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治三州：颍州·扬州·定州——苏东坡长诗（卷十二）

 
目录
 
1. 雪粒在河堤跳舞——清河治水
2. 粟米梦见蒲公英——赈济雪灾 
3. 欧阳修的酒壶——与赵令畤唱和 
4. 芍药仙子——废除万花会 
5. 天圣年的欠条——奏免积欠风波 
6. 平山堂喝月光酒——题壁怀欧阳修 
7. 铠甲们——整顿边防 
8. 契丹使臣的箭书——拒辽使挑衅记 
9. 丑石在雨坑——雪浪石 
10. 菊花拒绝开放——初和陶渊明 
11. 城门嚼碎车轱辘——二次还朝
12. 御史台里讽刺剧——再被围攻 
13. 白梅之灵——丧偶之痛 
14. 宫漏停摆——太后去世流放惠州 
 
 
 
1. 雪粒在河堤跳舞——清河治水
 
 
雪粒子在颍州西门外的
清河上跳踢踏舞 
苏轼的靴子陷进淤泥里
拔出来变成两只黑陶罐 
赵令畤蹲在河堤数冰碴子
数到第七颗时 
发现那是去年中秋
藏在柳树根下的月亮碎片 
 
州衙文书上的朱批晕开了
像醉汉趴在砚台边 
苏轼把笔一搁
墨汁就顺着桌腿
游进清河当泥鳅 
师爷说使君这河道
再挖下去
要挖到东海龙宫的茅房 
苏轼捋须大笑
正好问问龙王借他三斗洗砚水 
 
流民们从雪地里长出来
像冻僵的麦子突然返青 
官仓里的粟米在麻袋里
梦见自己变成蒲公英 
小吏举着账册在廊下摔跤
数字全跌成觅食的麻雀 
苏轼解下金鱼袋
倒出一把去年
在汴京藏的葵花籽 
 
西湖结冰的下午
赵令畤的茶壶在红泥炉上叹气 
苏轼把诗句抛向冰面
砸出若干闪着银光的窟窿 
船夫在岸上跺脚
说两位官人
把鱼群的屋顶凿漏啦 
碎冰里游出二十年前
欧阳修放生的那对红鲤鱼 
 
州学教授带着童子来
问《周易》里的井卦 
苏轼指指窗外
民工正从河底捞起
半块唐代的井栏 
井栏上的绳痕开口
念了段《金刚经》的偈子 
老石匠慌忙跪下
说这石头是他曾祖的曾祖雕的 
 
雪灾第三天
苏轼的胡子结满冰溜子 
他站在粮垛上撒豆子
说这是给凤凰种的梧桐林 
饥民们捧着粥碗笑
碗底沉着半轮没煮化的月亮 
黄狗窜过雪地
脚印里冒出青青的荠菜芽 
 
赵令畤在西湖亭子里温酒
酒瓮长出芦苇 
苏轼说且慢
这分明是去年
在黄州没喝完的梨花白 
他们用苇杆吸酒
吸着吸着吸出一条
星光铺就的水路 
醉眼朦胧看见
韩愈在河伯府邸
题写治水碑文 
 
清晨小吏发现州印不见了
急得满院追公鸡 
原来苏轼拿它盖在
疏浚图右下角当太阳 
被差役们抬着巡河时
他怀里揣着热乎乎的炊饼 
饼上的芝麻掉进河道
来年长成两岸的星星 
 
挖河民工休息时
总爱传阅苏轼袖子里
漏出的草稿 
有张纸被风卷进漩涡
变成银色鳊鱼游向淮河 
多年后渔夫捞起它
发现鱼鳞上刻满治水的口诀 
只是字迹被水泡久了
长得像清河弯曲的支流
 
 
2. 粟米梦见蒲公英——赈济雪灾  
 
颍州的雪下得像醉汉撒盐
一夜间压垮三十七间茅棚 
苏轼晨起推门
发现台阶下蜷着
一只冻僵的灰麻雀 
他呵口气
麻雀就扑棱棱飞进奏折里
变成个"饥"字 
师爷捧着砚台发抖
这雪再下三天
砚台都要结冰 
 
官仓钥匙生了锈
守仓老吏的胡子挂着冰溜子 
苏轼抡起铜秤砣砸锁
秤砣弹起来在墙上撞出火星 
粟米们哗啦啦涌出来
像被关久了的黄毛丫头 
转眼就在雪地里
跑成金灿灿的蚂蚁队伍 
 
煮粥的柴火不够
苏轼叫人拆了州衙的旧门板 
门神尉迟恭的画像
在火里噼啪笑
说暖和多了 
饥民们捧着碗排队
碗底映出东坡巾的影子 
有个娃娃舔完碗
指着苏轼喊"甜胡子爷爷" 
 
赵令畤抱着算盘来
珠子冻得拨不动 
苏轼把算盘塞进粥锅
煮出碗珍珠翡翠白玉汤 
流民老汉从怀里掏出块硬馍
掰开掉出乾道年的铜钱 
苏轼说正好拿去
贴在小孩额头上当护身符 
 
雪夜查棚时
苏轼的灯笼被风吹成个红柿子 
照见草垫下
露出半截《兰亭序》的残碑 
饥民们围着火堆烤手
火苗舔着碑文跳柘枝舞 
有个书生哭起来
说王羲之的鹅在雪地里走丢了 
 
清晨发现粥锅结冰
苏轼叫人抬去当铜锣敲 
知州击鼓召流民
冰碴子叮叮当当落满破棉袄 
衙役报告说西门来了群狼
蹲在雪地里等施粥 
苏轼挥手
让把州库存了三年的咸鱼干
全抛出去 
 
最冷的那夜
苏轼把官袍
典当给当铺的波斯商人 
换回三车羊毛毡
毡子铺开时抖落出西域的沙粒 
孩子们在毡上打滚
梦见自己变成吐鲁番的葡萄 
有个老妪跪下
给苏轼看掌心褪色的观音痣 
 
雪停那天
苏轼的靴子陷进雪堆找不着 
光脚走回府衙
路上被太阳晒化的雪水挠痒痒 
赵令畤在檐下煮茶
茶沫聚成座微型雪山 
他们对着茶盏呵气
呵出个没有冻死人的春天
 
 
3. 欧阳修的酒壶——与赵令畤唱和 
 
赵令畤的茶壶
在西湖亭子里第三次煮沸时 
苏轼正把诗句
折成纸船放进泉河 
那些船载着
去年在汴京没喝完的半壶月光 
晃晃悠悠就漂成了
颍州版的《赤壁赋》 
船头撞碎在芦苇根上 惊醒了 
泥巴里冬眠的唐诗三百首 
 
撑船的老汉用竹篙点数云朵
一篙子捅破 
苏轼刚写好的"水光潋滟晴方好" 
碎成菱角叶上
滚动的七颗露珠 
赵令畤在石矶上大笑
笑声惊起苇丛里 
偷听多时的三只白鹭 
其中一只突然背诵起 
黄州时期未写完的《寒食帖》 
 
他们用柳枝在沙滩划拉诗句
潮水涨上来 
抹平了"人生如梦" 却留下 
"一尊还酹江月"的月字弯弯 
像条银鱼钻进苏轼的袖口 
游到半夜还在砚台里扑腾 
搅得满衙门公文都泛起 
带着酒香的波浪纹 
 
赵令畤说
这西湖比杭州瘦三分 
苏轼解下玉佩扔进水里 
说喂它块东坡肉就胖了 
次日渔夫捞起玉佩
发现上面刻着的 
不是鱼纹
是首会吐泡泡的词 
每个泡泡炸开都是 
"欲把西湖比西子"的变调 
 
童子来报
州衙公文积压三日 
苏轼正把公文折成乌篷船 
差役们抬着船队去治水 
百姓们看见
朱批的墨迹在水里 
游成指引航道的黑鲤鱼 
鳞片闪闪发亮 分明是 
元祐年间没盖完的官印 
 
最疯的那夜他们泛舟到湖心 
赵令畤的笛声惊醒了水底 
沉睡百年的欧阳修酒壶 
苏轼用官帽舀酒喝 
喝到北斗七星都醉成
歪歪扭扭的墨点 
酒醒时发现帽檐沾着 
庆历年间未干透的松烟墨 
 
晨起发现官靴里
塞满湿漉漉的诗稿 
原来昨夜倒映在杯中的月亮 
是李白从长安寄来的宣纸 
现在每走一步
就掉出个水淋淋的盛唐 
靴筒里还卡着半片 
没来得及融化的开元天宝
 
 
4. 芍药仙子——废除万花会 
 
扬州衙门的芍药开得发疯
一朵挤一朵 
把告示墙都顶出裂缝来 
苏轼晨起签公文
发现朱砂印泥被偷换成胭脂 
砚台里浮着三片花瓣
像搁浅的彩舟 
 
府库账册上趴着
去年枯萎的万花会 
每翻一页
就掉出几粒干瘪的铜钱 
主簿的算盘珠
卡着半朵绢花 拨不动 
苏轼拎起算盘一抖
哗啦啦  下了一阵
天禧年间的碎银子雨 
 
花农们蹲在台阶下
手指缠着绷带 
他们说每朵芍药
都要系金线
勒得春风都喊疼 
苏轼突然掀开官袍
露出在黄州种麦的老茧 
那些茧子
还记着泥土真正的温度 
 
差役报告说
万花彩楼已搭到第七层 
苏轼拎着斧头去视察 看见 
三百名绣娘
正在云端缝制花瓣 
她们的顶针里
蓄着去年的月光 
一针下去
就扎出个流泪的太阳 
 
最荒唐的
是那尊芍药仙子像 
脚底堆满
写着"自愿捐献"的契书 
苏轼用判笔挑开金粉 露出 
底层百姓咬碎的牙印 
他转身时官靴踩到地契 硌得 
整条东关街都喊腰疼 
 
黄昏下令拆彩棚
工匠们欢呼 
把榫卯里的芍药籽
全倒进运河  有个老木匠
掏出珍藏多年的墨斗 
弹线时飞出
二十年前欧阳修 
在平山堂没写完的诗句 
 
翌日清晨
苏轼发现案头的青瓷瓶 
自己长出了野菊花 
赵令畤来信说
颍州的芦苇 
都开成了反对铺张的联名状 
信纸背面还粘着 
西湖拒绝化妆的素颜水波 
 
被罢免的花匠
首领夜半求见 
从怀里掏出真正的好东西—— 
一包能治疟疾的草药种子 
苏轼在月光下
摊开州郡图 
所有标注"万花会"的地方 
都自动长出
救荒本草的嫩芽 
 
芍药商贾们
联名上书那日 
苏轼正在后衙煮野菜羹 
差役慌张来报说
富户们集体绝食 
掀开锅盖一看
原来他们把抗议书折成馄饨
煮在苏轼的锅里 
个个胀得透明 
露出仁宗年间拖欠的粮税馅料 
 
告示贴出时
全城老妪都来围观 
不识字的手摸到"永罢"二字 
颤抖如触到年轻时的纺车 
有个盲眼婆婆说
闻到香味 
那是她做姑娘时 
在真宗朝野地里闻过的 
第一朵没被征税的芍药
 
 
5. 天圣年的欠条——奏免积欠风波 
 
扬州府库的账册
生了霉斑 一抖落 
就飞出乾兴年间的欠条 
苏轼用判笔
挑开粘连的纸页 
发现每粒霉斑
都在啃食贞观之治的余粮 
 
黄脸主簿
抱来的算筹堆里 
钻出只灰鼠 叼着 
天圣元年的田赋收据 
苏轼追到廊下
看见老鼠洞深处 
闪烁着景德镇青瓷的碎光 
 
清晨升堂时
积欠文书自动卷成筒状 
在公案上滚来滚去
像在重演 
熙宁年间的青苗法辩论 
苏轼掷下令签
签上的红漆 
脱落成百姓手心的血泡 
 
下乡查账那日
老农从田埂挖出 
用油布包裹的咸平铜钱 
穿钱的麻绳早已化作春泥 
苏轼数着那些绿锈 数出 
三十七个未兑现的丰年 
 
惊人的是
州衙后院的古槐 
树洞里塞满揉皱的免税状 
蚂蚁们正搬运
墨迹未干的"圣恩"二字 
苏轼凑近听 听见年轮里 
传来范仲淹的叹息 
 
连夜写奏章时
烛泪结成珊瑚状 
照见纸上游动着
庆历新政的残句 
砚台沸腾 涌出 
带着海腥味的至和通宝 
每个铜钱眼里都站着 
举债买种的裸足农人 
 
赵令畤寄来
颍州泥土做的镇纸 
压住卷宗时 所有数字 
都开始发芽抽穗 
有个"柒"字甚至开出 
元祐年间罕见的双头稻花 
 
圣旨抵达那日
苏轼正在煮茶 
所有茶沫都立起来 
变成微型跪拜的百姓 
传旨太监的靴跟沾着 
汴京新摘的牡丹露水 
 
积欠勾销的消息传开时 
扬州城的炊烟突然变得笔直 
有个老童生
把赦书抄在风筝上 
线断那刻 全城看见 
祥符年间的阳光 
穿透云层 轻轻 
接住了下坠的墨迹
 
 
6. 平山堂喝月光酒——题壁怀欧阳修 
 
欧阳修手植的柳树弯腰 
在苏轼酒盏里
偷喝三十年前的月光 
平山堂的栏杆暖着 砖缝里 
钻出半截
庆历年间的诗笺 
那纸上未干的
墨迹游动 
变成一条认主的锦鲤 
衔着嘉祐二年的
进士及第喜报 
 
墨池干涸多时
忽见苏轼衣袖 
抖落黄州带来的长江水 
笔洗里游出条鲥鱼 鳞片上 
刻着"文章太守"的草书残章 
鱼尾一摆 溅起的水珠 
都在空中凝固成 
欧阳修当年
没写完的十三行诗 
 
小沙弥扫落叶
扫到"醉翁"二字 
慌忙用袈裟兜住 却漏了 
"山水之间"的"之"字 
那笔画扭成青蛇 钻进 
苏轼刚脱下的官靴取暖 
天亮时发现蛇蜕变成 
半卷未呈递的《乞常州居住状》 
 
题壁时
堂前飞来不合时令的雁阵 
衔着皇祐元年的
稻穗排成"人"字 
苏轼掷笔大笑 惊起瓦檐下 
欧阳修没喝完的半壶新茶 
茶香弥漫处 
显现庆历新政的奏折残页 
和半枚被茶水泡发的官印 
 
风雨大作
墨迹在墙上游走 
"半生弹指"的"弹"字 
蹦跳如欧阳公的琵琶伎指甲 
"三过"的"三"字则化作 
三条腿的蟾蜍蹲在砚台 
那蟾蜍开口 背诵起 
嘉祐年间欧阳修教它念的 
《朋党论》片段 
 
守堂老卒痛哭 说看见 
墨色里浮出两位太守对弈 
棋子落地成星 棋盘纵横 
分明是扬州四十年沟壑 
明亮的那颗白子坠地 
砸出个小小的西湖 
倒映着元祐党人的乌纱帽 
 
夜深烛影中
题壁诗自动续写 
"堂前杨柳"的"柳"字抽出新枝 
轻拂过苏轼梦中辗转的 
左迁右贬的官帽轨迹 
枝头结出个酒葫芦 
里面装着治平元年 
欧阳修送他的送别诗 
 
晨起发现砚中剩墨凝成山形 
小吏欲洗
忽闻其中 
传出琅琊山泉的叮咚 
苏轼以指蘸之
在判词末尾 
添了只醉眼朦胧的晴蜓 
那翅膀一振
就扇动了 
整个元祐年间的文坛风云
 
 
7. 铠甲们——整顿边防 
 
定州的北风把军旗撕成流苏 
苏轼在城垛上
捡到半枚带牙印的箭镞 
守城老卒说这是景德年间 
辽人射进来的一支契丹小调 
箭尾还系着褪色的丝绸 
展开竟是澶渊之盟时 
寇准酒宴上打翻的葡萄汁残渍 
 
军械库的锁锈成了蜂窝 
钥匙孔里住着三代蜘蛛 
苏轼一脚踹开 惊醒了 
沉睡二十年的铠甲们 
它们伸懒腰时抖落的铁锈 
在月光下
拼成咸平年的布防图 
有个缺角的甲片突然立起 
模仿真宗皇帝亲征时的 
颤抖手势 
 
弓箭社的汉子们
手心结着茧 
却拉不开官府发的朽木弓 
苏轼解下自己的金鱼袋 
换回三车太行山的老榆木 
木纹里还流淌着 
建隆年间未冻僵的树脂 
有个老木匠
刨花时痛哭 
说闻到父亲当年给杨家将 
制弓时的松脂香 
 
校场点兵那天 战鼓哑了 
原来鼓皮被蛀成星图 
苏轼取来黄州
带来的东坡砚 
研墨重画二十八宿 
墨汁渗进鼓腔 
震出雍熙北伐时的喊杀声 
鼓槌落处 地底钻出 
太平兴国年间埋下的 
箭矢残阵 
 
惊人的是夜巡边境 
苏轼的马蹄铁
卡住块辽国箭碑 
碑文在月光下融化 
流成首求和的契丹诗 
他随手折枝枯柳插在界沟 
来年春天 柳条竟长出 
两国语言的绿叶 
牧童摘叶吹曲
竟同时响起 
幽州与汴京的坊市小调 
 
整顿军纪那日
苏轼的惊堂木 
长出根须扎进公案 
树冠上结满褪色的空饷名册 
每个名字都化作纸鸢 
系着营中寡妇的银发 
有只纸鸢开口 背诵起 
开宝年间阵亡将士的家书片段 
 
辽使挑衅的箭书射来时 
苏轼正用羊肉泡馍招待老兵 
他拿箭杆当筷子 搅动 
汤里沉浮的党项胡椒 
辣得全城戍卒都打了 
个靖康年前的喷嚏 
那箭羽散开 
变成淳化年间辽国使团 
进贡的海东青尾羽 
 
竣工检阅时 新修的瞭望塔 
向苏轼鞠躬行礼 
檐角铁马叮当 奏的是 
他曾贬谪时写的《江城子》 
最老的那匹战马闻声落泪 
泪珠里映出燕云十六州的 
杏花春雨  马鬃飘拂处
隐约可见  端拱年间没画完的 
疆界虚线
 
8. 契丹使臣的箭书——拒辽使挑衅记 
 
辽国使臣的马蹄
踏碎边境的晨霜 
那匹契丹良驹的鼻孔
喷着白气 
在冻土上烙出"幽州"两个篆字 
苏轼正用雪水煮茶
茶末旋转成 
大宋疆域的微缩沙盘 
 
辽使张弓射落三只大雁 
箭尾系着用汉文写的战书 
苏轼接过箭杆折断 
发现中空的箭腔里塞着 
太平兴国年的和亲帛书 
已经发霉的丝绢上 
还留着未嫁公主的泪痕 
 
定州城头的弩机
自己转向 
瞄准了使团帐篷里的烤全羊 
守城卒子报告说这弩 
是端拱年间由一位 
被辽人射瞎右眼的工匠所铸 
今夜它的准星格外明亮 
像要替主人报仇 
 
苏轼派出的精骑在雪原列阵 
马蹄包着防滑的麻布 
布纹里织着庆历年的戍边诗 
有个小兵从箭囊倒出 
去年在界河捞起的契丹箭 
箭头竟已长出细小的根须 
开出一簇簇边境常见的野花 
 
辽使宴会上
烤鹿肉在银盘里拼出
燕云十六州的地形 
苏轼用筷子夹起最肥的那块 
蘸着酱料吃下 说 
"味道比大宋的炊饼差远了" 
酱汁顺着桌布流淌 
恰好补全了长城缺失的段落 
 
深夜校场比武 辽国武士 
的弯刀劈开十二层铠甲 
苏轼命人抬出军械库最深处 
那柄被蛛网封印的陌刀 
刀身出鞘时
雪光中浮现 
雍熙北伐时杨业将军的 
半截断须 
 
紧张的时刻
苏轼提议比赛冰上蹴鞠 
宋军用冻硬的马粪做球 
踢到第三回合 
那球裂开 露出里面 
澶渊之盟时埋下的 
铜钱状冰晶 
 
辽使临走时在驿站墙上题诗 
墨迹未干就被北风刮跑 
苏轼派人追回
发现那首诗 
写在去年朝廷赐给辽国的 
岁币绢帛背面 
丝绸的经纬间还藏着 
三粒没来得及发芽的 
小麦种子 
 
定州百姓连夜堆起雪人阵 
每个雪人怀里抱着 
开宝年间传下来的农具 
日出时雪人融化 农具 
自动回到各家各户 
而辽使马蹄印里的积雪 
竟长出带着箭伤的野麦 
 
苏轼在奏折里夹了片 
边境特有的沙棘叶 
叶子背面用针尖刻着 
咸平年间戍卒写的 
二十八个字的家书 
官家展开时 御案上 
落满北疆的雪
 
 
9. 丑石在雨坑——雪浪石 
 
定州府衙的后院
在雨后长出蘑菇 
苏轼拨开潮湿的苔藓 发现 
那块被前任知州
当作垫脚石的丑石 
正在积水坑里
练习浪花的形状 
 
石头的皱纹里
卡着贞观年间的沙粒 
每个凹陷处都蓄着
未写完的边塞诗 
苏轼用袖子擦拭
那些水痕 
自动排列成《碣石篇》的残句 
最深的沟壑里还睡着 
开元年间某位戍卒 
未寄出的家书残页 
 
石匠来凿底座时 錾子 
在石头上打出《霓裳羽衣曲》的节拍 
苏轼叫停
说这石头自己 
正在用雨水调弦 
他们静立片刻 听见 
石缝里传出建中年间 
疏勒城头的筚篥声 
 
清洗时
石皮脱落处露出 
天宝年间的月亮化石 
苏轼的手指抚过那些环形山 
摸到李白醉卧过的 
那处酒洼还在冒着气泡 
气泡破裂时散发 
带着硝石味的盛唐 
 
题诗那夜 砚台里的墨 
自己游向石头的凹陷处 
苏轼的笔尖追赶墨迹 
在石头上踩出 
大历十才子联句时的 
脚印状韵律 
 
最奇的是石头的阴影 
在月光下不断变换形状 
时而如安史之乱时的潼关 
时而似元和年间的淮西 
天亮前定格成苏轼 
在凤翔任签判时 
画过的那个枯木怪石 
 
赵令畤寄来颍州泉水 
苏轼用来浇石头 
水珠在石面滚成《水经注》的段落 
有个漩涡久久不散 
中心浮着永贞革新那年 
柳宗元没写完的 
《晋问》草稿 
 
雪浪石安置在州学那天 
学生们听见石头内部 
传出开凿大运河时的号子 
有个胆大的童子贴耳细听 
回来背诵出半首 
苏轼尚未创作的 
《惠州一绝》 
 
苏轼离任时 石头表面 
渗出咸涩的水珠 
老吏说这是石头在模仿 
海边的潮汐规律 
擦拭时发现水痕组成 
靖康年间某个太学生 
题在汴梁城墙的预言诗 
 
多年后金兵攻破定州 
那块石头自动裂成两半 
露出核心处苏轼埋藏的 
《雪浪石》诗原稿 
墨迹如新 每个字都 
保持着元祐年间 
最舒展的撇捺弧度
 
 
10. 菊花拒绝开放——初和陶渊明 
 
定州的秋霜在陶集上结网时 
苏轼发现自己的胡子 
正模仿五柳先生的弧度生长 
砚台里冻着
半首未写完的《归去来》 
墨冰裂开时 
露出元亮当年种豆的 
那粒残荚 
 
衙斋的菊花拒绝开放 
说除非苏轼能背诵 
陶潜在庚子年某次醉后 
倒写的《饮酒》其五 
他试着倒拿毛笔临摹 
结果宣纸上长出 
义熙年间的篱笆 
 
半夜被蟋蟀吵醒 那虫声 
分明在复读《停云》的韵脚 
苏轼披衣点灯 
看见灯焰里
站着个戴葛巾的影子 
正用建安年间的方言 
批评他押错了灰韵 
 
奇妙的是处理公务时 
公文上的朱批自动变成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草书 
墨迹未干就飞向窗口 
化作一群拒绝 
向刺史行礼的野鹤 
 
酿秫酒失败那日 酒瓮里 
浮起彭泽县的旧地图 
苏轼用木勺搅动 捞到 
半片晋代的漉酒巾 
巾角绣着陶潜 
某次醉后画歪的太阳纹样 
 
抄到"种豆南山下"时 
苏轼的后院自动开垦出 
三亩歪斜的豆畦 
差役来报说豆苗 
全朝着浔阳方向鞠躬 
其中一株还结出了 
带着督邮官印形状的畸形豆荚 
 
重阳节那天 苏轼的酒杯 
在桌上画出圆周率 
衙役们围着看 发现 
是陶公某年重九 
在菊丛里踩出的 
酒醉轨迹图 
 
收到贬谪诏书那夜 
苏轼的行李自动打包 
箱底整齐码放着 
和陶诗一百二十首的手稿 
每翻一页就有个 
晋代读音的"归"字 
跳出来啄食灯花 
 
离开定州时 那套 
官服在箱笼里发芽 
长出类似五柳先生的 
粗布纹理 
苏轼伸手抚摸 触到 
义熙年间某个秋晨 
尚未晒干的露水 
 
渡船驶过惠州江面时 
船底传来 
陶潜敲击无弦琴的 
韵律 苏轼俯身 
看见自己的倒影 
正与晋代那个 
采菊的身影完美重叠
 
 
11. 城门嚼碎车轱辘——二次还朝
 
汴京的城门
嚼碎了苏轼的马车轱辘 
吐出来三枚元祐年间的铜钱 
守门小吏弯腰去捡 发现 
钱眼里卡着
黄州时期的月亮残片 
 
尚书省的台阶突然长高 
苏轼的官靴踩上去 
就陷进熙宁变法的奏折堆 
有个蚂蚁叼着
半片青苗法条文 
从他鞋带缝里钻进钻出 
 
上朝时 笏板自己写起奏章 
墨汁是从颍州西湖偷运来的 
每个字都在朝服上洇开 
变成治水时用过的绳结 
 
最怪的是政事堂的椅子 
一坐上去就长出 
王安石当年的体温 
苏轼起身太急 腰带钩破了 
半幅没签名的免役法草案 
 
路过御史台
那棵乌柏树 
落下元丰二年的枯叶 
每片叶脉都构成"罪臣"字样 
苏轼拾起一片对着阳光 
看见叶肉里囚禁着 
当年审讯时的灯影 
 
翰林院的墨池结了冰 
下面游着被贬时 
没带走的诗稿残句 
苏轼呵气融化冰面 
那些字立刻游成 
反对新法的奏章 
 
官家赐宴时
鱼脍在盘中 
拼出惠州地图的模样 
苏轼的筷子悬在半空 
发现酱油渍正在勾勒 
大庾岭的等高线 
 
深夜起草诏书 毛笔 
写出黄州口音 
砚台里浮起赤壁的浪花 
把"圣明"二字冲成 
"小舟从此逝"的姿势 
 
离京那天
马车轮印里 
长出带着芒刺的野麦 
车夫说这是去年被废的 
青苗法长出的新芽 
苏轼的官帽被风吹落 
正好扣住一株 
不肯低头的稗草
 
 
12. 御史台里讽刺剧——再被围攻 
 
元祐党人碑上的露水未干 
苏轼的名字已长出青苔 
那些刻痕在雨天发痒 痒得 
整块碑石扭成
弹劾奏折的形状 
碑阴处爬满新党门生的 
蛀书虫 正用口器 
修改元祐年间的起居注 
 
御史中丞的笏板闪闪发亮 
板面映出苏轼在颍州 
疏浚清河时溅起的泥点 
每个泥点都在殿砖上 
滚成"劳民伤财"的弹章 
最狡黠的那滴钻进 
《治河奏议》的夹缝里 
长成带毒刺的荨麻 
 
谏院新栽的柏树突然落叶 
每片叶子背面都写着 
"讥讽先帝"的证词 
苏轼弯腰拾起一片 
叶脉自动重组 变成 
黄州时期未烧尽的 
《寒食帖》草稿 
 
尚书省的茶具集体罢工 
拒绝为苏轼斟茶 
茶托上积着昨夜的雨水 
正好映出章惇在 
岭南地图上画的红圈 
茶梗竖起来 排成 
"惠州安置"的阵型 
 
阴冷的是中书舍人 
袖中滑落的湖笔 
笔毫自动蘸墨 在 
苏轼的谢表上批注 
"语带怨望"的朱砂 
那抹红渐渐晕开 
化作儋州海边的 
落日残霞 
 
宫门外的石狮子突然 
对苏轼龇牙 齿缝里 
卡着半截元丰八年的 
贬谪诏书 狮鬃里 
还藏着当年狱卒 
没收的"绝命诗" 
 
皇帝赐宴时 鱼羹表面 
浮起惠州瘴气的图案 
银匙搅动时 碗底 
沉着绍圣元年的 
鳄鱼泪化石 
苏轼的筷子停在半空 
凝成"报道先生春睡美"的 
最后那个悬针竖 
 
离京那日 城门守将 
的盔甲缝隙里 
钻出苏轼在定州 
整顿的弓箭社成员 
他们用箭杆在雪地上 
写下"精忠报国" 
又被北风瞬间抹平 
 
黄河在城东改道 故意 
绕开苏轼的南迁路线 
运河里的官船 
全都降下半帆 
假装没看见那个 
戴笠的老者 
 
痛心的是夜宿驿站 
油灯爆出灯花 炸开 
当年乌台诗案的 
审讯记录 纸灰 
飘到苏轼的枕上 
拼成"问汝平生功业"的下联
 
 
13. 白梅之灵——丧偶之痛 
 
惠州的白梅在闰之灵前 
一夜开成素笺 
苏轼数着花瓣 数到 
第三十六片时 
发现是元祐年间 
她没绣完的并蒂莲 
 
药炉下的炭灰保持沉默 
灰里埋着半截断簪 
簪头珍珠已化作 
颍州雪夜的月光 
苏轼伸手去捡 指尖 
触到那年赈灾时 
闰之熬粥的余温 
 
痛心的是整理遗物 
箱底那件旧罗襦 
自动哼起密州时期的 
《江城子》曲调 
袖口的补丁 
渗出治平年间的新妇泪 
 
梳妆匣的铜镜蒙雾 
擦亮后映出扬州官舍 
她簪芍药的侧影 
苏轼呵气再擦 
镜面就结满 
定州窗上的冰花 
 
夜半油灯爆蕊 灯芯 
扭成闰之编发的姿势 
苏轼挑灯时 火苗 
窜出熙宁年间 
汴京宅院的炊烟形状 
烟灰落处 浮现 
她临终前未说完的 
半句叮嘱 
 
下葬那日 惠州太守 
送的冥器发芽 
长出带香气的木纹 
苏轼认出是当年 
凤翔签判任上 
她最爱的楠木书案 
纹理 
 
头七的纸灰飞向北方 
在定州旧居的窗棂上 
拼出"雪堂"二字 
每个笔画都在 
模仿闰之煮茶时 
搅动茶筅的弧度 
 
奇妙的是周年忌日 
苏轼的竹杖开出 
淡紫色的穗状花 
当地老妪说这是 
岭南特有的相思子 
剥开豆荚 里面 
藏着半阕未写完的 
《悼亡词》 
 
新酿的桂酒在瓮中 
结成她发髻的形状 
苏轼舀酒时 木勺 
自动绕开那团 
不肯消散的漩涡 
漩涡中心沉着 
治平元年新婚夜的 
半杯合卺酒 
 
临终前在常州 
苏轼看见帐顶 
浮现闰之年轻时的 
笑容 帐外正下着 
元祐年间颍州的雪 
雪片穿过帷帐 
化作《江城子》里 
未写完的标点
 
 
14. 宫漏停摆——太后去世流放惠州
 
元祐八年的宫漏停摆了 
垂帘上的流苏集体褪色 
苏轼在定州官舍惊醒 
发现砚台里的墨汁 
正逆流成宣仁圣烈皇后 
未说完的那句"保全善类" 
 
尚书省递来的邸报 
在桌上蜷缩成蚕 
吐出带着先朝年号的 
丝茧 苏轼拆开 
看见里面裹着 
熙宁年间某个 
被废除的惠民条款 
 
寒心的是上朝路上 
百官腰带上的玉珂 
全都转向北方 拒绝 
为苏轼奏响入朝的 
环佩之音 那些沉默的玉石内侧 
刻着"元祐党人"的 
微型碑文 
 
皇帝的朱笔在诏书上 
顿出个血红的漩涡 
苏轼的名字漂在边缘 
随时可能被卷进 
绍圣年间的贬谪潮 
墨迹未干 笔洗里 
就游出惠州特有的 
鳄鱼形水渍 
 
政事堂的椅子长出木刺 
扎破了苏轼的官袍 
裂缝里漏出颍州 
赈灾时的粟米 
每粒都在地砖上 
滚成"讥讪先朝"的罪证 
 
最痛的是整理奏稿 
那些被准允的札子 
褪去朱批 露出 
高太后当年用指甲 
在案几上掐出的 
保奏记号 那些月牙形的凹痕里 
还蓄着元祐初年的晨露 
 
离京那日 御沟的流水 
倒灌进中书省 
苏轼的官靴漂在水面 
鞋底粘着扬州废除 
万花会时的芍药瓣 
每片都变成小船 
载着被否决的惠民奏章 
 
黄河在城北改道 
故意绕开苏轼的 
南迁路线 而运河干涸
露出底层的庆历新政 
石刻 那些被磨平的字迹正在 
苏轼的竹杖下复活 
 
奇怪的是夜宿驿站 
油灯爆出灯花 
炸开半张元祐年间 
的宴席菜单
那些菜名自动重组
拼成"春江水暖鸭先知" 的谶句 
 
抵达英州那夜 
苏轼的胡子突然 
结满冰碴 每个 
冰晶里都封印着 
宣仁太后临终 
未赐的茶汤
 
 
2024.7.4于海南创意文学院小禾写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