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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江都,我的诗(散文)

2025-11-22 作者:安谅 | 来源:扬州日报 | 阅读:
《扬州日报》2025年10月29日至11月21日副刊连载。

《寄往砖桥农场的代笔信》

 

  很长时间,我只知道我的祖籍在扬州江都,父亲是那里出生的,我的各类表格上的籍贯栏内,也写上了江都。具体在哪个镇哪个村,我不甚了了。模糊地记得,好像是一个叫砖桥农场的地方。

  念小学时,父亲就让我代他写信。信是写给他的唯一的亲哥,我的伯伯的。内容简单,公式化的结构和用语,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大多是先讲述一两件具体的事,比如寄了一些东西给了他们。然后告知他们,我们一切都好,请他们多保重之类。寥寥数语,仅一张信笺。寄的地址是江都的砖桥农场。当时还有些不明白,农村居家,怎么会是在一个农场呢!

  当时坐火车,由上海抵扬州,至少得大半天。坐船的话,是长江客轮,没过一个晚上是到达不了的。二十五岁前,我印象中没去过扬州,更没去过江都。之后还是单位旅游,去过扬州城区,也未深入江都。父亲在上海公务繁忙,回老家的次数也不多。奶奶故世后,他护送灵柩坐着船回过老家。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旬,我大约4岁的光景。八十年代,他则在一年左右的时间,先后匆匆返回过老家,都是被一行电报催上路的。他去奔丧,母亲陪他同行。伯伯因病去世,一年之后,伯母心脏病猝发遽然离世。父亲是怀着十分悲恸之情赶回的,回来时的脸上呈现的疲惫和哀伤,好久都没褪去。

  父亲九岁时,跟着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偷偷爬上了一列去往上海的火车,趴在火车顶上,冒着生命危险,来到上海打工讨生活的。从此在这大都市辛苦了一辈子,也福祉了他的子孙。在这点上,他对他哥哥是特别感恩的。

  他哥哥后来响应号召,退去已在上海港获取的正式工作,拿了一笔补助,返回老家。年迈而且残疾的奶奶留在了我们家,由父母亲悉心照顾。念及伯伯一家在农村的不易,父母亲常在牙缝里省出一点钱,或将家里的旧衣服,寄给他们。

  我的脑海里,父亲的老家是贫瘠穷困的。可能荒草野地的情状,孩子们穿戴也破破烂烂的。要不然,他们收到父亲寄去的旧衣服,都很高兴呢!

  父亲在世纪之年,2000年的3月也撒手人寰。那正是清明节前,也是下扬州的最好时节。我们把他安葬在了镇江栗子山公墓。那是母亲的老家。亲戚走动频繁而热络。我所知道的,他与镇江母亲的兄姐及其家人,来往也更多,感情更密切。老人家全身瘫痪,气管切开,躺在床上三年余,走时也突然,未曾留下任何遗嘱,我们这么安置了他,真不知他会作何想。倘若他选择在这个季节离开,正是为了能在烟柳、琼花绽放的月份,回归故里,那我们就实在太不孝了。

  其中,我对扬州江都的陌生,应该也是如此安置父亲的原因之一。

  我这做晚辈的,对父亲,对祖辈,对江都,是否亏欠太多,愧疚也太多呢!

  我总想去找时间,去江都好好看看。这个愿望在我心里,从一棵嫩芽,在短短几年里,速生成了一棵大树。我的皮肉已无法撑住,必须实施,方能心安神定。 在父亲离世几年后,也是我将奔赴援疆的前一年,清明时节,我和母亲等家人,先是到了栗子山公墓祭拜父亲,然后登车赶赴扬州,从高速公路进入江都。江都农村的景象,还是与扬州城区大相径庭。公路两旁低矮破旧的屋舍,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大片似显枯萎,收成不旺的农田,想到父亲幼时还要荒芜一些的土地,心里确实不太好受。

  在堂弟的引领下,在纤陌小道曲曲弯弯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在一爿窄小的荒地,见到一处略微起伏的土堆。土堆上连个像样点的石碑都没有。只有一块灰旧的颓圮的水泥石上,写着爷爷奶奶的名字。堂弟说:“到了。”给两老献了花,点了烟,斟上一杯酒。母亲信奉基督教,她叮嘱我们不上其它供品。也不烧纸焚香,双手合掌,默默敬拜,㳭深地三鞠躬后,我洒酒三杯在地上,将花瓣轻轻揉碎,(这是为防止有人取走鲜花,重又销售给他人)。

  我从小道走出时,心中一片凄凉。

  这先辈的坟,如此局促,如此陋简,这朝天的土地,又是如此提襟见肘的局面,心里喟然长叹。

  我们在村庄里只逗留了十多分钟。在堂弟开设的浴堂站立了片刻。浴堂仿佛就一个水泥壳子,几无多少内部装潢和设施,还是方圆几里,人员比较集中之处。真是无法想象。怎么说,上海市中心的公共厕所,都比这登样(上海话,类似于像模像样)许多呢!

  寒酸的形象,透示着骨子里的贫苦。

  砖桥农场的单位门牌,我没看到。但漆写在一堵墙上歪歪扭扭的,却赫然入目。有一种标语感,仿佛是那个文化和人性被蹧踏的年代的痕迹。不过,此时清明祥和 ,微风习习。

  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好几处乡村公路,都从古希腊神话中取材命名。诸如阿波罗,雅典娜,皆为神名。不太清楚有何寓意或者出自何人之手。这在僻静的东方农场出现,令人猜测,也引人遐思。

  穷乡僻壤的祖籍,生机初显。种植的大片稻田,我后来知道这是小麦,立春早过,此刻已全然返青,嫩绿,叶子舒展着身子,麦浪在柔风温阳中,像湖面,泛着隐隐的波浪和光亮。它们漾动在我的眼里,也让我心生几许微澜,有一种渴望的融合物在涌动。

  这是对祖辈的景仰,对父亲的思念,对这片土地的期待,也是一个中年男子,仿佛一片绿叶,对“根”的深情。

  再是怎样一个闭塞落后的地方,它是我祖辈,父辈生长的地方,一个成熟的人,不会对此有任何鄙夷。犹如子不嫌母丑,“根”在赤子的心里是高大的,神圣的,不可随意褒贬的。何况,江都所处的扬州,是富有文化底蕴的古都,与天堂之称的苏杭,名声几乎不相上下!这容我在之后缓缓展叙。

  若干年后,我与同在一个班子工作的某大人物的公子交谈。他知道我的祖籍也在扬州江都,便问我是哪个镇的。我坦白说,我说不上来,只记得为父亲写过信,寄送的地方叫砖桥农场。他扬眉一笑,告诉我:“那我们是一个镇的,砖桥农场已并入仙女镇!”

  仙女镇!多美妙的名字呀!果真曾有过仙女吗?脱口想问,我终究没问。 公子又字正腔圆,娓娓道来:“那里原有一个仙女庙,我父亲记得,他回老家寻访提及,他小时候常去,印象深刻。当地领导说,仙女庙已被拆了许多年了。后来他们改镇名为仙女镇。〞

  岂止是仙女呢!这个镇可是非凡之地,龙兴之处。公子的父亲养育于此,对此地独有情钟。退位之后的每年清明,都携一家人,来此祭祖,休养。后来便捷出行的润杨大桥,杨泰机场,江都高铁站等,都因为他而得以兴建。他给全国人民祥瑞的同时,也给家乡带来了福报。

  还有著名的幸运大师,也出生于此。

  幸哉!我一介草民,与他们同根同乡,也是一种福分了!

  砖桥农场,江都原来是一个龙凤宝地呀!

 

《名字里的寻根》

 

  先得说明,安谅是我的笔名,我的本名来自父亲的赐予,随父姓闵,名师林。这个名字绝对是伴我一生的,如假包换,我以此为荣,也曾因之而生美好的误解,这容我慢慢细说。

  我是相信,一个人的名字于本人而言,是有某种神秘的暗示,也是会带来不可低估的影响的,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浸染,绵长的,深入骨髓的,不知不觉的。命名,是一次神圣的种植。名正而言顺。文字的种籽,因为过于隆重,以行走大地的权杖,纳入登堂的系统。所谓大名,就是一付尊容。而潦草的小名,只在乡里乡亲浓重的口音里,裸身。每个名字,时间久了,都会长出自己的花或草,形形色色,不尽相同,仿佛各自的命在出生时就被标注为花或者草根。 遗憾的是,有的人,可能穷尽一生都未觉悟。泽东,诸葛孔明,孟浩然,张大千,玫瑰,雪松,蒹葭,含羞草这些名字,如雷贯耳,他们有花的绽放,清香缭绕,名不虚传。而有一种紫色浪漫的花骨朵,被哪个缺德鬼,取了个草名叫千屈菜,真是大受了委屈,天下人少有知晓的。其实,她的小名水枝柳,顺口又悠然。名字的种籽一错乱,就是一生一世。花落寇为草,草晋升为花,找不到对簿公堂的地方。有的人名,用方言说,还不觉得什么,用普通话一念,就稀奇古怪,什么味道的都有,远比你想象的丰富。一些人不得不改名,慎重其事地改名,有的难免留有嫁接的痕迹。中国民间起名,习俗多种多样,计有特征法,节令法,体重法,贱名法,排行法,不一而足。而运用测字法,五行法和周易取名的,是够文化品味的一类了。

  名正而言顺。孔子之说,值得咀嚼。 我的一位发小除外,生于正月初五,正是财神光临之日。父母心直也实在,干脆为他取名阿财。听来还是很入俗,也有亲切味的。后来他担任了法官,庄严的场合,此名一出,就会引人发笑。他二十多岁时,就把它改了。也改出了一番新的气象。

  应该回到我的名字了。小时候,我的名字让我很有一定的雄心壮志。按谐音,不讲究韵母声调,都唤我为“司令〞。我在小伙伴中很早就崭露了头角,小区向阳院我作为唯一的小学生代表,参加了领导小组。小司令的声名鹊起。直至我工作,年轻就有幸提任,这冥冥之中,似乎与我名字有某种关联。有人也对我说,你如果到部队,就一定会当上司令。我说你这太鼓励我了,我如果去当兵,一到班里,就可能被班长副班长作弄完了:“你还是司令,我们还是元帅呢,专门管你这叫司令的兵的!〞说得是玩笑话,也是我的一点自知之明。名字是名字,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和野心啊!我也是二十来岁开始发表大量文学作品的。那时署的是真名。有时文章发得多了,有的副刊是我一整版的作品,编辑厚爱,又为不遭非议,便取了几个笔名。都是围绕真名演绎的。诸如:思霖。诗林,凌宇,等等。油墨清香中,当然真名那三个字特别闪光,特别有模有样。有文友见到我,就夸奖我的名字好,一看便知是出自于书香门第的。让人佩服又羡慕。有意思的是,我毕业后留校工作,除了团委书记和校党政办公室主要负责人职务之外,还授过课,担任过班主任,佩戴的是红底校徽,叫我老师,毫无任何疑义。这又与我的名字仿佛千丝万缕。

  少年轻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上海一家报纸的副刊发过一篇千字文,题为《还是我的名字好》。不叙内容,从题目就可猜出八九分。版面上居二条,题目和署名皆是竖排的,像我挺直的身躯!多么傲然!其实,名字是我父亲起的,起得好,也应归功于他。与我似乎并不相干。我是否有一点贪天之功呢!

  后来问过父亲,方才知道,这名字来得有些玄乎,却不见有诗意。父亲是从扬州到上海后,在港区工作,上了两年夜小学,文化程度真不高。大姐出生后,他去派出所办户口,民警问他孩子叫什么名,怎么写,他说不利索。他只知按辈分,应该是一个“Si”或“Shi”字,上海话对此不分。民警说,是老师的师吧。似乎是询问,又像是确定,父亲也就点头了。这样,轮到我时,师字自然而然延续下来了。这个错误不可避免地诞生了。然而,这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后来琢磨我在扬州江都的堂兄弟们的名字,发现他们用的是“思”,才庆幸这错误原来是一场喜悦,这“师”字无论如何,要比“思”字优雅文气,也大气许多。

  父亲故世多年之后,我去祖籍扬州江都,吾辈实在惭愧,我这不惑之身,除却三十多岁后,曾到扬州瘦西湖等去游览过,之前竟从未涉足过江都,这我父亲出生的地方!他九岁随他哥哥,趴在小火车的顶上,来到了上海,后来与母亲成家,生育了我们三个孩子。他退休后想回老家购一套老舍,能常去住住的,他未能如愿。

  那一年我与我老母亲同行。拜谒了荒芜而又萎缩的祖父祖母的坟头。祖父在我降临这个世界前,他已仙逝。我母亲也没见到过。祖母在我四岁时,也撒手人寰。她殁于我家。我依稀记得她的大殓。黑黑白白的色调,让我惊颤。还有她的官椁被运回老家的一点零碎的记忆。我见过的伯父,伯母也早早离世,堂兄弟陪着我们扫墓祭拜。我向他们打听有无祖谱之类,还有我们这一辈,究竟是“思”,还是“师”呢?他们也说不太清。住在原先叫闵伙村的人家,都是太寻常,甚至是太底层的人家了。以前吃不饱,穿不暖的,努力维持着生计,哪有这份闲心事呢 。他们建议我去江都图书馆查查,或许会有些收获。我没抽出时间来,但走访闵家远亲老人时,有人提到了上下几代辈分字的出处:“文章华国,诗礼人家”。我豁然开朗:爷爷是华字辈的,父亲是国字辈的,我则自然是诗字辈的。原来我和堂兄弟的辈分字,都似是而非。这本是既对仗,又有内涵,书香味颇浓的一句话呀,不是书香门弟,根脉里也是承续着崇文重礼,具有家国情怀的。难怪文学尤其是诗歌,我自幼便钟爱,我是将此视为我人生的初爱,并且保持初心不变,投入眷恋不止,死而后已的。这是不是有某种不可言喻的玄妙?

  我就像一片飘飞在外的叶子,找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树枝,顺此叶脉 ,顺藤摸瓜,我不是可以寻到我的树,我的根,也是我生命之源了呢吗!我竟然比考古学家有所发现更有强烈的兴奋!

  我也发现了不止是我名字中的错讹,我给我儿子起的名中,也少了这么一个“礼”字。我这是否是对祖先的不恭。不知者不为罪,我自我宽宥。同时,我觉得自己已将“诗“早已融入了血中。我也被称为诗人,发表了好几百诗,出版了七本诗集。再以任何身份亮相,我本质上是诗人。而且,同样令我宽慰的是,儿子单名,一个谅字,本来就是我寄希望于他,行在世上,做一个礼让,宽怀之人。更重要的是,长成的儿子果然如同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这是不是也是神助我也?

  名字就不改了。祖上无声的关照,我已铭记。

  我还得补充一句,而立之年不久,我改用笔名写作,取的是我父亲名字的一字和我儿子名字的组合。也如天造地设般,传递了一种寓意。我要说,我的真名起得真是高超,我也很满意自己的笔名,他是另辟蹊径在生命之树上,旁斜逸出的一丛安于炎凉的花木,他在世间的日晴月阴中,不歇地歌吟。

 

《秋末冬初的深会》

 

  人在沪上,我的心常常被江都所牵引。我总觉得自己要为江都多做些什么,方能让自己心情熨帖一些,愉悦一些,也能因此告慰我的祖辈,尤其是我父亲。我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他未竟的心愿,理应由我来承继。

  好几年前,我曾想在江都创立一个书院,就叫安谅书房。著名作家叶辛已爽快地为我题写了牌名。江都原文旅局的王声兄弟,也为我落实在了江都艺术馆。但因我公务缠身,怕空置浪费,也觉有些不妥,就搁置了。也许,待我退休之后,再来筹划此事,可能水一到渠可成了。

  在扬州,江都的文友,包括一些老友的支持下,我在扬州和江都都举办过我的文学作品诵读又赠书的纯公益活动,一般在每年的清明或者冬至之前。第一次在江都举办时,规模不大,仅上百人出席,但许多文学爱好者和家乡人,还有当地的媒体都参加了。当地的电视电台主持人和朗诵专业人士,深情演绎了我创作发表的小说,散文,诗歌,还有我作词的歌曲。表演真挚,也颇显功力。观者动容,场面感人。我在答谢时,心潮涌动,想起了在天堂的父亲,顿时热泪盈眶,哽咽难言。会场一片肃静。我缓了好一会,才忍住了,继续发言。之后的签名赠书则相当踊跃,签字桌都被挤得移动了好几寸,足见江都人的热情坦诚。虽然在好多地方,我都有类似经历,但在江都,我回家的感觉甚是浓烈,前所未有。

  当地多家媒体采访报道,称我为扬州籍或江都籍作家,我心里滚过一阵热潮。仿佛找到了家的感觉。之前,我更多地被冠名上海作家或诗人,这一次,与祖籍相连,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

  坦率讲,那时对江都的认识,还是感性的,肤浅的,我还是游离于江都之外的一个异乡人。2023年的秋末冬初,前后两次到了江都,时间并不漫长,行程可谓紧凑,但深会江都,体味江都,乃至颖悟江都,绝不是虚言。

  有一年,江都区委区政府组织发展大会,我有幸也作为乡贤被邀。我虽已退位,毕竟仍有公务,但下决心拨冗出席了。寄住的是长青国际酒店,高达130米,共24层,设施齐全,装修不输五星级酒店,服务也见细致周全,作为新城区的标志性建筑,正一马当先。群马不甘落后,各类现代化的楼宇或已投入使用,或正兴建之中。新城区之繁华,已远超老城区。从区委朱书记的介绍中,我不仅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了江都近年社会经济发展的全貌,更是惊讶地发现,江都的经济规模在扬州首屈一指,已接近五分之一!犹如浦东新区之于全上海,江都的地位不可低估,而且后劲不弱。高水品的招商,高质量的建设,推动了江都这一艘虽有些破旧,但动力持续在增强的航船,劈波斩浪,逆势而上。我是见识过江都父母官们招商劲头的,只要看准了目标,他们是全力的,用心也用情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想干事,能干事的信心和才智,江都才会今天这样的凤凰涅磐。

  作为乡贤我十分汗颜。到场的还有五个院士,都是出生或祖籍在江都的。他们各有一技之长,又是某个领域的领军人物,说话的底气挺足。我只是职场的“店小二”,实为一介书生,又能为江都奉献什么呢!

  傍晚,离晚餐还有一个时辰。我独自以长青国际饭店为中心,以半里之路为半径,环绕着,走了一大圈。马路宽敞,河流清澈,建筑林立,绿树密布。在建的工地塔吊高耸,夕阳的映照下,有几只归鸦绕树,车轮与路面的摩擦,生出一阕欢悦的奏鸣曲。行人悠步,高挑的银杏树呈现金黄色的一片。好一个美丽的新江都!

  是的,说到银杏树,就得提及江都银杏大道了。它位于仙女镇,千余株银杏对称分布,高矮粗细相似,主干直立,枝务旁逸斜出,茂密成荫,深秋时落叶金灿灿的,大道犹美,长约5百米,有“黄金大道”之誉。漫行其间,宛若置身于童话世界,心无旁骛,心自飞翔。而这些银杏树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作为江都水利枢纽工程的防护林,风光带,扎根于此,厮守于此,与这伟大的工程共肩风雨。

  原来江都有水都之称。古称龙川,京杭大运河,新通扬运河,淮河入江,均在于此。在我出生的前一年,江都水利枢纽工程开工兴建。历时16个年头,项目方为告竣。这是一个少年长成的时光。集防洪,排涝,引水,灌溉,航运,发电,还兼有冲淤保港,为改良盐碱地提供淡水资源等功能,开始报效社会,作用可观。之后又连续建设电力抽北站,水闸,船闸等系列工程,作为中国南水北调工程的第一站!其贡献可谓巨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是恰如其分的评语。此有一例可证,项目建成之后,总计120多个国家元首来此观摩,这大约也是位于地市级的工程项目的“天花板”了。

  作为我,本是一位建设领域的工作者,怎能不因此为自己的祖籍江都而骄傲,而感奋呢!那一股激流,仿佛在我心中奔涌,也拍击着我的心岸。

  不久,也就是十二月下旬,冬至之后。我又乘坐高铁,行程约两个小时,到达了江都。这回,我是想有所奉献的。我为江都的文化,提出了一些建议。我相信在具有文化底蕴的扬州江都,打造全国性的文化品牌,是有不小的意义的。对江都的文化建设乃至经济社会发展,作用也是不可小觑的。

  扬州在秦汉时期,就被称为江都,可见江都的历史悠久和曾经的繁华之盛。江都不仅拥有水都之名,还有花都的别称。唐朝大诗人张若虚是地道的扬州人。他的词清语丽,韵味十足,描绘江南春景的《春江花月夜》,堪称千古绝唱。当今天下莘莘学子,文人墨客,几乎都能朗朗上口:“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在江都想到这首诗,感觉每一句都是对我柔婉的叮嘱,又仿佛都源自于我心灵的吟诵。六百多年前的春江花月夜,依然在今天光彩熠熠。张老先生是写给我的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忘相似!”他不反写给他置身的唐代,也写给各个年代,他不仅写给爱诗的我,也写给天下所有爱美爱善的人!有一说,张若虚写的就是江都一景。他的笔触所及的江月,在江都江河汇涌之处,能见到它生动美妙的身影和意韵!江都应该将弘扬传承。若虚书房的辟设,是一个美好的开端,还可以有更多的梦想,可以舒展呀。

  我期待这一愿望能尽早实现。

  趁着还有半天空余,我还去了邵伯古镇和朴树公园考察。

  邵伯古镇首先令我惊叹了!依古运河东堤而建,水乡风韵独特的邵伯古镇,已有1600多年的历史。古镇布局犹如鱼骨,南北走向的直街共三条,与东西十二支巷,共同构成了纵横交错的古街巷弄。石板路,四角楼,翘檐楼,深井,古树等,都保存完好。大码头之说,意味深长。净瓶广场,桃花坞,渌洋湖,铁牛湾,荷塘月色,都有有传说佳话。不错,《荷塘月色》的作者朱自清,也在古城生活过13年。那是人生启蒙和初长成的童年和少年。

  东晋时期,政治家谢安在邵伯呆了八个月之久,他在此筑新城,建甲仗楼,修补了邵伯埭,也在江都留下了英名。那棵邵伯巡检司门旁的甘棠树,是一个鲜活的写照。我为之涂鸦了一首小诗:“初长在人的口碑/后来在诗经里长生/在邵伯巡检司/留下了一棵//这一棵也不是树了/它是如椽的大笔/在僻静的古巷/沉默地书写//善政,在幽暗的历史中/鲜亮的/是叫月轮的美德。”

  之后踏足的滚水坝,斗野亭及其河畔处清康熙年间固堤所用,目前仅存的铁犀,孙觉,秦观,苏轼,苏辙,黄庭坚,张耒,张舜民等七贤唱和的诗歌等,我留连忘返,咂摸许久。回家后也用诗句,作了点滴的记录。

  又来到丁伙镇的朴树公园。这座占地约千亩的现代化园林,我在2017年初冬来过。那时就被园内的高大名贵,而且种类丰富的朴树所吸引,但匆匆一览,只是些浮光掠影的印象。这次发觉园林光彩夺目,内墙通透,一步一景,既显大气,又见雅致,扬州园林的美学,得以酣畅淋漓的展现。园内有两棵老树,值得瞻仰。一颗是“朴王”,树龄280年了,这在朴树中是古老悠久的。据说,它还是抗日时期的见证者,曾受过枪弹,大半个世纪已过,它的伤口已不易察觉。另一件则是紫薇树桩,树龄达1200年了,形似卧龙,全国无其右者。它是朴园的镇园之宝。到朴园,不去趋前一拜,有失贤礼,也算是白来了。

  我禁不住为今天的朴园观览,也作了诗记。当然,我和同行者都有同感,这么精美空旷的公园,还应注入一个灵魂。我们爱诗,同时想到的都是缪斯诗神。可以把诗作为园中的一个重点铺展。我为其献计献策,建议中国诗歌网鼎力支持,授牌”全国诗人创作基地〞,可在湖泊正前方的五孔五壁上,以春江花月夜五大字制成霓虹,每个字周边镌刻几首小诗,小诗必以此字为主题 ,先打造一处诗与物融合的景观。完整设计,逐步推进,目标:建设中国第一诗园。陪同园方经理连连叫好,她说他们就盼这个好内容了!

  “ 六年前,我初次观游/朴树们全体站立,肃然,欢迎∥今次,我再度光临/他们松弛了许多,摆出各种的姿态∥院墙上,一只只大眼晴/圆润如月/一步生一景/也像是关注我的神情∥休闲,少去了繁文缛节/多好,也有时代新风/他们知道我半脱官袍/诗人的秉性,要有舒放的妖娆∥这回,我是有梦而来/我这一棵朴树/生长在异地/决定以诗的身子/移植到这里/也是灵魂回归/我深爱的祖籍。”

  秋末初冬,深会了江都。也启开了我的思路。义务为祖籍地发光发热,完全值得,也大有可为。

  今天的所有,还仅仅是序章……

 

《“落户”仙女镇》

 

  走进江都,并与那里的物,那里的景和那里的人,高频率地亲近,还是我援疆任务完成返沪之后,每年的清明或者冬至的赶赴的祭奠。 当然也是知晓自已的行辈,或曰字派之后,更是确认祖籍是在仙女镇之后。“落户”仙女镇,让我多了一份快乐自信和从容感。

  我小时候,上海人对苏北来的多有歧视。盖因苏北落后,也有移民上海的部分苏北家庭,不仅拮据贫困,生活方式也粗俗一些,与老上海精致的生活相形见拙,有的苏北亲戚来往甚多,有时衣衫破旧出现在沪上小区,就有点寒碜,格格不入。何况很多苏北人生活在底层,所从事的也大多是服务类或靠体力的低层次的职业。钢是手表成分的一种元素。借“江”与“钢”的偕音,将父母一方来自苏北的,叫“单钢”,双方均从苏北来的,则叫为“双钢”。“双钢”出身的,有的羞于说出囗。我母亲是镇江人,父亲是扬州人,以长江为界划分,我们属于“单钢〞。幸好我父母双职工,家境还算可以,又都谦和待人,家风淳朴又祟尚礼议。我姐弟三人安详恭敬,我又自小爱读书,在职工小区也显出不俗的家教和一丝文气。另外,我们也不随父母讲苏北话(母亲的镇江话与父亲的扬州口音极为相似),上海话说得正宗也流利。这种歧视的压力似乎小一些。但当时江都毕竟被划为“苏北”地区,我们对外也讳莫如深。

  再去了江都,发现江都近了,江都靓了,江都有滋有味了。

  首先交通便捷许多。驱车三个多小时,从上海浦东住宅出发,通过高速公路直达江都。高铁则到扬州,不用半小时,也能到江都乡下了。江都的楼也高大雄伟起来。一家私人投兴建造的准五星级酒店,也华丽开张了。价格却很便宜,我自费入驻,感觉不赖!

  仙女镇的公路宽敞净洁许多。名字依然土的土,洋的洋,倒显更多的生气来。

  城区公园一个比一个干净优美。24小时开放的书房,令我这爱书人,陡生羡慕。博尔斯说,如果有天堂,那便是图书馆的模样。信哉此言!那年诺大的上海城,都找不见这样的书房,江都此刻在我的心里,已开始。自在书房,是较早开设的一个。龙川广场上的书房,则拥有1100平方米,位于平台之上,外形大气,如翅舒展。内部布置雅致,书香之气与现代化的设施管理珠联璧合,舒适又幽静,是一个读书养心的好去处。内有一个朗读亭,3平方米大小,却是任人释放情绪,尽情诵读的封闭区域。边朗读,边可录制视频,对我这朗诵爱好者,也是一种强烈的吸引。2020年的5月1日,延迟召开的全国“两会”刚刚闭幕。新冠第一波疫情稍显收敛。我谐老母亲和儿子,经过超拥堵的车行路程,到龙川书房签名赠书。江都文旅的嵇局长热心而且能干,组织得井然有序。当地的文艺青年还朗诵了我的散文,短小说和诗歌作品,看得出,他们排练得相当用心。遗憾也颇有些失礼的是,时间过紧,我还得在夕阳降落之前,去爷爷奶奶的坟地祭扫。母亲老迈了,蹒跚而行。儿子年轻,昨夜九小时的坐车,也疲累了,心不在焉。我不得不几次催促嵇局加快或者删减若干节目。

  江都的书房陈列了我的文学书籍。是我每年捐赠的,以专柜的方式重点突出。另以《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名字命名的城市书房,就设在江堤路南北水调源头公园,那是我2023年签名赠书活动的所在地。2024年的秋日,江都区图书馆又专设了安谅书屋,放置了我二!十余种书籍不少发表我作品的样刊。和算起来,多年来,我向江都图书馆已捐约6百余册我本人的拙著了。

  爷爷奶奶的坟地,已迁至村里的公墓。名为天堂公墓。估摸着也有几十亩地。在平坦的地面展开,大大小小的墓穴墓碑,相差无几,没见到某些墓园排场讲究的墓地,与众不同,独占鳌头,极尽哀荣之气派。

  一块石碑,7、80公分高,正面镌刻着逝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跟前的幕穴大多就是一个简易石盒。成排地坐立着,整齐纵横队列,要比受检阅的部队还整齐。村子改造,坟都迁到这里,宽敞了许多,也整洁肃穆了许多。这么多逝者,聚在一起,是不是也其乐融融,热闹了许多。我在堂兄弟的引导下,给爷爷奶奶祭拜,也给他们的父母亲,我的伯伯伯母祭拜。墓碑上,这么多和我同姓的,或者与爷爷和父亲同字辈的故人。心有异样的感觉。我向他们致以注目礼。一步一步地在墓碑间穿行。

  去堂弟的住屋一看。两层楼房,不比上海市郊一般农宅狭小。家设虽显简单,家电设备倒一应齐全。周边是大片的农田空旷而宁静,这远非我们所居上海的高层可比拟。也许稍加修葺装饰,它们便如独幢别墅一般傲娇示人了。

  在一位江都村庄的文友的家,我们还有幸吃了一顿早茶,自然是扬州特色,蟹黄汤包,翡翠烧卖,三丁包,煮干丝,阳春面……都尝到了,真是食之如饴,有回家的感觉了。

  江都一走,此时对父亲的思念愈发强烈。我甚至觉得父亲就在我身边,陪着我行走。他生前所提及的故乡一鳞半爪的事物,都被放大了似的,在我眼前闪现。只是缺了父亲带有浓重乡音的叙述,这一切的生动多少有些折扣,我心中也自有遗憾。

  我还有一层遗憾,心中生发了一丝淡淡的惆怅:我非江都出生之人,以至于先贤多少美丽的词语和诗句,都没有资格引用。诸如衣锦还乡。我虽谈不及衣锦,但也是小有建树的一位人民公仆,回的是父亲的故乡,这词就与我有疏离。而另一位唐朝大诗人贺知章著名的《回乡偶书》,却更不适合吾身,“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读之嗟叹!

  但转念一想,我不仅是自己,也是替父亲回乡,心也释然。贺知章的诗,也在我心中共鸣起来。

 

《父亲的美食》

 

  美食是父亲带给我们的快乐之一。父亲是老劳模,工作繁忙,但家里的大事小事,他都操心,一日三餐,他也时时关注。他应该是家里掌勺最好的一位了,他的“拿手美食”至今令我们难以忘怀,回味不尽。那时物资匮乏,家境也拮据,但父亲总能在“螺丝壳里做道场”,变戏法似地烹制出一道道美味,令我们在惊喜中大快朵颐。

  他会摊各种面饼,堪称美食。糯米在水中浸泡一个小时左右,淘洗沥干,加水后,再放炉上焖煮。煮得绵软,待稍冷却一些后,捏成饼状,小孩手掌大小,在油锅里煎炸,出锅后撒上绵白糖,食后十分入味。那时是上世纪70到80年代初,糯米粉和绵白糖都算紧俏食品,有的还得凭票供应,这种做法,也是偶尔为之。也有用糯米粉直接搅拌均匀油炸的,做法是,在锅里放点油,待有六七分熟,油烟未起,轻舀几勺,置入油锅,多点分布,煎炸一会,又用勺捋平,翻过来,再炸一会,炸到将透未透之时,撒上白砂糖,炸到色呈金黄,就可起锅了。这里的关键是不粘锅,水的比例和油锅里何时翻动,如何翻动,都有讲究。放碗里稍冷却会,便可食用了。用普通面粉和吃剩的隔夜米饭摊饼,是更常见的一种。油炸后浇上些许白砂糖,或加添葱香,也是吃得满嘴生津的。其外脆内嫩,香甜软糯,那滋味,我当时就感觉与外面偶尔吃到的糍粑,可以媲美。后来知道,这与扬州的糯米糍粑异曲同工,只是少了些原料,将就了点。

  点心类中,我味蕾记忆犹新的,还有糯米汤圆,春卷和阳春面。除夕当晚,我们三个孩子,都甜甜地睡了,大人们还在忙碌着。母亲多半在收缀我们的新衣。父亲则备着明晨的早餐。那是新年第一餐。除了红枣银耳汤外,主食是汤圆和春卷。汤圆是净白的糯米粉,加黑洋沙,有时也有菜肉馅的,都捏得滚圆的,有的还故意捏了个棱脊。馅子不够了,就都搓成实心小园子,珍珠般围绕周边,放在洗净,晾干,洒了干面粉的红漆木盘里,盖上一层布挡灰,要吃的话,烧开水,抓上些下锅,方便得很。吃得真是打耳光也不肯松口的。阳春面也是父亲一绝。这我吃得最多,不仅是早餐,午饭时,也有这个口福。当时母亲上班去了,两位姐姐也出嫁了。我先是还在读书,后来读城建专业,三年后留校工作,有寒暑假,又是一个宅家的读书郎。父亲单位仅一院墙之隔。他常下面给我吃。简单,省时,也美味。阳春面待水开时入锅,水沸后,再加一勺冷水,再开时才起锅,备好酱油汤底,时常也添几滴麻油,加些许菜蔬,或者一个嫩荷包蛋。面条有筋道,我吃得滋溜溜的,出点微汗,胃爽人爽。

  狮子头绝对是父亲的“拿手好代。“迎是扬州人,出生和少年生活都在这个有文化底蕴的地方,淮扬菜堪称天下一绝。他做得正宗讲究,猪肉选的是后腿肉,肥瘦相间,润而不油。加了葱姜末,在玷板上剁碎,加一点点面粉(条件困难时,面粉则不得不多加),添水拌匀,捏成一个个圆子,比鸡蛋大,比苹果小,在锅里加酒加盐加一勺白糖,大火煮半小时,软而不散, 色香味俱全,还在锅里煮着,就令人垂涎欲滴了。我十来岁时,就能一口吃下三四个。

  狮子头放在一只大碗里,在冷天,上面结了一层冰冻,酱红色的。每天用调羹掏出几个来,放一个碗里煮热,一般晚餐食用,那时家人都到齐了。

  那年头,真找不着多少好吃的东西,浑身是宝的猪,也是身价不菲。市场上供应猪肉,是要凭肉票的,光有钱没用。五口之家,一个月只能购买半斤猪肉。隔壁人家有个大哥去当兵了,每年春节可以额外买回一只猪头,让我们羡慕不已!当兵,全家真是光荣呀。父亲为让我们填肚,吃好,解馋,偶尔从市场买来些猪肝,猪肠。这些都得费劲清洗,特别是猪肠,他放在水池加面粉搓洗,池内飘浮一层层油腻的东西,看着都有点恶心。他反复地搓,大肠内外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下热水锅里焯水。加了姜葱末等,煮个二十分钟后,汤白肠粉红,吃时鲜美,那股腥味已微弱如豆,反倒挺有嚼头。

  猪肝他也亲自烹调,搭配的多半是鲜绿的韭菜,炒得山青水绿的,嚼在嘴里也有滋有味的,看见我们吃得开心,他也笑吟吟的。后来母亲告诉我们,猪肝很难买到,是父亲在单位带头献血,获得的一点补偿。这样的情况,大概不下三、四次。现在想来,那万千滋味,尽在心头啊!

  父亲也爱炒螺蛳。螺蛳是从菜场或者小摊贩那里买来,他自己浸泡,洗净,亲自置锅上油,加料,细心炒煮。每次一碗,不多不少,不咸不淡,不油不涩,一吮即入口。父亲只喝点黄酒,一瓶特加饭,可喝个四五天,炒螺蛳,是一个下酒菜。这在半饥荒的年代,是难得的荤食了。可惜我嫌烦,读书病比贪食症都严重,根本不想化太多时间在一日三餐上。至今嗟叹:一日三餐加睡眠,占去了多少光阴!遂胡乱吃了几个,就不动筷了,再扒拉几口饭,就离桌了。想必当时父亲心生郁闷,而我如今则后悔莫及,不仅永远错过了父亲亲自烹调的这道美食,也辜负了父亲的一番苦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了,上海市民的餐桌上丰盛起来。什锦火锅是父亲日常置办的,特别是冬天严寒的日子,家人团团圆圆,火锅宴,就备添了几多暖融融的气氛。火锅宴的功夫在于之前的配菜和调料,锅汤即便是清汤,也要恰如其分。父亲忙忙碌碌大半天,当把一桌火锅宴亮相在我们眼前时,我们胃口大增,形状各异,可见父亲的刀工,色香俱全,并不腻口,味道爽口的调料,也沁人心脾。饱餐一顿后,连连打饱嗝,都直说这一餐吃得开心。我们吃得快乐,父亲也开心。那时候,他的脸上皱纹已显现,慈祥的笑意和笑纹都在脸上荡漾。

  对了,我记忆中还有年榚的美味,最早最美的,也出于父亲。烤年糕,炸年糕,炒年糕,花样翻新,各有味道。我味蕾深刻的记忆是炒年糕,青菜加点肉丝,鲜美可口。一大碗入肚,抵得上一天的劳作付出了。

  之前我说过,有时为了赶时间,通常是我要赶去上学或上班,父亲给我下了碗阳春面。清水汤面,他下得干净利落,快而不乱,一碗阳春面里还塞着一只荷包蛋,或者我特爱吃的几块红烧肉。汤是汤,面是面,面条不硬不软,汤水深红,泛着些许葱花和麻油,碗底还有惊喜可期待,在那个年代,就是一餐美味了,更何况是父亲用心烹制的。我曾在上海滩,到处找这种阳春面吃,花头经不少,佐料浇头也八门五花,价格更是高得离谱,顶我当年一个月的工资了,却一点吃不出父亲烹饪的味道。味道变淡的事物,又何止这个呢!

  父亲出生在扬州江都。我是在父亲仙逝后,才去江都乡下扫墓,过知天命之年后,渐渐地,几乎每年都去了,在清明或冬至时节。我开始深刻而细致地领略扬州的文化。特别是美食文化,原来父亲的“拿手美食”,是缘自扬州,那“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历史文化㡳蕴深厚!淮扬菜之誉,便是美名天下。当年建国大典盛宴,上的便是淮扬菜系,那是淮扬人足以自家的佳话。父亲生于斯,少年长成于斯,对淮扬菜如此驾轻就熟,毫不奇怪,何况他是热爱生活,也富有情趣之人。扬州人也好客,无论是公干的,还是当做企业的,也不管是在老家的,还是在扬州城的,都说着乡音,待我如家人。我口福不浅,知晓并品尝了许多淮扬菜,除了从小在家尝过的狮子头,又叫四喜丸子,还有炒螺蛳,糍粑,汤圆,阳春面等,有许多父母亲提及过,或者在上海的一些饭店了见识过,还有的是终于对上号了,父亲烹制过,我们吃过,比如油炒饭,隔夜米饭,加葱花,胡萝卜丁,拌母鸡蛋液,翻炒后米粒金黄,干干的,吃在嘴里有嚼劲,香喷喷的,原来这就是扬州炒饭的翻版,只因条件不允许,少了香肠或火腿粒。过年做的油炸春卷,很早以前也只是菜馅主打,稍见一点肉靡。但味道还是挺谗人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活泛,经济宽裕,物质也丰富了,鱼虾蟹肉寻常了,父亲还烧过鱼,链鱼切块烩炒,是其中一味。这个菜也是一道扬州名菜,菜名叫拆烩链鱼头,还有一款甜脆又鲜嫩,挺下饭的,是松鼠鳜鱼,也是美味可口。高邮咸蛋名气自幼耳闻,也时有品味,这些年才知,高邮并入了扬州,那高邮咸蛋也是名副其实的扬州名菜了。藕也是在家吃过的,也自然出自于父亲之手。更多的曾在饭店吃过,诸如鸡汤煮干丝,炝虎尾,三套鸭,文思豆腐等,我都十分爱吃,吃了难忘。有关扬州豆腐,我写过一文,摘要如此:

  几年前的一个秋日,我得空在扬州小住了两天。老家人热情,安排了早茶和中晚餐。我特意提醒简单一些,点几个当地特色小吃足矣。主人也是用心,于是就有了在扬州吃豆腐的特别感受。

  早茶时扬州干丝当仁不让。和之前在他处所品尝的,这里色香味俱全,名符其实了。首先用料更考究了,除豆腐干,香菇,葱花之外,还添加了火腿和大虾,佐以鲜美的高汤,真是满口的清香舒爽。晚餐时还品尝了扬州煮干丝,加料更多了,鸡丝,绿豆粉丝,豌豆苗,八角,五香粉,等等,是另一种柔软入口的美味。

  午餐时,又上了一盘类似蛋羹,但色彩绿褐的食物。初以为是点心。友人盛情让我先尝一口。但务必提醒,不急要慢。用汤匙舀了一勺,小心送入嘴中,细细品尝,细嚼慢咽。外已常温,内里炙热,味道真是妙极了。既绵绵入口,又感觉脆脆爽爽的,一问,才知是扬州当地特色,名叫嘶马镇拉豆腐。又是豆腐!幸亏吃得谨慎,要不然这滚汤的豆腐,说不定给我一次灼热的警示。为这个名字探讨了一下,嘶马镇是地名,至今还在,拉豆腐也就是这个镇做得最正宗,最有名,当然也最可口。

  原来这色香味可以横扫全桌的美食,最主要的用料,还是豆腐,晶莹细嫩。佐以香菇,菠菜,竹笋,蒜叶,还有各色调料,诸如 胡椒,姜末,葱花,味精等, 五花八门,油类就有素油,麻油,酱油,不下三种。难怪味道这般鲜美。

  友人说,这道菜最为关键的环节,就是计有三次的勾芡,下佐料及其分寸把握,每次各不一样,才造就这道菜的品相和味道。

  再一次的品尝,就感觉更入味了。爽脆,滑腻,香醇,清香等味觉齐来,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晚餐时,友人又让我们见识了一个场面。一位大厨在摊前摆弄刀功。他把一块嫩豆腐在手中竖向横向切了好几道,然后将还是整块形状的豆腐,放入水盆,手在水中抖动,豆腐竟菊花一般盛开,又漫延,细细缕缕的,在水中沉潜。好刀功,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

  豆腐上桌了。豆腐羮的色面,咸鲜的滋味,柔嫩滑爽的舌感,又有不一样的醇香。

  说是这一款豆腐叫做文思豆腐。起先,我以为与当年哪位文思公主有关,后听介绍,却是一位僧人文思,在清代乾隆年间,创制了这一款什锦豆腐羹。由此可见,僧人也是注重美食的,文思前辈在豆腐烹饪上做文章,以至名传至今,估计他的文章也并无此大幸。也是他始科不及的吧。但我以为,这也是他敬业倾心所为,也是他为人类文化所作的贡献。

  豆腐美食,既有利于身体,又快乐了心情。

  在扬州的三餐豆腐,值呀!

  我也得知,国礼第一餐,人说是鳝丝,父亲是爱吃的,也会烹制,只是母亲视之为小蛇,怕它,家里也就从未上桌。炝虎尾,红烧鳝糊等,我在外,乐吃不厌。扬州位于江河水网之地,原材新鲜,选料严谨,刀工精细,崇尚本味。《扬州府志》有言:“扬州饮食华侈,制做精巧,市肆百品,夸视江表。”后人归纳“”华、美、精、巧、丰”五字,窃以为极为精当。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父亲的“舌上的味道”,愈来愈多地回味,也愈来愈多地感念难忘啦!对维扬菜品尝愈多,也愈来愈痴迷沉醉。

  美食佳肴总关情。在享受味美之时,对父亲的美食,在怀念中,也常思绪万千,对各位亲朋旧友的情感和记挂,也若诗泉奔涌。我这扬州江都后人,一介文人,今后总归要用文字,一字一句地,将这表达出来的。

  好吃,还值得落笔,这是上天赐给我的双重恩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