不给谁看
——1991年《劳伦斯与弗里达》
 
存在这一婴孩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却是一切光和质量的来源
这对一把琴
是找不到曲谱的难度
   
使尝试把握理由的族类
在自己的概念里纵然强大
于星象的挂图中却不敢僭称微尘
 
一把琴,不在任何橱窗里出售
从它缓缓如出生与殡葬的
歌谣间,城市列队而进
村野像副调的曲式
 
多少代以前,黄金开口
认出日影月色和水土是
皮肤的词源
所谓国籍是一派无稽之谈
 
我们只能克服
与我们同等的意义
 
在有限的声波振荡中生存的
人们,离不开日照又怕日照
的关怀太甚
 
丈夫从妻子身上翻开祖先的旧帐
孩子们指着暴君说:暴君
暴君就东倒西歪
 
水永远从它自身中拔不出脚来
火燃烧知道它正在进行的是什么
和诞生与毁灭沟通。时间,土地
及人自救的方式
——1991年《爱因斯坦的小提琴》
 
在群山,在城市之上的夜晚啊
众人已睡去,在他们为自己
编织的床褥和操守上睡去
 
他们计算,谋划得失
在自己赐予的荣誉里醉下
这一代代掀起的肉体的涛声
 
所有的哲学,是帮助人沦陷的
知识,它们冲淡仰望
人在信仰中才能飞升与开放
 
我们这些大众群中的才子啊
内涵丰富,注意风度,用优雅
的姿态获得权力和荣誉
把突出的事物接过来,传递下去
产生思想却还不够资格
那么就让上帝作我们的朋友吧
人民安静,我们的餐具是银的
 
每季度一次的“圣餐会”格外隆重
大厅四壁是传教士星空般的回声
加尔文的噪音,无比的纯度,上达天听
不合道德的人被拒于这声音之外
 
你膨胀的精神挤压我们的意识
无立锥之地,莫非城垣倾圮
再没有炊烟,才称你的心愿?
 
人们啊,除了服从,你们的存在
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公民们,夜间的烛火不要吹灭
你们的门闩要安在门外面
随时准备接受询问与检查
忏悔,把内心的隐秘和盘托出
 
日内瓦,人们那么热爱的日内瓦
仿佛在贫瘠不毛里,惊惶地遥望
上帝,只望见了加尔文大师
黑色衣袍,无边飘雪之暗夜
 
你驱动时代到达一个顶点,如
四面临渊之山。日内瓦这棵大树
禁不住落叶的秋天连续
——1991年《日内瓦的太阳》
 
我渐渐明白
人为什么要长大
为什么要在节日里回到童年
——1994年《节日》
 
菩提岛,你就是这样
宽恕了我们
——1995年《菩提岛》
 
谁会由于富裕而惊慌?
谁能忘了那精神的暴利
劳动的败仗?
只剩下肋骨和祈祷的岁月
 
一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巨人
看清贫与享乐的等级
 
商业是一位伟大的公民
从我们的肌体中分离出去
它瘦小,先天不足
 
商品也是生命,人们
从中发现自己。我们说出
电视、空调、除草机、加湿器
……不小心就会叫出自己的名字
 
我们在自己的包围中挣扎
亚细亚,你的一撇一捺
多少智慧游不过去
——1995-1998年《亚细亚》
 
否认与女郎有染——1998年1月17日;
承认与女郎有不恰当的关系——
1998年8月17日在白宫地图室向大陪审团
作供;向女郎及其亲属,向自己家人,
向全国人们道歉,请求宽恕——
1998年9月11日在全国电视讲话中
——1998年《总统和上帝的坏孩子》
 
我们通过词救活长睡不起的父母
词是它自己的暴君与情人
在高速路和打字机上开得飞快
白如童心的纯粹,黑如一段阴郁
——1999年《20世纪的故事·隐显的话语》
 
足球腾空而起
 
足球的话谁都能懂
足球英明,看遍了人间的心理
 
足球是最美的
形体而不自知
力量、速度,神性十足的劳动
在三十二个几何图形中
变幻着和人的关系
 
它一静止,就招来了马群
它一滚动,就取消了国籍
——1999年《20世纪的故事·足球》
 
浪漫——一个让人
怦然心动的词汇
 
可是人一过四十,就
浪不起来了只剩下“慢”了
——2005年《水中的浪漫》
 
在梦中空气像水一样流淌
在梦中裸体的表现主义者
更坦白,更自由
——2005年《一个眼神》
 
虚伪是一种文化
我们一边厌恶它,一边享用它
——2005年《水墨人体》
 
我是暴政的敌人,同时又是
一个温良的托尔斯泰主义者
 
 
一顶桂冠从一个荷马头上,转移到
另一个荷马头上。他自己是看不见这
桂冠的,他看见的是自己内心的黑暗
 
在前贤止步的地方起笔
 
但丁站在 “A”字之尖顶上俯视人类
的生路和死路;我站在“V”字的谷底
沉溺于深渊,向左边和右边呼救
 
在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面前
精神只有被强奸的份。有人拍手
既是命中劫数,我权当甜点来享受
 
文字和人类一样,需要放血疗法
诗歌的斧头砍上去,它流血
它流血的同时我倒下,借助灰土的传扬
 
花朵已无力保护它的花香,罂粟的美
决定了她必须躲躲藏藏,长髯飘飘的
拉琴者最后拉断了自己的脖子
 
 
世界什么都不缺,我们空空如也
春光没有在我们的身体里居住
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一个孱弱的精子是我的前身
我父亲在生我之前已经残废
留给我唯一的遗产就是原罪
 
我细瘦的书生之手,也能见血封喉
 
这是被命运指定的内容,因此
我们时而被自己或别人的笔触感动
命运,它的大小就是我们的大小
 
我们写其它东西全是无用功
我们已有的其它写作,无论如何勤勉
除了练笔功能,全是无效劳动
 
把爱接通到人心里去,以免缺血
紊乱、梗死。接通到企业、机关里去
单位也许就开始有点人的样子
 
有爱的人是从内向外的美,尽管遭到
权力和金钱诋毁。政府如果无法让爱像
货币一样流通,它就该天天给自己放假
 
一百年来最伟大的汉语诗句
“最危险的时候”,一个民族
对准了一首诗歌的腰部
 
最危险的时候,不在1911年
不在1937、1946、1989年
在今天,就在我们面前
 
就在于信仰倒地,道德狼藉
即使天才创造出崭新的文体
所有锦绣文章也只能是病句
 
诗人何为?当然要写诗。把诗
写在“A4”纸上,写在大腿上
跟着那大腿大大咧咧走进诗歌史
 
一路上赶着追着那美腿,猛跑
从隐喻,到拒绝隐喻,到
下半身,多加进叙事成分
 
把叙事叙到琐碎、琐碎不堪
把文化写到与文化无关的程度
把诗歌史写到遗忘了诗歌的程度
 
看楼下的草地茵茵,看窗外的
小雨打湿天气预报的阴转多云
 
风是斜的,雨是斜的,倨傲的手
斜插在兜里。错币上面领袖的表情
不端正
 
诗歌的手臂已经脱臼
她扶不起那个叫做现实的大脑袋
 
我们对语言犯下的罪不能轻饶
连先民们都知道,遮羞很重要
大伙不能裸着身子跟着旗子跑
 
我的名字是一个简单的符号
几捺几撇,我的额头想大写人生
却被我萎琐的尾巴拖进小写
 
我一边写一边感慨,这些细微的
美丽才是普通人的上乘之作
这世上只有诗篇,没有诗人
 
下体无力,晨勃日见其少,这事
我不愿提起,它是我的秘密。我的
生活,说挣扎说奋斗均无不可
 
一群被称诗人就只好羞愧的工匠
面对穹苍,俯察凡尘的面相
记录这岌岌可危的世界
 
 
与微不足道的诗句交换手稿
此刻,我心潮涌起,黯然神伤
泪水在我脸上凝结着秋天的微凉
——2012年《一位美轮美奂的小诗人之歌》
 
 
谁能像我一样
把汪伦喝成一首唐诗?
——2015年《桃花潭》
 
这些年政治、军事、经济
拥抱的姿势不对,或性别不对
民主党精英如一张道德的脸
不经意间重新发现了前妻
 
治理国家,从签名别太潦草开始
我已经像牵一群羊那样,把
房地产之王从我的脑袋里牵走
在自我意识的沙发上放入一位总统
 
强大的外星人已经虎视眈眈
向地球迈出了节肢型的小腿
 
为吓唬本国民众,虚张声势
握紧拳头怒目而视的人,航母,F35
不用,我的铁面外交官
用舌头就拍死他们
 
国会笼络着国民,国徽照耀着国债
帝国的威仪到了下半旗的程度
这种模棱两可的谎言切记慎听
 
总统的英明之处就是把竞选时
说过的话让距离远的听众听不清
让距离近的认为他自己记错了
——2016年《裸体的特朗普》
 
落英繁华,像战后饮鸩自尽的
盛装女子,死后全成为绝色
 
坡山式屋顶,隐蔽野心、野性
死士的华盖,巨大飘檐伸长翼展
 
首相是行走在西装里的猛兽
 
与邻为善,亘古谁见?
以德为宝,懦夫的借口
和别人的肚脐眉目传情
 
战争早已用和平的方式开始
棋手的左肩和右肩都是悬崖
 
东山魁夷的白马从宣纸中
跳脱出来成为斑斓猛虎。伊豆舞女
脱下和服就任披坚执锐的防卫大臣
——2017年《安倍晋三之弈》
 
谁告诉我这些天是最和谐
还是最糟糕的日子?
 
生病的人没有什么不能淹没
我说,结核分枝杆菌复合群属于
和平主义人士;天门冬氨酸氨基转移酶
是乐观派。理想主义虽然幼稚
终归不乏可爱。这正是幼稚的深度
 
想把世界搞明白,要注射安定
抢救室,重症区,复发情况
明细单制作精良像梯子
 
她望着我,像躺着看病的人
羡慕坐着看病的人
 
这些年我总被生活打脸
为什么上天总要惩罚我的无罪?
 
就是所谓命运吧?属相?星座?
命运像鳞片,从鱼的身上刮下来
居然找不到理由喊疼
 
醒来,两眼空洞如学问,她
“又是一天。活着真不幸啊
还不如——就别醒了”
——2018年《病妻》
 
他们在各自的剧本里扮演角色
我们则活在另外一段剧情中
 
大吻,以“吞脊兽”为别名进入辞典
不怒自威的法器,身披绝对的傲慢
噬食其它所有名词
 
眼前这位超出国王体重30%的少妇
作娇嗔状,小女儿状。撒娇和优雅
的比例真难为她调配得恰到好处
 
回想儿时,皇子每天听五更梆子声
跟着白纱灯一溜来到隆宗门读书
读一遍“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读十遍《商君书》
 
在欧罗巴某处,唐·吉诃德
已经开始举矛大战风车,他所等待的
塞万提斯却年幼刚刚含上奶嘴
 
首尾回环却并非重复,团团转的审美
既非本质,亦非虚无。他空握的
拳心藏着一场不知向谁而去的风暴
 
他宽大的袖口,随时虎狼齐出
 
洗白白的玉体,秀目含春
他以平等略低的姿态侍奉了她
 
德国邻居黑格尔先生说,“国家是
行走在人间的上帝。”后人敬仰之余
还附带送他一副近视眼镜
 
路易十四哭泣一声,胤禛正大笑
路易十四刚开始在拉瓦莉埃尔沟股间
进行有结果或无结果的运作
雍正的儿子弘历马上要在紫光照耀下
踌躇满志地出生
——2018-2019年《大吻·马车驮来的星座》
 
明星的胸脯越露越多
她们的乳房爱唱歌
 
银行卡的芯片里
蛰伏着一位捉襟见肘的数学家
 
什么时候
人民币上的人物
会走下来和自己握手?
 
未来是福是祸
都要当作享受
——2019年《常营路口,清晨》
 
皮卡德先生在做梦
请不要打搅他
也不要在他的梦里乱写乱画
 
——无关乎想像力——
鬣狗两只耳朵就变成两朵花
大象的鼻子如吸尘器
帮助鳄鱼清理脊背,捎带按摩
 
B星球漆黑无边,像被
一个亡灵喊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黑
 
和解的可能?皮卡德的论文
《科学技术发展程度控制论》
还没搞完,毋宁说整个人类
尚未完稿;《民众的部落式思维
和政治家的英雄主义情结》
刚刚使用过366个标点符号
 
A星球全体人民用午餐
金属棒一点,草地上支起桌子
刀叉自行摆好,大家开始
波浪状的饕餮动作
 
A星球形状各异的显示屏
都打出“苹果并不妨碍香蕉
他人也不妨碍我”的字幕
 
上帝被分为基督的上帝
宇宙最初推动力的上帝
 
一段和平,受到两次战争的
夹击、挟持如同人质
众人纷纷到叔本华的书中去
犯同一个错误
 
地球上大国小国的边境线
犬牙交错,像蛮不讲理
那样的不整齐
 
人们把自己
和其他同类装进一个大口袋中
自己打个死结,正滚下悬崖
——2019年《地球人皮卡德梦见两个别的星球》
 
灾难不喜欢任何坚不可摧的城池
我想说人类是愿意改悔的动物
 
今天的我们有着身为人类的不幸
——2020年《戴口罩的动物们》
 
我能穿越到宋朝。鄙人何人?因为
我是东坡一篇以逗号结尾的短文
 
东坡为什么莅临我们世纪?
当然是想看适宜是否合乎他的肚皮
 
这世间的每个所谓道理,四周都
环伺着大堆别的道理
——2020年《东坡穿越》
 
这世界总是灰头土脸地在问题里打转
——2020年《整容师广告语》
 
每天,在自己的葬礼上
低头,鞠躬。站着的我朝向
躺着的我。躺着的我流泪
站着的我早已没有泪水
——2020年《每天,在自己的葬礼上》
 
肌肉男向往高原,恨不能躲进
牦牛的睾丸里去;整容女软软地
本想交出自己,却无人采摘
——2020年《弱弱的情人节》
 
饥饿有时是先到的甜点
——2020年《一只等待食物的勺子》
 
盖在母亲身上的薄被
盖着一世的疲倦
——2020年《陪伴母亲》
 
“花钱”的“花”,动词。常常
预示一种行为。而钱,也许是
 
巨款。但是在没钱人那里
不是虚词还能是什么?
——2020年《词的尴尬》
 
我想起胆小的妹妹,四五岁时
别人不经意一个抬手的动作
她就吓得慌忙抱住头
——2020年《回响》
 
这半年,只读到这样的,两首
我折服。我享受。想想也是
好诗太多了,人间怎么办?
——2020年《得闲读好诗》
 
云想衣裳干什么?它连
巴黎时装周的衣裳都不屑于想
 
花也不想容
不羡慕美人两腮的脂粉
——2020年《好同志李白》
 
她时而脚步平稳,微低下头
像在和自己的身体说话
像和自己的身体相互安慰
——2020年《太太和她的朋友》
 
不是因为警察的心情好才绿灯的
 
一场阴谋。向着政治学经济学的肠胀气
——2020年《车行路上》
 
一个字破裂为偏旁部首
横七竖八的字母
它重新被组合已过了若干世纪
 
文章的前一句和后一句话的
连接处被大量遗忘充满
——2020年《忽然》
 
猛一看,地图像花花绿绿的
草地。再猛一看
地图像一张布满癣疥的兽皮
——2020年《彼得的礼拜日》
 
一个人能用手背抓住什么?
——2020年《十二背后》
 
你和我一个中国的退休老头
讲什么妄议?我最佩服的是脸对脸
的新闻发言人,舌头是什么?
舌头是车轮,跳蚤和大象都能飞奔
——2020年《世界刮蹭着生活》
 
出于必然,出于血的温度,和
突如其来的对自己的不信任
 
海浪,一排排把自己推到更远
 
德是一种善。死有时也是
祖先赶在我前面
 
春风忽然被吉祥树摸了一下头
 
雪花,冷月上滴落一队遗精般的溃兵
战争——和平时代仙界玩腻的游戏
史学是关公和华雄之间的一杯水酒
 
庙堂与江湖,启智钟前,红顶和绿帽
在兴衰中互证,相互竖大拇指
 
锣声已响。台下的我冒领台上的我
像误解一部存在主义的评书
 
人民的手指间,星光隐隐作痛
——2020年《佛山祖庙》
 
金融家抄数字,总统
模仿前任的签名
河流抄袭水海洋抄袭蓝色
——2020年《抄袭》
 
主人公在攀登文字的山岩,那山岩
陡峭到足以将人的五官与常识削成平面
 
哲学由康德的星空到中产阶级趣味
 
人类啊你在何处的危险中平安?
——2020年《大阪小说》
 
千万个浪头如千万个人头
——2020年《黄河入海口》
 
写出下一首好诗的,不是我
——2020年《谁将写出下一首好诗》
 
一首诗歌,无可撼动
成群的诗人,一触即溃
——2020年《今天的放射性》
 
手放在夜的背上,如放在圣经上
——2020年《美好的一天》
 
说你的名字,我俯首
低声,再低声
低到我自己也几乎无法听见
——2020年《西藏》
 
玻璃的快乐像
失身的快乐
 
真理有时不知道自己对在哪里
 
最快的车永远是前面那辆车
 
两半的我,黑白相间的我
你,他,她。交通卡中睡眠着
一个狂妄的家伙,一个卑微的家伙
——2020年《地铁》
 
学问三二斤。偶而言语粗俗
说是心中崎岖五六七百里
——2020年《乃人自道》
 
教堂没防备,黄金变作一滩滩灵魂
——2020年《酒说》
 
暗中的我温和,只具备
虚拟的攻击性,和疾病私奔
——2020年《暗中的我》
 
怕就怕贾岛
推敲完毕,门内和尚已经圆寂了
——2020年《车过贾岛路》
 
他的前方也许在他的身后
 
思和想真的是两个词
甚至两回事
 
孝庄皇太后是从多大岁数
开始照着斯琴高娃的模样来长
才长成了电影明星的样子呢?
——2020年《散漫》
 
平安啊,我们的人民,你累
远方的亲人,你在笑,还是忧虑?
秋凉了,愿你被周围的邻居温暖相待
——2020年《今日》
 
一张宣纸,或其它什么纸都不重要
白。一片大地白茫茫的白
好像一切将重新来过
——2020年《观友人作〈僧人弈棋图〉》
 
我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
为了不忘记,我需要忘记很多
——2020年《我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
 
生活并不欠你一场艳遇,一个荣光
 
相比科学,艺术更有益于人的存在
——2020年《祈祷》
 
我想是道
可是非常道就坐在我的对面
——2020年《某日打坐》
 
我有一个缺陷,就是对前贤
满脸敬重,却忍不住,时而心里
想幽一默。改不掉啊。但是我也
有个优点,冒犯之后每次都道歉
——2020年《对布莱希特先生一首诗的修改建议》
 
涨潮了。听。必须听
大海在发言。让我们静心屏息
我们像月下草木般噤声
听大海发言我们应该全体起立
——2020年《海边上》
 
下面,我们再次向诗歌致敬
大海也站在我们这一边
——2020年《获奖感言》
 
我频频修改自己的履历
为无人知晓暗暗欣喜
 
我不断对别人肆意修改
——2020年《隐秘的敌人》
 
短短一生,缺乏灵感光顾
长长的一生,缺乏必要的耐心
——2020年《一个声音告诉我》
 
常常把主要的意思
淹死了,就是仆人按着主人的头
淹死了他
——2020年《厌烦了我的说》
 
拜登七十了。假如别人这样说
为人民服务——我会认为他
在开一个比人民还大的玩笑
——2020年《美国大选在一位华裔家中》
 
母亲
赢了——愿意为儿子做任何事的母亲
 
是爱赢了。如果不是这样
人间早就输得干干净净
——2021年《川北麻将》
 
椰子树胸前的果实,饱满丰盈
如乳房相互碰撞
天下的孩子仿佛都是她的孩子
——2021年《春日的海边》
 
色彩趴在季节
的膝盖上填空,为美丽加分
-—2021年《绿蒂的名字》
 
故乡是夜晚的小巷尽头,打火机
啪地一响,照亮的那张沧桑的脸
 
命运,惊悚。土地,温暖
故乡是我写的很笨的一首诗
——2021年《想起一片瓦》
 
无数儿孙围绕在你周围
无数稻米拽着你的衣襟
 
无数使徒般的稻米
——2021年《悼念袁隆平》
 
几位工人从钢铁里走出来
脸上也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2921年《曹妃甸港》
 
楚国的宫殿是空心的
怀王是空心的,出将入相的官吏
乱走,朝着自我利益的方向走
——2021年《汨罗江向西流》
 
岸,和岸之外,是另一种
生活方式,让别的鱼去打理
——2021年《重读〈黑池坝笔记〉并致陈先发》
 
 
它们的经验和目的,总是合一的
 
它仿佛在说
我们便如此,你看着办
——2021年《大象的游行》
 
你在高处的笑像一面旗子
——2021年《九十高处,写给杨子衡先生》
 
一个汉字的幽暗,幽深
像一眼井,贯通天地而甘冽
遁世而不自弃。绝不能
让它退出适时的表达
——2021年《从一个汉字里挖一眼井》
 
在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上
在药片像车轮一样到处
滚动的大街上
闭嘴解救了一大片真理
——2022年《回复程维的〈解药〉》
 
敬礼,夔州,今日之奉节
敬礼,伟大的歌者,圣人
你磅礴、消瘦的篇章
完全可以面对我的敬意
——2022年《杜甫和李白》
 
船舶不管通向哪里
都是通向水。世代的间隔
——如城门,门里门外
所有的道路通向鞋子
——2022年《后世的人们看见》
 
复杂的生活让我变简单了
——2022年《读者》
 
一片鱼鳍理直气壮地拍盘子
一只熊掌在菜单上点它自己的手
——2022年《时光餐厅》
 
他并不知道神的模样
他的神是与影子
时分时合的他自己
 
我的神不需要祈祷,供奉
你遇见别人,遇见一棵树
一只鸟,你笑一笑,微微点头
你就遇见了你的神
——2022年《读大解诗作〈信使〉》
 
现代不接话。现代做事节奏快
对了,杜甫他们离开我家
是按了电梯下楼去的
——2022年《窗外的现代涌入我书中的古典》
 
《罪己诏》,姑可视为
中国古代品相很好的一篇散文
——2022年《夜读明史》
 
指挥鞠躬。他用无言
告诉听众:只能这样了,同胞们
 
指挥低头。合唱队员们
望向他,或不望向他
 
指挥致敬,向着另一个世界
所有人在一霎那,成为亡灵
——2022年《为姚风先生同名照片配诗》
 
科学技术就是这般强横、蛮横
 
科学技术假如用错地方,就是反动
战争就是血淋淋的生产力
 
人们是遵从道义的。一旦利益在前
人们就把手中的道义放下了
 
谎话是真理的另一个版本
 
和平是中场休息,却并非
史册上最生动最可供消费的章节
 
烤熟的松鸡拼命
用翅膀护着那个端它上桌的盘子
 
多数人的聪明
就是把蠢事做得完美到无可挑剔
 
他袖口上的第聂伯河波涛
不停地开裂,痛苦翻滚
 
废墟里,一只经验主义的猫
想跳上窗台,却摔了下去
 
悲催啊,放眼望去,大国常常
由二流三流的政客掌控,把玩
宣誓时他举起的拳头上,站着
一个猥琐、隐身的缩小版的他自己
 
拜登手持刀片对准东斯拉夫
向下用力。他在空军一号舷梯上
跌倒,又跌倒。当时我还
以为这是领袖出行的规定动作
 
英雄是镶嵌入民族皮肉里的金箔
有多闪光就有多疼痛
 
弹药正和目标同归于尽
 
旗帜在黎明上升,如果不能
攀爬到杆顶就只好叫做一块布
 
人说遗憾的时候对自己都没信心了
——2022年《弗拉基米尔的荒凉》
 
为表示对一头大蒜的尊重
我也曾不断否认自己的渺小
 
地球是一只飞翔的鸟蛋
或者诗歌什么都不是
 
美学的本质属性是顾左右而言它
 
所有人得的是同一种病
认知的脸盘倒是想和宇宙一样大
 
谁在我们思维中点燃火种?
毕达格拉斯伸向火焰的手也许
指向真理的一种痛感
 
神出现了。神出现得恰是时候
四肢瘦弱的人,简单的人,齐颂阿门
神是天父,神是安拉,佛陀
国王选择了离他最近的那一位
常识则幸运地选了最仁慈的那一位
 
国王向左转——英明,向右转——
昏庸。他的站立和坐下一事无成
 
知识在街边遇见他曾经的妻子
他问苏格拉底太太脾气好些了吧?
 
我们的已知使我们作对了三成
作错了六成。还有一成不便于说清
 
他父亲拎起他像一只兔子拎起了地球
 
所谓发明,只是偶尔看见
真相偶尔像女人一样初次分开双腿
 
神啊,神其实是物质,巨大的磁场
网状。我们指肚上的斗状
神甫只是像泻药那样起提醒、提神作用
 
血泪滴漏,真理是时针上悬挂的烈士
 
你能想象最终是一条
安了芯片的鲨鱼统治地球吗?
还是一条短信消息在统治?
 
艺术放下一个小包袱,背上一个大的
 
国会的味道像一大锅卷心菜只放了
一小撮盐
 
荣誉在某个刻度上煌煌闪耀
在360个刻度上荣誉就慌了神
 
生活会撞倒怎样的繁荣?
 
锦绣文章中一位三流诗人
被二流诗人的一个比喻压得喘不过气来
 
无论诗和非诗都救不起今日的下午
我在一间虚构的房子里,哑然失语
——2022年《非诗·偶闻之》
 
逻辑找不到北
久病之人意外窥见科学的私处
 
一条鱼在西安,捧着碗讨要水
神给了它渭河,还有一条更大的河
 
因为他名叫达尔文他就是对的吗?
一尊雕像坐久了,换别人来歇会儿
我们对已知的无知。道理的背景墙下面
具像的事物保持半隐匿状态
 
那位名叫“错误”的同志,长得太像
他自己了。群体躺在个体的伤口里溃烂
 
时间越来越快,一天已不足24小时
你我把三天当作半年过是不是寻短见?
 
猝不及防的断句,虐待对面的教授
 
只剩成堆的标点符号的战胜国宣言
抽干我自己的血液去喂养一个所谓的我?
 
我的未来,被押解在省略号中?
——2023年《非诗·比较蓝》
 
肠子和遥远的事物扭动在一起
春天的花朵越开放就越夸张
 
中产阶级如一个时代的水洗布围裙
老远送来夹生饭和咸菜的趣味
 
隔壁老王吹牛只在中午吹因为早晚会出事
 
君子藏器于身。器满地都是
君子不知跑哪凉快去了
 
我和邻居的顶层设计适时出现了笔误
两根菠菜和旁边的菠菜被一根稻秸
团结起来。一条泳裤在阳台眺望大海
——2023年《非诗·A,不知道和谁》
 
上帝那次来地球检查工作
翻开一个胸:硅胶
翻开一张脸:玻尿酸
——2023年《她经济》
 
一个大词很不可靠啊
比如英明,比如正确——
也许是抓阄抓来的
——2023年《不要相信一个词》
 
一个错误拥有足够的体量
它必然会成功
一种道德的高度达到极致
它就只好在人群中溃败
——2023年《好望角的领袖》
 
北碚的月啊。这悄悄的美
冠绝一世的美。就像怀疑
一样的美
——2023年《北碚月圆》
 
“鱼头被劈开两半。厨师帮它实现了
左眼看见右眼的意愿”
——2023年《飞机清洁袋上的胡言乱语》
 
这世上最高的墙是——哭墙
 
假如国家靠不住,我怎么能依赖你
阿巴斯,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战争,或许
将以和平的方式继续进行?
 
这毁灭之城。哭墙的墙体内砌满血人
 
假如人类犯错,就不得不犯
接下来的错
 
首领们握住旗杆,至于旗子
是什么颜色他们并不在意
 
人类一再地对自己犯罪
 
不要把敌人消灭之后再把朋友变成敌人
 
小道理是不断给大道理带来麻烦的
 
真理的刻度并不宽
真理也会惹得真理不高兴
 
有时道德就是指认对方不道德
 
我们还来不及明白
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首领就职宣誓,没把手放在经典上
而是错放在了另一个人的后背上
 
伟大的诗篇都是为被埋没而产生的
 
新闻发言人在朗读他们的好嗓子
 
饥饿的人永远觉得自己没有吃饱
——2023年《耶路撒冷》
 
大国领袖作为
正义形象的显示器,居然蓝屏了
 
我们都认不出地球了,只好
这么称呼它。它将不再是“她”
 
地球上除了白旗,再没什么是白的了
 
水啊,有好生之德的水,千万年来
养育我们的水,包容过人类所有过错
期待、怨怼、甜蜜与眼泪的水
——2023年《被羞辱的水》
 
内宫池塘中那盏最盛大的莲花
凋谢了,虚化于如洗的大唐天际
 
最平常不过。向土壤倾斜
向生命的省略号倾斜,谢幕
 
经书上的某个字,忽然被
自己绊倒,被外来的意识抚摸
 
这世上没有佛。你是你自己的影子
 
佛的金身迫不得已
显形,属于空无的具像化
 
恒河正在远处搬运着此刻的她自己
文明的昌盛与衰败并辔而行
 
树影如一个个高人坐化
人群首如飞蓬,四肢忙碌
牧童的指尖上停留着一首唐诗
 
黄金为本体。假如没有光芒
黄金便什么都不是
是黄金盗窃了光芒,还是相反?
 
而无法勘破的学理之繁多
仅比绝望少一点点
 
哦,那每一朵莲花上耸立的寺院
 
他看见了一个个他的分身
像是被抛弃的神的孩子
哀哭,与我对面却再不相认
 
世事凶险,旁边不远处
长着一张马脸的狗在独自说人话
——2023年《与玄奘谐行的一枝莲花》
 
好的逻辑——
是可以不断拆解自身的逻辑
 
我端正地坐着,写着一篇
以跑题为目的的文字
 
我们耳边传来智能人的窃窃私语
钢铁洪流只是一片蚕吃桑叶的声音
 
最腻歪的是把什么什么叫做主义
尤其是那种既老又丑的主义
 
再散漫,你能比这首诗更散漫吗?
 
可能?必然?不小心造成的?才华?
我的智能工厂里天才比蚂蚁还多
 
肯定是道德最先被破了球门
 
军舰像下饺子,唯一的缺点
——它不能上餐桌
 
为什么,诗歌一到分段的时候
我就心惊肉跳?
 
悄悄掩藏起犯罪的几许快感
 
投降吧,人类。把你们的膝盖
慢慢放在地上
 
他又错了,或者例外地
这次终于让他说对了一回
——2023年《一首歪歪扭扭的诗》
 
 
                       后记
 
   我跟自己做了个游戏,看自己数十年写的诗,能在二十分钟内想起哪些——短诗。凭记忆写出几十首诗的题目——就是这本集子里的这些。我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排列,准备印刷出三五十本。
   不清楚为什么像河流的波浪一样最先涌来的是这些诗?明明还有一些,比它们更接近我长期、近期的喜好——姑且不谈什么“审美标准”。它们或更加“气韵生动”,或更显“巧思”,或堪称接近“唯美”。引号当然是我加的,别人未必赞同我的敝帚自珍。
   中国艺术美学最重要的即是讲求“意境”了,“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对于写作固然不可能,大凡写诗,没有生僻字,高僧说家常话的属于最高级。做不到“有境界自成高格”的,也须“清词丽句必为邻”,就是有让人感觉新奇、惊艳,受到心灵或强烈情感冲击的诗句。说“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炼意受到尊崇,其实“炼句”也决不简单,并非你想“炼”就能炼成的。从古至今,诗人多如过江之鲫,多数“白头搔更短”,能留下——让后人记起两三行句子的,已属幸运,不辜负自己的所谓诗才、少小时的抱负了。
   于是我又忙乎了好大一会儿,将旧作大致巡视、翻检了一回,搞出些些个“摘句”。自我检讨一下,结论是,“没多大意思。却还有点意思”。我都快分不清——指的是自己的这堆作品中的某些篇章字句呢,抑或自己这次的集束、剪辑行为。
   我想把它们捆扎,用“了了特特博士工作室”的名义印制一下。《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是我2003年写的一本诗集的名称。“了了特特”是北京人对于不修边幅、通常也不太认真做事的人的称呼,当初我觉得这称呼使我感觉到了莫名亲切,越想越亲切,才用力塑造了这么个诗歌人物。我想,2003年至今20多年了,了了特特这家伙休息了够长时间,该出来溜达溜达了。
   了了特特博士路过了2003年,我路过已经经历的六十多个年头,无非如此。于是“路过”就成了这本小册子的书名。
   印多少?50本?60本?出门带两本,给现在仍然读诗的老朋友,给提意见不留情面的“懂行人”,给旅途无聊的人解闷,都算“适得其所”。
   年纪越大,朋友越少,这是规律、好事,有益身心健康和社会稳定。扳指头算算,比起亲人,友朋,还是诗歌陪伴我的生命最久。
   没达到对自我在艺术上的要求,是我的愧疚,我的错,而诗歌则永远是对的。
 
                                   20241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