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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土沟文学社往事

2021-12-24 作者:甘建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柴达木盆地西部地区曾被称为“生命禁区”,但两代人以不死的雄心创业、开拓、进取、拼搏,拿下了一个百万吨大油田。星散于各野外作业点的文学青年,其时涌现了二三十位青海省作协和中国石油作协会员,并且出了好几位中国作协会员。

甘建华与西部之西的文学青年们(据1990年第4期《年轻人》杂志插图,张楚务绘制)


  青海高原上许多中老龄文化界知名人士,都知道我是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生,也知道我在校期间创办了青海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文学社团“湟水河”,主编印行了青海第一本大学生文学作品选《这里也是一片沃土》,这些都被载入了有关文献资料。但对于我帮助建立柴达木西部地区花土沟的几个文学社,推动青海油田的文学创作和文化事业发展,外界可能不甚了解,因而有必要回忆一下那段激情燃烧的青春往事。

  整整40年前的1982年正月,我从家乡湖南衡阳转学青海,到了父亲工作的花土沟油田,入读西部职工子弟学校。临近报名参加高考,同学们却不是很热心,因为设在敦煌七里镇的石油局技工学校招录应届毕业生,基本上报名就能录取,而且管饭包分配,但是规定不能同时参加高考,如此一来,那些心里没底的就不作他想了。父亲听了班主任老师的话,对我能否考上大学也没有信心,劝我读技校稳妥一些,我却偏不答应。最后全班只有我和十来个同窗赶考,地点在青海与新疆交界的茫崖镇,也就是茫崖石棉矿所在地。那个地方处于大风口,已经是七月夏天了,男人女人却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要么顶着棉帽子,要么围着大毛巾,全都戴着大口罩,互相说话就像特务接头对暗号。花土沟的条件就够艰苦的了,我们家住的好歹还是砖房四合院。谁知到了茫崖镇,举目四顾——天哪!房子在哪里?一脚踩到了人家的房顶上,原来都是地窝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石棉矿人把东面七八十公里以远的花土沟当成人间天堂,甚至请假搭车跑到花土沟来看树。我对花土沟的感情藉此加深,在一溜长达六七里的斜坡上,顶着风沙骑自行车兜一圈,眺望不远处的尕斯库勒湖和祁曼塔格雪峰,心里觉得十分安逸。

  1986年6月大学毕业,学校内定我留校工作,省文联也在向我招手,但我主动放弃了他们的挽留,豪情万丈地表示“我为祖国献石油”。其实真正促使我下定决心回到冷湖,主要还是青海石油报社长兼主编郑崇德先生。因为这家报社采编人员绝大多数是初中生,每日里的内卷累得他筋疲力尽,所以前后给我写过十几封信,劝我“作为油田职工子弟,应该回来奉献青春,干出一番事业”。当我拿着调配单去局党委组织部报到,没想到被杨副部长看中,非要我留在他们单位。见我执意不从,便斗气似的将我分到局教育处,直到翌年才进入报社。

  先是做编辑记者,不久主编聚宝盆副刊,旋即开办柴达木广场副刊,向油田文艺爱好者伸出了两根橄榄枝。因为改变了不少野外和一线青工的命运,他们相继调进机关单位坐办公室,我也得了个“恩师·甘”的谑称,许多人至今与我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有的甚至大老远地跑到湖南来看望我。有关我在此期间的工作、生活情况,已有周铭涛局长及许多同仁数十篇诗文描绘,我似乎也成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甚至徐继成回忆我的文章标题都成了一个句式:他从西部走过,西部不会忘记(《青海日报》2012年8月17日江河源副刊头条)。

  其时青海油田最值得记录的两件事情,大者是局党委书记张德国决策实施的三项工程建设,包括油田产能、输油管道、格尔木炼厂三大主体工程;小者是西部花土沟地区勃兴文学潮,这方面有邹筱荃《谁能陪我去冷湖》一文的记述:“油田二级厂处文化活动说单一也单一,说丰富也丰富,青年男女上班之外打发时光,就是跳舞、读书、串门、看电影、谈恋爱、喝小酒、侃大山。但有志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他们在甘建华老师的指点下,创建了好几个文学社团,办起了《钻工情》《西北风》《沙舟》《春草》《戈壁草》等文学内刊。他们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对美好爱情生活的向往,化作文字倾泻在纸上,既当作者又当编辑,用铁笔刻写蜡纸,把作品油印出来,在社团之间互相传递互相取暖。”1989年夏天,湖南《年轻人》杂志举办“90年代呼唤我”全国文学征文大赛,夺得第一名的是我那篇《惜别的天空》(载于1990年第4期),写的是花土沟炼油厂戈壁草文学社社长苏献民及其社友们的励志故事,而苏献民遭遇车祸英年早逝令我至今思之犹痛。该刊美编张楚务从来没有见过我,只是根据文章画了两幅插图,一幅是我穿着风衣、手拿礼帽向荒原鞠躬如仪,另一幅是我与男女文学青年围坐一起热烈讨论的场景,没有想到都与本尊极其神似酷肖,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手头保留着1989年3月18日《青海石油报》,这期聚宝盆副刊头条是我写的《西部勃兴文学潮》,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柴达木盆地西部文学浪潮的勃兴,其推动者主要是出生于本世纪60年代的青年。生命的一半是文学。生命的全部是文学。生命的三分之一是文学。这些既是个体的自白,也是群体的响应。李云散文《炼厂晨曦》、吉海坚散文《北山晚霞》、徐继成散文《请把伞拿开》,语言清新,意境美妙,充分展示了各自的写作才华。周斌散文《无聊的时刻》则以实录片断,为蕴藏在文章背后的创作主旨做出了特殊形式的诠释。王伟东小说《飘逝的心》讲述的是一个技校生多梦时节的故事,《沉寂的荒原》则表现了人生的另一个沉重断面。邹筱荃诗歌《大漠男子汉》《沿故园流浪》《午夜,花土沟街头》,诗思灵动,想象奇特,人的主题却只能于超现实的蓝色星空升起。李德强的诗歌大都有一种艺术型的忧郁,但许多老同志读到《这是一个美妙的黄昏》,心底里也会涌过一股暖流。西部的女作者们大都倾情于诗的美妙,进而重铸各自的文化心理与艺术独特性。司徒春妹《二八风华》对青春的无限留恋,马建红《我的回答》展现被金箭射中的甜蜜,李菊味《多风多雨的季节》感应着别离时刻的愁绪,一代人的情歌构建了西部文学潮的另一道风景线。”

  现在回想起柴达木盆地西部地区,真是自然环境再严峻不过的“生命禁区”,但两代人却以不死的雄心创业、开拓、进取、拼搏,拿下了一个百万吨大油田。星散于各野外作业点的文学青年,都想藉此超越自身的视野与常识,寻找到同道中人,获取一种特殊的精神力量,进而了解外面更为阔大的世界。在我编辑报纸副刊期间,各社团成员基本上发表了习作,有的甚至是比较优秀之作。测井总站助理工程师尉亚民随单位工团组织游览尕斯湖,捡到一只蜡封了口的酒瓶,敲碎一看,里面有一张业已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你好!尕斯湖。”落款是西安石油机械厂曾来花土沟工作的两名工人。后来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寄去一封信,一个月后果真收到回音:“我们怀恋尕斯湖,怀念你们花土沟人。”尉亚民由此写了一篇美文《你好,尕斯湖》。那首《电厂女神》是我去倒垃圾时,见办公室编辑老刘的字纸篓中,有一个自由来稿大信封没有拆开,我稍作浏览惊喜不已,发表后在油田传诵一时。井队一个青工写了一首《钻工新村的娘儿们》,我编发时配写一篇评析文章加以推介,局党委常委、宣传部长张佩荣多次大会小会给予表扬,早几年西安聚会时他还与我提及此事。1988年8月23日,聚宝盆副刊遴选推出的“《钻工情》诗歌特辑”,8位作者的9首诗歌,“以对油田深沉的爱为基调,时而深沉,在生与死的交接点上沉吟;时而缠绵,在惆怅的心态中进行着自我升华;时而亢奋,在与荒漠的抗衡中显示出血性男儿的自豪”(创作者语)。

  我曾两次被派到西部花土沟前线指挥部固定(蹲点),采写生产、生活新闻,通过老式传真机发回冷湖报社,短新闻则用电话口述传递。1988年7月10日,我在前线指挥部主持召开青海油田第一次文学社团联谊会,与会者男男女女四五十人。许多人至今还记得我用一口湘音,手指着墙上的“柴达木盆地油气田分布图”说:“这就是咱们的西部之西(The West of China's West)!”会后,我们还集体乘车到油砂山烈士纪念碑和采油厂联合站采风,这是青海油田业余作者第一次大规模的文化活动,油田报纸和电视台都做了报道。1989年初,我在新创刊的《瀚海魂》杂志发表长篇评论《1988:柴达木的魂与我们的梦》,对油田文学创作蓬勃奔涌的激流,欣悦地做了一番随想式的巡礼:“‘西部之西文学’已不再是一个梦呓,一个呼唤,一个希望,一个理想,它正呈上升发展的态势表明,倘若假以时日,定然会在中国文坛确立自己的最佳位置。”时间验证了我的预言。2016年9月27日,《人民日报》读书副刊发表著名文学评论家、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章罗生的署名文章:“‘西部之西’作为一种文学写作版图,甘建华已经使这个地理名词变为一个文学语词,不仅被国际旅游界用来指称青藏高原的西北部地区,而且被许多作家、诗人、画家征引,写进诗文歌词,并以之为题作画。”(《为中国文史笔记写作开一新境——甘建华新著<柴达木文事>读后》)

  也就在那个时候,青海省文联副主席兼《青海湖》主编刘若筠写信给我说:“你们创造了戈壁滩上的文学奇迹!”(《青海石油报》1988年12月14日副刊头条《我怀念和向往<聚宝盆>》)海西州文联副主席兼《瀚海潮》主编井石来油田采风,连声赞叹“聚宝盆现象”。1990年12月30日,《青海日报》文艺部主任王文泸应我之请,在江河源副刊破例拿出一个整版,隆重推出“柴达木油田作者专页”。头条本来是我写的散文诗《西望花土沟》,因为好些人都想挤进来,所以我把它抽了下来,将机会让给那些更需要的人。翌年1月27日,王老师延请青年评论家王建发表专页专评《西部之西的风景》。他还特地叫王建把这句话写了进去:“这个专页因甘建华极力推荐而编发,其中七位作者中的六人系初次在省级党报副刊露面。”

  在相继获得首届全省青年文学创作和首届全国石油职工文化大赛两个优秀作品奖后,经省作协主席朱奇、常务副主席察森敖拉提名,我于1991年初加入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证编号242。其后涌现了二三十位青海省作协和中国石油作协会员,并且出了好几位中国作协会员。

  当我离开柴达木盆地将近30年后,素未谋面的采油一厂退休女工、曾主编《尕斯湖》民刊5年之久的周秀玲,某日突然发来一张《青海石油报》1991年8月10日副刊剪影,其处女作旁边赫然印着“本版编辑 甘建华”字样。而其成为青海油田有史以来最好的女诗人,并在今夏如愿加入中国诗歌学会,的确有我对油田作者长期以来的眷顾与擢拔。也就在那一刻,我仿佛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流金岁月,遂写一首《花土沟文学社往事——兼致吾友李云》:

每一次的深呼吸,都是那么困难
地球上的火星,荒漠上的
月球,看不到天上飞鸟的倩影
也不见地上的草,哪怕一星半点
没有风雨,只有风沙
狂吼乱叫的、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席卷过尕斯库勒湖的上空
所有的道路,都很渺茫
所有的花朵,都在远方
然而,我们向死而生的雄心
系于油砂山烈士纪念碑的
尖端,星散于扎哈北山、英雄岭
老茫崖、大乌斯、红柳泉、切克里克
上百位文学爱好者,可尊敬的朋友们
让苦寒之地,有了春天的诗意
好男儿,与狮子沟油龙日夜鏖战
抒写血性与柔肠,好女子
哼唱着阿拉尔情歌,齐心推动
西部之西文学潮,另有一种奇观
几十年后,当我轻声念叨
你们的名字,回忆共同走过的路
眼眶潮润,仿佛看到遥远的花土沟
文学,依然闪烁着神奇的光芒

(原载《格尔木日报》2021年12月4日江河源副刊整版及《地火》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