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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解冻

2023-09-11 作者:顾偕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这是当代诗人顾偕45年前17岁时,创作的一篇批判“文革”的一万二千余字短篇小说。

一、

 

        离开母亲已经半年了,可是,十三岁的洪海燕没有一天不在思念母亲。

        母爱——是人世间任何别的什么东西所不能比拟不能代替的。但是,要真正体会她的温暖、她的甜蜜、她的不能令人忘怀,往往不是生活在母亲怀抱中,而是在离开母亲的日子里……

        七五年秋天,她刚从上海来到湘潭的乡下那阵子,舅妈姨娘和左邻右舍你拉着看看,我扯着瞧瞧,小辫子一天不知要让他们梳理几次,全村人谁不夸城里的妹子精明伶俐。可是,时间不长,人们渐渐发现,燕妹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平时不说话,更不和别的女孩子嘻笑,每天背着书包从家里到学校,又从学校回家里总是低着头,默默地走路,好像一个有着沉重心事的大姑娘。开始大人们还以为孩子欺生,背着面,冷淡了燕妹子。暗底里问一下那些小姐妹们,才知还不是这么回事。

        到底为什么,除了海燕自己之外,只有六十七岁的娭jie知道外孙女的心事。

        从上海来到湘江畔的当天晩上,夜深了,小海燕还认真地坐在油灯下,咬着笔帽噙着眼泪,想了好半天,最后终于写好了一封信,装进妈妈早给写好地址的信封里。第二天一早,她就端端正正地将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小心翼翼地投进了邮箱。

        “亲爱的妈妈:

        我人虽然算是来到了湘谭的乡下,可我的心却还是和妈妈的心粘合在一起,即便是上帝派下了大力士,他们能把大山移动,却不能解开我们这母女之间的同心结。尽管娭jie 比妈妈还要爱护我,亲戚们也格外关心我,然而我心里那块沉重的黒铅,却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总是担心妈妈的安全。妈妈啊,你有一颗正直的心,有一种特殊刚烈的性格,我想太刚脆的物质是容易被折断的。

        爸爸入殓时,脸上的大块创伤,嘴角渗出的黑色瘀血,就像一张清晰的照片,时时刻刻还挂在我的脑幕。我怎么能忘记呢,事隔七八年了,时间的流水,能冲刷人的一生,但它却不能将这张清晰的照片稍许冲淡一点。什么时候我能回到妈妈怀抱,整天看到妈妈愉快地精神百倍的忙于教学呢?甚至我还想象,自己的爸爸没有死,他仍然坐在小书桌旁,在台灯下翻阅各种资料,进行着严肃的备课……

        妈妈我害怕,担心着你们安全。我希望任何魔鬼都不能在你身上拔去一根汗毛!你为了女儿的安全,把女儿送到遥远的湖南,可是女儿却宁愿陪着妈妈蹈刀山、赴火海……”

        没隔多久,妈妈回信了。

         “小燕,妈妈收到你的信很高兴,转校入学的事现在都搞好了吧?你走得太急,绒衣只带去一件。不在妈妈身边,可要听娭jie和亲戚们的话,好好上学,没事时跟姐妹们一起玩,别像在上海时那样整天不说不笑。至于其他事情,你不要去想,妈妈会自己照料自己的。小小年纪,心情别那么沉重,要乐观开朗些才是。春节过后,就是明年三四月份,学校放寒假,妈妈来看你和娭jie……”

        读着读着,小海燕的眼睛湿润了,好像又回到了那间铅灰色的小房间。看到妈妈瘦俏的身影,身上仍然披着爸爸生前穿过的那件粗呢短大衣,正坐在还堆着她儿时几件珍贵玩具的桌子旁给自己写信。冷风从窗外吹来,掀动着妈妈开始有点银灰的短发。

        “春节以后”,海燕喃喃自语着,一边压着手指数下去。“明年三四月份。”海燕猛地记起,那该是春天了!在海燕的心灵里,春天已失去了那鲜艳的色彩,失去了她对春天应有的敏感和愉快——妈妈春天来看我们,虽然我心中已是冰凉的严寒,但到时我一定要妈妈带我去看她常给我讲的清水塘、韶山冲,去看下杜鹃花。我要让妈妈开朗愉快,要用毛主席故乡清净的泉水,洗去妈妈心上蒙受的耻辱和污垢。这天夜里,海燕做了一个幸福的梦:爸爸妈妈果然在春天一起来了,并且牵着她的手到韶山冲去。那么里漫山遍野全是盛开的杜鹃花,一簇簇像红旺的火把!爸爸妈妈笑了,海燕也咯咯笑出了声来。

        娭jie抚摸着偎依在身边的外孙女,望着这只有在梦里才能偶尔看到的孩子的笑容。从孩子的轩眉、高额、本该开朗的面容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婿——已经死去八年的女婿,顿时一幕幕往事又都清晰映上了心头。她颤抖着手,悄悄从枕下取出一只灰色的相框,擦摸着,端祥着,昏花的泪珠不住地滴落在了上面……这是十三年前,她的独生女儿丁玉纯刚生下海燕时的全家照片。女儿微笑着,怀里抱着刚满百日的孩子,女婿洪轩戴着一副大眼镜,紧靠女儿身边,也在安详微笑着,好像这晚生女儿的出世,更使他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二、

 

        是的,小海燕的出生对于洪轩、玉纯这样的一对中年夫妇,是种多大的精神上的慰藉啊。孩子生下后,夫妻俩为了女儿的起名,茶余饭后不知翻了多少回字典,但又总觉得不十分满意。一天洪轩笑着问玉纯:“我们没生孩子以前你最爱什么?”玉纯望着洪轩欣喜的脸色笑着答道:“教师喜欢的自然是学校呗!”

        “现在呢?”洪轩接着问。玉纯红着脸,只是笑。

        “是爱孩子还是学校?”

        玉纯向后掠了把飘在额前的散发,沉着片刻后认真地答道:“都爱。”

       洪轩笑了笑说:“自然都爱,我看就以我们的学校命名吧——叫'海燕',你看怎样?”

        “要的,让我们的孩子和其他孩子一起成长,让我们的海燕和海燕中学一道翱翔!”

 

        海燕中学座落在黄浦江边一片绿树成荫的建筑里。这里先前是美租界一所不太出名的教会医院。可是文化大革命前几年,“海燕”却以教育的优异名闻全市,成为上海市教育战线的一面红旗。

       上海解放前夕,洪轩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入狱。敌人百般折磨虽摧残了洪轩的身体,但却溶炼了他革命的意志。就在这烈火铁窗之下,洪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上海解放的春雷炸开了监牢的铁门,出狱之后,他以顽强毅力战胜了病痛,在这硝烟未尽的黄埔江边,洪轩和他的战友们一起砸烂了教会医院的招牌,亲手挂起了“海燕中学”的校匾。自从五四年担任教导主任以后,洪轩一直生活、工作、战斗在这里,可以说为了党的教育事业,为了海燕中学的孩子们,他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心血。直到六0年洪轩三十五岁,才和一位湖南同乡、初中部的历史教员丁玉纯结了婚。

        儿女都是父母身上的骨肉,可是襁褓中的孩子总是觉得妈妈更可亲。然而在小海燕家里却不是这样。

        海燕刚会呀呀学语的时候,洪主任担心家务和孩子会影响玉纯的学习和工作,每天下班之后,总是要她多看些历史书藉、认真备课,照料孩子和家务事他可以抽空多干一些。早上起来爸爸给海燕穿上衣服,晚上睡觉,爸爸给小海燕洗完澡,又用动听的故事把孩子送入梦乡。有时小海燕看见妈妈只顾在灯前看书写字,就故意又伸胳膊又蹬腿的闹着要跟妈妈。这时爸爸就总会哄着她说“妈妈在工作,待会儿搂着燕燕困觉。”往往这时玉纯便会转过脸来,看看孩子又定神望了下丈夫的眼睛,送给他温柔的一笑后,仍然又埋头桌前了。通常小海燕就会小嘴一镢,气鼓鼓地说爸爸好妈妈不疼燕燕之类。

        可在海燕五岁的时候,好爸爸却永远离开了她。

         一九六七年,海燕中学一片混乱。为了安全,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上学了。教学楼成了什么造反队的司令部,阅觅室也改成了专写大字报的房间。大批图书资料被糟蹋,洪主任看了心痛万分。和学校的其他几位领导碰了下头,他们有的在隔离审查,有的跟自己一样也在强迫劳动。没有办法,他不得不自己出面跟“造反队”交涉。谁知这下可触犯了那些造反的英雄们,一个胖墩墩的“侯司令”把桌子擂得嗵嗵响,非要将洪轩立马关起来不可,多亏洪主任认识他们中的一个学生家长,才免于被关。可是冤家路窄,学校刚开始复课闹革命,那个姓侯的司令就带着十多个工宣队员进驻了学校。不几天,这个侯占军队长就当众宣布撤消洪轩刚刚恢复的职务,因为他在敌人狱中自首过,文化大革命中还有反对王洪文、张春桥亲自支持工人造反队的罪行。

        第二天早上,海燕正偎在妈妈身边吃早饭,突然闯进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来,要洪轩放下饭碗马上跟他们走。小海燕吓得瞪大眼睛躲在爸爸身后,但是爸爸终于还是被他们带走了,一天两天就再也没有回来。玉纯每次送饭,他们总是粗声大气地喝道:隔离审查,不许见!

        第三天晚上,玉纯照旧提着饭盒正朝办公室走去时,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手忙脚乱地在刷标语、贴漫画,玉纯心一惊停下细看,只见上面写着:“叛徒洪轩畏罪自杀活该!”丁玉纯两眼顿时一黑再也站不住,饭盒当啷一声摔在地上,她晕倒在了墨迹未干的标语旁……

       “叛徒洪轩死后批斗会”召开的那天,玉纯非要去参加不可。老师们低泣着拉她、劝她,不让她去,但她到底还是去了——披着一件洪轩生前常穿的黑呢短大衣,小海燕头上就扎着个洁白而特大的蝴蝶结。在那里,她最后一次见到了自己被打了叉的丈夫和战友的大幅漫画,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能哭,就是为了让孩子这时,也能看一眼疼她爱她心目中完美的爸爸!人们的记忆有时是从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开始的,事隔八年,海燕至今还记得那印象中紧闭着双眼、头发乱蓬蓬、脸上有大块创伤,嘴角还有未干血迹的爸爸……

        洪轩死后,玉钝好像变成了一个木头人。有时她把海燕搂在怀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小海燕像是也知道妈妈的心事,一声不响偎在母亲怀里。她感到这间小房间太大了,太凄清太空荡了。璧上的一张大照片,自己被抱在爸爸妈妈中间,爸爸微笑着不正是在望着自己吗?海燕籁籁地滴着眼泪,但不敢哭出声来。闪着泪光的大眼睛只能环视着这个不幸的家庭。夜深人静,一些老师和早年毕业的同学来看望她们母女,玉纯总是有一言无一语地陪着他们,自己却再也不掉一滴眼泪了。一天晩上,党支部书记老校长李为民叫女儿偷偷送来一张条子,没罢官前他是丁玉纯家的常客,和洪轩一坐就是大半夜,小海燕不知睡在他怀里有过多少回。条子上说:

         “洪主任的问题有朝一日总会搞清楚的。别人不说,你能相信他会是那种人吗?他把自己短暂的一生献给了党的教育事业,献给了人民大众的孩子们——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内。现在我们不忘却他,首先就不能忘却自己的光荣职责。为了孩子我们也要坚持生活下去,我们总有说话的一天,那就是万木复苏的春天!”

        多少同志无言的安慰,多少战友心底的同情,玉纯虽然从中体会到了温暖和关心,但是今后的路怎么走,日子该怎样过,玉纯心里总还是茫茫然。现在她明白了,眼睛湿润了,若是以前她一定会推开校党支部办公室银灰色大门,向老书记把话倒个一干二净,甚至当着他的面会大哭一场,出一出肚里的冤气。然而现在,那银灰色大门里的办公桌前,再也见不到老书记那瘦弱而刚强的身影了。看到的只是一张阴险并时常浮着假笑的胖脸,听到的竟是那带着醉意的三三两两的猜拳声。

         玉纯拿着老书记那简短的字条,心里不禁涌上一股炽热的暖流。玉纯咬着牙,昂着头又大步来往在海燕中学的林荫大道上。人们看见她比先前消瘦了,但是仿佛身子骨更坚实了,很难看到她有一丝笑容,像是不多的话语都紧锁在了坚毅的嘴角里。

        洁白的蝴蝶结换了一根又一根,小海燕在母亲的怀抱里,在叔叔阿姨的关怀下,在小哥哥小姐姐们的小手中渐渐拉扯大了。七五年她从小学升初中,终于看到孩子的成长,玉纯心里感觉到说不出的快慰。

        就在这时,一件事震惊了她。

        海燕没告诉妈妈写了一封加入红卫兵的申请书。班红代会根据海燕的表现,经过研究,接受了她。谁知这件事被新上任的校长侯占军知道了,全校大会上他捊着袖子大发雷霆:“一个畏罪自杀叛徒的女儿居然加入了红卫兵,迭个是啥地方?我看呢,怎么进来的,还是怎么出去!”第二天,海燕的袖章果然就被收了回去。回到家里海燕一头扑在妈妈怀中,只是哭,头也不抬。

        事后,老校长李为民来到玉纯家。他是七三年进一步落实干部政策时又一次担任领导工作的。据侯校长说,为了李为民的事他跑前跑后费了不少心,可他苦心运动的结果,只是让李为民当了个副校长,具体业务是管环境卫生,校容整洁和联系学工学农的事宜,其他工作因为他年纪大了,不宜再搞。虽然如此,大部分老师心里有什么事情,却总想跟他唠唠扯扯,尽管老校长无权解决问题,但从老校长坚毅的目光和朗朗笑语中,人们心里还是亮堂多了。

        这一天,老枝长和玉纯谈了很多。从邓副主席重新主持中央工作以来各方面进行的整顿,谈到教育战线的新起色。老校长说,只要这样抓下去就大有希望,侯占军的霸道作风长不了。最后谈到海燕的事情,他们共同的意见是,孩子呆在上海没有出路,不如暂时到湖南湘潭乡下的外祖母家。同时向上级机关写“人民来信”,要求澄清洪轩问题,一则为冤死的亲人昭雪,二来也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临走老校长又闪着坚定的目光安慰玉纯说:只要主席、总理健在,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人民就有说话的地方。

        十二岁的洪海燕就这样告别了上海,离开了相依为命的妈妈,来到湖南娭jie家。

 

         三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好像冲不破严冬封锁似的,迟迟来不到人间。北风裹着碎雪飘飘扬扬下个不停。湘江两岸的杨柳,披冰挂凌屹立在刺骨的朔风里。

        通往公社邮电所白茫茫的小道上,留下一串孩子的脚印。洪海燕包着淡蓝色的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通红的脸上闪着未干的泪花。这是她连续第五天空着手从邮电所走着回家了。

上个礼拜六下午,海燕放学走在路上心里暗暗盘算放寒假妈妈就要来了。回到家便在靠墙的地方搭起一块床板,铺上厚厚稻草。正忙着邮递员叔叔送来了一封信,一看是妈妈笔迹,海燕急不可待走到桌旁。可是拆开一看,海燕不禁愣住了,猛地站起身,又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孩子,本来想寒假去看望你们,现在不能了,妈妈不能自由,今后如果见不到我的信,有事可写信告诉李伯伯……”好像当头一声霹雳,海燕忍不住大声疾呼:“妈妈,妈妈啊——”她一下扑倒在桌头,头压着胳膊,抽抽噎噎慢慢放声哭出声来。第二天,海燕总不愿相信妈妈再没有信来,于是一大早又赶去了邮电所。可是一天两天,整整过去五天了,海燕顶着寒风急急地赶去,还是空着双手只得低着头回来。

         妈妈真的不会来了?海燕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着回到了家里。一手扶着门框,两眼呆呆的,竟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失神失魄似的久久站着。娭jie心疼地把海燕拉进屋里,摘下头上淡蓝色头巾,拍打着外孙女身上的雪花,叹着气喃喃地说:“人随王法草随风,你妈妈那个性子,可不知又犯了他们的什么'王法'!”

        是的,玉纯确实又犯了“王法”。

        九月份的一天下午,玉纯上完初二(三)班的历史课,拿着同学们的课堂作业本刚回到教研室,校长侯占军跟脚走了进来。

        这位侯校长虽然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但和十年前工宣队队长的他相比,确实发福多了。自从留校担任领导职务以来,他的工作作风有了明显转变。当年𠮟咤风云的气概,现在只有在他实在按耐不住、大发脾气时才会袖子一捊,露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用他自己话说:“不能老当外行,领导知识分子嘛,就该有个知识分子干部的样子。”平时见人他总是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算是招呼。没事他就腆着个肚子,背着手在办公室踱来踱去,这时谁也不知道他又在打谁的主意。见到他就使人想起唐诗的两句话: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呢,还是“道是无晴却有晴?”

自从洪轩死后,玉纯一直很少说话,平时一个个干着自己该干的事。实在的,她已没有必要多讲话,一起工作的同事谁不知道她的家庭和境遇?对于领导,她更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特别是这位侯校长。文化大革命中就早有接触,虽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彼此心里也都各自有数。玉纯明白,在他眼里,自己永远是个危险分子,不管你怎样试图解释,都是无益的,因此无需再多讲话。自从海燕取消红卫兵的事之后,玉纯更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平时见到他,玉纯干脆连招呼都省去了,倒是这位侯校长不知怀着什么目的眨着小眼睛,时不时地总会点头先“嘿嘿”两声。

侯占军背着手进来办公室,平静地问:“丁老师,下课啦?”说着踱到靠近暖气包的河发旁,侧身坐下,刚把左腿搭在右腿,又忙着站起来,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若是无其事地用指头轻敲着桌面:“课上到哪里啦?”

        丁玉钝漠然地望着他那分得公公正正的油分头,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就转身走到办公桌前,吹掉桌上的粉笔灰,淡淡答道:东汉时的蔡伦造纸。

         “那么——学生都愿不愿意听?”侯占军根据其他班级的情况信口问道。

        “还好。”

        侯占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深吸了口烟,拖长声调说:“这样子吧——昨天我去区文教局办转了一下,领导的意思是最近一个时期课本停一停,结合批林批孔运动的形势学习几篇文章。”

丁玉纯猛地抬起头来,刚毅的目光看定侯占军的胖脸说:“什么,停止课本教学?前一段时间学习文件不是说不准乱砍课吗?”

         “那是去年的事了,过去的日历今年不能再看。”侯占军神秘地冷笑一声:“最近报纸不是在批判奇谈怪论和教育战线的反常现象吗!”

        玉纯看着他那副怪横样,心里更是不解,想进一步问个端底:“学习什么文章?”

         侯占军顺手朝口袋掏出一本陈旧的杂志,晃了冕说:“《孔丘其人》,梁效写的,你可能过去也看到过。”说完便扔在玉纯桌上。

        这篇文章丁玉纯确实早已看过,并且靠着她历史教师特有的敏感,她发现梁效要说的话,还远远在文章之外。可是现在,为什么要普通的初中学生学习这篇文章呢?她心里非常不明白。丁玉纯站起来,把那本杂志朝桌子角上一推说:“这样的文章我没法教,一无辅导材料,也不明白教学目的……”不等玉纯说完,侯占军连忙也站起凑来嘻皮笑脸地说:“只要你愿教,这些都好解决,辅导材料有,至于说学习目的嘛,你渐渐就会明白《孔丘其人》不单要讲孔丘,主要是讲其人。”侯占军稍微顿了顿,极力搜索着近年来脑子里记下的新词汇,眨巴眼又补充道:“其人就是和孔丘一样的人。”

        玉纯听了不禁冷冷一笑:这个“其”字恐怕不是这样解释的吧!

          “不,其人就是和孔丘一样的人。”侯占军接着固执地说:“这样的人下边有,上边有,中央也有,去年不是有人支持党内那个最大的不肯悔改的走资派搞整顿、搞复辟、搞翻案吗?现在大儒文到宰相武到帅……”侯占军猛然发觉似乎不该同教师讲这些,即刻欲言又止了。

        可是,丁玉纯却真的听明白了。根据多年经验,他们这些人每一个政治口号,每一场政治运动。总是要整下去一批人的。这一次无疑是要污陷重新主持党中央工作的邓小平同志,攻击刚刚去世的敬爱的周总理。

        久被尘封的记忆一件件重又浮现在了眼前。

去年十一月份的一天,丁玉纯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侯占军从档案柜里抽出一只大牛皮纸信封,两眼盯着她问:“这是谁写的人民来信?”

        玉纯抬眼望了一下,慢悠悠说:“上面不是写着我的名字吗,还用问?”

        “啥人让你写的?”

        “我自己。”

         对于这样的简单回答,侯占军感到很不满意。他陡地从沙发椅子上站起,压着嗓门说:“我想要是没人背后给你出主意,你是不会这样做的。”丁玉纯明白,他所说的背后人就是指李为民。但是玉纯却十分镇定地理了理头发:“因为洪轩是我丈夫,我有权为他的事进行上访。要承担什么责任的话,我自己负责。”侯占军眯起一双小眼睛,这时就阴阳怪气地说:“我只怕你看错了风头,你以为几个老傢伙一黄袍加身就可以翻天啦?没有迭种事体,算总帐的时候还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文到宰相武到帅——”

        今年初,总理逝世的沉痛日子里,全校师生大都不约而同地戴上了黑纱和白花。而这个侯占军校长却别出心裁,拿出一个保存多年的“工人造反队”的大红袖章,竟然整整戴了一天,说是造反九周年纪念,并且扬言要造第二次反,彻底打倒正在走的走资派,揪出他的总后台。隔了几天,一个记者模样的人,到学校来采访什么“教育革命新气象”,居然信口开河讲了许多指名道姓攻击周总理的话。几位老师当场抓住他,簇拥着送到了校长办公室。可是侯占军却出来为他开脱,最后不了了之,激起了教师和同学们的极大愤慨。

        想到这里,玉纯马上意识到,侯占军一定又在打鬼主意,妄想以历史课教学影射攻击人民的好总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侯占军见丁玉纯沉默了,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进一步顺水推舟道:“关键时刻你可要接受党的考验,你应该努力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尽量挽回洪轩对你的影响,今后不为自己也要替孩子,想想她的前途啊!”

        “孩子的前途?”听了这话,玉纯心里立时燃起了一团火,国恨家仇一起涌上心来。含冤而死的丈夫,现在已远离自己的女儿,父女的面孔都在自己眼前!是谁逼得她家破人亡,玉纯恨不得当即拍案而起,可是面对这个假慈假悲炙手可热的笑面虎,她终究没有发作。玉纯站起来,伸手从墙上取下那件呢短大衣,不露声色地走到侯占军眼前,一字一顿轻声道:“侯校长,我已不是三两岁的小孩了,也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利出卖自己的灵魂,叫我教那样的历史课是不可能的!我宁可不做教师,但最起码也要做个有良心的人。”说完转身走了,刚到门口,玉纯又转身站住,冲着侯占军说:“以前你不是说让我打扫厕所吗,我很愿意,你看着办吧。”

        侯占军目瞪口呆的看着丁玉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恶狠狠把袖子一捊正要发作,刚巧另一位老师下课回来,侯占军看着丁玉纯已经走远,这才狠狠地从桌上抓起那本杂志,气冲冲离开了历史办公室。一阵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侯占军不禁打了个寒战,提提大衣毛领,缩着脖子,弓着腰这便溜回了自己办公室。

        玉纯冲出历史教研组,觉得一阵头晕,本来想去老校长那一下,又觉得这个时候去不妥,于是信步朝宿舍走去。

        路两旁一排排整齐的冬青和松树,现在多年失修,已长得五股六叉。北风吹着干枯的树枝,嘶嘶地怪叫着。铅灰色的天空和茫茫碎雪搅成一体,灰暗的调子让人更感到窒息。玉纯索性脱下头上的风雪帽,一路顶风走着,冷冰冰的雪花打在她火热的脸上,反倒仿佛清醒了些。

        回到家里,玉纯实在支持不住,和衣倒在床上,顺手拉过被子,蒙着就睡下了。其实她哪里睡得着,忧愁过早染灰了她不该变色的头发,残酷的生活一步步继续在紧逼着她。玉纯记起了十年前,这个小屋子温暖的生活,记起了女儿在身边相依为命的日子。她之所以顽强地坚持下来,除了不辜负自己的职责之外,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澄清丈夫洪轩的问题。一则对得起死去的亲人,二来不至于影响孩子今后的前途。去年,邓副总理主持工作以来,玉纯看到了一线希望,觉得说话的日子终于到了,于是提笔写了那封上访信,想不到后来竟落在了侯占军他们的手里。不过玉纯深信:只要主席、总理健在,自己心里就踏实。元月九日,一听到敬爱的周总理逝世的噩耗,她险些晕倒在教研组里,第二天她头一个戴上黑纱就走进了教室。可是,眼下人们泪痕未干,却有人明目张胆地大反总理,看他们那派头,准是又要揽天乱世一番。玉纯毫不怀疑他们能破坏一切、糟蹋一切的本领。

        这些天来,对于家庭的命运,国家的前途,她不知托腮伏枕想了多少次。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明白了:个人、孩子的命运前途和社会的命运前途,是紧连在一起的。而做父母的努力,仅仅是尽心尽力而已。解放前,她是喝过几年苦水的穷妹子。那年月,父母一心想让她上学识字,将来不受欺侮。可是直到爹爹劳累吐血而死,自己仍还在挎草筐、扛柴刀。翻身解放以后,想不到一个寡妇母亲居然带出了个大学生,不是社会变了,哪会有她个人的什么前途。如今,同样的命运又落到了自己孩子身上。洪轩死后,她虽然为孩子操尽了心、费尽了力,可海燕不还是被迫离家了!玉纯清楚的意识到,如果世道不变还是这些人说了算,自己、孩子以及那些千千万万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们,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甚至自己的存在对女儿可能还是种多余,更可能是种拖累。古人说“国不安而家不宁”,自己已被他们逼到了这一步,难道还有什么怕失掉的吗?想到这玉纯不禁把心一横:拼出去了,孩子的路自己会去走,反正不能让这帮傢伙阴谋得逞。良心的正义感敦促着她,必须把他们反总理的丑恶嘴脸众布于世。

        于是,她嚯地翻身站起来,走到桌前铺开一张白纸,伸手拿过笔,沉思一会落笔写道:

       《谁是孔丘那样的人,谁要把社会拉向倒退———我为什么不愿教'孔丘其人'》……

 

          四

 

        雪后初晴,天气却显得格外寒冷。

        历史教研组门口围着许多人。人们看着墙上的大字报挤进挤出,议论纷纷。有人小声唸着:

“……谁好谁坏,谁为人民谋福利,人民自有公论。伪造历史混淆黑白,更说明这些做贼心虚。但是,丹可磨不可夺其赤,让他们挖苦心事恶意中伤去吧,人民的好总理,不管他生前还是死后,都永远活在人民心里………”

        落款“丁玉纯”。旁边的空白处,挤满不同笔迹的小字:“谁反对总理就打倒谁”;“砍不断的相思,磨不灭的怀念。”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教师用手分开众人,走到大字报前,抽出钢笔写到:“支持丁老师的革命行动,不教昧良心的课,做昧良心人。”人们继续看着议论着。一群高中的同学叫喊着要去找侯占军要他说清楚。几位年老教师站在人群外边,一面摇头一面小声议论着走开了。

        事隔三天,丁玉钝被宣布停课了。并且要隔离审查,理由却不是因为那张大字报。礼拜六早晨全体教职员工会上,侯占军不紧不慢地踱进来传达党支部的决定。唯见他当众拿出那只牛皮纸信封,摇晃着说:“这是丁玉纯写的反革命黑信,攻击党的领导,污蔑文化大革命,为自杀的叛徒丈夫鸣冤叫屈……”却闭口不谈大字报和关于改教历史课的事情。未等他话讲完,下面就乱哄哄议论开了。侯占军白了几下眼也没用,下面仍然稀稀落落不止。侯占军不耐烦地清了下嗓子,终于气鼓鼓的说“有意见站出来提。”

        一语未了,果然就有老校长李为民站了出来,冲着侯占军便说:“我是管清洁卫生的,照理不该管这些大事。不过我是党支部委员,你们什么时候开的会,研究的决定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下面顿时嘘声哄声满量,一下又大声议论开了。

        侯占军怒冲冲地瞪着老校长:“写黑信的问题有人反映与你有牵连,所以你不能参加这个会议。”

       老校长微微笑着走到前面,指着侯占军手里的信,抬眼看定他说:“就算你说的有根有据,那么这封信是什么时候转回来的,你又为什么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拿出来?”侯占军正要支吾其词,那个在大字报上写字的戴眼镜青年教师,便猛地站起大声道:“黑信黑在哪里,为什么不公开内容!”“对,公开内容,证据要确凿!”跟着人们也一下嚷开了。老校长摆了摆手,大家马上静下了。他面向大家铿锵有力道:“我看呢,倒是丁老师的那张大字报,触犯了什么人的王法!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心里明白,总理也不是那么好反的!”会场一时大乱起来,侯占军额头不停沁出细细的汗珠,连忙叫人去打预备铃。

        处理丁玉纯老师的大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是他们的决定便是权威的命令。当天下午,就有人通知丁玉纯明天去区民兵指挥部报到。晚上玉纯送走了几位来看自己的同事,轻轻关上房门,最后一次打量起了这个曾经度过多少甜蜜日子的房间。她走到写字台前,从玻璃板下取出那张海燕百日留影的全家照,端祥了一会儿,然后小心放进皮夹,揣在贴身的衣服里。尓后把灯拉近,这时才开始给海燕写信。她本想把事情原委全告诉海燕,转念一想她毕竟是个孩子,于是只简单告诉她春节妈妈不能回去了,如果自己有什么意外,可给李伯伯直接写信。最后玉纯写道:“你不是整天盼春天想妈妈吗,妈妈也很想念你。但孩子你要记住,只要毛主席他老人家健在,人民的春天一定又会到来!”

 

        五

 

       七六年十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海燕刚刚放学回到家,邮递员叔叔推着自行车送来了一封信。看到信封上那熟悉清秀的笔迹,海燕的心禁不住地乱崩乱跳,眼睛一下湿润了。

      “孩子,妈妈终于回到我们的家里了!第一话就要感谢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我才能获得解放。现在学校正在进行清查活动,李伯伯又恢复了他以前的工作。侯占军已查明就是'四人帮'的爪牙,从他那搜出许多整老干部的黑材料,你爸爸的问题马上就会弄清楚了,领导上安排我寒假回去看你们……”

        海燕双手捧着信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顺着她圆圆的面颊滚落了下来。一时间,她记起舅舅们曾对她讲过的,华国锋同志亲自领导他们曾在此修水渠的事情,想到这时,海燕信步走出门外。

        田野稻菽万顷,泛起片片黄灿灿金光。抬头远望,岳麓山红枫似火,韶山灌渠的一条干渠从这盘山而过,鳞鳞渠光像是银白色绸带绕在山腰,尤为这革命圣地——毛主席故乡、华主席多年工作过的地方,增添了绚丽的色彩。

         啊,春色满园关不住,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1978年3月9日初稿

           6月3日第二次修改,8月15日第三次修改

           9月30日定稿于湘潭勤俭楼24号

 

 

注:图一为诗人当年于湘潭创作此篇小说17岁时。图二为当年作者未正式启用“顾偕”笔名时的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