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组诗）

编家谱
 
被流水唤醒的语言
接纳时间里你我的缺陷和坦途
黑白照片，破损的契约
是一棵树的枯萎和腐烂
模糊的碑文，是时间盖在水中的印章
老人，不断从记忆里一点点挖出
银质的碎片
他们缓慢地讲述，在雪地上
串起一行行或平仄或深浅或大小的脚印
未知的部分，还在延续
我的筛选和编写慢于时间
一撇一捺，像哽咽的溪水
在高原上，延伸着父辈的血脉
一横一竖，像重生的草木
有时，历史并非基于真相
虚构并非基于想象
他们，像鲜活的小草，在长久地
与风雨，与昼夜，与土地的交织中
毫不妥协
而我要做的和正在做的
就是在流水里，辨别一滴水的
前世和今生
 
 
芨芨草
 
在老家，小时候我叫它冰草
它曾划破过我割猪草的手指
曾淋湿过我放牧时破损的裤管
曾藏匿过我喜爱的玩具……
如今，它从母亲坟头长了出来
有二三尺高，我一根根折下
学着母亲小时候教我的方法
编成蚂蚱笼或草蝶
我将它挂在书房
当我读书或写作时
它就像母亲深夜陪伴的身影
那时油灯如豆，背影伟岸
它是高原上最普通的草
因为普通，被忽略
它是老家最无用的草
因为无用，被践踏
它是麦地最难缠的草
因为难缠，被我们连根拔起
用火焚烧至化为灰烬
但每年春天，那些烧过的地方
总比其他地方，先绿起来
 
 
记事
 
落日，像一个我结巴的远方亲戚
涨红着脸，终于说出那句想说
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们哄笑。像怂恿一条鱼上岸
像调侃一个低头赶路的人
看天空掉下一坨鸟粪，草丛窜出一条蛇
但你，始终不曾计较，始终笑而不语
像一棵树，该发芽时发芽
开花时开花，结果时结果
直到有一天，你再也发不了芽
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被子女遗弃在村口，像一截墓碑
堵住众人的口舌
 
 
唤醒
 
一群麻雀落在电线上
像整齐的琴键，在寒风中演奏
欢快的乐曲。冬日的旷野
突然就灵动起来
隔窗而望，我一定不是唯一的观众
但它们，一定是最亮的光
在漫长而寒冷的高原上
撒下温暖的，明亮的，干净的种子
这个寒冬，身边有的人
终究没能挺过，没能跨过命运的坎
而我，还能听到它们圣洁的歌声
风铃般清脆，将我唤醒
我确信，自己是幸运的
所有能看到和听到的人，是幸运的
当我推开窗户，就有光涌进来
我又一次被拯救
 
 
把自己弹出去
 
像一滴水滴进河里，一只鸟
消失在雪中，消失在视线里
冬日的阳光，薄如纸张
承载不了太多的念想
我在纸上构筑的另一个世界
只是心灵的海市蜃楼
难以呈现抑或漏掉的部分
或许，才是生命的常态
在高原，用牛粪取暖，并堵住缺口
我们就有了小草的坚韧
春天是美好而奢侈的
一次承诺就是生命的一份契约
签下了，就得不惧风雪
像一只鸟，把自己弹出去
 
 
登石门峡
 
故乡的山峰太高，太陡，太尖
故乡的山坡刚刚好，缓坡，有青草和野花
有人爬上去，就有人石头般
从山上掉落下来
石头挣扎的声音很大，像惊雷
把不满和愤怒嫁祸于青草和野花
还有未曾滑落的露珠
很多时候，我就是一块块石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结局是必然的，不是粉身
就是碎骨。当然，也有毫发无损的
这是生命的偶然性和极少数
石头压着石头，石头也压着小草
小草挣扎着挤出石缝
开出渺小且绚灿的花儿
像你，像我，像卑微的众生
这些极易被忽略的生命，却依然能够
引得蜂来，惹得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