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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的新古典主义诗歌

2025-12-08 作者:李霞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李霞,诗人,评论家,媒体人。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省诗歌创作研究会副会长。第三届中国桂冠诗歌奖评委。中诗网点评专家。

  从中原到北美,苏小白构建了一个游移于古典意境与现代异乡之间的独特诗性空间。他的笔下,季节不是单纯的布景,而是承载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的容器。晚风是“老黄狗”,啃着秋天“仅剩的骨头”;南瓜灯在霜风里“呲牙咧嘴”,星子则是故国“蜿蜒的隐隐山脉”。这些意象绝非静物写生,而是被赋予了强烈的动作性与情感张力,使农历风情、故国传说在异乡的土壤里倔强地呼吸。

  诗绘制了一幅精神地图,其间布满文化的沟壑与情感的等高线。苏小白以细腻而克制的笔触,将个人的乡愁升华为一种普遍性的现代境遇描摹。人如何在流动的时代里,携带自身文化的“年轮”,在异质的风景中辨认出那些“惟有农历才有的风情”,并最终在语言的创造中,完成对离散灵魂的短暂收留与永恒安慰。诗行之间,古典的月光依旧皎洁,却静静照在异国的铁桥与松树上,映出一种清冷而执拗的光辉。

  诗人巧妙地运用了“新古典主义”的视角,并非简单挪用古典意象,而是进行了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与重组。落日可以是苍黄的炮口,明月可以是巨轮,铁桥的阴影能“泊定疲倦的轮船”,而倒车镜里竟能同时陷落“火星与紫微星”。这种将历史(1846年的炮台、苏轼的月亮、禹州钧瓷)与当下(特斯拉、赌场霓虹、微信玫瑰)并置的手法,产生了强烈的时空压缩感。文化记忆如同“河图洛书”般的密码,刻在弹痕上,也刻在游子的解读里,形成一种既厚重又飘零的审美体验。

  他的写作姿态,始终是一个“观察者”与“介入者”的矛盾统一体。时而“倚着老宅的门板”体味农历,时而“双手交抱”在月光的“庄严法庭”接受审判;既是“落魄的诗人”收集溪头的银色,又是透过铁门接受“神的恩典”的伫立者。这种穿梭于不同文化场景、不同情感维度的视角,使诗歌形成多声部的复调。故乡的井台梅花与美西诊所的夕阳形成对位,小镇的冬晚既是凋零的树,又是国画里的“向晚春山”,在在揭示出灵魂在两种文化间的拉扯与栖居。

  诗的深层结构,是对“离散”与“栖居”这一永恒母题的当代书写。雁阵暗示“签证的长度”,候鸟在“城中湿地”密谋“绿色暴动”,黄叶是“盖着邮戳的信札”。位移带来的不仅是地理的隔阂,更是时间感知的错位与语言家园的重建。诗人用汉语的“细嫩的牙”去咬异乡的衣领,在圣盖博河漂流中寻找“玛雅文明失传的密码”,最终在“火车无休无止的运行”与“地球那端的潮声”里,确认了一种流动的、悬置的、却又在诗行中牢牢锚定的存在。
 

  苏小白诗中的“思”与“情”,并非简单的并列或交融,而是一种深邃的共生结构——思是情的骨架,情是思的血肉,二者共同构成其诗歌世界中游荡的灵魂。

  他的“思”,是一种带有地理坐标的文明之思。思的起点,往往是身体所处的具体空间——美西小镇的铁桥、罗斯山脉前的铁门、1846年的老炮台。然而,思的轨迹并不停留于此,它必然沿着记忆与文化的经纬度,穿行回历史的深处与故国的风景中。于是,炮台上的弹痕成为阅读“河图洛书”的密码,小镇的月亮被指认为“苏轼的月亮”,圣盖博河的水流竟映出“乾隆年间的月亮”。这种思,是离散者特有的精神导航,它不断在异乡的此刻与文化的源头之间建立连线,用古典的意象坐标系来为当下的存在定位,从而抵御因地理位移带来的失重感。

  他的“情”,则是一种高度意象化与克制化的存在。情很少直接倾泻,而是被冷凝、物化为一个个可触可感的客体:是“玉米在新月下用细嫩的牙咬着衣领”的农历风情,是“泪滴太重。身子苍老”的落叶,是“液态蛙鸣”与“被捆绑的云”。情感获得了物质的重量与形态。最为典型的是乡愁,它并非空泛的呼唤,而是“南瓜灯在霜风里呲牙咧嘴”的顽韧,是“行李箱般整饬的云朵”的漂泊感,是“一束未拆的玫瑰”所泄露的“清露中间的小山河”。情,就这样被思赋予了具体形象,被安放在跨越太平洋的意象摆渡船上。

  思与情在其诗中最精妙的化合,在于创造出一种 “审判”与“疗愈”并置的意境。在《城中湿地》,明月高悬搭建“庄严法庭”,诗人的倒影成为“被羁押的灵魂”,接受“澄明底审判”。这是思对情的审视——对自身文化之根与异乡之身的矛盾进行冷静剖析。而在《走在铺满黄叶的小径》,当“那个人,衣摆拂过时/忍不住回首,看见彼此”,以及最终黄叶成为“大地平和的脉搏”时,又完成了情的疗愈。思的锐利与情的柔软,在此达成和解。这种内省式的“审判”与共情式的“疗愈”循环,构成了其诗歌情感的深层节奏。

  苏小白的诗歌印证了,最深刻的“情”必由最复杂的“思”所承载,而最辽远的“思”亦需最精微的“情”来注入温度。他的诗行,是思与情相互冶炼的坩埚,锻打出的是一种属于当代漂泊者的、既承载着文明重量、又闪烁着人性微光的独特诗性金属。在这金属的冷峻光泽下,跳动着的是一颗温暖而固执的归乡之心。
 

  苏小白诗歌中的“词”与“物”,绝非简单的命名与被命名关系,而是构成了一种相互唤醒、彼此重塑的创造性契约。在他的诗学世界里,物并非沉默的客体,词也非透明的标签,二者通过诗人独特的历史文化意识,形成了一套充满张力与隐喻的符号系统,共同承载着离散经验与文明乡愁。

  物,是携带记忆密码的“文化容器”。 苏小白笔下的物,极少是单纯的物理存在,它们天然地负载着时间的层理和文化的印记。南瓜灯、稻草人、农历、铁桥、炮台、石桥、钧瓷……这些物象被从日常语境中提炼出来,成为连通“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国”的密钥。铁桥可以幻化为“一条飞龙”,其阴影能“泊定疲倦的轮船”;老炮台的弹痕,可供游子像读解“河图洛书”般解读自身文化。物在这里,脱离了其原始功能,成为文明记忆的活化石与情感坐标的参照点。它们既是异乡风景的组成部分,又是故国世界的忠实信使,在词的选择与调用下,物的内在文化维度被激活、被彰显。

  词,是进行时空嫁接的“炼金术”。 苏小白的用词,精妙地体现在对物的“重新赋义”与“跨语境嫁接”上。他擅用古典诗词的凝练与意境,来点染现代异乡的物象。“雁字”暗示“签证的长度”,“新月”会“笑着吐吐舌头”,“黄叶”是“盖着邮戳的信札”。动词的使用尤为出彩:晚风“啃食”枝桠,苔藓“啃噬”炮台,明月“碾出”怒火,夜色“偷袭”。词赋予物以强烈的动态和拟人化生命,使静态的场景充满戏剧张力。更关键的是,他通过词,将不同时空的物并置、叠加,如“特斯拉”倒车镜里同时陷落“火星与紫微星”,“玛雅文明失传的密码”顺圣盖博河漂流。词在这里扮演了时空隧道与意义焊接机的角色,将离散的、异质的物,编织进一个统一的、充满个人历史感的意义网络之中。

  词与物的关系,最终指向一种“诗意的栖居”策略。 在苏小白的诗歌中,词与物的结合,本质上是诗人为自己,也为读者,在异质文化环境中建构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的过程。当“菖蒲”能隔开城市,“芦苇丛”竖立成栅栏,“一杆灯”像华美柱石时,词重新组织了物的秩序,创造出一个既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审美空间。这个空间允许“穿唐装的外乡人”接受明月的“审判”,允许“从唐朝来的异乡人”骑着“五花马”过南丘。通过词对物的重塑,物理上的“异乡”被转化为一个可以容纳古典情怀、进行文化反思的诗性场域。词,成为诗人对抗地理与文化疏离的武器;物,则成为这场精神战役中忠实而丰饶的根据地。

  因此,苏小白诗中的词与物,共同构建了一种抵御精神流散的“诗学装置”。物以其坚固的物理性和丰沛的文化记忆,为词提供锚点与矿藏;词则以其敏锐的感知力和强大的隐喻功能,为物解锁新的意义维度,将其从异乡风景中解放出来,转化为可以安放乡愁、延续文脉的“故国飞地”。正是在这种词与物持续不断的相互发明中,诗人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艰难确认,也实现了对新古典主义诗学在当代、在海外的一次深情而有力的重构。
 

  苏小白诗中的“异乡人情结”,是一个在其诗学中反复锻造的核心母题。它呈现出一种立体的精神图谱:在空间上是离散的,在时间上是追忆的,在文化上是古典的,在情感上则始终处于自我审视之中。

  异乡人身份:作为永恒的观察者与“受审者”。苏小白明确地将自我指认为“异乡人”、“外乡人”或“穿唐装的外乡人”。这一身份是其所有书写的出发点。他诗歌中的“我”,天然地与环境保持着审慎的距离,带着“试探今秋雨水的深浅”的警觉。

  最独特的,是他将这种隔阂感意象化为一场精神的“审判”。在《城中湿地》中,异乡人的倒影是“一团被捆绑底云/遭羁押的灵魂”,在明月搭建的“庄严法庭”上,为“肉身之罪孽”接受澄明的审判。这“罪孽”可以理解为精神与故土的分离,也可以是对新环境的无法全然融入。这场内在的“审判”,是其异乡人情结中自我怀疑与精神洁癖的终极体现。

  文化应对策略:用古典语汇翻译异乡景观。面对异乡,苏小白并非被动承受,而是主动运用自己最熟悉的文化武器——古典诗词的意境、语汇和节奏,来“翻译”和“驯化”陌生的美国西部景观。这种策略,正是为了在精神上“收复失地”。

  时间的并置,他把眼前的圣盖博河,看作是“禹州钧瓷一样映著罗斯山角的黄昏”,其中游动着“乾隆年间的月亮”你的提问历史。异乡的黄昏因古典意象的注入,瞬间被赋予了文明的深度。

  空间的嫁接,他骑车过铁桥,感觉“犹若骑上五花马”你的提问历史;看到“白色的特斯拉”驶过,倒车镜里的幻象却是故乡村口石桥眼中“苏轼的月亮”你的提问历史。现代交通工具被古典意象“点化”,异质的空间由此被连接。

  传统的召唤。苏小白“总是以古人的眼光来看世界,在在把现代生活翻译为古代版本”。这种“翻译”不仅是修辞,更是一种深刻的文化本能和生存策略,他用这种方式在异国他乡为自己搭建了一个熟悉且安全的精神家园。这使他虽身处美国,但“古典的世界一直围绕在浪猴(苏小白)的身边”。

  精神归宿,地理的故乡与心灵的栖所。那么,苏小白的“故乡”究竟指向何方?他的情结呈现出双重向度:对地理故乡的追忆,诗歌中充满了对“老宅”、“农历”、“玉米”、“井台梅花”等具体风物的深情回望,这是一种基于真实生命体验的、血肉丰满的乡愁。对文化原乡的皈依,对于苏小白,真正的故乡“坐落我心里”,是一个由古典诗词、审美情趣构筑的“文字国”。这个“文字国”比地理上的故乡更恒久、更纯粹。因此,他的“归乡”往往不是物理的回归,而是在诗行中完成的精神栖居。无论身在河南、北京还是洛杉矶,他都在持续地营造那个“花的海洋、树的故乡、鸟的天堂”般的古典意境。

  苏小白的异乡人情结,最终指向的是一种在文化悬置状态下的诗意创造。他不是简单地哀叹“独在异乡为异客”,而是将这种悬置感转化为创造的张力。一方面,他通过古典的透镜凝视异乡,获得审美的新鲜与陌生化效果;另一方面,他又将异乡的经验纳入古典的诗学框架,使其笔下的古典世界不至于沦为僵死的标本,而焕发出与当下生命体验对接的活力。他成为了一个文化的“摆渡人”,在太平洋两岸、在古代与现代之间,用诗句搭建起一座仅供灵魂通行的桥梁。这种深刻的情结,源于个人际遇,却映照出全球化时代许多漂泊者共同的文化乡愁与精神处境。 在苏小白笔下,异乡不再仅仅是地理坐标,而成为一面映照文化身份、考验诗学创造力、并最终通向更广阔精神原乡的镜子。

2025.12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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