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的岭南烟火——惠州流人（卷十三）
2025-06-20 作者：黄海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黄海，蒙古族，海口中学学生。系海南省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诗网签约作家。
目录
1. 官帽挂在杨柳梢——贬向惠州
2. 热风专咬穷光蛋——翻山越岭
3. 燕子说黄州话——初到惠州
4. 箭靶画着儋州——明枪暗箭
5. 教蚂蚁认秤星——为民操劳
6. 炼丹炉打喷嚏——养生趣事
7. 断线念珠——朝云离世
8. 渊明酒泡惠州月——和陶诗记
9. 奏折留白处——白鹤新居
10. 和尚茶饼——方外交游
11. 蚂蚁书稿——著书立说
12. 拔秧凳子木头马——推广秧马
13.不辞长作岭南人——日啖荔枝
14. 椰子说下次贬往月亮——再贬海南
1. 官帽挂在杨柳梢——贬向惠州
苏子瞻把官帽
挂在汴梁的杨柳枝上
皇帝的手诏
比岭南的瘴气先到
他数了数包袱里的铜钱
正好够买
三斗惠州的老米
顺便打一壶酸酒
王朝云的眉头
比罗浮山的云还低
她说老爷这次
可没有黄州的好猪肉
苏子瞻拍拍肚子
那便吃竹笋
吃蕨菜 吃江鱼
吃出一肚子的山林气
小船摇过赣江十八滩
船夫说下面就是大庾岭
苏子瞻想起
陈季常的戒惧
转头对儿子说
这回可没人给咱们送酒
梅关的梅花正落
苏子瞻拾起一朵
放进《易经》稿本
守关的老卒问他讨诗
他写天竺寺的壁
写自己比白居易
多走了三千里
南雄州的驿丞满脸愁苦
说此去都是蛇虫路
苏子瞻大笑
正好给韩愈的
驱鳄文添新注脚
夜半却偷偷
把雄黄塞进袜筒
韶州太守送来一筐枇杷
苏子瞻回赠半部《东坡志林》
小吏们传阅时
总在“鬼怕恶人”那页发笑
连砚台里的墨
都笑出了波纹
清远峡的猴子
来偷他的毛笔
他反倒送它们两块墨
王朝云说
这够写三百张判词
苏子瞻数着水里的卵石
一颗是杭州 一颗是密州
一颗正漂向儋州
英州的米贵得像珍珠
他教店家
在粥里多掺茨菰
店家说这是喂鹅的
苏子瞻捋须点头
难怪苏过近日总爱学鹅叫
真阳峡的纤夫唱起俚歌
他跟着哼却走了调
船头撞碎夕阳时
王朝云忽然问
惠州可有能晒书的石头
苏子瞻摸出最后一枚青钱
在甲板上卜了个卦
卦象说岭南有荔枝
有瘴气 还有
比汴梁多三倍的月亮
2. 热风专咬穷光蛋——翻山越岭
大庾岭的石头
比开封府的惊堂木还硬
苏子瞻的靴底磨出两片薄云
挑夫说梅关的风会咬人
他敞开衣襟迎上去
让牙齿在肋骨上刻碑文
卖茶的老妪认出了贬官
铜壶里煮着前朝的月光
苏子瞻数出五文钱买黄昏
却找回一把陈年雪
正好腌他袖中的家书
驿墙上有章惇题的恶语
墨色比乌鸦的翅膀还新
苏子瞻蘸着露水改写
把“死”字描成横枝
末笔挂住一朵将开的梅
山雾漫过来时
他摸到岭南的脉搏
像惠州老农数荔枝
王朝云数佛珠
苏过校对《汉书》里的错字
三种节奏在青苔上打架
瘴气在林梢结网
他掏出黄州带来的艾草
熏出一群写诗的猴子
为首的捧着半块端砚
说要换他腰间鱼袋
过蓝关的韩愈
在诗里咳嗽
苏子瞻拍打《韩集》的脊背
掉出三粒槟榔
嚼着嚼着就嚼成了
当年凤翔签判的公文残片
南雄城的夜市卖鬼面
他买了张最狰狞的
说要挂在白鹤峰书斋
吓退那些催债的云
王朝云却用它盖酱缸
珠玑巷的孩童追着喊“谪仙”
他分完袖中蜜饯才发觉
那是长安小儿唱过的调子
只是岭南的尾音
拖着三斤荔枝壳的重量
山涧突然横在面前
苏子瞻蹲下来问水
可认识柳宗元的愚溪
水花溅湿他的胡须
说我们只收留跌碎的月亮
樵夫指点去惠州的路
说一处有苏颂留下的星图
他仰头找了一夜
只见桄榔叶间漏下的光
比元祐党籍碑的刻痕还细
晨露在芭蕉上写判决书
他添了个“妙”字作花押
王朝云卷起蕉叶当伞
伞骨撑开的阴影里
苏轼数自己还剩下多少晴天
3. 燕子说黄州话——初到惠州
合江楼的木头
还带着蜀地的脾气
苏子瞻一进门
就听见梁间
有黄州口音的燕语
惠州太守送来的官烛太短
他顺手捏成泥人
摆在窗台吓退偷诗的蟑螂
市集上的方言像煮不烂的牛筋
卖菱角的老汉用秤杆比划
苏子瞻想起在密州打猎
那支射进云层的箭
此刻正斜插在罗浮山脚
嘉祐寺的钟声
比汴京晚半个时辰
他跟着钟摆数自己的年岁
四十九步走到井边
五十步踩到蜗牛壳
五十一步时
王朝云说该染胡子了
荔枝树在城外列队
苏子瞻给每棵
都取了御史台的名字
最矮的那棵叫舒亶
结果时酸得他皱鼻子
吐核吐出一句未完成的绝句
归善县令送来生蚝
他蹲在江边研究壳上的纹路
像读自己流放的诏书
大笑说这个该进《物类相感志》
火烤时爆开的声响
比司马光的奏章生动十倍
瘴雾漫天的午后
他教苏过用桐叶折小船
放逐案头积压的忧愤
王朝云在船头写“南无”
船尾就被蚂蚁蛀出卍字纹
邻居送来酸到牙软的杨桃
他回赠以汴梁包瓜子的手法
包出三十六个空心纸团
每个展开都是《寒食帖》的局部
只是墨色被暑气蒸淡了
丰湖的鱼不怕人
苏子瞻用朝笏的残片喂它们
鱼群争食时溅起的水珠
在他衣襟上排成
《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残句
可惜没有一条肯跃起来
做他的知制诰
秋夜纳凉时发现
岭南的蟋蟀
比中原少两拍节奏
他拿筷子敲陶碗补上
王朝云说这调子像当年
王驸马家宴上
逃走的半支琵琶曲
寺僧邀他题壁
他蘸着瓦松汁
写满三面墙
住持说施主写太密了
苏子瞻指指墙角
那里留着
给章惇补跋的空白
苏过在院子里种汴菊
十粒种子只活一株
开花时小得
像御史台的印泥
苏子瞻每天对着它
整理衣冠
说这是朝堂上最后一株谏草
暴雨冲垮了菜圃
他拄着锄头看冬瓜漂向江心
记起在徐州治水的奏折
现在变成惠州的一锅乱炖
王朝云往里撒盐时
他尝到了黄河故道的泥沙味
4. 箭靶画着儋州——明枪暗箭
惠州通判的请帖
沾着羊角葱气味
苏子瞻在帖角
捻出三根箭杆纤维
王朝云用簪子挑灯花
爆出个"慎"字
府衙后园的箭靶
画着儋州地图
他挽弓时故意让箭镞生锈
脱靶的刹那听见
章惇在汴梁打喷嚏
巡按御史的船泊
在合江楼下
桅杆系着元祐党人碑的拓片
苏子瞻划小船卖荔枝
箬笠压眉唱鹧鸪天
御史的砚台漏墨
染黑半江晚霞
有人翻墙送来密信
说广州知州藏有《苏文忠公集》
他添柴煮茶烘信纸
火苗舔出"春梦婆"三字
便知是黄州旧友的玩笑
县学生员联名
告他谤讪朝政
罪证是"日啖荔枝三百颗"
说三百暗指三百里贬途
他当堂剖开荔枝核
露出比小皇帝还嫩的仁
广州来的押司袖中藏绳
总在他散步时量桄榔树围
苏子瞻对树讲《中庸》
那官吏记录的手
被树胶黏住簿册
端午赛舟时官船故意撞来
他站在船头泼雄黄酒
说这是韩退之的驱鳄法
浪花里浮起
当年被他驳倒的新党奏折
酷吏在丰湖畔筑观政台
每夜用铜锣惊飞宿鸟
苏子瞻教牧童吹叶笛
鸟群衔着树叶
在官轿上排成"姑妄听之"
秋审前夜狱吏来索诗
他写"为报先生春睡美"
那人转身时
怀笺化作白蚁
啃穿了惠州府的朱漆大门
又发现新栽的橘树
全部朝着汴梁方向歪脖子
他连夜移植竹子
让竹鞭在地下
抽打那些看不见的脚踝
冬至祭灶时邻居告密
说他用糖瓜粘住灶君嘴
州官开匣查验
只见饴糖里裹着半部《论语》
"慎而无礼则葸"那章
正闪着蜂蜡的光
朝廷来了查抄令
他主动呈上三件罪证：
黄州蓑衣上的雨
惠州菜圃里的蚯蚓
和朝云梳落的青丝
差官清点时
雨化成东坡墨
蚯蚓变作《易传》草稿
青丝缠住朱笔
在文书末尾
结了个解不开的同心结
5. 教蚂蚁认秤星——为民操劳
惠州城东的瓦匠
摔断了腿
苏子瞻连夜翻医书
把《千金方》裁成接骨膏药
顺手在空白处补全
当年没写完的《秧马歌》
春汛冲垮了西村木桥
他拆下书案当桥板
墨槽里的残汁流进江里
引来一群识字的小鱼
争啄《颍州祈雨文》的偏旁
瘴疠发作的季节
他按巢元方方子煮药
药香飘到州学
蒙童们跟着摇头晃脑
把《伤寒论》背成七言绝句
看见农妇顶着烈日插秧
他脱下朝靴量田埂
回来在灯下画农具图
羊毫笔秃了三次
宣纸上的曲线
比惠州丘陵更懂腰酸
丰湖书院缺教材
他抄《汉书》总在卫青传那页
手指突然发烫
墨迹晕染成塞外地图
匈奴的"匈"字
总被他写成"胸中块垒"的"胸"
邻居孩子出痘
他拿翰林学士的牙牌
刮门框上的陈年艾灰
药引子是三滴
元祐年间收藏的汴河水
发现樵夫不识秤星
他用判案的朱笔
在柴担上画北斗七星
说这是天上免费的戥子
后来整座罗浮山的柴薪
都按星斗计价
教苏过酿桂酒
酒曲却长出绿毛
他笑着说是司马光的胡须
发酵过头了
封坛时偷偷埋进
半卷未呈的《乞校正陆贽奏议札子》
见疍民子女不识字
他把《楚辞》改成渔歌
"兮"字全换成"啰"
龙舟节那天
整条东江都在唱
"沧浪之水浊啰"
为瞎眼阿婆修茅屋
榫头老是松动
他塞进去几页
当年弹劾他的奏章副本
从此风雨再大
梁上只落安静的灰
制墨师傅缺胶
他贡献出珍藏的犀带
熬化时满城飘着
当年早朝路上
御史台槐花的香气
深夜改完《易传》
听见墙外饥儿啼哭
他摸黑蒸最后一升米
灶火映着书稿
把"天行健"三字
烤成了饭焦的脆响
端午前疟疾流行
他试遍三十种草药
最后发现桄榔面
能粘住疟鬼的舌头
配方写在种荔枝的沙盆里
被蚂蚁搬进州志夹页
6. 炼丹炉打喷嚏——养生趣事
罗浮道士送的丹炉会打喷嚏
苏子瞻在炉灰里找到
自己年轻时写的《策略》残稿
火候总在"变法"那页失控
把云母石炼成糖霜的颜色
晨起嚼松针时
王朝云说他的呼吸
带着枢密院文书火漆的气味
他对着铜镜吐纳
镜面渐渐浮现
黄州雪堂的炊烟轨迹
采药童子指错茯苓
他挖到块状如章惇的树根
切片时菜刀突然吟起
"宁可食无肉"
夜半那树根在药罐里
复述新法的条陈
广州商人赠他珊瑚粉
说是能化开胸中郁结
调蜜服下后打嗝
吐出的气泡
每个都裹着半句台谏弹章
在帐顶炸成星图
按嵇康《养生论》导引
左脚绊右脚跌进菜畦
压扁的莴苣叶上
显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笔迹
从此改练五禽戏
却总把熊经做成
参劾贪官时的拂袖姿势
发现桂圆能安神
但必须就着惠州府衙的
晨鼓声咽下
他在庭院种了七棵
结果那年鼓皮开裂
长出木耳状的
《荔枝叹》草稿
道士教的辟谷法
第三天就破功
因闻到邻家蒸黍米
那蒸汽升腾的形状
酷似当年在翰林院
起草的赦书花押
尝试用桄榔叶制茶
第一泡涩如御史台狱的墙壁
第二泡淡似颍州任上的俸禄
到第三泡时
王朝云往壶里扔了颗荔枝
整个茶瓯漾起
元祐八年的杏花春影
某日打坐入定
感觉脚底涌泉穴有蚂蚁搬家
顺着经脉搬走
他给司马光写的墓志铭残句
醒来发现是苏过
在给他修脚茧
冬至服天门冬酒
醉后看见自己的肝脏
变成黄楼
脾脏是超然台模型
而胆囊壁上
刻着乌台诗案的审讯记录
海商赠他龙涎香
说能避瘴气
点燃后烟迹在空中
写满岭南贬官的姓名
最后三个字总被风吹散
像未及呈上的谢表
尝试葛洪《肘后方》
用露水调朱砂
结果引来满庭红蜻蜓
每只翅膀上都映着
他不同时期的官印
最旧的那枚
正在给最新那枚作揖
终南山道士来信
说看见他的元神在终南
采紫芝
他回信问能否顺便
把当年写青苗法的笔
埋在仙人灶下
夜里梦见自己变成茯苓
被汴梁药铺切成薄片
每片都透光写着
"养生难养志"
晨起发现枕头下
压着未完成的《论语说》
7. 断线念珠——朝云离世
惠州六月的雨
是菩萨的念珠断了线
王朝云数到第三十六颗
手指发颤
苏子瞻用《金刚经》
折成接漏的船
每艘都沉在
她凹陷的锁骨之间
药炉沸腾时映出
西湖的倒影
她看见自己十二岁的舞袖
正拂过苏子瞻
知杭时的官印
说要去孤山
拾梅妻鹤子的残局
临终前要梳汴京
流行的双环髻
梳齿却卡住岭南的湿气
苏子瞻用判案的笔
挑开发结
掉出元祐年间
御赐的碧玉簪碎末
断气那刻窗外荔枝爆裂
甜汁把《蝶恋花》词牌
黏在纱窗上
"枝上柳绵"的"绵"字
被蚂蚁搬进墙缝
从此再不忍咏
停灵时白鹤峰飞来群鹁鸪
翅膀拍打声像在争论
"不合时宜"四字的平仄
苏子瞻撒把米说
都吃饱了再议
米粒在地上排成
未完成的墓志
下葬那日铁锹挖到古琴
众人都说是祥瑞
他却听见《霓裳》的第七叠
正卡在王朝云
教琵琶女校弦的指节里
漆匠来刷棺木时
他坚持要掺进
当年在凤翔画的松烟墨
说这样地府的判官
会先读《刑赏忠厚之至论》
再查生死簿
送葬队伍经过合江楼
檐角风铃转调
奏出她临终学会的
岭南《摸鱼儿》
苏子瞻的丧杖
在青石板上戳出工尺谱
墓前栽的梅花总朝北歪
他每月十五去扶正
有天发现根系缠着
熙宁四年在通判厅
被她藏起的半坛梨花春
超度时和尚念错往生咒
把"阿弥"念成"阿眉"
苏子瞻大笑
说这是她在灵隐寺
故意学错的梵音
百日祭烧纸马
火堆爆出琵琶弦的脆响
邻居小孩拾到未燃尽的
《饮湖上初晴后雨》残稿
墨迹遇泪就显影
晴处都是她点茶的指痕
夜里听见井台辘轳自转
汲上来半桶西湖月光
桶底沉着
元祐六年她簪过的
那朵将谢未谢的牡丹
清明扫墓发现
碑前供着的杨梅少了两颗
蚂蚁搬走的路线
正是《赤壁赋》里
"逝者如斯"的笔势
现在他吃饭
总要摆两副碗筷
白天看见自己的影子
正在给对面的空座
夹一箸惠州春笋
那影子手腕上有
她系过的五色丝缠痕
8. 渊明酒泡惠州月——和陶诗记
陶渊明的诗集
在瘴气里发芽
苏子瞻每天浇三勺东江水
夜里书页间伸出
五柳先生的胳膊
递来半壶未滤的秫酒
和《归园田居》那天
惠州所有的公鸡提前打鸣
他写"鹅亦悲不食"
窗外白鹅绝食三日
直到添上"犹胜折腰粟"
抄到"采菊东篱下"时
砚台自己移动三寸
避开了衙门投来的日影
苏子瞻大笑
把官帽垫在砚下
墨色顿时深如彭泽秋夜
和陶《饮酒》二十首
每首都比原韵多三拍心跳
王朝云说这是
江州祭酒与惠州团练
隔空划拳的动静
一次写到"种豆南山"
菜圃里的扁豆
排成乌台诗案供状格式
他添两行注脚
豆荚就爆出
元祐党人的笑声
摹拟《桃花源记》
墨迹总在"遂迷不复得路"处干涸
惠州纸匠说这是
罗浮山桃胶含量不足
他掺进荔枝汁重写
渔夫竟划进了丰湖渔唱
和《咏荆轲》时
毛笔脱手钉在梁上
颤动如易水残筑
苏子瞻取下笔
发现笔尖沾着
当年拟讨西夏诏的朱砂
最费劲是《形影神》三首
影子总比原诗瘦三分
他对着油灯调整姿势
直到自己的影子
与陶公的菊影
在墙上达成和解
重阳节续写《九日闲居》
刚写"空服绿茱萸"
窗外就飘来黄州酒监
寄存的十年陈酿
他兑了半碗惠州雨水
醉后看见陶潜
正用无弦琴弹他的《寒食帖》
偶然和错《读山海经》
把精卫填海写成
"衔尽乌台案头纸"
次日砚池里浮起
御史台梧桐的落叶
拟《咏贫士》第七首
墨团饿成
当年凤翔判饥民状的笔势
他添半勺惠州蜂蜜
字迹就胖成
渊明醉倒的东篱
夜里梦见陶公来借《易传》
说要用卦象重排桃源历法
醒来发现案头
《归去来兮辞》的眉批
自己长出了
惠州特有的榕树气根
现在他每和完一首
就把原唱烧在药炉里
灰烬总组成
一个失踪的部首
王朝云说那是
"示"字旁在流放途中
走散了的子孙
9. 奏折留白处——白鹤新居
白鹤峰的泥土
自带徽宗瘦金体的斜度
苏子瞻打地基时
每块石头
都自动排成奏折格式
他索性用朱砂画线
把书房定位
在"乞常州居住状"的留白处
凿井那天挖到前朝铜镜
照见他杭州通判时的官服
井水涌上来时
镜面起雾
浮现黄州雪堂未化的积雪
种橘树偏逢岭南多雨
树干扭曲成"党人碑"的撇捺
他每天清晨去掰正
发现新抽的嫩枝
正在临摹《寒食帖》的飞白
筑墙用的三合土里
掺了元祐年间收藏的谏草灰
风雨夜墙根传出
当年廷辩的片段
蟋蟀们争着扮演
司马光的笏板
书房梁木是贬官船拆下的
夜深人静时能听见
赣江十八滩的浪头
在木纹里复习
"臣愚不识忌讳"的顿挫
厨房特意朝汴梁方向偏三度
炊烟总在升至树梢时
突然折腰
像极了他某次
没写完的谢表落款
苏过在院角种凤翔牡丹
花开时缩水成判词上的朱印
苏子瞻每天对着它
练习当年知制诰的腔调
露水总在"制曰"处
提前坠落
卧室地砖下埋着
黄州带来的雪堂瓦当
某夜发芽长出
超然台
台基缝隙里
蚂蚁正搬运乌台诗案的残渣
建酒窖时挖出怪石
纹理酷似章惇的奏疏笔迹
他拿来垫泡菜坛
半年后开坛
酸水里浮着
"新法不可废"的残句
大门枢轴特意不上油
每次开关都发出
当年驳斥司马光的语调
邻居小孩学舌
竟背出整段《辩试馆职策问》
在书房窗前种竹
竹鞭在地下悄悄
把《刑赏忠厚之至论》
翻译成岭南方言
破土时每节竹竿
都带着开封府衙的惊堂木回音
建凉亭那天
飞来只羽毛像奏折的怪鸟
衔走他刚写的"思无邪"匾额
三日后在丰湖
发现它成了渔网浮标
正兜住一尾
在背《赤壁赋》的鲫鱼
搬家宴请惠州士绅
醉后众人看见梁上
垂下半截翰林院的绶带
要捆走整座宅院
苏子瞻急中生智
用《惠州谢表》的草稿
折了只镇宅的纸虎
现在他每天清晨
要数遍屋瓦才安心
白天发现最西边的瓦当
正在临摹皇帝批过的
"苏轼黜降"四字
笔锋比御笔还瘦三分
10. 和尚茶饼——方外交游
栖禅寺的钟声
比汴梁早半个时辰敲漏
苏子瞻把朝笏残片
垫在蒲团下
打坐时总听见
元丰三年的御史
在木鱼纹路里咳嗽
参寥子寄来的茶饼
泡开后浮起
西湖雷峰塔影
他添一勺惠州蜂蜜
塔就软成
当年抄经用的澄心堂纸
罗浮道士教他呼吸法
吐纳间《易传》草稿
自动排出八卦阵型
一次呼气太重
乾卦飞出去
粘在章惇画像的嘴上
海月和尚的来信
总沾鱼腥
拆开掉出半片蚝壳
刻着本来无一物
他用壳锋刮胡子
刮下的须根
在盆里排成小乘戒律
南华寺的泉水煎茶
茶沫聚成曹溪二字
他拿翰林学士的银匙搅散
匙柄烫手
像刚离火的御史台烙铁
一日与道士弈棋
黑子落下时变成儋州地图
他执白子悬空三刻
最终放在自己眉间
从此惠州多出条
名叫着错的溪流
和宝积长老赏月
月亮卡在榕树气根间
长老说这是未圆满的公案
他递上削好的甘蔗
月亮就甜得
滴下开元年的露水
冲虚观求签
签文是《庄子》佚篇
解签道士要他
用《论语说》稿纸包着服下
三日后大便排出的
全是齐物论标点
寿圣院藏经阁闹鼠
他写"猫噬图"镇压
老鼠们连夜搬家
却在他《秧马歌》稿里
啃出个粮仓形的佛龛
道士教他点金术
试了三次只点熟
半筐枇杷
核上浮现的
全是元祐党籍碑的缩刻
夜里与僧众辩经
蚊子在他额头叮出
"受想行识"四字
方丈说这是
比《楞严》更直接的灌顶
现在他每月初七
要步行三十里赴斋
袈裟下摆总粘着
惠州特有的紫荆花
每瓣都印着
未写完的奏折抬头
11. 蚂蚁书稿——著书立说
白鹤峰书房的瓦松
会记录口述
苏子瞻写《易传》时
每片松针都自动排成卦爻
某夜狂风大作
乾卦的横划全被吹成
元祐年间的奏折折痕
《论语说》的草稿纸太薄
透出背面乌台诗案的朱批
他蘸浓墨重写
字迹却总在"仁"字
瘦成御史台的枷形
注《尚书》到"流宥五刑"处
砚台结冰
融化的水珠在案上
爬出当年贬谪的路线
他添一笔就变成
新注的毛细血管
整理《东坡志林》时
发现惠州蚂蚁
在"记游松风亭"那页
搬运出立体的黄州雪堂
檐角还挂着
当年没写完的谢表残稿
抄《楚辞》驱瘴气
墨香引来山魈偷看
他故意在"哀郢"篇
漏写三行
次日发现被补上
儋州土话的注释
写《物类相感志》新篇
刚记"荔枝与蜜同食增甘"
窗外蜂群
摆出汴梁宫词的平仄
他添半勺醋
整页就发酵成
元祐六年的内宴菜单
编纂《儋州夜话》时
油灯结出并蒂灯花
一朵念《刑赏忠厚之至论》
一朵背《乞校正陆贽奏议》
灯芯爆响处
炸出凤翔签判的朱砂印
整理旧诗发现
黄州时期的稿纸
被惠州蠹鱼蛀出
密州出猎图的轮廓
缺了的那支箭
正插在《秧马歌》的韵脚里
重抄《前赤壁赋》
写到"逝者如斯"
毛笔突然吐出水泡
每个泡里都裹着
不同时期的官帽
最小的那顶
还在滴徐州抗洪的泥浆
编《海外集》时台风过境
手稿飞成白鹤峰雪
他追着捕捉
抓到页《颍州祈雨文》
背面粘着
王朝云未完成的刺绣花样
夜里修订《酒经》
听见瓮中传来
熙宁年间的划拳声
开坛只捞出
半片泡烂的
《湖州谢上表》残句
现在他著书用的浆糊
必须掺罗浮山雾
否则字句会
立起来游走
一页《易传》注解
至今还在榕树气根间
模仿朝廷仪仗队变阵
12. 拔秧凳子木头马——推广秧马
惠州农夫的脊背比东江堤岸更弯
苏子瞻在田埂上画湖北记忆
秧马草图被蚂蚁当成
新型运粮路线图
首尾相连正好围住
"民劳"二字的甲骨文
木匠锯料时总听见
汴河漕船的号子
他亲自抡斧改榫
刨花飞成元祐年间
被驳回的《宽役法》奏折碎片
示范时胯下秧马突然
背诵《黍离》第三章
田水漾起的波纹
把围观农妇的倒影
全推成凤翔签判时的纳粮簿
第一个试用者说
这玩意比府衙公文还难骑
苏子瞻调整鞍座角度
正好抵住当年
在徐州抗洪扭伤的腰眼
儿童们追着秧马
喊"木牛流马"
他顺手在田泥里
画出诸葛亮的八阵图
缺的那一角
被插秧妇人用笠帽补圆
推广十日发现
秧马在惠州水土不服
——它总朝着汴梁方向
多滑三寸
他连夜改制
在底板刻上罗浮山云纹
夜里听见仓库里
秧马们开辩论会
主题是"深耕与浅种孰忠"
他推门进去
只捉到月光正在
临摹《刑赏忠厚之至论》的笔势
老农抱怨秧马不吃草
他解释此马靠吟诗发力
当场背诵《秧马歌》
那木头颤出
黄州犁耙的节奏
州学教授弹劾他
"以奇技淫巧惑众"
他递上秧马说
请大人试骑到
"民胞物与"那个章节
最成功的改良是在
底部加装滑板
从此惠州水田里
同时漂着《赤壁赋》的断桨
和《荔枝叹》的押韵尾舵
秋收时发现
用过秧马的稻田
谷穗排列酷似
《前赤壁赋》的行距
碾出的新米
煮粥会浮起超然台的倒影
现在每个秧马
扶手处都刻着
"东坡监制"的暗记
一日暴雨冲走三具
后来在琼州海峡
被渔夫当成
会漂流的谏草打捞上来
13.不辞长作岭南人——日啖荔枝
岭南的日头
把苏子瞻的牙牌晒软了
他躺在桄榔树下数荔枝
每颗红壳都映着
不同衙门的朱印
最饱满的那颗
还沾着凤翔府
判笔的墨星
剥第一颗时汁水
溅成《南歌子》
第二颗的核长出
元祐党籍碑的纹路
到第三颗
他发现自己左手的生命线
正沿着珠江改道
罗浮山送的晨露太淡
他改用《超然台记》的
残稿包荔枝
纸上的安字
遇甜就肿胀成
徐州抗洪时的沙袋形状
惠州太守送的品种
叫"状元红"
咬开时舌尖突然尝到
殿试那天的墨香
他连忙吐核
核上却刻着
"陛下知臣愚不适时"
和陶渊明隔空对饮
每啖一颗就替五柳先生
吐一粒中原没有的核
醉后核子排成
"出师未捷"的篆体
一天贪食三百
腹泻时发现排泄物里
有未消化的《荔枝叹》草稿
字句比御史台笔录
更支离破碎
丰湖渔夫教他
就着咸鱼吃甜荔
滋味竟像当年
在汴梁同时接到
贬谪诏与家书
孩子们用荔枝核
在沙滩排乌台诗案
他悄悄把"春"字
改成"蠢"字
潮水来时全体核子
突然背诵《刑赏忠厚之至论》
最神奇是某颗晚熟品种
剥开现出微型黄楼
檐角铃铛响着
"不妨长作岭南人"的平仄
他含在舌下三日
直到王朝云说
老爷腮帮像含了奏折
现在他每吃十颗
就往陶罐存一颗核
罐满那日自发芽
长出的树苗
每片叶子都印着
不同时期的官衔
最后的核雕成小舟
放入东江那夜
满江渔火都来啄食
船身吃重下沉时
他听见自己说
"此味曾谏神宗"
现在白鹤峰下
荔枝林集体改姓苏
风过时满树红壳
自动对仗
"日啖"与"不辞"
成为岭南最甜的联句
14. 椰子说下次贬往月亮——再贬海南
儋州的诏书
比惠州多盖了个鲸鱼纹章
苏子瞻数了数包袱
只剩黄州蓑衣上的三根硬骨
和王朝云没绣完的
那半朵岭南梅
临行前白鹤峰新居的瓦片
集体背诵《易传》的乾卦
檐角铁马突然
转调成《浪淘沙》
每个音符都砸向
琼州海峡的浪尖
苏过在渡口种下的橘树
一夜枯成《楚辞》里的谏草
他折枝作杖
断口处渗出
元祐年间窖藏的槐花蜜
登船时发现艄公的脸
酷似乌台诗案的狱吏
只是手中水火棍
换成了更长的
黎母山藤条
海峡中流突遇黑蛟
他掏出未呈的《乞居常州状》
那畜生嚼了两口
吐出的泡沫全是
"再犯不赦"的朱批残渣
琼州官驿的蚊子会八股文
专咬"君子九思"的穴位
他连夜用《论语说》稿纸
糊满蚊帐
帐外嗡嗡声竟开始
讨论"仁"字的训诂
第一夜梦见自己变成椰子
被章惇的奏折劈开
瓤里流出
密州出猎时的箭镞
和徐州抗洪的沙
黎人送来槟榔
他嚼着嚼着吐出了
《刑赏忠厚之至论》的韵脚
从此说话总带
儋耳山风的平仄
用桄榔叶编《春秋》注疏
每编三行就被蜥蜴
拖去垫卵
孵出的小家伙
背上花纹全是
变体的"窜"字
在载酒堂讲学
发现自己的影子
比中原时淡了七分
一次转身太快
影子还钉在墙上
呈现元丰二年
御史台受审的跪姿
采药时挖到块状如
司马光头颅的怪石
他每天对着它
练习当年在经筵的讲章
石头渐渐长出
反对青苗法的苔藓
冬至那日海水退去
露出他毕生奏折的珊瑚礁
最完整的竟是
少年时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
被牡蛎修补得
比原著还厚三分
现在他夜观星象
总见紫微垣旁
多出颗暗红的荔枝星
用椰子壳占卜
卦象说此去再贬
只能往月亮上
最后那夜潮声特大
他听见韩愈在岭南
柳宗元在永州
同时朗诵他的海南诗稿
三个贬官的影子
在浪尖上碰杯
溅湿了整部《唐书》的
循吏列传
2024.7.8于海南创意文学院小禾写作班
1. 官帽挂在杨柳梢——贬向惠州
2. 热风专咬穷光蛋——翻山越岭
3. 燕子说黄州话——初到惠州
4. 箭靶画着儋州——明枪暗箭
5. 教蚂蚁认秤星——为民操劳
6. 炼丹炉打喷嚏——养生趣事
7. 断线念珠——朝云离世
8. 渊明酒泡惠州月——和陶诗记
9. 奏折留白处——白鹤新居
10. 和尚茶饼——方外交游
11. 蚂蚁书稿——著书立说
12. 拔秧凳子木头马——推广秧马
13.不辞长作岭南人——日啖荔枝
14. 椰子说下次贬往月亮——再贬海南
1. 官帽挂在杨柳梢——贬向惠州
苏子瞻把官帽
挂在汴梁的杨柳枝上
皇帝的手诏
比岭南的瘴气先到
他数了数包袱里的铜钱
正好够买
三斗惠州的老米
顺便打一壶酸酒
王朝云的眉头
比罗浮山的云还低
她说老爷这次
可没有黄州的好猪肉
苏子瞻拍拍肚子
那便吃竹笋
吃蕨菜 吃江鱼
吃出一肚子的山林气
小船摇过赣江十八滩
船夫说下面就是大庾岭
苏子瞻想起
陈季常的戒惧
转头对儿子说
这回可没人给咱们送酒
梅关的梅花正落
苏子瞻拾起一朵
放进《易经》稿本
守关的老卒问他讨诗
他写天竺寺的壁
写自己比白居易
多走了三千里
南雄州的驿丞满脸愁苦
说此去都是蛇虫路
苏子瞻大笑
正好给韩愈的
驱鳄文添新注脚
夜半却偷偷
把雄黄塞进袜筒
韶州太守送来一筐枇杷
苏子瞻回赠半部《东坡志林》
小吏们传阅时
总在“鬼怕恶人”那页发笑
连砚台里的墨
都笑出了波纹
清远峡的猴子
来偷他的毛笔
他反倒送它们两块墨
王朝云说
这够写三百张判词
苏子瞻数着水里的卵石
一颗是杭州 一颗是密州
一颗正漂向儋州
英州的米贵得像珍珠
他教店家
在粥里多掺茨菰
店家说这是喂鹅的
苏子瞻捋须点头
难怪苏过近日总爱学鹅叫
真阳峡的纤夫唱起俚歌
他跟着哼却走了调
船头撞碎夕阳时
王朝云忽然问
惠州可有能晒书的石头
苏子瞻摸出最后一枚青钱
在甲板上卜了个卦
卦象说岭南有荔枝
有瘴气 还有
比汴梁多三倍的月亮
2. 热风专咬穷光蛋——翻山越岭
大庾岭的石头
比开封府的惊堂木还硬
苏子瞻的靴底磨出两片薄云
挑夫说梅关的风会咬人
他敞开衣襟迎上去
让牙齿在肋骨上刻碑文
卖茶的老妪认出了贬官
铜壶里煮着前朝的月光
苏子瞻数出五文钱买黄昏
却找回一把陈年雪
正好腌他袖中的家书
驿墙上有章惇题的恶语
墨色比乌鸦的翅膀还新
苏子瞻蘸着露水改写
把“死”字描成横枝
末笔挂住一朵将开的梅
山雾漫过来时
他摸到岭南的脉搏
像惠州老农数荔枝
王朝云数佛珠
苏过校对《汉书》里的错字
三种节奏在青苔上打架
瘴气在林梢结网
他掏出黄州带来的艾草
熏出一群写诗的猴子
为首的捧着半块端砚
说要换他腰间鱼袋
过蓝关的韩愈
在诗里咳嗽
苏子瞻拍打《韩集》的脊背
掉出三粒槟榔
嚼着嚼着就嚼成了
当年凤翔签判的公文残片
南雄城的夜市卖鬼面
他买了张最狰狞的
说要挂在白鹤峰书斋
吓退那些催债的云
王朝云却用它盖酱缸
珠玑巷的孩童追着喊“谪仙”
他分完袖中蜜饯才发觉
那是长安小儿唱过的调子
只是岭南的尾音
拖着三斤荔枝壳的重量
山涧突然横在面前
苏子瞻蹲下来问水
可认识柳宗元的愚溪
水花溅湿他的胡须
说我们只收留跌碎的月亮
樵夫指点去惠州的路
说一处有苏颂留下的星图
他仰头找了一夜
只见桄榔叶间漏下的光
比元祐党籍碑的刻痕还细
晨露在芭蕉上写判决书
他添了个“妙”字作花押
王朝云卷起蕉叶当伞
伞骨撑开的阴影里
苏轼数自己还剩下多少晴天
3. 燕子说黄州话——初到惠州
合江楼的木头
还带着蜀地的脾气
苏子瞻一进门
就听见梁间
有黄州口音的燕语
惠州太守送来的官烛太短
他顺手捏成泥人
摆在窗台吓退偷诗的蟑螂
市集上的方言像煮不烂的牛筋
卖菱角的老汉用秤杆比划
苏子瞻想起在密州打猎
那支射进云层的箭
此刻正斜插在罗浮山脚
嘉祐寺的钟声
比汴京晚半个时辰
他跟着钟摆数自己的年岁
四十九步走到井边
五十步踩到蜗牛壳
五十一步时
王朝云说该染胡子了
荔枝树在城外列队
苏子瞻给每棵
都取了御史台的名字
最矮的那棵叫舒亶
结果时酸得他皱鼻子
吐核吐出一句未完成的绝句
归善县令送来生蚝
他蹲在江边研究壳上的纹路
像读自己流放的诏书
大笑说这个该进《物类相感志》
火烤时爆开的声响
比司马光的奏章生动十倍
瘴雾漫天的午后
他教苏过用桐叶折小船
放逐案头积压的忧愤
王朝云在船头写“南无”
船尾就被蚂蚁蛀出卍字纹
邻居送来酸到牙软的杨桃
他回赠以汴梁包瓜子的手法
包出三十六个空心纸团
每个展开都是《寒食帖》的局部
只是墨色被暑气蒸淡了
丰湖的鱼不怕人
苏子瞻用朝笏的残片喂它们
鱼群争食时溅起的水珠
在他衣襟上排成
《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残句
可惜没有一条肯跃起来
做他的知制诰
秋夜纳凉时发现
岭南的蟋蟀
比中原少两拍节奏
他拿筷子敲陶碗补上
王朝云说这调子像当年
王驸马家宴上
逃走的半支琵琶曲
寺僧邀他题壁
他蘸着瓦松汁
写满三面墙
住持说施主写太密了
苏子瞻指指墙角
那里留着
给章惇补跋的空白
苏过在院子里种汴菊
十粒种子只活一株
开花时小得
像御史台的印泥
苏子瞻每天对着它
整理衣冠
说这是朝堂上最后一株谏草
暴雨冲垮了菜圃
他拄着锄头看冬瓜漂向江心
记起在徐州治水的奏折
现在变成惠州的一锅乱炖
王朝云往里撒盐时
他尝到了黄河故道的泥沙味
4. 箭靶画着儋州——明枪暗箭
惠州通判的请帖
沾着羊角葱气味
苏子瞻在帖角
捻出三根箭杆纤维
王朝云用簪子挑灯花
爆出个"慎"字
府衙后园的箭靶
画着儋州地图
他挽弓时故意让箭镞生锈
脱靶的刹那听见
章惇在汴梁打喷嚏
巡按御史的船泊
在合江楼下
桅杆系着元祐党人碑的拓片
苏子瞻划小船卖荔枝
箬笠压眉唱鹧鸪天
御史的砚台漏墨
染黑半江晚霞
有人翻墙送来密信
说广州知州藏有《苏文忠公集》
他添柴煮茶烘信纸
火苗舔出"春梦婆"三字
便知是黄州旧友的玩笑
县学生员联名
告他谤讪朝政
罪证是"日啖荔枝三百颗"
说三百暗指三百里贬途
他当堂剖开荔枝核
露出比小皇帝还嫩的仁
广州来的押司袖中藏绳
总在他散步时量桄榔树围
苏子瞻对树讲《中庸》
那官吏记录的手
被树胶黏住簿册
端午赛舟时官船故意撞来
他站在船头泼雄黄酒
说这是韩退之的驱鳄法
浪花里浮起
当年被他驳倒的新党奏折
酷吏在丰湖畔筑观政台
每夜用铜锣惊飞宿鸟
苏子瞻教牧童吹叶笛
鸟群衔着树叶
在官轿上排成"姑妄听之"
秋审前夜狱吏来索诗
他写"为报先生春睡美"
那人转身时
怀笺化作白蚁
啃穿了惠州府的朱漆大门
又发现新栽的橘树
全部朝着汴梁方向歪脖子
他连夜移植竹子
让竹鞭在地下
抽打那些看不见的脚踝
冬至祭灶时邻居告密
说他用糖瓜粘住灶君嘴
州官开匣查验
只见饴糖里裹着半部《论语》
"慎而无礼则葸"那章
正闪着蜂蜡的光
朝廷来了查抄令
他主动呈上三件罪证：
黄州蓑衣上的雨
惠州菜圃里的蚯蚓
和朝云梳落的青丝
差官清点时
雨化成东坡墨
蚯蚓变作《易传》草稿
青丝缠住朱笔
在文书末尾
结了个解不开的同心结
5. 教蚂蚁认秤星——为民操劳
惠州城东的瓦匠
摔断了腿
苏子瞻连夜翻医书
把《千金方》裁成接骨膏药
顺手在空白处补全
当年没写完的《秧马歌》
春汛冲垮了西村木桥
他拆下书案当桥板
墨槽里的残汁流进江里
引来一群识字的小鱼
争啄《颍州祈雨文》的偏旁
瘴疠发作的季节
他按巢元方方子煮药
药香飘到州学
蒙童们跟着摇头晃脑
把《伤寒论》背成七言绝句
看见农妇顶着烈日插秧
他脱下朝靴量田埂
回来在灯下画农具图
羊毫笔秃了三次
宣纸上的曲线
比惠州丘陵更懂腰酸
丰湖书院缺教材
他抄《汉书》总在卫青传那页
手指突然发烫
墨迹晕染成塞外地图
匈奴的"匈"字
总被他写成"胸中块垒"的"胸"
邻居孩子出痘
他拿翰林学士的牙牌
刮门框上的陈年艾灰
药引子是三滴
元祐年间收藏的汴河水
发现樵夫不识秤星
他用判案的朱笔
在柴担上画北斗七星
说这是天上免费的戥子
后来整座罗浮山的柴薪
都按星斗计价
教苏过酿桂酒
酒曲却长出绿毛
他笑着说是司马光的胡须
发酵过头了
封坛时偷偷埋进
半卷未呈的《乞校正陆贽奏议札子》
见疍民子女不识字
他把《楚辞》改成渔歌
"兮"字全换成"啰"
龙舟节那天
整条东江都在唱
"沧浪之水浊啰"
为瞎眼阿婆修茅屋
榫头老是松动
他塞进去几页
当年弹劾他的奏章副本
从此风雨再大
梁上只落安静的灰
制墨师傅缺胶
他贡献出珍藏的犀带
熬化时满城飘着
当年早朝路上
御史台槐花的香气
深夜改完《易传》
听见墙外饥儿啼哭
他摸黑蒸最后一升米
灶火映着书稿
把"天行健"三字
烤成了饭焦的脆响
端午前疟疾流行
他试遍三十种草药
最后发现桄榔面
能粘住疟鬼的舌头
配方写在种荔枝的沙盆里
被蚂蚁搬进州志夹页
6. 炼丹炉打喷嚏——养生趣事
罗浮道士送的丹炉会打喷嚏
苏子瞻在炉灰里找到
自己年轻时写的《策略》残稿
火候总在"变法"那页失控
把云母石炼成糖霜的颜色
晨起嚼松针时
王朝云说他的呼吸
带着枢密院文书火漆的气味
他对着铜镜吐纳
镜面渐渐浮现
黄州雪堂的炊烟轨迹
采药童子指错茯苓
他挖到块状如章惇的树根
切片时菜刀突然吟起
"宁可食无肉"
夜半那树根在药罐里
复述新法的条陈
广州商人赠他珊瑚粉
说是能化开胸中郁结
调蜜服下后打嗝
吐出的气泡
每个都裹着半句台谏弹章
在帐顶炸成星图
按嵇康《养生论》导引
左脚绊右脚跌进菜畦
压扁的莴苣叶上
显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笔迹
从此改练五禽戏
却总把熊经做成
参劾贪官时的拂袖姿势
发现桂圆能安神
但必须就着惠州府衙的
晨鼓声咽下
他在庭院种了七棵
结果那年鼓皮开裂
长出木耳状的
《荔枝叹》草稿
道士教的辟谷法
第三天就破功
因闻到邻家蒸黍米
那蒸汽升腾的形状
酷似当年在翰林院
起草的赦书花押
尝试用桄榔叶制茶
第一泡涩如御史台狱的墙壁
第二泡淡似颍州任上的俸禄
到第三泡时
王朝云往壶里扔了颗荔枝
整个茶瓯漾起
元祐八年的杏花春影
某日打坐入定
感觉脚底涌泉穴有蚂蚁搬家
顺着经脉搬走
他给司马光写的墓志铭残句
醒来发现是苏过
在给他修脚茧
冬至服天门冬酒
醉后看见自己的肝脏
变成黄楼
脾脏是超然台模型
而胆囊壁上
刻着乌台诗案的审讯记录
海商赠他龙涎香
说能避瘴气
点燃后烟迹在空中
写满岭南贬官的姓名
最后三个字总被风吹散
像未及呈上的谢表
尝试葛洪《肘后方》
用露水调朱砂
结果引来满庭红蜻蜓
每只翅膀上都映着
他不同时期的官印
最旧的那枚
正在给最新那枚作揖
终南山道士来信
说看见他的元神在终南
采紫芝
他回信问能否顺便
把当年写青苗法的笔
埋在仙人灶下
夜里梦见自己变成茯苓
被汴梁药铺切成薄片
每片都透光写着
"养生难养志"
晨起发现枕头下
压着未完成的《论语说》
7. 断线念珠——朝云离世
惠州六月的雨
是菩萨的念珠断了线
王朝云数到第三十六颗
手指发颤
苏子瞻用《金刚经》
折成接漏的船
每艘都沉在
她凹陷的锁骨之间
药炉沸腾时映出
西湖的倒影
她看见自己十二岁的舞袖
正拂过苏子瞻
知杭时的官印
说要去孤山
拾梅妻鹤子的残局
临终前要梳汴京
流行的双环髻
梳齿却卡住岭南的湿气
苏子瞻用判案的笔
挑开发结
掉出元祐年间
御赐的碧玉簪碎末
断气那刻窗外荔枝爆裂
甜汁把《蝶恋花》词牌
黏在纱窗上
"枝上柳绵"的"绵"字
被蚂蚁搬进墙缝
从此再不忍咏
停灵时白鹤峰飞来群鹁鸪
翅膀拍打声像在争论
"不合时宜"四字的平仄
苏子瞻撒把米说
都吃饱了再议
米粒在地上排成
未完成的墓志
下葬那日铁锹挖到古琴
众人都说是祥瑞
他却听见《霓裳》的第七叠
正卡在王朝云
教琵琶女校弦的指节里
漆匠来刷棺木时
他坚持要掺进
当年在凤翔画的松烟墨
说这样地府的判官
会先读《刑赏忠厚之至论》
再查生死簿
送葬队伍经过合江楼
檐角风铃转调
奏出她临终学会的
岭南《摸鱼儿》
苏子瞻的丧杖
在青石板上戳出工尺谱
墓前栽的梅花总朝北歪
他每月十五去扶正
有天发现根系缠着
熙宁四年在通判厅
被她藏起的半坛梨花春
超度时和尚念错往生咒
把"阿弥"念成"阿眉"
苏子瞻大笑
说这是她在灵隐寺
故意学错的梵音
百日祭烧纸马
火堆爆出琵琶弦的脆响
邻居小孩拾到未燃尽的
《饮湖上初晴后雨》残稿
墨迹遇泪就显影
晴处都是她点茶的指痕
夜里听见井台辘轳自转
汲上来半桶西湖月光
桶底沉着
元祐六年她簪过的
那朵将谢未谢的牡丹
清明扫墓发现
碑前供着的杨梅少了两颗
蚂蚁搬走的路线
正是《赤壁赋》里
"逝者如斯"的笔势
现在他吃饭
总要摆两副碗筷
白天看见自己的影子
正在给对面的空座
夹一箸惠州春笋
那影子手腕上有
她系过的五色丝缠痕
8. 渊明酒泡惠州月——和陶诗记
陶渊明的诗集
在瘴气里发芽
苏子瞻每天浇三勺东江水
夜里书页间伸出
五柳先生的胳膊
递来半壶未滤的秫酒
和《归园田居》那天
惠州所有的公鸡提前打鸣
他写"鹅亦悲不食"
窗外白鹅绝食三日
直到添上"犹胜折腰粟"
抄到"采菊东篱下"时
砚台自己移动三寸
避开了衙门投来的日影
苏子瞻大笑
把官帽垫在砚下
墨色顿时深如彭泽秋夜
和陶《饮酒》二十首
每首都比原韵多三拍心跳
王朝云说这是
江州祭酒与惠州团练
隔空划拳的动静
一次写到"种豆南山"
菜圃里的扁豆
排成乌台诗案供状格式
他添两行注脚
豆荚就爆出
元祐党人的笑声
摹拟《桃花源记》
墨迹总在"遂迷不复得路"处干涸
惠州纸匠说这是
罗浮山桃胶含量不足
他掺进荔枝汁重写
渔夫竟划进了丰湖渔唱
和《咏荆轲》时
毛笔脱手钉在梁上
颤动如易水残筑
苏子瞻取下笔
发现笔尖沾着
当年拟讨西夏诏的朱砂
最费劲是《形影神》三首
影子总比原诗瘦三分
他对着油灯调整姿势
直到自己的影子
与陶公的菊影
在墙上达成和解
重阳节续写《九日闲居》
刚写"空服绿茱萸"
窗外就飘来黄州酒监
寄存的十年陈酿
他兑了半碗惠州雨水
醉后看见陶潜
正用无弦琴弹他的《寒食帖》
偶然和错《读山海经》
把精卫填海写成
"衔尽乌台案头纸"
次日砚池里浮起
御史台梧桐的落叶
拟《咏贫士》第七首
墨团饿成
当年凤翔判饥民状的笔势
他添半勺惠州蜂蜜
字迹就胖成
渊明醉倒的东篱
夜里梦见陶公来借《易传》
说要用卦象重排桃源历法
醒来发现案头
《归去来兮辞》的眉批
自己长出了
惠州特有的榕树气根
现在他每和完一首
就把原唱烧在药炉里
灰烬总组成
一个失踪的部首
王朝云说那是
"示"字旁在流放途中
走散了的子孙
9. 奏折留白处——白鹤新居
白鹤峰的泥土
自带徽宗瘦金体的斜度
苏子瞻打地基时
每块石头
都自动排成奏折格式
他索性用朱砂画线
把书房定位
在"乞常州居住状"的留白处
凿井那天挖到前朝铜镜
照见他杭州通判时的官服
井水涌上来时
镜面起雾
浮现黄州雪堂未化的积雪
种橘树偏逢岭南多雨
树干扭曲成"党人碑"的撇捺
他每天清晨去掰正
发现新抽的嫩枝
正在临摹《寒食帖》的飞白
筑墙用的三合土里
掺了元祐年间收藏的谏草灰
风雨夜墙根传出
当年廷辩的片段
蟋蟀们争着扮演
司马光的笏板
书房梁木是贬官船拆下的
夜深人静时能听见
赣江十八滩的浪头
在木纹里复习
"臣愚不识忌讳"的顿挫
厨房特意朝汴梁方向偏三度
炊烟总在升至树梢时
突然折腰
像极了他某次
没写完的谢表落款
苏过在院角种凤翔牡丹
花开时缩水成判词上的朱印
苏子瞻每天对着它
练习当年知制诰的腔调
露水总在"制曰"处
提前坠落
卧室地砖下埋着
黄州带来的雪堂瓦当
某夜发芽长出
超然台
台基缝隙里
蚂蚁正搬运乌台诗案的残渣
建酒窖时挖出怪石
纹理酷似章惇的奏疏笔迹
他拿来垫泡菜坛
半年后开坛
酸水里浮着
"新法不可废"的残句
大门枢轴特意不上油
每次开关都发出
当年驳斥司马光的语调
邻居小孩学舌
竟背出整段《辩试馆职策问》
在书房窗前种竹
竹鞭在地下悄悄
把《刑赏忠厚之至论》
翻译成岭南方言
破土时每节竹竿
都带着开封府衙的惊堂木回音
建凉亭那天
飞来只羽毛像奏折的怪鸟
衔走他刚写的"思无邪"匾额
三日后在丰湖
发现它成了渔网浮标
正兜住一尾
在背《赤壁赋》的鲫鱼
搬家宴请惠州士绅
醉后众人看见梁上
垂下半截翰林院的绶带
要捆走整座宅院
苏子瞻急中生智
用《惠州谢表》的草稿
折了只镇宅的纸虎
现在他每天清晨
要数遍屋瓦才安心
白天发现最西边的瓦当
正在临摹皇帝批过的
"苏轼黜降"四字
笔锋比御笔还瘦三分
10. 和尚茶饼——方外交游
栖禅寺的钟声
比汴梁早半个时辰敲漏
苏子瞻把朝笏残片
垫在蒲团下
打坐时总听见
元丰三年的御史
在木鱼纹路里咳嗽
参寥子寄来的茶饼
泡开后浮起
西湖雷峰塔影
他添一勺惠州蜂蜜
塔就软成
当年抄经用的澄心堂纸
罗浮道士教他呼吸法
吐纳间《易传》草稿
自动排出八卦阵型
一次呼气太重
乾卦飞出去
粘在章惇画像的嘴上
海月和尚的来信
总沾鱼腥
拆开掉出半片蚝壳
刻着本来无一物
他用壳锋刮胡子
刮下的须根
在盆里排成小乘戒律
南华寺的泉水煎茶
茶沫聚成曹溪二字
他拿翰林学士的银匙搅散
匙柄烫手
像刚离火的御史台烙铁
一日与道士弈棋
黑子落下时变成儋州地图
他执白子悬空三刻
最终放在自己眉间
从此惠州多出条
名叫着错的溪流
和宝积长老赏月
月亮卡在榕树气根间
长老说这是未圆满的公案
他递上削好的甘蔗
月亮就甜得
滴下开元年的露水
冲虚观求签
签文是《庄子》佚篇
解签道士要他
用《论语说》稿纸包着服下
三日后大便排出的
全是齐物论标点
寿圣院藏经阁闹鼠
他写"猫噬图"镇压
老鼠们连夜搬家
却在他《秧马歌》稿里
啃出个粮仓形的佛龛
道士教他点金术
试了三次只点熟
半筐枇杷
核上浮现的
全是元祐党籍碑的缩刻
夜里与僧众辩经
蚊子在他额头叮出
"受想行识"四字
方丈说这是
比《楞严》更直接的灌顶
现在他每月初七
要步行三十里赴斋
袈裟下摆总粘着
惠州特有的紫荆花
每瓣都印着
未写完的奏折抬头
11. 蚂蚁书稿——著书立说
白鹤峰书房的瓦松
会记录口述
苏子瞻写《易传》时
每片松针都自动排成卦爻
某夜狂风大作
乾卦的横划全被吹成
元祐年间的奏折折痕
《论语说》的草稿纸太薄
透出背面乌台诗案的朱批
他蘸浓墨重写
字迹却总在"仁"字
瘦成御史台的枷形
注《尚书》到"流宥五刑"处
砚台结冰
融化的水珠在案上
爬出当年贬谪的路线
他添一笔就变成
新注的毛细血管
整理《东坡志林》时
发现惠州蚂蚁
在"记游松风亭"那页
搬运出立体的黄州雪堂
檐角还挂着
当年没写完的谢表残稿
抄《楚辞》驱瘴气
墨香引来山魈偷看
他故意在"哀郢"篇
漏写三行
次日发现被补上
儋州土话的注释
写《物类相感志》新篇
刚记"荔枝与蜜同食增甘"
窗外蜂群
摆出汴梁宫词的平仄
他添半勺醋
整页就发酵成
元祐六年的内宴菜单
编纂《儋州夜话》时
油灯结出并蒂灯花
一朵念《刑赏忠厚之至论》
一朵背《乞校正陆贽奏议》
灯芯爆响处
炸出凤翔签判的朱砂印
整理旧诗发现
黄州时期的稿纸
被惠州蠹鱼蛀出
密州出猎图的轮廓
缺了的那支箭
正插在《秧马歌》的韵脚里
重抄《前赤壁赋》
写到"逝者如斯"
毛笔突然吐出水泡
每个泡里都裹着
不同时期的官帽
最小的那顶
还在滴徐州抗洪的泥浆
编《海外集》时台风过境
手稿飞成白鹤峰雪
他追着捕捉
抓到页《颍州祈雨文》
背面粘着
王朝云未完成的刺绣花样
夜里修订《酒经》
听见瓮中传来
熙宁年间的划拳声
开坛只捞出
半片泡烂的
《湖州谢上表》残句
现在他著书用的浆糊
必须掺罗浮山雾
否则字句会
立起来游走
一页《易传》注解
至今还在榕树气根间
模仿朝廷仪仗队变阵
12. 拔秧凳子木头马——推广秧马
惠州农夫的脊背比东江堤岸更弯
苏子瞻在田埂上画湖北记忆
秧马草图被蚂蚁当成
新型运粮路线图
首尾相连正好围住
"民劳"二字的甲骨文
木匠锯料时总听见
汴河漕船的号子
他亲自抡斧改榫
刨花飞成元祐年间
被驳回的《宽役法》奏折碎片
示范时胯下秧马突然
背诵《黍离》第三章
田水漾起的波纹
把围观农妇的倒影
全推成凤翔签判时的纳粮簿
第一个试用者说
这玩意比府衙公文还难骑
苏子瞻调整鞍座角度
正好抵住当年
在徐州抗洪扭伤的腰眼
儿童们追着秧马
喊"木牛流马"
他顺手在田泥里
画出诸葛亮的八阵图
缺的那一角
被插秧妇人用笠帽补圆
推广十日发现
秧马在惠州水土不服
——它总朝着汴梁方向
多滑三寸
他连夜改制
在底板刻上罗浮山云纹
夜里听见仓库里
秧马们开辩论会
主题是"深耕与浅种孰忠"
他推门进去
只捉到月光正在
临摹《刑赏忠厚之至论》的笔势
老农抱怨秧马不吃草
他解释此马靠吟诗发力
当场背诵《秧马歌》
那木头颤出
黄州犁耙的节奏
州学教授弹劾他
"以奇技淫巧惑众"
他递上秧马说
请大人试骑到
"民胞物与"那个章节
最成功的改良是在
底部加装滑板
从此惠州水田里
同时漂着《赤壁赋》的断桨
和《荔枝叹》的押韵尾舵
秋收时发现
用过秧马的稻田
谷穗排列酷似
《前赤壁赋》的行距
碾出的新米
煮粥会浮起超然台的倒影
现在每个秧马
扶手处都刻着
"东坡监制"的暗记
一日暴雨冲走三具
后来在琼州海峡
被渔夫当成
会漂流的谏草打捞上来
13.不辞长作岭南人——日啖荔枝
岭南的日头
把苏子瞻的牙牌晒软了
他躺在桄榔树下数荔枝
每颗红壳都映着
不同衙门的朱印
最饱满的那颗
还沾着凤翔府
判笔的墨星
剥第一颗时汁水
溅成《南歌子》
第二颗的核长出
元祐党籍碑的纹路
到第三颗
他发现自己左手的生命线
正沿着珠江改道
罗浮山送的晨露太淡
他改用《超然台记》的
残稿包荔枝
纸上的安字
遇甜就肿胀成
徐州抗洪时的沙袋形状
惠州太守送的品种
叫"状元红"
咬开时舌尖突然尝到
殿试那天的墨香
他连忙吐核
核上却刻着
"陛下知臣愚不适时"
和陶渊明隔空对饮
每啖一颗就替五柳先生
吐一粒中原没有的核
醉后核子排成
"出师未捷"的篆体
一天贪食三百
腹泻时发现排泄物里
有未消化的《荔枝叹》草稿
字句比御史台笔录
更支离破碎
丰湖渔夫教他
就着咸鱼吃甜荔
滋味竟像当年
在汴梁同时接到
贬谪诏与家书
孩子们用荔枝核
在沙滩排乌台诗案
他悄悄把"春"字
改成"蠢"字
潮水来时全体核子
突然背诵《刑赏忠厚之至论》
最神奇是某颗晚熟品种
剥开现出微型黄楼
檐角铃铛响着
"不妨长作岭南人"的平仄
他含在舌下三日
直到王朝云说
老爷腮帮像含了奏折
现在他每吃十颗
就往陶罐存一颗核
罐满那日自发芽
长出的树苗
每片叶子都印着
不同时期的官衔
最后的核雕成小舟
放入东江那夜
满江渔火都来啄食
船身吃重下沉时
他听见自己说
"此味曾谏神宗"
现在白鹤峰下
荔枝林集体改姓苏
风过时满树红壳
自动对仗
"日啖"与"不辞"
成为岭南最甜的联句
14. 椰子说下次贬往月亮——再贬海南
儋州的诏书
比惠州多盖了个鲸鱼纹章
苏子瞻数了数包袱
只剩黄州蓑衣上的三根硬骨
和王朝云没绣完的
那半朵岭南梅
临行前白鹤峰新居的瓦片
集体背诵《易传》的乾卦
檐角铁马突然
转调成《浪淘沙》
每个音符都砸向
琼州海峡的浪尖
苏过在渡口种下的橘树
一夜枯成《楚辞》里的谏草
他折枝作杖
断口处渗出
元祐年间窖藏的槐花蜜
登船时发现艄公的脸
酷似乌台诗案的狱吏
只是手中水火棍
换成了更长的
黎母山藤条
海峡中流突遇黑蛟
他掏出未呈的《乞居常州状》
那畜生嚼了两口
吐出的泡沫全是
"再犯不赦"的朱批残渣
琼州官驿的蚊子会八股文
专咬"君子九思"的穴位
他连夜用《论语说》稿纸
糊满蚊帐
帐外嗡嗡声竟开始
讨论"仁"字的训诂
第一夜梦见自己变成椰子
被章惇的奏折劈开
瓤里流出
密州出猎时的箭镞
和徐州抗洪的沙
黎人送来槟榔
他嚼着嚼着吐出了
《刑赏忠厚之至论》的韵脚
从此说话总带
儋耳山风的平仄
用桄榔叶编《春秋》注疏
每编三行就被蜥蜴
拖去垫卵
孵出的小家伙
背上花纹全是
变体的"窜"字
在载酒堂讲学
发现自己的影子
比中原时淡了七分
一次转身太快
影子还钉在墙上
呈现元丰二年
御史台受审的跪姿
采药时挖到块状如
司马光头颅的怪石
他每天对着它
练习当年在经筵的讲章
石头渐渐长出
反对青苗法的苔藓
冬至那日海水退去
露出他毕生奏折的珊瑚礁
最完整的竟是
少年时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
被牡蛎修补得
比原著还厚三分
现在他夜观星象
总见紫微垣旁
多出颗暗红的荔枝星
用椰子壳占卜
卦象说此去再贬
只能往月亮上
最后那夜潮声特大
他听见韩愈在岭南
柳宗元在永州
同时朗诵他的海南诗稿
三个贬官的影子
在浪尖上碰杯
溅湿了整部《唐书》的
循吏列传
2024.7.8于海南创意文学院小禾写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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