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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界中不识山

2022-07-21 作者:廖静仁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北京文学》等。出版《湖湘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

  此时,我已经置身于一座没有名字的大山的怀抱——于山外人而言,自进入到山世界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名字都成了省略号,也包括那一句“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名言,因为大山深处的路,原本就不是人能够走出来的,而是由野兽的蹄子刨出的一个个小坑,再由蛇的身子来抚平的。它们是山世界的主宰。于此想来,心境就澄明了,浑身也就舒坦了。随便用一句话来形容吧:我是大山草叶上的一星露珠,我是大山流动的丝丝缕缕空气中的一缕……

  而山本身,有无名字是并不重要的。名字作为一种精神的负累,只有人类才争着抢着去死扛。因为名与利是一对孪生。我是这连绵起伏的山世界的行者,我行走在山与山的簇拥中,知道了还有许多许多山都是没有名字的。我为没有名字的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慰和解脱。它们虽然没有名字,却照样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可以体会到雨露的滋润;它们虽然没有名字,却依旧有着自己的位置,有自己的广阔空间;它们虽然画地为牢,却决不会有被禁锢的感觉存在。它们的获得是顺理成章的:春花盛开,秋果成熟,杂草泛滥绿意,林木喧嚣葱郁……

  它们是被动的,然而,却能够从容地接纳着千年万年的朝朝暮暮;

  它们与世无争,却又能够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包括野兽虫鸟们的拥戴;

  它们从未标榜过自己,而自然却又始终没有遗忘它们,包括昼夜的来去;

  它们就这么屹立着,很是安详,纹丝不动。

  这无疑是一种大度,而这种大度正显示出它们的实力。它们似乎永远在等着什么,却从未有焦躁的表情。它们或许也感叹过:唉,知音千古难觅!但这又决不是那种肤浅和庸俗的感叹。你若以为它们是肤浅的庸俗的,却又正好证明你自己的肤浅和庸俗;你若认为它们是没有灵魂的,却又恰恰证明你自己没有灵魂。

  在没有名字的山中行走,我一点也不否定会有某种奇遇迎面而来。

  用一句非常粗俗的话来比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

  这个比喻虽然有些蹩足,但也就正是这个蹩足的比喻,才是真正到位的。

  大山虽然无语,却又正是这无语中包罗着万象。

  单个的人与大山相比较,任何张扬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回忆我所对山的感受,我完全可以这么说,自我第一次目睹到山,意识到山世界是威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山的世界充满了一种景仰,而且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会觉得无比充实。不要以为我的这种认识是消极的,不要以为我是厌世而对人类本身有任何恶意。事实上我是对人类本身充满着希望,而且满怀着爱意——因为爱得深沉,才作如此远行。我自己便是双脚行走的人,我非常爱护我自己。我常因为自己是人类中一成员而激动不已。也正因为如此,在大山中行走着,我所希望的便是能遇见自己的同类,并且我已预感到自己会遇到自己的同类。

  果然,感谢上苍的安排,同类没有负我。

  拐过一个小湾,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开阔地,我发现了一栋杉树皮小屋。小屋委实很小,小如村口山头的土地庙。门是虚掩着的,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有一老者端坐在小屋里吸着旱烟。老者如山,沉默无语,而且骨骼如峭崖,脸色如有日照,双目中似纳有山中万物,又层次分明。却没有半点拒绝来者的意思。他朝我点了点头,宽厚的胸心亦展示着一种无边的接纳。老者的头发和眉毛以及胡须,根根很白。老者衣衫褴褛,有山风挤进木皮小屋,掀起褴褛衣衫的布条如飘扬的旗帜,而老人的双目炯炯有神,并且满脸红光如朝霞。这是我的再发现。我为自己的再一次发现,先是激动不己,忽然又感到了万分悲凉,小小的杉木皮屋似乎与老者不太般配。老者应该如山,袒露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没有必要问老者的年龄,包括姓名和来历。天地之间有太多的神秘。不要因看不透或看透了现实再去追逐远古的梦和去破译千年的谜底。人本身就知之甚少,而且即使是学富五车,又能穷尽得了山世界这部大书么?绝不要因无知而感到无地自容。这座无名大山目睹了千年万年的变迁,却同样能保持着沉默,我又为何不能保持沉默呢?

  老者动了一动,身子微微前倾,那是一座山崖的形状。递把我一袋旱烟,顷刻,在烟雾的缭绕中,我便有了如梦如幻的感觉,梦幻中,我突然意识到人类本身的可笑处并不在于无知和幼稚,而在于贪欲太重及好斗性太强。那些为一己之利争夺得面容枯槁、心力憔悴的人,连仅有的一点点聪明才智都搭进去了。说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也好,寇也好,最终都只能得到黄土一抔。还是自然而然地迎接所要到来的每一天多好,还是从从容容地接纳所应接纳的一切多好!

  是你的总会得到;

  不是你的,费尽心机又有何益?

  真正的道理永远是非常简单的,或者是抽象的。不要混淆黑白,把本来澄明洁净的人间弄得乌烟瘴气,不要人为的扭曲,把有个性的自身弄得面目全非……

  山风起了,葱郁的森林在打着旗语召唤我。我还要远行,这是我的幼稚,更是自以为是。大山还会永远屹立下去,永远。在没有名字的山间,我同不知姓名的老者告别,没有言语,没有手势。正如我冒冒失失地来了,也冒冒失失地去了。

  远山苍茫。

  天地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