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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棵城里的树

2024-01-05 作者:廖静仁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著名作家廖静仁自传体散文一篇。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出版著作有《湖湘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有作品多次被转载、翻译和被选入初、高中教材等。


  做一棵树,是土生土长在乡下的山野间好呢,还是被移植进城里好?

  世间的万物,当然也包括每一棵树,什么时间存在于什么地方,也许这就是一种宿命吧。

  试想一想,在城市还并不是城市之前,谁又说不是由千万棵树站成的一片无垠森林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一直在思考着这一近乎幼稚可笑的问题,并一直想解开这个心结。

  那是在一个暮春的傍晚。你应了小区里一位做临时工的老者的邀请一起散步。老者年已七旬有五,身板却硬朗如壮年。若不是那两撇长长的被岁月染白了的眉毛和额头上那几道贮满了岁月沧桑的皱纹,你还真不好意思称他为老者呢。多年以来,你已习惯了在这座物质充盈的城市里生活,却真的很少见到能把腰板挺得这么直、这么硬的人了。“我的儿子和媳妇们,全到上海那边打工去了,孙儿们又进了村里专为外出务工家庭创办的留守学校。我闲着也是闲着,老伴就催我进城来,算是总能帮城里人做点杂事吧,反正又不指望能挣多少钱的。”老者说。

  小区的园子里,有一条人造的循环自来水渠沟。渠沟中的流水无波无澜、不惊不乍地淌着。你当初之所以决定搬出地处闹市的机关大院,而选择较为偏远的北区近郊,便既是想图一个清静,也是觉得这里是青一色的平房,上有天,下有地,而且房价又相对便宜。你曾经是大山的儿子,一直对树情有独钟,在房子装修前,还专门租了一台卡车,把自己乡下老家屋后一棵长势良好的银杏树也移了过来。每每看到这一棵断过根,锯过枝的年轻银杏树能重获新生立在新居的窗前,你的心里就充满了感动。

  当然,你被同样是来自乡下的老者刚才的话又一次感动了。

  老者到城里来,并不是为了挣多少钱,而只是来帮一帮城里人。现在,他一天的杂活忙完了,见你独自在小区的园子里若有所思地踱步,便主动走过来,热情地邀你到外面去走走。这是只有乡下老人才有的热情。

  “这园子太小,路也太窄,要说散心,放不开呢。”或许,老者凭借着几十载对风雨人生的阅历和经验,一眼便看出了你心里有什么难解的心结。你也就率性地跟着他这么随意走着,沿着小区前芙蓉路开阔的人行道,信步向北。

  “您老的心态真好!”你其实是心不在焉地说。

  老者却并没有吱声。嘴角上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你却有些不置可否,便抬头下意识地望了望天色。

  其时,落日的余晖已渐渐被森林般茂密的高楼所吞噬,天空照例是灰蒙蒙的,看不见月亮,看不到星星,电灯的白光从或远或近的楼房里泻出来,令人眩目,令人心慌。

  “就在这里坐坐吧。”老者说。在公路一旁的一处开阔地,老者“噗——噗”地吹去石凳上的尘埃,示意你一并坐下。

  这是一个刚修建不久,供行人小憩的去处。十多棵从乡下移植来的大树,也不知是为了装卸方便还是有其科技方面的原因,均被锯掉了树冠和树枝,如十多条伤残的乡下汉子痴痴呆呆,毫无表情地立在公路的一侧,陪伴树们的是八九条冰冷的人造石凳。

  这些天来,你或上班或下班都乘车在这城市主干线之一的芙蓉路上经过。常看到的,便是这里一堆,那里一伙的来城里打工的汉子,七手八脚地摆弄着这些同样是从乡下来的大树,把树们移植到这公路的两旁……亲眼目睹着这一切,你的心里是有过震动的,只是并没有往深里去想。而此时,你却与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树们离得这么近,仿佛自己也是置身其中的一成员,并有着切肤似的痛感。你摇着头叹息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又分明是说给老者听:“留在乡下的山野多好呵,自由自在,舒枝展叶,有鸟语蝉鸣伴着,有流云雾岚随着,何苦来这城里啊?”

  坐在旁边的老者显然是听到了你说的话,但没有接腔,只望着你浅浅地笑了一笑,才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袋细如丝缕的叶子烟,慢条斯理地卷着,然后再慢条斯理地点燃,又慢条斯理地抽着。见老者仍不吭声,你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番感叹可能刺伤了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建议回家里去。

  谁知老者一把将你按住,“急什么嘛,我们还聊聊。”见你又坐稳,老者才接着话茬说:“树呀,一不恋熟,二不欺生,不管在哪里,只要脚下有土,头顶上有阳光雨露,就能把根扎稳,就能舒枝展叶。贱命有贱福呢。”老者猛吸了一口嗽叭筒旱烟,微笑着说:“受一点皮肉伤是难免的,日子一长,不也就好了么?”

  你忽然觉得老者像一位哲人。兴许,人活着的过程,就是不断学习并且不断丰富的过程。老者比你年长许多,肯定比你更有见识。也或许,那根本就不是能用所谓“道理”可以概定的,而是他人生的经验。

  也是啊,谁又能说在今后的日子里,这乡下移植来的树们不能成为这城市的主人,这城市的长者呢。

  那个傍晚,你和老者在石凳上坐了很久,很久。

  遗憾的是,你至今也记不起老者后来还跟你聊了些什么。似乎聊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也不曾聊过。

  那一个夜晚,你无端地失眠了,双目紧紧地盯着那一幅自题的“做一棵城里的树”的淋漓墨迹,所经历过的许许多多的人生际遇和往事,如潮水般在你脑海中翻滚着,奔涌着……
 

  你的童年以及少年,是在资水北岸一个叫着井湾里的大山村落里度过的。

  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农舍,那里的田畴及牛群,在你的记忆中全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当然,最使你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勤劳善良,脸朝黄土背朝天讨生活的农人。即使你如今早已远离了故乡的那一片青色山脉和黑色土地,与故乡的农人也很少有外在形式上的往来,但你却愈来愈觉得那一句“农民是人类的衣食父母”的平实话语,是一个永恒的真理了。

  “我们可千万不要轻易地指责农民的无知和愚昧哦!”你曾不止一次地心里告诫过自己。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确定实是应该面对故乡的父老乡亲们道歉的。”你也多次在心里这么说过。因为,你就曾经出言不逊地指责过农民们的愚昧,参与过推翻他们心中的精神金字塔的鲁莽行动。你倏忽便记起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位女代课老师,是刚从师大罢课回乡闹革命的本村人氏,她的左臂上戴着一圈极是耀眼的红色袖章,人长得十分漂亮,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两抹秀眉油亮油亮的,加上身着一套军便服,腰扎一根军皮带,飒爽英姿得无可挑剔。她给学生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破除封建迷信,清扫精神垃圾》,课文是她自己的手稿。教室里一片肃穆,女老师慷慨激昂:“几千年以来,封建迷信就像一团妖雾,蒙蔽着我们的视线,左右着我们的行为;我们要清醒起来,把它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她最后还把手中的教鞭高高地举起,大声地朗诵着伟大领袖的诗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童稚的心灵,听了漂亮女老师充满豪情的演说,很是激动便无疑了。课后,女老师又率领同学们如风卷残云般去村口捣毁了桥亭梁柱上镂刻的龙凤,去林木葱郁的关山推翻了别致精巧的土地庙。同学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得意非凡,回到家中,便绘声绘色地把一天的战绩告诉家人。但令你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豪情还没抒发得过瘾,老祖母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造孽哦!真是造孽哦!”祖母正在堂屋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切猪草,忽然就抬起头來,“你们老师怎么能够这样呢?”老祖母一生中经历过无数人世的风风雨雨,满头发丝银白如雪。

  你幼小的心便一揪,于是就不敢再得意了,自那以后,也便常常地找借口回避参加女老师不断组织的“清扫精神垃圾”的活动了。

  不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谁又在林木葱郁的关山里筑起了一座崭新的土地庙。女老师当然是不能容忍的,她再一次号召同学们跟她去关山破除迷信时,只是这一次同女老师去的人数却寥寥无几,个个都推说自己肚子痛或说脑壳晕。但是土地庙终于又一次被推翻了,而且把砌筑土地庙的砖石一块不剩地全都抛入了滚滚东逝的资水。为了防止土地庙再一次在关山崛起,女老师还高撩袖口龙飞凤舞地书写了许多条禁令张贴在村头村尾的显眼处。然而,即使是关山里的土地庙成了一片废墟,也夜夜都还有人送去一盏盏明亮的油灯。

  世间的事物,在你年幼的意识中,真是一片浑浊,但有一点你却似乎是明白的,头顶三尺有神灵。农人信奉土地神,祈祷土地神能够保佑他们年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这大概就是父老乡亲们心灵深处的一种最朴实的寄托,他们夜夜给土地庙送去的油灯,其实就是属于他们精神世界里的一盏心灯罢。

  由于社会的,也由于家庭的种种原因,你只在家乡的村小读完小学四年级便走出了校门。为了糊口也为了今后成家立业能有一门看家本领,由祖母出面帮你拜了家乡的一名堂叔学作篾匠。那是一桩很累也很苦的手艺活。因为家乡山中多是杉树和松树,你必须跟随师傅到离家很远的老山界伐竹破篾坯,然后出钱请脚夫把篾坯挑回自己村中制作篾货。粮食干菜也是自己带过去的,在老山界借一角屋宇栖身,借一处空地破篾坯。春竹破成的篾坯容易虫蛀,夏秋两季又要赶往家乡编织晒垫、土箕,上老山界伐竹破篾坯的时间就只好安排在冬季了。你始终没能忘记那样的日子,大雪封山,冰凌遍地,加上你的那一位堂叔师傅又并非性情中人,常常铁青着脸孔,而且还时有冷言冷语盖过来:“你以为自己是来当少爷啊!学徒学徒,万事得做,呷不得三口夹生饭,来学么子鬼徒弟!”少年的你不得不超负荷地承受着人生的苦难哦。

  “在人生的险途中,我确实是有过退缩的。”你自言自语地说。这当然是时隔许多年后的这一不眠之夜,你仰躺在长沙北区一隅的席梦思床上说这番话的。你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做一棵城里的树”的魏碑条幅,而你的记忆却仍然留在那一片大雪封山的老山界上。那天,你扛着一根楠竹在结满冰凌的山路上小心行走,可走着走着,由于体力不佳,一晃身子便连人带楠竹滑下了一道高高的陡坡,幸亏一根藤蔓救了你一条小命,挂住了你褴褛的衣服,才使你免于葬身在冰天雪地的荒岭。蹒跚着爬回借居的住处,师傅见你一副狼狈相,出口就是一句:“真是一头死菜牛!做不得半点正经事!扛一根楠竹也滚翻了,你不干脆远点滚,滚回家里去啊!”长长的铜嘴烟枪险些就点到了你的脑门上。无辜的少年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仅有的一点点自尊也被赶跑了。你却并没有申辩,知道所有的解释全是多余,师傅的指责或许根本就没有错。你偷偷地擦干了身上的血迹,抹净了泪水,便收拾好简陋的行装离开了那个冷酷的世界,回到了祖母温暖的怀抱。

  老祖母并没有责怪你,也毫无怂恿孙子离开师傅的意思,而是极其平静地讲述了一个令你受益无穷的童话故事。老祖母用豁了牙的嘴娓娓地说道:“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前方,都生长着一棵神树,那棵神树绿叶婆娑,而每一片绿叶上,都坐着一位救苦救难并引领人走向顺心如意的观世音菩萨。”听着听着你灰死的心就搏动起来,于是好奇地追问老祖母:“我也能得到那神树上的一片叶子么?”祖母神秘地笑着,“当然能。但你必须心怀善良,而且有着坚忍的跋涉精神……”

  那无疑是读过私塾的老祖母点亮在你胸壑中的一盏心灯哦!

  你已经没有半点睡意,便干脆蹑手蹑脚地溜下床铺。当你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梦中的妻子菊儿时,心就不免一揪。是呵,一路走来,你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子菊儿。“都过去了!应该都过去了!”你在心里祈祷般地说。妻子依然是那么消瘦,脸上也已经日渐添了皱纹。你不禁俯下身去给菊儿掖了被子。然后又悄悄地来到书案旁,伸了伸懒腰,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支香烟点上,端端地坐在了书案前吞云吐雾起来。一任记忆的思绪随着袅袅烟缕弥散开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你的胸壑变得狭隘了,那一盏常明的心灯似也经受不起人世的风雨,已经渐渐地黯淡了。是缘于自以为衣丰了,食足了,功成了,名就了?是缘于迎面扑来的已是一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新的时代?是缘于自己跨步即可进入辉煌的人生,有了大彻大悟的智慧?……许多回,你总想在某个夜阑人静的时候非常理智地思考一番这个复杂的问题。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眼前总是走马灯似地呈现出一些或为争权夺利斗得面目丑陋,或对酒当歌吼得声嘶力竭,或搂腰吊颈软语呢喃的衣冠男女,耳边总是缭绕着一首又一首挑逗人走神的流行歌曲:“你应该会明白我的爱,虽然我从未向你表白……”“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

  道不尽红尘奢恋,说不完人间恩怨。

  一颗几经岁月的激流湍摩得如同鹅卵石的男儿心,原来已成了一团乱麻哦!

  你曾经是有过美丽设想的:我既然能在二十五岁时从一名纯粹的手艺人被招工转干进县城文化部门,在三十岁时雨伞挑祠堂独自闯入省府新闻出版界,那么,在将要到来的四十,五十岁就不能走向人生更加精彩的境地么?然而,许多年过去,除了衣食较以前精细,体态比以前肥硕外,作为人的内在的精神却已所剩无几,心中的灯盏也已日渐黯淡无光了。

  是因为自身的素质有待提高,才能真正进入这更加激烈的竞技场么?

  是当真需要换脑筋以另外一种姿态才能迎合这个翻天覆地的崭新人生么?

  或许,是我们生逢在一个原本就不能计划人生的时代?它的所有的不确定性,我们只能回答说:骰子是掌握在上帝的手中?

  欲回首寻找自己那位心智明亮的老祖母,可老祖母早已撒手人寰。那么,有谁能为我辈的心灯添几许油星呢?

  人到中年的你倍感迷惘。

  你复又猛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试图努力地连接起中断的记忆。更试图寻找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来。然而终是徒劳。你抬腕看了看夜光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你再回首看了一眼熟睡的菊儿,见妻子的嘴角正溢着浅浅的笑意,愧疚的心也就平静得多了。你的思绪倏忽又活跃起来,脑海中闪电般地划过了两个字:旧址。

 

  资水中游北岸,有一古镇,叫东坪镇,也有叫城关镇的,因为安化县人民政府就设在这个镇上。

  你脑中闪过的旧址便在这古镇以南的沿河街。

  但旧址并不是你的出生地。你的家乡在离古镇以下约二十五里的地方,亦傍近资水。家乡的山,不那么险峻,也无名寺古刹,而伟岸秀美却是一定的。家乡也没有出过什么显赫人物,全是些依靠耕种或驾船营生计的百姓。

  但你却幸运地走进了县城。

  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你居然也在文学热潮一浪高过一浪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学着搞起了业余创作,而且在并不是很漫长的日子里,你的那些诗作陆续地被采用了,而且还有人写出了赞扬你的文章,曰:《扶犁掌耙写诗文》。在小小的边远县城,你意外地成为小有名气的“诗人”了。适时,县文化馆前任文学专干因荣升领导,无人抓文学上一摊子事,便把你借了来补缺。

  工作量自然不会轻松,辅导业余作者,编辑内部刊物。那刊物属于文学双月刊,十六开,八十六个页码,能容纳十万多字,从组稿、编辑到校对,里里外外一双手,而且一旦来了灵感,又得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辛苦是一定的,但你的心里却很是乐意。

  为什么会乐意呢,你自然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支持着你,引诱着你。仿佛只要再向前紧走几步,就能走到老祖母说过的那一棵神树下,就能伸手摘过一片端端地坐着观世音菩萨的树叶……

  条件也是很差的,文化馆住房较紧,编外人员一时间没有宿舍和办公室安排是情理中事。你便借居在早年间县剧团住过而其时已无人光顾的一栋破屋的楼上。住宿和办公室就在一间木房里。几经装裱和检饰,也算是回事儿。夜晚是寂寞一些,但电灯还是明明亮亮的,在明明亮亮的灯光下,你十分乐意地干着笔耕的活计。

  旧址濒临澄碧清澈的资水,想是曾经有过如诗如画的一段岁月吧。任风吹,任雨打,吊脚廊柱始终撑一片温暖的晴空……只是岁月也如汤汤资水流逝着,其时,政府已将沿河街列入新街筹建区域,这群吊脚木楼,被拆除只是迟与早的事了。又正逢沿河街修改公路,而旧址地处低凹,两面的沙土往门前猛填,天晴是并不碍事的,一旦下起雨来,黄泥浊水把你和旧址团团围住,有苦便也无处投诉。一日三趟,去食堂端饭菜时,故只好学猴子跳圈。奇怪的是,一些业余作者们竟全然没有被拦住,仍然是三五成群地往你寄居的陋室里挤。你来时,丢几块砖头;他来时,垫几方岩石;渐渐地,黄泥浊水中,竟筑起了一条便道直通你住处的楼口。

  在那一处被遗忘的旧址陋室里,你被信任与期望包围着。

  “老师,您忙吗?我想请您看篇稿子。”

  “昨天送来的那篇稿子您看过了么?”

  ……

  全是发自内心的语言。你因得到作者们的信任而激动得难以入眠。那样的时候,你确实是没有怀任何功利的目的,只一个劲地为作者们看稿改稿,也坚持着自己业余写稿。于是,复又有作者来时,自然是添了新话题的:“老师,您的眼睛好红!”你却真想补充说:我的心里,却很甜呢!

  而偶有乡下作者来拜望为他们修改稿件,为他们的稿件提出意见的编辑时,怯怯然进到县文化馆院子内,挨个办公室探访:“请问,您姓廖么?”(因回信上署着有责任编辑的姓名),回答自然亦是彬彬有礼的:“对不起,我不姓廖。”沮丧之际,便只好红着脸作说明:“我的一篇习作,是经廖老师修改后发表的。”或“我是一名业余作者,有篇稿子想请廖老师看看。”其实,你当初的住所就在文化馆的斜对面,只相隔着一条新修的公路。也正是这一路之隔,或许就刚使你的身上仍散发着泥土的芳香,胸壑中的那一盏心灯,依旧闪耀着脆弱的光亮。从乡下专程赶来的文学爱好者,怕是见自己要拜访的老师的衣着及所住房子与他们亦无多少优越处罢,那紧绷着的心弦便松弛了,也就大模大样地信手把专为“编辑老师”所带的半袋花生,或一包茶叶之类的见面礼物往你那堆满稿子的桌上一放,颇有些不信地叫道:“嘿,您就是廖编辑呀?!”那沾着泥土气息的粗手,居然拍到了你的肩上。便丝毫也无顾忌地把花生或茶叶打开,一边品茶或一边剥花生,一边就东扯西拉谈起“文学”来。一谈,便没有时间的观念,忘记吃饭,那是常有的事,就连夜色悄悄地浓了,也不知去开电灯。有月光袅袅地盖过来,于是,编者与作者就罩在一片素洁的清辉里了。

  “那时,我们的心境都如这月的清辉。”沉浸在对往事回忆中的你竟然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来。你当然还清楚地记得,楼下的那条便道,渐渐地,竟成为坚实又宽广的一条大道了。

  是不是应该说声遗憾呢?那条便道并没有能够长久地存在于编者与作者们之间。不久后,你被正式招工转干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文学专干。消息传开,作者们纷纷都来到旧址的陋室为你祝贺。带来汽水、啤酒、罐头之类,编者与作者举“瓶”畅饮。而后便是你带着几分醉意地面对着陋室宣布:“明天,我就要与你告别,搬进文化馆内宽敞明亮的干部宿舍了!”那完全是一种颇为自豪的口气。

  也许是应该忏悔的,你正应了那句古语:有了新鞋,弃了旧鞋。难道真是这样,艰苦的环境能够磨砺人的意志,一旦条件得以改善,人心反而会被腐化?那么,你以往的奋斗和努力,不又成为了一种过错?你的心里充满着矛盾。

  但妻子菊儿还是闻讯把一儿一女也一并领着找来文化馆了。儿子不到三岁,女儿四岁出头,两个刚从乡下到县城里来的小屁孩,一律穿着粗布开裆裤,剃着和尚头,童稚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很是稀奇。

  “你们以为我是当皇帝了?都想着一步登天啦!”你的气不打一处来。菊儿一脸的歉疚,便赶紧带着孩子们到外面的江边上玩去了。

  资水汤汤,时光流逝。那些每晚必来报到的县城内的作者们,居然也渐渐地来得稀落了,那些一有空闲就乘了汽车或搭上机船来找你谈题材,请你看稿子的乡下作者也难以碰面了……不要问这是为了什么,不要问,你刚刚搬进新居,又是一名正式干部了,你所忙碌的,是打一套像样的家具,买几套与自己身份相符的衣服,也免不了常去串一串这位或那位领导的家门,还美其名曰:汇报或请示工作,实则呢……你所约稿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或请政界权威人士题一题词,或请县外知名作家写一写回忆录及游记等文字,而且照样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偶尔有原先的文朋诗友找上门来,刚寒暄几句,便又被“更高层次”的来访者打断……是的,你很忙。

  忙得疏远了故友,忙得淡忘了旧址。

  然而,有一件事你却没敢忘记。

  那便是回家去看看。很久没有回老家了,思乡之情是一定的,但是更主要的并不是省亲,而是要把自己已经招工转干的消息告诉乡亲们——这块没有名寺古刹的家乡的山水,毕竟出了一位吃国家粮领国家工资的人物!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诗人的桂冠,他的怀里还揣着一本县政协常委的红色证书!为了使家乡人高兴和诧异,你还特意穿了一套料子很佳的毛呢制服,专门找单位领导派了一台小车送你荣归故里。

  山会欢,水会笑的。你一路上这么想着。

  但是,遗憾得很,从小车里钻出来,家乡的亲人们却似乎认不出拉过纤,驽过船,做过篾匠,做过泥工的廖伢子了,全都用陌生的眼光瞅你,就连一手把你拉扯大的,总希望你能有所出息的老祖母也并不见高兴:“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呀?”你的心里有点发虚,不敢把自己跟妻子菊儿正在闹别扭的事跟祖母如实说出,便吱唔着应付:“她在家带小孩,脱不了身呢!”

  “怕是同衣锦还乡的你一起回来丢了你的脸吧?”祖母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口气硬梆梆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已把近十年如一日的追求作为“敲门砖”,好不容量进入了国家公职人员之门,并且还会敲开别的更辉煌的殿堂之门,这难道也错了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常势,也是常情啊!

  悻悻然,你回到了单位。心里的寂寞和空虚,是难以承受的。

  你失眠了……

  独自一人,你走出了县文化馆的院门,在月的清辉里徜徉,但你并没有感叹说:“只有月的清辉是万古如斯啊!”是不是鬼使神差呢?你复又来到了昔日的住所处,并且停住了脚步,是要寻找以往那条由作者们随意垒起的,曾经一度属于你也属于作者们的通向旧址陋室的便道么?

  然而那一切全都不复存在了。

  时代毕竟是向前推进的。昔日的吊脚木楼已经拆除了,从旧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栋崭新的高建筑楼房……其实又何止是这一栋呢?整条沿江大道的两侧,全是一色的大厦高楼,昔日的吊脚木楼业已成为传说,任其汤汤资水流去,流去,流入历史。

  你的神情也恍恍惚惚了。

  恍恍惚惚中,你终于有了倦意。你狠狠地想摁熄了烟蒂,像是有意要摁住一切不快的往事似的。但也就是这使劲的一摁,却不慎被燃烧的烟蒂烫伤了手指。“妈的!”你很是气愤地甩出了一句粗话。忙把指头伸到嘴边,用舌尖舔了舔烫伤处,心里便像堵气似地说:“哼!干脆今夜就懒得睡了!我倒是要彻底地理一理自己这些年进城后到底都有过哪些非份之想!有过怎样一些心情故事!”顿了一顿,你的心情便有了许些平静,“作为过来人,反省也许是一种美德吧!”你若有所思地说,续而又点上了一根香烟,把目光向深沉的夜色里投了过去……

 

  窗外是长沙北郊新居前那一棵年轻的银杏树。晚风轻拂,摇响着满树墨绿色的絮语。你有意把耳朵竖起来,却又终是无法听懂。

  “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你的思绪复又飘回了并不遥远的安化。

  你当然记得,自己是从资水江畔走过来的。那是一条美丽的江,澄碧清澈,粼粼远逝,白帆点点,渔歌唱晚,两岸林木常秀,民风淳朴。在那美丽资江的北岸,有一栋四缝三进的木屋,是生你养你的老家。然而命运多舛,是老天爷有意考验着他么?未满三岁,母亲夭折,十多岁父亲也踏上了黄泉路,你是在老祖母的瞳仁中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你怎么也忘不了童年的第一次祈祷。那年十一岁,从初小的校门走出,你最大的愿望是能放一头牛。然而放牛的愿望也是奢侈的。好幻想的你便想到了祈求神话中美丽嫦娥姐姐的援助。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你独自离家,爬到后山的一柱石峰上,手握着白日里备好的一根牛鞭,面对湛蓝夜空的一轮皓月双膝下跪,并且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嫦娥姐姐的恩赐,“能让我当上生产队里的一名放牛娃,也算是自食其力的一个开端吧。”你默默地说着。当真没过几日,少年你的愿望实现了!或许,你后来一直对月亮怀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好感,就是缘于童心中第一个愿望的实现也未可知呢。

  时间长大了你,你心中的愿望也在一天天长大。

  人心不足,心比天高。这是贬义词,是中性词,还是褒义词?从事过诸多种体力劳动的你,忽然有一日异想天开,开始了从事脑力劳动的尝试。那一年,你正在社办企业的基建队里当泥工。一日,你看到了县文化馆出版的内部刊物《山花烂漫》中,有一位熟人的名字。眼睛倏忽一亮,似乎便觉得那个熟悉名字下分行排列的文字,你的心中也曾有过。“你的名字怎么上书了?”那位熟人脱口便说:“那是我写的诗呢!”语气中很有着几分自豪是一定的,他还告诉你,那是通过邮递员寄去的,叫着自由投稿。

  “我也能投么?”你迫不及待地追问。

  “怎么不能,只要你写得好就可以采用的。”并且还主动把他所知道的,地区文联和省群艺馆及作协的几家文学刊物的地址也写给了做泥水匠的你。

  资水粼粼地流着,白帆如同日历,翻过了一页,又翻过了一页。不久,你的名字也在《山花烂漫》上与读者们见面了。“爱吃蜜糖先养蜂/想吃芝麻自己种/天生我才必有用/幸福生活在手//” 你把刚刚从邮递员手中接过的杂志翻开来,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颇为自豪地朗读起自己的作品来。小小的基建队顿时便引起了轰动。从此,人们在刮相看你的同时,也就注意到了在某一座露着月亮,露着星星的工棚里,总会有一盏灯光彻夜地明亮着。又过了不久,终于就有好心人主动当红娘,给你介绍对象了,“人家是公社碎茶厂的工人的哩,就是唐家观镇上张铁匠的女儿,弄不好你们还见过的。”并且一再告诫说:“你就别挑来选去了,找对象不像你写文章,光凭想象。居家过日,得实在才行。依我看啦,就你们家这个条件,能找一个生儿育女,勤俭治家的女子就不错了!何况她菊儿也还算得上是小镇唐家观的一朵花哩!”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确实也是,母亲早已去世,哥也成家分居,家中除了有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憨厚弟弟能挣工分,便是年老体衰操持家务的老祖母及经常绷紧着苦瓜脸的后妈了,生活清苦,家境潦倒,认命才是惟一的明智之举。

  就这样便成家了。那一年,你二十四岁,妻子菊儿二十八岁。

  有许多往事,你确实是不愿回首,如岳母常不冷不热地问:“你老是这么写呀写的,不费灯盏也耗油,能写得一个甚么名堂出么?”对了,还有后妈的打赌,她说:“你要是也能写出了个么子名堂来,我就喝尽资江河里一河水!”平心而论,你至今也并无顶撞两位老人的意思。那时的你,心性却是倔犟的,在与菊儿婚后不久的一个日子里,你应邀参加了地区文联举办的一次文学创作笔会,也就是在那次笔会上,主持人要求与会者表态发言时,你便掷地有声般说了:“我恋上文学创作,痴心不会改变,哪怕是单相思,我也要追求一辈子!”

  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出花来。

  况且你一直铭记着少年时祖母给你讲过的那一个神话故事——你那时其实知道那不过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是,正因为愿望的美好,你才始终怀揣着一颗诚心,执着地向前方走去。“我能够走近那一棵神树么?我能够摘到那神树上的一片绿叶么?或许,当我历尽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走累了、走疲倦了,憔悴而又衰老的身影悄然倒地的一瞬,我的手掌也就可以触到那一片绿叶的。”你始终这么鞭策着自己。

  有耕耘就总会有收获,命运捉弄人,但命运又奈何不了有追求的人。你的生命之树终于挂果了。他被破格招工转干后,荣誉也接蹱而来,先是被推选为县文联副主席,接着又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和省劳动模范称号,就连中央和省报也分别以醒目的标题:《资水河畔的高尔基》以及《带露山花灿漫开》作了专题报道。真可谓一时间名动三湘四水!你的书柜中,亦端端正正地摆放着若干本诗歌和散文集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人生苦短,或许这些都只能算身外之物吧。”你也曾故作谦虚地如此说过。然而,人在红尘,身外又岂能无物?

  “我一会儿看你/一会儿看云/我看你时很远/看云时很近。”顾城算是以一首小诗道出了你当时的心境。你是谁,你在何处?或许你是天上明月中的嫦娥,或许你是遥远前方神树上绿叶中的菩萨?于是,不仅仅只是恋着文学创作,你还深深地恋着自己的内心中叫着灵魂的另外一半。然而,这残缺着的内心中灵魂的另外一半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呢?

  想到这里,你不能不承认,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典型的追梦者。而且又不仅仅只是为了对文学梦的追求……
 

  已经是许多年过去了。但那一个电话,和那个电话以后所发生的事情,却犹在你的目前。

  “喂,作家吗?”拿起话筒,你即刻就听出是新任县长助理的声音,“同我们到长沙去一趟吧。”蒋助理本来在地委党校学习,只因兼任梅城经济开发区协调领导小组组长,专程赶回来筹划开发区奠基仪式暨新闻发布会。他这个助理是刚从乡镇企业局局长岗位上提拔起来的,县委把这么大的一摊子事交给他,也是对他工作能力的一种考验。想把事情办得有声有色是肯定的。这蒋助理还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他硬是要拉你一起去省、地请有关领导为开发区题词,以及,请新闻界的朋友临会。“你廖作家毕竟是一个文化名人,名人与领导打交道是有优势的。”蒋助理一个劲地给你灌蜜糖水。说实在话,你一开始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说:“算了吧,组织上委托我负责报社工作,自己却时常外出,不是会落个‘不务正业’的罪名么?”那时,你已经是县委机关报的总编辑了。没有想到蒋助理却并不同你讲大道理,而是单刀直入地说:“就算是帮我个人一回,这点儿面子也不愿给?”

  “好吧,去就去哩。”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其实他此时的心里是另有着盘算的。

  当晚,黎稼便挂通了给省政协刘主席的电话。刘主席是喜欢与文化人交朋友的,而且书法功底很厚实,还曾经为你的资水系列散文写过评论。那是在刘主席来安化视察工作时,也学会了拉关系的你专门呈送了自己的作品集请主席指正。“你就是扶犁掌耙写诗文的小廖呀?不错!不错!”刘主席一脸和蔼,并且还亲自递了一张名片给你。请他题词,估计是有着十足把握的。果然很爽快就答应了,倘若不是身体有点毛病,正等着动个小手术,主席还想来梅城开发区看看呢。另外还要请的省级领导就是安化老乡夏书记了。亲不亲,故乡人。作为省委常委原宣传部长,他在出任长沙市委书记前他还亲自参加过你的一个作品研讨会。家乡有如此重大的经济活动,他会给予支持那是一定的。

  对于自己的感觉,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那天他们一行人驱车到长沙,先是敲定了《湖南日报》两位记者。待与省领导住宅小区门口的警卫员一阵交涉:即看介绍信,又验证件,以及繁琐的登记后,来到夏书记家中,已经是入夜九时许。黎稼他们是在门口碰上夏书记的,他正好与秘书出去看一位病人。“是小廖呵!你们这是?”夏书记是很欣赏这位小老乡的,还多次邀请你去过他家作客。见面如同故友便是情理中事。听你说明来意,夏书记爽快地说:“这可是家乡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一件大好事嘛!这样吧,你们明天下午上班前过来拿吧!”听说他们还要到刘主席家中去取题词,便主动告诉你刘主席就住在前面拐弯处的那栋小平房。

  平房中灯光明亮。有一位中年妇女正在靠门口的耳房接电话,你猜想那或许是刘主席的夫人吧。推门而入,穿一小小过道,就来到客厅了。是很宽敞的一间客厅,摆设虽然简单,却透着古朴典雅的书卷气。客厅里坐着一男一女,估计同样是前来请主人题词或有别的什么要事的,先到者为君,他俩说刘主席正在书房忙着。当真只等了一会儿,刘主席便双手托着两副墨迹淋漓的书法走了出来,说:“写得不好,写得不好。”一看,正是为梅城经济开发区所题,他一定是从谈话中听出是来自安化的小廖一行到了。

  一阵闲扯,气氛是非常的融洽。

  那晚,正下着朦迷细雨,深秋的凉风拂过来,蒋助理和你的心中,却是暖融融的。

  在你的印象中,每回同县里的领导外出公干,总见他们是匆匆忙忙的。照领导们自己的说法是“为全县九十多万人谋着利益,常常打着的是疲劳战,”委实令人感动。你就半开玩笑地对蒋助理说:“还是不要当官好,虽然无车无鱼,却是乐得个轻闲呢。”蒋助理本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但突然听到你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虚虚实实的话来,还真是一时不好回答。

  “前面滩涂打烂船,后面滩涂船扬帆。可想当官的人还真是不少哩!”倒是司机小罗却说出了一句大实话。在省府办完事,第二天晚饭后又匆匆赶往益阳。便已经是入夜八时。

  这样的时候,任务其实只完成了一半,还要请地区“四大家”临会指导,请地委孙书记和行署阳专员为开发区题词呢。送请柬自然不难,而事先没打个招呼要索取两位州官的墨宝却让县长助理心中没底,于是就执意要先去当面请一回。你却是持乐观态度的,“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不就得了?”说话的口气大得不得了,像书记和专员是他亲兄弟似的,还当即就在招待所服务台拨通了地委和行署总机,并谎称说事先有约的。先是与孙书记家通话,书记是有些推托的,也难怪,他马上就要启程赴京参加“十四大”,忙着做一些准备那是一定的,但还是经不住你的纠缠,终于答应下来。阳专员倒是很爽快地同意了,话筒里奔放出他响亮的哈哈,说:“你作家出了面我即使是不会书法,也该从命嘛!” 你就打趣地更正说:“草民其实是奉旨办事呢,安化的经济搞上去了,功在县委、政府,也在您专员呢。”站在旁边的县太爷助理及司机小罗是感到了惊讶的,惊讶你为什么能与省、地领导们打交通如此轻松,如此豪放。

  “都是以公对公,又不是我个人有事要求他们!这不都是他们应该做的吗?”你虽然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科级县报总编辑,而骨子里却充盈着文人狂傲不羁的真性情。

  也就是那一次,你犯了一个文人最容易犯的错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那一次的经过原原本本写成了一篇纪实散文,并且还发表在自己任总编辑的《安化报》上。

  一时间,全县上下舆论哗然。

  是与非本来就是经不起搬弄的:你不是会“扶犁掌耙写诗文”吗?你不是“资水江畔的高尔基”吗?你不是“带露山花烂漫开”吗?

  不久,你因目无尊长,狂妄自大,并且滥用总编辑权力自我吹嘘而免去了职务……你第一次尝到了官场绝非率性而为可以玩得的苦果。

  想到这里,你遗憾而狡诘地笑了。你是笑“塞翁失马”么?“所幸那一次进省城,我曾在下榻的宾馆通过两个人的电话:一个是那位叫眉的姑娘;一个是《康乐园》杂志的刘总编辑。”你早已为自己只身进省城寻找到了途径。但你又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是在穷途末路后以投靠的方式逃之夭夭的。你思绪的意识流,一下便闪到了初入长沙应聘的那一段不安分的日子里。

 

  “一生一世在追求圆满,而一生一世又总是残缺;一生一世在奉献光明,而一生一世却常被黑夜包裹。”你这么说着,说的是月亮,又不全是月亮。你被月亮感动着,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你总是如痴如醉地期待着她的出现。因为对月亮的怀念,使你更加执着地渴望着朋友。“‘朋’字是两个月亮所组成,彼此光明磊落,相互关照。”赠送自己的作品集给友人时,你常常在扉页上这么写道。

  然而人生毕竟难得遇上这样的朋友。

  你于是对月亮的渴望也便更是真切了。

  “今夜没有月亮,至少此时不会有。”你的心中有几分忐忑,借助打火机的火光,认真地看着手腕上的日历手表,今天是古历六月二十三吧,“二十一二三,月起半夜间。”还是在幼小的时候,你就很用功地把乡人们咏月的俚语铭记于心了。那么,就让自己在渴望和期盼中耐心地等待着月亮的到来吧。

  你的内心是孤独的。于是便经常翻新着排遣孤独的花样。

  你把前些日买的一张用尼龙绳编织的吊床拉开来,一头系在树上,另一头也系在树上,确实是有着几分浪漫的。这种浪漫,皆来自黑夜里对光明的求索,来自内心中对月亮的不改初衷。你顿时就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幸福的,这是一个令你会心一笑的秘密,任何情况下,幸福都是一种秘密。而这种秘密是那些狂舞在霓虹灯下的红男绿女们不可能破译的,是那些潇洒在麻将、扑克牌堆里的先生太太们不可能破译的。他们虽然是那样如醉如痴,但是他们却并不幸福。“我说的是那一种秘密的幸福。”你有了几分得意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有了月亮,我会更好地热爱今生。”

  月亮果然出现了。林子里清风徐来,树叶在一片一片颤动着,也颤动着你迫切地渴望着月亮的一颗男儿心。那徐来的清风是月亮微微呵出的呼吸么,带着些许的暗香,令你神怡是一定的了。“她是披着淡绿色的霓裳来的,无声无息,就在我迫切的渴望中来了。她娇而不媚,明亮又不刺痛人的眼睛。她发现了我在隔着树林里茂密的绿叶偷偷地看她么?似乎就有了些许的羞怯,于是就悄悄地扯了一丝云彩过去,遮住了本来只露半边的玉脸。然而遮也没有用,那一丝云彩须臾就透明了。”在陶醉中喃喃地自语着,你的心灵也须臾就透明了。

  望着月亮,你总有一种失魂的感觉。

  “我珍惜这一种感觉,但愿今生今世也没有任何魔力能破坏这种感觉。不要问为什么,不要问。人心是一个小宇宙,这宇宙,同样神秘不可测。”

  你的心里,其实始终在想着那一位叫眉的姑娘。她那圆圆的脸庞就如同月亮的脸庞,她那明媚而清纯的目光就如同月亮放出的光辉。“然而,眉却不在我的身旁,”你的心中便满是惆怅了——“我那么迫切地渴望着月亮的出现,实则是在迫切地渴望着眉的出现吧!”你偶尔也有些将信将疑。

  “眉,你在哪里?”

  “倘若你能感应到我迫切的渴望,能听到我深情的呼唤,能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么?长沙的夏夜好炎热,而长沙一隅的这一片林子里多么凉爽。有明月的光辉照着,我们光明磊落,于是,我会光明磊落地看着你爬上那一张盛满月辉的吊床,看着你有节奏地荡着秋千……我会终其一生地陪在你的身旁。”那时,突然被免去职务你,连组织上也没报告一声,就已经赌气般逃离了抬举你如日中天的老家安化,抛妻别子来到了省府的一家名为《康乐园》的杂志社应聘做执行主编。“我是来追求灵魂的另一半么?”其实你自己也一时说不清楚。

  然而,那一位叫眉的姑娘没有来,或者根本就不会来。此时此刻,在荡着秋千的是那半轮明月,是你忐忑的男儿心。

  总有那么一些夜晚,天上有无星月并不重要,令你极为在意的,是眉的那一间小小的陋室里是否亮着灯光。或许并不是有着别样的企图,亦无任何可能说个透彻的含义,一切是在一种朦胧的状态中。惟一明确的,是只想着要去她的住处,在她的那一间小小陋室里坐一会儿。在并不算遥远的安化县城里,你其实还刚过上几年舒适而张扬的日子,便又莫名其妙地客居闹市,住着六人共处的上下铺集体宿舍,心的浮躁便也难免,于是就常喜欢默诵曹孟德“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诗句。或许人生还真是一次长旅,避风挡雨的住房不过是一节嘈杂喧嚣的车厢?但例外总是有的,那便是从你工作的杂志社所在的那一节叫百善台的车厢中走出来,朝着眉所独处的那一间小小陋室走去时,照样明亮的灯光,温馨地漫出眉那间小小陋室的窗口,其实也照样温馨着你流浪的灵魂。

  有着眉这样一位可信赖的朋友真好。

  可信赖的眉有着一间独处的小小陋室真好。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眉的这一间小小的房子才真正可称之为那样的“陋室”呢。一张床铺,一套桌椅,两节书柜,均是眉参加工作后新置的产物。还有两节书柜中与日俱增的各类书籍。于读书人,书无论如何是笔财富。十载寒窗,苦读不分昼夜,在初中至大学一直被同学及老师誉为才女的眉,毕业后又正好分配在编书的岗位上。眉却始终感觉不到被书所累,而且还乐此不疲地在编辑之余刻苦做着考研究生的全方位准备。赞赏是由衷的。但也许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你却对眉说,“调整一下生活方式吧,一个女儿家,要这般求功名做什么?”其实你最担心的是眉一旦真考上了研究生,就会弃现在的单位而远行。那个时候,这间小小的陋室里的温馨便会注销你的分享权。虽然你希望眉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但却真不愿意眉从自己的注视中消逝。这当然只是你偶尔的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是的,确实只是偶尔。这或许就叫着暗恋并一厢情愿吧。“管它呢,”你在心里说:“随缘而聚,缘尽人散,本是奈何不得的。就算是自己人生的另一种体验或者念想吧!”这么说着时,你一颗多情的心却是紧紧揪着的。

  日子既然一天天地过来,也会一天天过去。你与眉相识在资水江畔那座拥有着吊脚木楼的古镇。那个时候,即将进入高考的眉,极是亲热地称呼通过自学成为作家的你为老师,“您就是我学习的榜样!”眉对你总是高山仰止般毕恭毕敬的,至今如此。为人师表其实很累人,于是你们之间的话题也便常常地很是严肃。“你应该走出那种长河落日,血色黄昏的审美情趣怪圈。这对你这么一个年龄层次的女孩并不公平。”是在前不久的一个日子里,地点就是这间小小的陋室,彼此一同探讨人生时,你就曾经善意地提醒过眉。但你却没有告诉眉你自己亦常常沉湎于此种情趣中。你还说,“秋天其实是大出殡的季节,收割后的田野里,稻草人肃穆地列着方队,而树木抖落的片片黄叶,不正是片片翻飞的纸钱么?”但你又并没有说破秋天的成熟就是一种死亡。这用不着说的,眉当然同样明白,这种死亡实际上并不可怕,因为秋天过后虽是冬天,而冬天来了,春天亦不会遥远……

  让我们为春天祝福吧!

  你一定是被将会到来的春天所感动了。那夜,在眉那间小小陋室里,沐浴着温馨的灯光,你的心非常明朗而柔和,你的灵魂,也没有再去流浪。

  “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不信自己这棵被移植进城的树,找不到一方适合的沃土!”你在心里自信地说。
 

  然而此时,你却叹息着苦笑了。叹自己当初的自信不过是一种盲目,“从秋天到春天,是要经过寒冷冬季的涅磐的。”你苦笑着自己的少不更事。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诗人雪莱真是平实得到家了,在凛冽的寒风中,你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用很是随意的语调就把无数人心中的向往说了出来。你再一次深陷进对往昔那一段自我煎熬的情感回忆中。

  春天毕竟是温馨的代名词。

  然而世间的万事万物,由于或起因或背景的不同,却也有着例外的时候,譬如那时,你就对春天的到来有一种胆怯的情绪。用了“近春情更怯”来形容似是确切不过的了。

  在那一个叫百善台的小巷子里,最具特色的便是街道两旁的泡桐树,许是也来自乡下吧,并且很有些年岁了,树干呈铁色,一棵一棵,水桶般粗,房檐般高,完全是一副阅尽人间沧桑的样子。春天仿佛是在一夜间到来的,一夜间春意就全写在那些原本是光秃秃的泡桐树的枝条上了——一朵一朵,纯白里透着些许的淡紫,倏忽间就灿烂了人们的目光。

  丝毫也没有迟疑的,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电话那端的眉。你的心中仿佛装着一个与生俱来的许诺——或喜悦或忧伤,都总是会很及时地把心迹袒露给眉,然后就很动情地唱起了一首流行歌曲:“我把我的心给了你/我就是你最重的行囊/从此无论多少的风风雨雨/你都要把我好好珍藏/你把你的梦交给了我/你就是我牵挂的远方。”当然是很希望这歌声能生出翅膀来,飞越过一片又一片鳞鳞青瓦的屋脊,萦系在眉的耳旁。

  眉在你的心中圣洁若神明,纯真如宗教。

  也不知是在你的梦中,还是在你的幻觉里,有一幅画面总是时常出现:

  秋天的田野,稻禾一根根站着,站成一片风景。天蓝得像宝石,而田野金黄的稻浪被阳光和风涂抹得如一首颂歌,辽阔高远。回声犹如来自天国,田野的尽头有一个小红点,愈近愈清晰,那是眉……她一脸的肃然,双眸凝重而深沉,惟有系于发际的那块红头巾飘扬着,如同旗帜……

  你常常被这样的画面感动得目瞪口呆,热泪盈眶。

  然而现在却是春天,是春天的百善台的小巷里。眉会不会喜欢这小巷里泡桐花绽放的春意呢?会不会在这样的时候面向百善台,临风而立,倾听着一位男子汉嘶哑的歌唱呢?

  “人的处境总是很尴尬”,眉曾经说,“尴尬在于我们的理想太高远,而现实又是那么地平庸。”说这话时,她那皓月般的脸庞罩上了一丝阴冷的云翼,你就只好沉默,有许多时候,沉默是最佳的表达方式。

  窗外的泡桐花冷冷地开着,有风掠过来,翻起的花香中散出的是一种淡淡的苦涩,但你分明嗅出那苦涩里饱含着生命的渴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渴望呢?那是与青春相近的,也是与恋情相近的,有了这种渴望,你于是才真正地领悟到了“人的处境总是很尴尬”这一句发自眉肺腑的警语。

  窗外极目处的墙角,爬墙虎正疯涨着绿意。

  眉是一幅画,是一首诗,只容你远远地欣赏,容不得你走近的——不要问为什么,缘由总是有的。世间的万事万物,由于或起因或背景的不同,也就有了无可奈何的结局。你脑海中的另一种意识,也总算在这一个春天里苏醒了。
 

  也许,这人世间万事万物的聚散分合,还真的只能从不断反思和不断发现中去理解。

  不承认这一点是不行的。与眉的距离愈来愈远时,你又有着新的发现了。有那么一位女子,相貌并不是美得“沉鱼落雁”的那一种,然而,她又确实拥有自己的特点:端庄、内秀,并且克勤克俭,任劳任怨。但是每天相处在她身边的男士,却又一直视她如路人,不但没发现她的惹人欣赏处,而且还认为她软弱得像一个糯米青团。你的心便一震:“这不就与自己同床共枕,为自己生儿育女的菊儿么?”莫非男人当真是在不断移情别恋中才成熟的么?或许,是在不断的丢失和拾到的过程中才成为“过来人”的?

  “那也许就是神的力量吧?为着成全我与那一汪水域以及连着那一汪水域的一块草地之间的什么,硬是于那日清晨就把我引领到了被汤汤湘水团团围着的那一座岛上。这原本是一座名岛,它的成名,其实还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伟人曾在此留下过足迹。据史料载,古代大诗人杜甫也曾经去过,大文豪陶渊明也曾经去过。”这是你写在若干年前自己随身携着的笔记本中的一段无厘头的句子。

  而他们所去的是桔子洲头。

  神没有要你去凑这个热闹,却是把你引上了相反的一条通往洲尾的稀有人迹的小路。所有人都在面向东方行走,你却独自向北了。路愈来愈窄时,天地却愈来愈开阔,远远地,你一眼就望见那一汪蓝莹莹的水域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连日的暴雨,湘水早已漫江浑浊,而此处亦分明是湘江的一隅呀,只不过拐了一个弯儿,与世无争地退避到了这个地方。于是才有了这翡翠碧玉般的颜色?正疑惑间,双脚却己被杂草缠住了。青嫩青嫩的,蓬蓬勃勃的,这充满着生命活力的野草哦!你已经完全置身在绿草地的包围中了。是那一汪蓝莹莹的水域滋润了这一块绿草地呢,还是这一块青嫩蓬勃的草地濡染了那一汪蓝莹莹的水域?在你看来,那一汪水域以及连着那一汪水域的这一块草地,定是等待了你千年万年,而你也一直在寻找着它呢。拜访过三山五岳,结识过天涯海角,然而拜访归拜访,结识归结识,你那一颗男儿心照样无处可依地流浪着。

  有晨风拂过来,你忽然就发现草地中的两头膘肥体壮的水牛了。莫非就是在如此的意境中成就了那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人么?然而诗人早已作古,与水牛傍近的是一位显得有些腼腆的牧牛村姑,她怎么就与你几乎完全淡忘了的菊儿如此酷似呢?这样的时候,她正好抬起手来,很悠闲地拍了拍自己那如同满月的脸庞——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动作哦!就想,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不就是在某个时侯对某个人重新认识的那一瞬间而脱口吟出来的诗句么?

  记得有位哲人的警语:“圣者和流氓都可以怀疑爱情,但前者可能从此节欲自重,慎于风月;后者可能从此纵欲无忌……我虽不能自命为圣人,却也不会沦为流氓。”仿佛只是在瞬间,你便出奇地清醒了!于是也就有了将自己不安的灵魂融入自然中重新疗救的渴望。

  泥土的芳香酽酽地盖过来,“或许我亦是这块绿草地中的一株野草,一撮泥土吧。”你喃喃地自语着。

  在草地上啃食嫩叶的牯牛此时已腆着肚子潜入了蓝莹莹的水域中,仿佛恋人,正用深情的目光牵引着思绪万千的你呢。人本是从水域中爬上岸来的,抖落鳞片,着上楚楚衣冠,建楼房而居,种粟谷而食,但依旧是脱离不了水的。那么,融入这一汪蓝莹莹的水域中,不正是一种回归么?

 

  你的神精又恍惚起来。仿佛见到了已升天国的岳父。老人家一脸慈祥地对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有那么一个女儿家。

  那时,她还是一个刚学步不久的黄毛小丫头,她家里也正好喂了一只有着一身黄茸茸羽毛的小鸡。左邻右舍的大人,以及她的父亲和母亲,也都常常地笑她和它是两姐妹呢。她自己自然也这么认为。因为她和它确实是很好的一对。兴许小小年纪的她当时还萌动过这么一种意念也未可知,那就是:心与心的交往是不应该受躯壳局限的。

  她总是那么自信。但是她爱它,却不占有它。莫非她那时就意识到:只要是生命,就应该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她总是那么宁静又和平地待它。它爱和她在一起玩时她就高高兴兴地同它在一起:叉开五指为它梳理羽毛,用小手绢把它爪子上的尘垢擦拭干净……总是那么自然又自然地释放出自己的爱的能量。她那幼小的心灵总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在付出时,同时也在获得。”

  她喂它有个习惯。她并不把谷粒遍撒在地上,她担心它连泥带土啄食了会影响它小小的脆弱的肠胃,而总是和掌托着,让它堂堂正正啄食得极自在又极干净。常常地,她和它两个脑壳凑到一起时,她兴许也曾想到过“平等”这个后来才学的词呢?她自然是不能不激动的。但是,更使她激动得爱心颤颤的,还是她掌上的皮肉偶尔被它当食啄着而不肯放松的时候,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让她想到在母亲怀里撒娇时,母亲在她那粉团团的脸上,抑或身体的其它部位柔情地一揪的感觉来的。那其实是一种传递爱的方式啊!

  只是有一回,她却也感觉到了一种爱的毁灭的悲哀。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从母亲床头的杉木匾缸里捧出了一掌黄灿灿的谷粒,复又那么宁静又平和地蹲在门坎旁。可是,许久许久了,却不见她站起身来,吃午饭了,有她最喜爱吃的葱花蛋,那一缕缕菜香仿佛慈母抛出的一缕缕柔情,在拉她,在扯她,而她却木头人一般,痴痴呆呆地蹲在原处。母亲自然很了解她的心意,就那么一直陪在她身旁。天快黑了,母亲实在瞒不住了,才胆怯地告诉她:“小鸡中瘟疫死了!”事物的自生自灭,原本是自然的,但是这个“死”字对于她却太陌生太陌生了。她的脸和嘴唇在迅速地变白变紫变乌,浑身颤颤瑟瑟地抖动起来,那一双清澈明洁的眸子,也在瞬间变得迷茫浑浊……然而,她毕竟没有绝望,当她把目光投向母亲苍老的面容时,便是猛然一怔,她似乎读懂什么新的内涵了。

  她反而平静下来了,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或许她爱它,什么也不为。爱,是一种行为,是自己感情的满足;是一种证明,证明她的一颗心在跳动,证明她的血液在畅响……只要她自己在爱就行了;爱,是一个人生命隐私的感觉,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跟外在条件毫不相干。也许她还想得更深远:只要自己在爱,也就不会使自己变成心中无所爱的一个空心人——尤其是一个空心女人!

  那么,哪怕是有一天她所倾注过无可计量的爱人突然离她远去(而决不是无可奈何的死别),她也不会再惨白着一张脸,乌紫着两片嘴唇的。她会极平静地安慰自己:“别责怪人家罢,什么都有个缘分的。”就是有人伤害了她,她也不会记恨人家,她认为:自己受了伤害不过是一种偏见,因为别人在伤害你时,同时也伤害了他自己……

  “她已不再是个黄毛丫头了,是么?”你被全身心地融进了故事,不无好奇而又惊诧地问着岳父。但岳父却只是浅浅地然而也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复又接着往下说开去:

  是的,日子在一天一天堆积,她的爱心也是在一天一大地博大。那些从她眼皮底下翩翩舞过的蝴蝶或蜻蜓,那些在她足下临摹道路的蚯蚓及细如尘粒的蚂蚁,她都觉得将是自己永生永世也难以释怀的旅伴。更何况到了后来和他一起拜过堂的,共过患难日子的男人呢!

  “您说的就是菊儿么”? 你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勇敢地抬起了头来,想从老岳父深沉的目光里寻找着答案。

  然而,哪里还有岳父的身影哦!
 

  你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就伏在长沙北郊一隅的连排别墅里的书案一角,呼呼地睡得很香,很甜,很踏实。

  你仿佛又进入了自己做过许多次的梦中,又听到了那一声声天籁般的呼唤声……于是,一篇名曰《回归的呼唤》的散文腹稿,便在你的甜梦中形成了:

  晚霞在西边的天际无声无息地燃烧,营造出一种忧伤而又美丽的意境。牧童的歌谣已随归巢的飞鸟远匿,农妇的蓝头巾也在山湾的木屋中飘逝,淡青的炊烟斜挂于檐口,半睡半醒的卷毛狗趴在堂前……

  向晚的乡村岑寂无比。

  来吧,来吧,我将以别致的方式迎接你!

  把脚插进早春松软的泥土中,我便成了一颗种子,萌芽、抽叶、舒枝,且盛开着流芳溢彩的花朵,即使你认不出我,这并不要紧;从我的树下走过没有驻足停留,这并不要紧,我在这向晚所做的一切,决不会是为着要显示自己。我本来就没有期望枝头挂满果实,但求你能找到一种回家的感觉就心满意足了。

  叶飘落,花凋零,我甘愿在日子的轮回中成泥成土,就让我在泥土的覆盖下默默地等待你吧。

  月亮从鸟窝里爬出来,林子里洒满了银币。

  彼此防犯、相互残食的白天已成为一种可怕的回忆,野兽在山林中打盹时的安祥平和,或许才是动物界真实的本色吧。但你此时所处的城市,虽然正在极力营造出一种灯红酒绿的氛围,而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却总也免不了会各怀心计。

  因此,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又要呼唤你了:“来吧,来吧,纯美的自然界在等待着你的到来!”

  但是你依旧迈不开沉重的双脚。

  你不是舞者,脚步永远不会轻盈。但你思想的鸽群能飞越关山,我因此也就有着理由企盼与你作最朴实的精神交流。城市的月光早被林立的楼房切割得体无完肤,唯有乡村的月辉浩浩荡荡,遍地流淌。

  “来吧,来吧!”我呼唤着你,在理想中的故乡,在精神里的家园。

  你为什么就没有回声呢?月辉顿时暗淡下来,风起于林中的树梢,乡村的水池里波光粼粼。“池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我注定将在等待中白发飘扬……

  是谁家的大婶“啪”地擦亮了火柴?雄鸡的啼唱声中,一并被点亮的还有东边天际的晨曦。老牛还在栏中反刍,是在咀嚼着比春雨中青嫩的野草还甜的新梦么?我却无梦,我在为等待着你的到来而醒着。

  在等待你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灵魂无比安静。等待你,如伏岫的白云等待山风,风不起时,白云静卧依旧,直至化为清露,融入山野的林中。

  山野的小路是牧童手中的牛绳,而我就是那一位牧童,所有的道路都为你延伸。所有的延伸都凝聚着我的等待,我的呼唤:

  “来吧,你来吧……”

  路两旁的草棵间结着蛛网,一层复一层,重叠成宝塔的形状。清露缀满每一根银色的蛛丝,玫瑰色的晨光中,那一座座透明的小宝塔不也在企盼着你的到来么?

  你一定在凝眉责怪我太天真了。

  天真其实好难得。从深刻到单纯,从混沌到透明,这个过程好漫长。但你一旦拥有了天真,也就拥有了纯美的一个童话世界。那时候,你便会如一只轻盈的彩蝶,向着等待你已久的精神的故园飞过来,山野中那一棵棵枝繁叶茂的绿树,不就是老祖母说过的神树么?只要我们同心,只要我们协力,不照样可以像愚公一样,把那一棵棵神树移栽到城里去么?终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儿孙满堂的城市,不是也会融入进和谐的自然了么?

  你就这么回来了,准确地说,是你的灵魂真正地回到了自己的体魄中。

  不久,好事也接着而来:在省政协刘主席的关心下,你被一纸调令调入了省府机关,而且还分得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灵魂不再流浪的你,也就终于安安心心地把妻子菊儿和一儿一女接来了长沙,结束了长达数年的漂泊生活。

  你们真能够从此共同营造一个梦中的精神家园么?
 

十一

  你的回忆与反思仍然在梦中延续着……

  那是一只漂亮的公鸡。红红的鸡冠如燃烧的火炬,油亮羽毛似彩色的霓裳,两条修长的腿就像两根镀铜的小柱子。它或前行或后退、稳稳扎扎,好一副气宇轩昂,阳光十足的模样。

  你仍记得老家修建新居架房梁时,乡人手擎公鸡赞梁的口诀:“赞梁赞梁,贺喜老板建华堂。此梁来自昆仑山,此鸡乃是玉帝养。”乡下人对公鸡的赞誉是颇有传统的,即使在赞梁时也不会放过对公鸡的赞美。是的,这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公鸡,是你如一个回头的浪子回乡下老家接妻子菊儿和子女来省城长沙时,岳母娘硬让带过来的。老人有老人的信条和理由,她说:“城里的家也是家,虽不方便养猪养狗,就送你们一只公鸡养着吧。公鸡属阳性,早中晚又会打鸣,这才显得人气旺哩。”

  于是,妻子菊儿便毫不犹豫地将公鸡也一路带进城来,用一根绳子柃着,圈养在家里阳台上。你分到的房子在七楼,是最顶层。这可乐坏儿子和女儿了,他俩无论上学前,还是放学后,都总是争抢着给公鸡喂食、喂水,逗公鸡取乐。但是每每好心却没有好报,公鸡对他俩总是不理不睬,一副盛气凌人的高傲模样,甚至把食盆也蹬到一边去。你在一旁欣赏地看着,心想:“这家伙怎么和我年轻时一副德性呢?”如此三五日下来,儿子和女儿就嚷着要杀掉它,说正好在期末考试时补脑子呢。妻子倒是急了,“去!去去去!”她推开孩子,“你俩真是什么事也不懂,只知道嘴馋。”

  你确实对那只公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长一段时间,你总是一有闲暇就去用心地观察它。

  你原以为,这家伙刚从田园的乡下来,面对着一栋比一栋高的钢筋水泥混凝土楼房,耳闻着日夜喧嚣的噪音,目睹着通宵闪烁的白炽灯光,会觉得陌生,觉得胆怯,觉得孤独甚至自卑,没想到它有的只是对这个全新世界充满好奇而且兴奋不已,总想挣脱脚上的绳子,跃跃欲试地想要飞到更高更远的楼房上去。你真怀疑它是不是想要看看这个城市到底有何魔力,也不解它为什么心甘情愿离开生它养它的故土,既快乐而又不安分地来这里栖居,还或许,它自己也觉得这个没有白天、没有夜晚的城市太具挑战性,于是想挣脱脚上的绳子彻底地融入这个全新的世界?

  这么想着,你独自笑了。那笑容,当然是很灿烂。

  这真是个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家伙。早中晚的三个时间段,它照例“扑扑”地扇动双翅,如入无人之境般一顿铿锵长鸣……家里的人气倒也真是旺了起来,常有邻居家的老人和孩子川流不息地来到家里。令人欣慰的是,他们不但没有嫌弃这只从乡下来的公鸡给环境带来的吵闹,反而一个个欣赏它的勇气,赞美它的胆魄。

  “好家伙,比我那蔫儿子强多了。”一位邻居家的老婆婆边夸奖公鸡,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儿子明明是凭本事考进城里来的,还总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就低人一等,在单位上看到领导就点头哈腰,在同事面前也唯唯诺诺,连这只鸡都不如”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你们笑什么笑嘛!”才上小学三年级的胖小子说。

  他是家住三楼的一位处长的儿子,没想到这胖小子语出惊人:“我爸爸就是从乡下来的,住在五楼的那个叔叔也是从乡下来的,他们不也是三十几岁就当处长了!”真是童言无忌,童言悦耳,令你这个同样是从乡下来的男人听得浑身舒坦,满腔振奋!

  就连对这只公鸡有了偏见的儿子和女儿,也拍手称快地欢呼雀跃:“乡下人又怎样?乡下人又怎样?我们都是乡下人哩!”

  顿时,阳台上一片沉寂。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概都在叩心自问:我们原本不都是些乡下人么?

  其实,以上争执或许与菊儿带来的公鸡有关,又或许毫无关系。只是老婆婆们借题发挥,把自己乡下的儿子硬扯到公鸡身上去,才引出了这许多的感慨来。但是,这只公鸡才不理会这些,照例“扑扑”地扇动双翅,照例如入无人之境般地一顿铿锵长鸣……哦,这是青春的舞蹈,是激情的呼喊,是公鸡生命本能的最佳发挥。

  说来也真是遗憾。又过了一些日子后,你和菊儿都认为公鸡该基本适应在阳台上生活了,就把拴在它腿上的绳子解开了。这家伙还真是一点也不安分,纵身一跃,便跳到了阳台的晾衣杆上,还伸着脖子满世界打量。你便好奇地悄悄退到房间,留心观察着它的动静。谁知它又潇洒地扇了扇翅膀,几声尽兴的长鸣,居然唤来了正在对面楼顶上盘旋的一群鸽子。它且极尽地主之谊,引领鸽子们共啄盘中餐呢!

  也许,禽类们是有着相通语言的,而你却并不知道鸽子们与自己家的那只公鸡“咕咕咕”都说了些什么,倏忽,它们全都跳到了阳台的护栏上,而且紧接着便是展开翅膀,扑扑扑飞向了对面高楼的屋脊……

  从此,那只公鸡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只留下了它曾经喊出过的铿锵之音,如一个古老而常新的寓言,在你的心中萦绕。久久,久久。
 

十二

  人生真是如梦啊!你终于从长梦中醒了过来。

  妻子早已经起床了。她并没有惊动你,当作家的人总是有些神经质的,菊儿见怪不怪丈夫的非寻常举动。只是看了看烟灰缸里的烟蒂,有几分心痛地在心里说:“又不是什么补东西,也不知节制点。”便轻手轻脚地从衣柜中取出一件薄薄的老棉袄披在了你的身上。

  谁说只有女儿是贴身的小棉袄呢?或许牵手到白头的妻子才更是贴身的老棉袄噢!

  你终于直起身来,反着手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脖子,又踢了踢有些麻木的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棉袄贴起来,放回了衣柜中,便进了浴室洗脸嗽口去了。待你走出浴室,来到餐厅时,菊儿已经把一海碗河鱼汤下的面条端上餐桌了。

  闺女廖琴出差在外,儿子廖瞻在北京一位朋友的公司里作部门经理,他们都在各忙着各的事情。儿媳送孙女丫丫去了幼儿园一时间还不会回来,家里出奇的安静,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温馨小家庭哦。

  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这么多年来,经历过仕途坎坷和情感折腾的你,早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妄念不可存,你只需全身心地去做好圣人所说的“修身,齐家”这四个字的功课。

  于是,利用杂志的平台拉广告,业余时间编丛书,偶尔还当一当文章枪手,只要是不违法乱纪而又能改善家庭条件和环境的事,你都会不遗余力地做着。乃至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把誓言要追随到底的文学创作也冷落了。

  “修身,齐家,谈何容易?还是做好一棵城里的树吧!”你在心里迸出了一声感叹。

  你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傍晚与自己一起散过步,聊过天的那一位豁达而智慧的老者。碗还在桌上打转,你便向传达室值班的门卫打听老者的下落去了,你多想要再跟他聊聊,向他讨教。然而,保安说:“他已经回老家了。”

  保安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里,夹杂着几许亲切的乡音,一看就知道是刚从乡下来城市里打工的。他约摸二十五六岁,一脸稚气和朴实,一对明亮的眸子充满了对城市的好奇。

  你怔了一怔,就想,我自己当初进城时不也是这个年纪么?心中就生了怜爱,真想对跟前的保安说一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来日方长,我的小兄弟,你这棵浅根细枝的树,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在这块逐渐熟悉起来的土地上,根深干粗、枝繁叶茂,我们交流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在心里由衷地祈祷着。

  时光飞逝,暮春已过,盛夏到来,但你觉得,城里今年的盛夏似乎多了几许凉爽,你照例天天看到,城市公路两侧或广场四周,那些从乡下山野间移植来的,被锯掉了树冠和枝桠的树木挺立着,且日益地浓绿起来……就连自家门前的那一棵年轻的银杏树,那几根被锯断过的旧枝,虽然伤痕未愈,却如一只只醒着的眼睛,正打量着不远处如森林般的大厦高楼;而枝柯中抽出的一片片新叶,不也如一个个小小的耳朵,正倾听着这不断长高长大的城市的脉动么?

  哦,树们或许是早就知道的:它们到城里来,是因为这城市少不了它们,是前世今生的一种缘定,还说不定是来城市里寻根也未可知呀!

  肯定不需多少时日,这些树一定能生长出新的树冠,能舒展着新的枝条,并且会有着飞鸟鸣蝉为之歌唱,有着流云雾岚为之舞蹈。

  你真想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全都告诉老者,然而,老者是不是还快乐地生活在乡下的老家呢?

  老家,这是两个被多少代人捂热了的,多么令人心动的字眼啊!

  但对习惯了城里的树们而言,或许无所谓老家在哪儿。而对我们这些几经拼搏,几经涅磐的这一代人,老家在乡下,不也将在这个城市么?

  做一棵城里的树,虽有过纠结,但更有着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