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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行(组诗)

2025-11-03 11:26:16 作者:余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余米,曾任职《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子报,现任广东省文化艺术行业协会常务副秘书长、《华人头条》广东频道执行总裁。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家,大学课程教授,资深媒体人。代表作有《我们在地平线上等你》《三月,我是你的新郎》《今夜,我睡在月的故乡》等,并被全国多家网络平台推送。出版有儿童诗集《小星星》,诗歌、小说、散文辑《春蕾集》,诗集《我从三月走过》《父亲,是条流淌的河》,综合类文学专辑《澎湃的风》等。多次获得全国性奖项。


乾州古城 

万溶江把乾象折成银箔,
揉进水里——
因此,湘西的褶皱瞬间隆起。
如同一页夏商的简牍,
山雨一掀,墨迹犹湿,
长出青石板、吊脚楼、封火墙。
 
梳子形城垣顺江展开,
五溪蛮地,千年山脊俯首。
南门、通济门、月城,
三门把月亮揽进瓮城;
拱极门一段嘉庆青石,
丈余残垣,却撑起湘西夜空,
仿佛将北斗星钉在穹顶。
 
胡家塘荷叶是唐宋铜镜,
照见井台与民居的前世;
文庙、九福堂、节孝坊……
把明清雕花化作飞凤,
又被汉、苗、土家的烟火
轻轻接回人间。
 
时间抽出五彩丝线,
苗针一绣,把丝线绣成纹样;
土家锦机在星光下抛梭,
把湘、鄂、渝、黔的笑声
编织成夜幕下的灯潮。
 
沈从文简笔落下“整齐干净”,
像月光在宣纸上留下的小楷。
铁索桥边,游人伸手,
握成一把钥匙,对准同心锁。
古城,四千二百年文脉,
是岁月悄悄系的结。
 
腕上绳圈一拉,系着
苗年鼓、社巴摆手、春会篝火,
在血脉里,随心律起伏。
慢游石板路、十里古巷、河街,
看“小桥、流水、人家”风情;
闻腊肉、酸鱼、米豆腐香,
体验苗绣、土家织锦、银饰锻造;
体验石头城的人文底蕴,
品味“岁月静好”民族融合。
 
乾州,是活着的千年苗疆边城,
把明清城墙、乾卦风水、
“南方长城”——
多民族非遗与慢呼吸铺展成一幅
低首可闻可触的星图。


茶洞古镇

三省,聚集在一声鸡鸣里,
湘的糯米、黔的辣椒、渝的盐
同时沉进同一条江——
像三轮月亮
被清水江一并揽入怀中,
水里,便有了同潮的叹息。
 
拉拉渡的缆绳,
是时间遗落的经络;
船夫一拉,
把昨天、今天、明天的倒影
拉成满船旧岁的皱纹。
俯下身,一抬脚,
童年的自己从水里爬上岸,
裤脚还滴着未写完的《边城》。
 
江宽不过百米,却盛得下
沈从文的笔尖,翠翠的等待,
以及我突然喊不出的名字,
白塔替我喊了一声,回应在水里。
吊脚楼是树在风中的耳朵,
闻腊肉把腊月熏得更浓,
听苗鼓把山敲得更空,
看河灯把中秋漂得更远。
 
灯笼一亮,整座古镇
被岁月倒扣成一只碗,
盛满隔夜的灯芯,
和一勺熬得稠稠的油茶,
将旧时光慢慢沉淀。
 
孤塔,站在江心,
像一枚不肯熔化的银锭,
守住嘉庆八年
留在炮口的锈痕,
替来不及告别的人
护住最后一道光晕。
 
伸手想扣响“边城”的铜环,
却只摸到书页溜走的风:
它先吹青渡口的芳草,
再吹白翠翠的鬓角,
又吹国立茶师窗缝里
那未读完的《中国通史》,
最后,吹亮我掌心那盏
不肯上岸的灯。
 
于是,放下行李,
脱下身份,卸下省份,
将姓名模糊,
把一路的风尘拍打。
让清水江,给我
起一个没有籍贯的小名:
叫过客,或者叫归人。


芙蓉镇

酉水把两千三百年月光
酿成一坛酒,
轻轻倒入吊脚楼的瓦缝,
战国沉下去,酒香飘上来。
 
瀑布像一轴银简,
鳞甲是六十行狂草,
被风哗哗地掀起。
水帘是倒悬的经书,
每一滴,都是在念诵。
看不见的酉阳县志,
原是土王未盖的铜印。
 
五里青石板,一步一更鼓——
左边是酉阳,右边是晓庆米豆腐,
脚下石板响成一串算盘珠,
回音,把五百六十家旧号
拨成兑剩的一撮灰烬。
转角处,溪州铜柱上的字,
刻出楚王与土家交界的痕迹;                                     
而电影海报里的笑声,
却换成了票根。
 
张口,舌尖就能碰到:
去年吊在火盆上的腊肉,
前朝埋在瓮里的蒿草粑,
咸得入味,涩得正好,
像老土司临终前
那句没说完的土话。
 
吊脚楼,悬在瀑声之上,
灯一燃,水雾碎成银浪。
土家女用月色与山花,
沿着西兰卡普的经纬穿梭,
织出一匹匹会低语的波纹。
轻轻一抖,
整座古镇便随摆手舞起伏,
像一尾上岸已久的鱼,
终于又回到水里欢笑。
 
深夜,瀑声扬起,
古镇如一枚风铃,
挂在夜空的胸前,风一吹
便摇得天地俱响。
响给山水听,也响给
那个睡梦中的自己。
 
回头:酉水已幻成影子,
从此,走到哪里,
哪里就有一条隐形水脉,
泻成一条水巷,为你留出
只够心灵现身的老街;
让地志,在回声里
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猛洞河
 
猛洞河劈开湘西峡谷,
山沉默,水咆哮;
百里闪电在裂缝里
一次次亮出伤痕。
峭壁是刀背,苔藓是刀锈;
影子被峡谷削成薄冰,
贴在三百座溶洞的唇边,
不肯融化。
 
从哈妮宫到牛路河,
十七公里脉络,一百零八次波动;
每一次跌落,
把“我”裂变成“我们”,
裂成一簇簇
来不及绽放的浪花。
 
抓住橡皮艇的绳索,
如同抓住水脊;
险滩为关节,漩涡为心胸,
瀑布一张口,把我唱成
一路荡气回肠的歌曲。
 
曾经上京进贡的大楠木,
把土司的雄心漂成涟漪;
暗礁处,被水反刍的年轮,
一圈圈浮着一朝旧痛,
像不肯愈合的铭文。
 
我伸手去捞遗落的号子,
却抓住一把碎银;
它们从二百米高空跳下,
替那些不敢纵身的人,
把一次越界的飞行补充。
 
在九十四险滩处,
下游的沅江,用更大的沉默
替我提前预习,
像古老的船手把嗓子亮起。
去追赶那面已经远去的帆影,
再听酉水尚未发出的声音,
看未靠岸的重逢
如何一点点碎成水纹。
 

坐龙峡
 
把湘西比作一柄尺子,
这里,便是最精准的那道刻线。
俯视中,酉水
被“咝”一声剪成侧影,
三百米落差的一声叹息,
仍滴着银河的碎屑。
 
我侧身,像一粒逗号
卡进三百万年前的石缝。
那部只许一人通过的经卷,
仍在用雷霆翻页。
 
铁梯,如竖立的闪电,
板栗木栈道,是曲张的脉搏,
踩在岩石上的每一步,
叩醒着沉睡中的寂静。
 
跳墩轻点,心弦紧绷,
影随石跃,似凌空越谷;
下一潭碧水,
将我轻轻托起,继续梦中的行程。
 
龙涎瀑倒挂,
漱出三十八面翠玉,
每一面镜子,都映出我
从未谋面的前世模样。
 
七条干瀑,枯成七根古弦,
风不敢拨,雾不敢拨,
只有我的脚步声,
用回音在轻轻弹奏。
 
树根缝天,藤蔓替悬崖梳理;
一千二百八十三种维管植物,
一亿把负氧小钥匙旋开肺孔。
雾霾无声,六百米的落差,
被溪流裁成梯级日历。
 
吊脚楼让脚伸进水里,
腊肉在梁上晃来晃去,
一小杯苞谷烧,
便将夕阳染成红晕。
 
峡谷已拉上一道
只能容灵魂通过的拉链。
我知道,有一枚
未写完的标点,
在最窄的缝隙间
等待下一个敢于侧身的人,
用微光,轻轻地
给他续上下一句。
 

红石林 

海浪停了,是谁一抬手,
把“最美地质公园”,
悄悄写进“红石林”的波纹?
像老龙王忘收的晚霞,
被岁月按下了暂停。
 
我把掌心贴上去:
“咚咚咚……”
石壁里竟回声成潮,
像古生代的声浪,
隔着四亿多年拍岸。
 
清晨胭脂,正午玫瑰,傍晚铁棕,
雨来,天空关掉所有灯,
石头,黑成暮色旧唱片,
在浪纹里沙沙作响,
哼起盐味的小夜曲。
 
我踩着海相纹理的遗迹回走,
想找那个只靠鳃缝呼吸的自己。
螺旋的菊石、坍塌的珊瑚塔、
被浪咬空的鲸骨……
全是深海里没来得及说完的叹息。
 
天池,是一枚玻璃邮票,
贴在地球这封情书的封口;
地池,是一面铜镜,
把所有影子浓缩成种子;
人池,像上苍赐予的银戒,
圈圈波纹是揉皱的手指。
 
我拾起赭红石片,
握住奥陶纪海浪。
盐晶凝住月亮,照醒扬子古海。
“神龟探海”巨龟石景,
保持着亿年不变的姿势,
慢慢爬进时光的画廊。
 
跨进深蓝隧道,石纹骤然收紧,
我像一枚遗落的贝壳,
被古海洋的暗流反刍,
驮着整块陆地暗红的孤独,
替我把心跳换成矿化的涟漪。
 
回头望,那封用红云封口、
以红石林作墨迹的情书,
被天空塞进更深的梦里。
把“海百合”、“腕足”写进海底,
仍潜藏在陆地深处,
一声不吭的继续潮汐。

 
德夯苗寨
 
德夯,银河洗白的鼓皮,
在峡谷深处悄悄绷紧。
“天下鼓乡”的脉搏,
被苗语轻轻按在鼓心。
瀑纱“美丽”得像露珠,
一颗颗从千丈崖壁滚落,
溅起回响,在碎石上起舞。
 
九龙溪滑过银鼓的边沿,
一路轻敲,替夜风系铃;
盘古峰翻个葫芦跟斗,
把七百米海拔,
磨成一片高空的奇景,
整个峡谷回荡云海的鼓声。
吊脚楼的飞檐悬在鼓面上,
篝火,伴随着节奏一闪一闪。
 
封火墙侧身,挡住峡谷的风,
替古碾守住一轮慢吞吞的月;
石拱桥把筒车递来的水声,
纺成一圈无形的波纹,
悄悄挂进夜幕的帘中。
 
在草鞋磨亮的石板上,
回放着五代鼓王的节拍;
夕阳里,铜的沸腾
缓缓冷却成炊烟,
节日是翻飞的鼓面。
 
四月八的乌饭香把鼓面染黑,
三月三歌会的高腔,
沿拦门酒七层火梯盘旋而上;
椎牛的血,接龙的舞,
一起拍向同一张牛皮,
替它打上暗红的印记。
 
被时间漂白的流纱,
落进“苗寨活化石”的记忆。
二百一十六米的飘带,
刚好是苗王落下的
二百一十六声山令,
替不敢呐喊的山雀,
把身体展开成垂直的谣曲。
 
矮寨大桥伸来,
世界跨峡谷最长的钢弓,
弹射云端的车流;
风同时翻开新旧两页,
桥洞像倒扣的钟,
把远古的余音
揉进一声短促的车鸣。
 
夜幕降临,星火未燃,
银匠锤打的火舌先至;
竹编师用篾刀刮薄黑夜,
挑花女把星云回针
锁进锦带、头帕;
木匠的榫头,暗中
把整座峡谷抬高半寸。
 
火塘,是老牛皮上
烫出的第三只眼睛;
鼓点敲得一群小飞蛾,
去追赶流萤,
扑向银色的天际,
然后,落进苗寨的瞳孔。
 
灯火送客时,峡谷
把“德夯”剪成一页书签,
夹进暮雾厚重的章节。
像一条不肯离去的河,
用延绵起伏的浪语
和无形的手势,一遍遍追问
那鼓声不息的谜底。
①茶洞古镇,隶属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地处湘、黔、渝三省(市)交界,有“一脚踏三省”“鸡鸣听三省市”之称。1934年,沈从文以茶洞为原型创作小说《边城》,因此,2005年正式更名“边城镇”。
②“芙蓉镇,本名王村,1986年谢晋导演、刘晓庆姜文主演的电影《芙蓉镇》在此拍摄,王村于2007年正式更名为“芙蓉镇”。
③“西兰卡普”是土家族的一种传统手工织锦,在土家语中,“西兰”意为“铺盖”,“卡普”意为“花”,“西兰卡普”即“花铺盖”。
④奥陶纪是地质年代中的古生代第二个纪,大约从 4.85亿年前到4.43亿年前,海洋生物极度繁盛,尤其是腕足动物、三叶虫、海百合、珊瑚、牙形石等,是一个“海洋生物大爆发”之后继续繁荣、最终因气候剧变而终结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