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遮不住成年人的身体,但你的心,已学会躲在下面避雨。
每一把伞,都在等着一个认领它的人。
禄丰的雨,是楚雄的雨,是云南的雨,是中国的雨,首先在一小块地方下起来了。它完全可以扩张一千倍,淋湿更多的人。
禄丰的雨,也是世界的雨,是世界语。落在窗户上,是口语;落在树叶上,是书面语。
禄丰的雨,下了一夜。不需要翻译,我也能听懂。一场小地方的雨,照样惊动了大世界。小地方的雨,并不见得就是小语种。
他们在白天也穿着夜行服。他们的皮肤正在向暮色靠拢。黑,是信仰中最华丽的颜色,也是最高贵的血统。
凝视他们的眼睛吧,眼珠是黑夜,眼白是白昼。很明显,一小半的白昼,只是一大半的黑夜的陪衬。黑彝,为身体里的夜色而活着。
那仿佛才是他们的自我。
首先应该拆除屋顶,接着拆除四周的墙壁。席梦思也可以撤走。知道吗?我更热爱草地。床头柜、浴缸、电视机,都是多余的……
我不喜欢住宾馆。宁愿像野人一样露宿。哪怕这么想一想,都挺过瘾!
熄灯吧。让我跟无边的黑夜,肌肤相亲。牟定,你我已没有任何隔阂。比县城更大的是原野,比原野更大的是楚雄,比楚雄更大的,是整个云南。
——今夜,我做梦的范围。
天花板消失了,露出星空。牟定,记载你的荣耀的星星,可远远不止五颗!
我来的时候,黑井的石榴,刚长出牙齿。
我走的时候,它冲我咧嘴笑,像要我抱抱。
抱就抱呗。我拍拍它的小脑袋,扭头说:黑井,你的孩子,会喊人了。瞧它的牙齿,长得长好呀。
我羡慕它,并不仅仅因为:自己的牙齿,快掉完了。
我看不见唱歌的人,却听见了他的回声。那是另一个他,那是更多的他,在接着唱下去。嗓子不曾沙哑,孤独不再孤独。
我没听懂歌词,却听懂了歌词的回声。那是同一首歌,那是另一首歌,那是一个人的大合唱。
寂静一旦被打破,就很难恢复。陌生人的回声,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山谷空空荡荡,山谷,仿佛又住着很多的人。
我也不是惟一的听众。我被感动了几次,我身体里,就有几个重复的自我……
树痒了,抖动着大大小小的叶子。
也许不是树痒了,而是山痒了,抖动着树。
也许既不是树痒了,又不是山痒了,而是风痒了,在树梢,在山坡,打个滚,蹭着赤裸的背。
好舒服呀!看见这一切,我的心痒了,在纸上,抖动着一杆光秃秃的笔。
越挠,越痒……
在楚雄,我第一次,设想来世。
靠一滴雨就能发芽的种子,靠一线阳光就能开放的野花,靠一支歌就能订终身的彝族男女,都在诱惑我,换一种活法。
即使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我也会这么想的。
在楚雄,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去,活得太累了。
山中的彝族猎人,上衣钮扣眼里插着一朵鲜花,说明他是喜欢美化生活的。就这样微笑着向前走去,为了遇见一个佩戴鲜花的女人。
只有一朵花的花园,在日照下移动,皮肤散发出泥土的气息。一朵花,也许不足以美化对方,但足够用来美化自己。懂得美化自己的人,是不怕孤独的,他已把孤独驯化成了一头宠物。
猎人牵着他的狗走远了。我发现孤独,也有着较好的背景。
一朵花,也许不足以改变世界,但改变了我对猎人生活乃至对世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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