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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断裂的生活焊接出盎然诗意

——温馨诗集《采石场》读后

2023-08-11 09:10:43 作者:夏文成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夏文成,男,云南昭通人,云南省作协会员,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业余爱好文学及画画,已在《诗刊》《中国艺术报》《星星诗刊》《诗选刊》《北京文学》《上海诗人》《天津文学》《诗歌月刊》《边疆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文评论1100余首(篇)。有作品入选《2014—2015中国年度诗人作品精选》华语诗歌年鉴》《当代传世诗歌300首》《2016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选》等各种诗歌选本,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孙犁散文奖、曹植诗歌奖等。出版诗集两部。

  “关于我国现在的诗坛现状,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国当下的诗歌生态大概是近四十年来最差的。”这是《诗刊》原主编商震在一次访谈中阐述的观点。深表赞同。但商震先生只是道出了当下中国诗歌生态乱象的部分现实。且不说那些曾经泛滥成灾的色情诗、口水诗、抄袭诗,严重的圈子化和腐败现象等等,早已令人触目惊心,无可奈何。

  不过,在种种乱象之下,也有为数众多的民间诗人俯下身子,沉潜于生活低处,用心体悟,潜心创作,取得了不俗的成就。这其中就有奋斗于攀钢采石场的女诗人温馨。

  温馨这个名字,可能知之者甚少,说月光雨荷,知道的人或许更多一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温馨(月光雨荷)是中国诗坛众多女诗人中特立独行,独一无二的存在。或许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是中国诗坛的一股清流、一缕月光,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雨中之荷。

  “具体到攀枝花这个城市和地域,月光雨荷的诗歌创作,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且又有一种独异的特质”,“我敢说,温馨这样的女诗人,就其工作和生活的特别性而言,放眼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一位”。这是四川作家、诗人杨献平先生在为温馨诗集撰写的序言中,对温馨及其诗作的评价。

  我以为,杨献平先生并非故作惊人之语,也非言过其实,而是恰如其分。

  我们不妨先来了解一下温馨其人。温馨,笔名月光雨荷,女,四川南充人,现居攀枝花,在《诗刊》《星星》诗刊《中国诗歌》《绿风》《诗潮》《当代教育》《四川文学》《诗选刊》《草堂》《草地》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出版诗集《采石场》(北岳文艺出版社,四川省2018年重点扶持项目)。现为攀钢集团公司攀枝花铁矿采石场电焊工。

  采石场女工、电焊工,这就已经很为难一个女人了,并且还是女电焊工。一般而言,这基本都是男人们的活路,但温馨作为一个握笔写诗的女子,却置身其中,一干多年,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一位弱女子,长年累月扎在男人堆里,每天顶着烈日,承受着30几度高温,呼吸着浑浊的空气,举着沉重的焊枪,跻身于逼仄的空间里,焊接、维修各种体型庞大的机器。

  “想起刚来工作那个阶段,面对荒山野岭,有痛苦,也有失望。特别是上夜班,那种孤寂害怕,最难熬。我现在还能用文字清晰还原那个场景: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黑暗如野兽的大嘴,一片一片地将矿山吞噬,我被困在山坳深处,从峡谷吹过来的风,任意践踏着我每一根神经……”这是温馨刚到采石场上班时的切身感受。

  那种严酷的工作环境,常人难以忍受,尤其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但严酷的工作环境并未泯灭温馨的文学梦,她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讲述自己写诗的艰难:“我的诗集就是那几年在电铲旁、钻机边一行一行积累出来的……有时候还没写几句,又要干活了,就不敢再写了,但心里一直在酝酿接下来该怎么写,有时候一首诗要断断续续写几天。”

  但不论如何艰难,温馨并未放弃对诗歌的追求。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正是诗歌这个精神支柱,将她从困顿和迷茫的困境中拯救出来。有诗歌相伴,她像一株坚韧的攀枝花,在采石场那种严酷的环境中扎下了根,且干得挺出色,并脱颖而出,成长为一位优秀的女电焊工和女诗人。
 

  文学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反映。温馨创作的诗歌大多与她的工作密切相关,有极强的在场感。杨献平先生在其《序言》中说:“相比于其他女诗人,温馨的工作和写作是高度统一的。”诚哉斯言。

  可以说,温馨的生活状况,大约是每天在“家—采石场;采石场—家” 两点一线之间往返奔波,极少有节假日。目之所及,大约就是那些流着黄汗,奋战在采石场一线的男工友们,就是黄尘滚滚、机声隆隆的采石场;与她为伴的,就是采石场周边那些野花野草,偶尔飞到采石场的蝴蝶、蜜蜂、蜻蜓之类。这与她的笔名“月光雨荷”产生了极大的反差,俨然一支荷流落到了旱地上。但温馨是一个热爱生活,用心拥抱生活的人,那些寻常至极,枯燥乏味的物事,却纷纷涌进了月光雨荷的笔端,成为她诗意盎然的创作素材,她以此创作了大量诗歌,并结集出版了这部诗集《采石场》。

  诗集《采石场》共120首诗,分为三辑,分别为感悟采场:我用一块矿石敲击另一块矿石;改革风云:请允许他们再进一次矿山;作业现场:采场上,掏断裂的轴。

  从《采石场》收入的诗作来看,可以说,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诗意,而是缺少发现和捕捉诗意的眼睛。

  遍览温馨诗集《采石场》,采场、矿石、焊工、厂房、焊枪、扳手、事故现场、小柑橘、向日葵、喇叭花、工棚里的老鼠、电铲上的蜻蜓,以及工作使用的工具扳手、焊枪等,她的工作内容接链条、接轨板、焊水箱、焊提梁、焊钻杆、换拉门等等枯燥乏味至极的物事,无不成了温馨的诗歌创作灵感源泉,成为她的书写对象,成了寄寓其思想情感的载体,成了其诗中别有意味的“意象”。真是目之所及,无不成诗,令人叹为观止。

  温馨的诗质朴真诚,不故作高深。最触动人心的是诗集的第二辑,该辑诗作集中书写公司改革裁员前后,工人们内心的极度焦虑及情感波动。

  “这股风,是迅猛的\仿佛防不胜防的刀子掠过”(《风是有能耐的》),一语双关,揭示突然而至的改革对工人们内心造成的巨大冲击。

  “轰隆隆,一条银龙凌空闪现\我的同事,惊慌失措,重重地撞在了铁门上\\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充分暴露了,铁门害怕被雨淋湿的担忧\\那一刻,屋里正在填调查表\是买断还是内退\\接连几天的黑沉,风吹过,云动过后\天空又象征性地挂起了几缕阳光\多像一场马拉松比赛啊\\经过反复的折腾,我和同事们\已经从最开始的喊天骂地、躲躲闪闪中\无处躲闪了\\天都如此了,我们能怎么办\就顺应着怎么办吧,轰隆隆的雷声掠过\我和同事早已淡定了”(《雷雨》)。

  这首诗巧妙地以雷雨来临时,同事们由慌张到无奈,再到而“淡定”的心理变化过程,自然界的雷雨与内心的“雷雨”相互交织,隐喻大家面对改革冲击的心理状态和对未来前天的担忧,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再如《竞聘》最后一节“依然是先打分,后统计\只聘用前四十位,这就说明三分之二的人还要落选\他死死盯着那页纸,好像那页纸里\暗藏着惊涛骇浪,是他的生死簿”,寥寥数语,将面临重大命运转折的矿工的紧张神情及内心的恐慌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一读难忘的还有《再竞聘》《关于蓄水池》《焊着焊着,我就跪下了》等诗作。

  在这次“改革”事件中,作为置身这次重大命运转折的温馨,尽管同样感到恐慌和忧虑,但她并未因此沉沦和自暴自弃,而是在关键时刻体现出一个诗人的情怀与担当,她在不少诗作中,委婉而艺术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为下岗工人代言。那些关涉“下岗”“裁员”的诗作,我认为是诗集最成功,最直击人心的佳作,字里行间,充盈着诗人对下岗工人深深的悲悯、同情,读之令人动容。
 

  温馨的诗,擅于用最明白的语言,表达深刻的思想,意蕴丰厚耐读。读她的诗,基本不存在读不懂的问题,也不存在读后一无所获的问题。其诗大多属于“言外有不尽之意”类型,没有繁复的辞藻堆砌,没有刻意的修辞炫耀,更没有“院体诗”的复杂难解。温馨的诗不做作,也不故作高深,就像她的笔名,洗尽铅华,质朴真诚,清新雅致,不流于低俗,却给人以暖意和诗意。检验一个诗人优秀与否,我觉得主要应该看他能否从庸常、形而下的生活和事物中发掘、提炼出别样的诗意,并赋予那些寻常事物形而上的全新的意义。《采石场》中的诗作篇幅都很短,短则几行,长则十多行,且短句居多,节奏明快。温馨的诗写似乎在有意规避着假大空的所谓宏大叙事,几乎是从小处着眼,细处入手,以很小的切口进入生活,发掘诗意的矿藏。每一首诗里几乎都有“我”在场,每首诗都在“写我”,给人极强的在场感。但又不仅仅为写“我”而写我,不囿于个人“小我”、小天地,小视野。她善于小中见大,从寻常的物事之中,发掘出普遍性的意义,或者哲思。那些精短而洗练的诗行里,有她对世像人生的特别审视,有对采场上那些普通人困苦人生的人文观照,有对某些现象的理性审视,还有对偶然“闯入”采场的小生灵的爱怜。

  温馨善于跨问题借鉴表现手法,她的诗作中常常出现不少简捷的人物对话、神态和心理描写,有时甚至有简单的故事情节,犹如一篇篇引人入胜的超微型小说。而她的高明之处在于,她能驾轻就熟地将那些常人极易忽略的毫不起眼的工作场景,经过在一番起承转合,提炼出盎然诗意。就像高明的冶炼师,从粗粝的矿石中提炼出黄金。温馨的不少诗作的亮点都往往在结尾处。仿佛戏剧的序幕,经过层层铺垫推进后,在结尾陡然推向高潮,升华诗意,形成张力,使得诗作的诗意张力瞬间得到释放,给人意外的惊喜。譬如这首《胶皮的锋芒》:  

血,从手指上冒了出来
胶皮的边缘
依然柔钝,顺滑

被世界忽略了的
一定,一定会在

某个时刻,突然露出锋芒——
她里面的辽阔,不容再被践踏


 

  温馨的诗发自肺腑,有着人生的切肤之痛,从不无病呻吟。诗人如同天选的劳心劳力之人。普通人劳累一天,可能就是捶着酸痛的腰腿,感叹或抱怨几句人生多艰就完了,然后又开始周而复始的劳作,直至最终动弹不了,走向人生终点。作为有追求的诗人,温馨则不同,她时刻睁着第三只眼睛审视着这个世界,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时刻牢记着用诗歌的方式来记录人生,揭示人类命运,洞察人性的幽微,将平凡乏味的生活弄出一些特别的意味来。可以说,别人是在采石场上开矿,温馨则既在“开矿”也在觅诗。她的每一首诗几乎都在写矿工、写采场、写采场上的种种场景和物事,写那些焊工的离合悲欢,生老病死。且看看这首《聊天》:

她说她丈夫
下班再累,也为她做饭菜
她说自从她怀孕有了孩子,她丈夫
每晚为她洗脚,洗脸,洗衣服……

她的记忆
永远停留在十年前,她抬头
望向小路尽头的山崖

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就是在那儿
开着推土机,被风吹了下去

 

  于无声处听惊雷。此诗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突然在结尾爆出惊人残酷真相,令人猝不及防,肝肠寸断。

  温馨在广泛观照和书写身边人事的同时,也在不断写自己的心灵史,写自己的生命体验。她热情而敏感的心如炼钢炉一般,不断地把僵硬沉重的生活之矿,投入其中,用她生命的激情之火,淬炼为一行行极富质感的生命之诗。温馨的诗明净通透,豁达乐观。尽管生活苦涩如斯,你却读不出半点消极悲观,读不出半点自怨自艾。从她的诗行中读到的是乐观知命,是对内心困境的积极调适、化解,在诗的“润滑”之下,最终与生活达成和解。如“整整八个小时,当我们放下焊把\松开它命运的瞬间,一匹马从我诗歌里昂起了头”(《焊提梁》)。作为一位女性诗人,温馨有着一颗慈悲而敏感的心,她有着而博大宽容的襟怀。她痛惜身边的同事,痛惜周遭的野花野草、蝴蝶蜻蜓,也痛惜那些无生命的机器:“导绳轮的凹槽里\一道深深的勒痕,有彻骨的疼痛”(《换拉门绳》)。

  这无疑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也许,这正是诗人的职责和使命所在。
 

  文学的本质应该是抚慰人心,给人以希望和退路,让人在“生活虐我千百遍,仍然热爱生活如初恋”的执着和坚韧。温馨的采场工作极苦极累,且经常会出现诸如“下岗”、意外事故受伤,乃至失去生命等种种现实考验。她为此写了不少“沉重”之诗,一抒胸中块垒,但她并未一味沉溺其中而难以自拔。

  对此,温馨有着清醒而理性的认识:“我的每一首采场诗,都来自我一线的真实体验。随着心胸越来越开阔,我就觉得不仅仅是在写我,我在写我们,写大我这个群体。其实,这种底层写作,更需要大悲悯大爱情怀,只有融入到这个时代底层矿工的众生相里,方能体会到他们才是大厦的基石,他们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时时刻刻与时代产生共鸣。我的诗歌,也仅仅是矿石缝隙中,长出的几瓣嫩芽,开出的几朵小花。”

  在此理念的指引下,温馨也创作了不少积极向上的诗作。其诗一如其名,温情而熨帖,深情而动人,让人明白,你怎么对待生活,生活就这么对待你,富有哲理和启示性。如《火热的车间》《采场上,靠着铲斗休息》《焊支架座子》《焊卷扬齿轮》《瓦座长肉》等等。她在《瓦座长肉》最后一节写到:“只要敲掉焊渣\它们就会循着血脉,认祖归宗\电铲和我又虎虎生威”,全诗充满着昂扬的乐观主义精神,读来令人振奋。再如《采场上,靠着铲斗休息》最后一节:“靠着铲斗歇息\厚厚的铲壁,坚硬、冷静\我可以安心地坐下来,掏出汗水\亮出一个人晶莹的爱”。生活给予她的是看不见头的苦和累,但她并未自怨自艾,消极颓废,而是回报生活以“晶莹的爱”。一句“晶莹的爱”,让读者的心也顿时晶莹而通透。再如“什么是焊工,焊工\就是用肉体与灵魂,去堵漏”(《焊工》)。这两句诗悲壮而决绝,令人震撼。

  话说回来,温馨的诗歌书写尽管有着种种优长,但任何人的诗歌作品都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完美无缺。温馨的诗歌同样存在诸多不足。从大的方面看,未能站到更高层面上来审视社会人生,诗歌视域有所局限;从诗歌艺术层面来说,未能如矿工采矿那样,对人生世像和人性进行更深入的开掘。表现方式也还可更加多元化。当然,来日方长,假如温馨能不因生活的沉重而放弃诗歌,假以时日,如钻研焊接技术一样不断求索、实践,相信终有一日,她会从纷繁复杂的生活之矿中,冶炼出更多成色更高的诗之“好钢”。

  “一个真正的诗人,在任何情况下,其天职都是要揭示生存,回应历史,眷念生命,流连光景,闪耀性情,尤其还要为发现语言幽暗的、纤敏的机枢而效力,使机杼触动,使之发光,使之鸣响。”(陈超《《诗野游牧》》)

  如陈超先生所言,在长期的诗歌创作实践中,温馨始终如一地履行着诗人“天职”,不骄不躁,用心生活,用力工作,用情写诗。不炒作,不低俗下流,在观照和书写自身内心思想情感的同时,不忘跳出自我的小圈子,将关切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人和事,并倾注极大的热情给予鼓与呼,用手中的“焊枪”弥合钢铁与生活的伤与痛,并呈现出盎然诗意。这也是我愿意不吝浅薄,为其诗集写读后感的主要原因。

  最后,我想说《采石场》这部诗集最大的意义,或许在于向世人打开了另一种全新的人生,并在其苦涩、沉重的人生断面上,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不委顿于生活的低迷,以不懈的努力和奋斗,为自己的人生“新开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