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行记（组诗）

 

　　题记：2023年8月、2025年10月，一家三口两度奔赴贵州，皆为多彩贵州的奇山秀水、古阁飞檐深深震撼，遂写下十余首诗作。经多次修改，结集为篇。

一、山河琴弦

备注：2023年8月10日，丫头自江西出发，我与爱人自湖南启程，于怀化相聚，奔赴贵州。此诗便是为记述她此番的沿途行迹而作。

以铁轨为谱，以山河为线
江西是起笔时酣畅的墨锋
贵州是收腕处悬停的笔尖

萍乡的雨脚，南昌的晨钟
依次叩响瓷都的琴键
在婺源的油菜花田，你把自己
化作一段柔板

脚步是永动的音锤
向西，向西
商调在滕王阁飞檐上明亮
角音沉入荔波潭水
青苔在石阶上记下所有休止

山岳开始随你旋转
武功山的云帛，卧龙潭的碧绡
此刻都臣服于
你足尖轻点的节拍

篁岭的白墙吞下斜阳
你以掌纹拓印江河
景德镇的金缮纹路里
你辨认出所有破损与圆满

你阅尽千帆，从容平淡
按压住潮起潮落的山川河流
细数，被雨滴和晴空记录下的
云和月，聚和散



二、夜宿玉屏镇

这是夜郎，这是古国
整条街凝固着
莽古时代的灵韵

镇守往事的王者，口吐密言
将武士与歌女
从石栏与木图的纹理中
如流水般唤了出来

白马银鞍，金戈映带
插羽的勇士吹响牛角
万筒苞谷酒，在竹节叠起的
梯田里流淌

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
环绕夔鼓，旋转
此刻，酒是水，酒也是火
铁打的汉子，在水火间淬炼、柔软

依阿莎，依阿莎——
银饰闪烁，花帕轻扬
青蓝布衣裹不住的笑靥
是击中他之前，最后一道
温柔的伏笔


三、致书小七孔

一座山，是一副幻川
一滴水，便是一个世界
无数滴水，在百转千回里
一次次蜕身，魔变

是蝴蝶坠落的鳞羽
是神明凝固的泪滴
是封存了光阴的琥珀
是星辰，在此地碎后的残核

被浅山、被断崖、被孔桥
被一叶迟归的扁舟
反复地，推送到我眼前

山深一寸，雾便浓一重
桂花香气又厚了一层
尘世，于是再退后几分

我如此爱你
爱你的欢快、澄净与迟疑
爱你这面
映照万物的、遗世的深渊


四、独坐青龙洞

车停大河关
我弃车，如卸尘寰
独坐半壁青空

山，兀自青青，凭空而来
水，兀自悠悠，不问何往

仰首，仙佛低眉
垂目，舟车往来
香火在缭绕
潮声在回旋

恍惚山是旧识
恍惚水如初见

檐角那只千年旧鹤
不知被谁，放回了
云水间


五、停雨半山居

画，悬于半山
几笔淡墨，勾出
凉亭、矮凳与木檐

你见云起，听花开
风来时卷帘
看雨雾漫入这
纸墨的江山

待雨住，有人拾级
一步一阶，素衣生烟
石阶上，步步
浮起青莲

而今山水卧在窗前
日月歇于窗后
画框仍静默如初
只是那人
已随最后一缕雨声
走远


六、泊舟舞阳河

该如何描述你
风与舟，已替流淌
道尽一条河
全部的灵动

光与灯，也为溢彩
接驳了此城
半岸迷梦，半岸红尘

山顺势而立，城因水而灵
繁华随众人顺流而下
他们追逐波光，诵读着
满船的星辉与传说

而我，这船头袖手的过客
只想退入两岸的浅唱
做一名无所事事的
烟波钓徒


七、叠书花果街

楼群，是叠放的书册
摊开的纸页
在每一个晨昏倒转

蜂巢，被暮色点亮
每扇窗，浮起烫金的姓氏
这盛装人烟的峡谷
在夕照里轻轻翻身

所谓人间
是无数名姓被晚风卷起
散作微光与絮语

它们浸染星辉
吞咽烟火
如同渴雨的新禾
在躁动中
积攒拔节的力气

直到四十万人，一同
翻动
新的黎明

注：据说，花果园社区的常住人口达40万，是全亚洲人口密度最高的社区之一。


八、驻足龙岗院

正德三年，槁木返青
龙岗山腹的崖壁
为一人推开石扉

当书院在溶洞旁生根
便注定结出
奔走四方的籽实

先生履痕覆过残雪
在斑驳巷壁，运笔如剑
题写一代文宗的脊梁
石龛供奉遗墨
昔年格竹的裂纹
已蔓延成弟子们
青衫下的脉理

讲堂前，十八涧水
慢煎五百年光阴
砚池枯而复溢
断碑旁的嘉靖松烟
化作珙桐

风起时
木铎摇落漫天
白色的经卷

后来的书生们负卷出山
逆流望京而去
整座龙门院
蜷缩成桑皮薄纸
被心血浸透，展于
每一个待渡的河口

所有跃过龙门的锦鳞
散作未熄的星火
彻夜照亮
黔贵的千峰万壑


九、流光花果园（艺术中心）

该如何定义这片璀璨
是穹顶接纳流星的弧线
还是她转身时
裙摆扬起的星光

蜡染的云纹，从石阶
漫向琉璃幕墙
薄纱下，起伏着
整座楼群绵长的呼吸

所有坚硬的轮廓
于此学会柔软
在飘荡的曲线里
静静相认

当瓷釉般的夜色
渐浓渐深
笙歌自地面升起
千万扇窗化作琴键
只为她，按响
这满城不眠的
浪漫

注：花果园艺术中心坐落于贵阳市花果园大街，因建筑通体洁白而被俗称为“白宫”，是贵阳市著名的夜景打卡地。


十、听瀑黄果树

自星群漫步的云端
坠向喀斯特岩床
白水河在断崖
将万匹素帛霎时撕开
它们比织机更懂
什么是沉默的献祭

当落日斜穿水帘
漫天碎银开始重新铸炼
那纵身不是坠跌
是奔流不止的时光
勒令岩石歌唱

犀牛潭终日盛接
天与地互赠的信物
万亿吨星光的碎屑
在此达成
永恒的契约

世人望见虹，过客听见雷
而我看见众水悬垂
将太古的浩荡
放逐万里


十一、夜郎天问

自楚湘至夜郎，需翻越多少云峰
一首诗才能淬火成金？
从汉唐入今宵，要窖藏几度春秋
一滴酒方配醇香至今？

赤水河劈开苍茫，不是夔门孤影
是夜郎西炸响的惊雷
亿万匹素绸凌空抖落
在黄果树巅重铸星河
当瀑声于绝壁挥毫
犀牛潭底，沉浮着星月淘洗的遗韵

这被天火烙红的丹壤——
云雾铺展千顷竹海的宣纸
白鹭掠过小七孔
翅尖轻触翡翠的涟漪
一山青玉钤印，镇住
夜郎西的万里长卷

最淋漓的笔墨在断崖处飞泻
最不羁的长歌向天生桥奔涌
乌江锁不住谪仙的绝响
水帘洞豁开，放行
载满星河的孤舟

当千嶂回响
那声长啸仍在叩问：
“明月何时照夜郎？”

呵，我是你酒瓮里未蒸发的月光
在红岩天书与卧龙潭间漫溯宫商
当万籁沉寂
唯有青山高擎不落的金樽
盛满星汉，醉倒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