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成为一个把自己掏空的白痴
■ 葡萄架下的眼神
一边摘着葡萄吃 一边看你的眼睛 葡萄很甜 你的眼神很美 葡萄甜得我都快没感觉了 一颗一颗摘着吃 也成为机械的动作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在内心 玩味你的眼神 它的滋味可比葡萄复杂多了 阿依达,与你的眼睛相比 所有的葡萄都成了赝品 连它们的甜 都那么不真实……
■ 祈祷的阿依达
她有着另一个种族的美 不仅醒时如此,估计梦境也大不相同 葡萄园的海拔比伊甸园要低一些 她是半神,或者说——半个女神 仿佛一出生就是现在这番模样 “顶礼膜拜吧,向她身体的迷宫!” 我进入她的视野,却很难逗留在 她的梦中——她所梦见的 通常是我无法参予的节目 星星长满了睫毛,冲我眨呀眨 我知道自己够不着…… 真让人羡慕啊,一块地毯就可以安家 支撑起露天的教堂。把翅膀藏起来了! 我只能远远看着她祈祷,心跳加快 却帮不上一点忙 她的美对于我是难以打破的异乡 不仅因为她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比她 使我更像是局外人
■ 库车的棉花
叫上你的姐姐阿依达 带上你的妹妹麦迪娜 一起到库车县的棉花地里 捉迷藏……
棉花是花的邻居,也是云的远亲 是最轻的花,也是最重的云 一点点地沉积在地面 大地啊,你是怎么把它们俘虏的? 因为体重的差异,或者因为乏力 成为终生的囚徒,空长了 一颗浪迹天涯的心
我爱它们,却无法把这些 轻飘飘的影子带走 天上的云,是患了好动症的棉花
■ 胡杨之痛
就像求救者从地狱里伸出痉挛的手 胡杨的每一根枝条,都长着 看不见的指甲,抓挠得我心疼 当然,它留给我的伤口 也是看不见的——
没有谁察觉,我已把 一棵胡杨的影子,移植进体内 它,一会儿揪紧,一会儿放松……
■ 影子的生活
汲水的塔吉克少女,在瞬间 变成了两个。水里的那一个 似乎更美,更充满期待—— 她看见了自己的原型,并且感到新鲜 她那富有穿透力的眼睛 真正是水做的,但比水要多情 一个短暂存在过的人 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 所以,她注定是幸福的 就像许多刚刚长成、出门闲逛的美女一样 幸福,仅仅来自于别人的一个注目礼 她和她,彼此都羞涩地看着对方 在卡拉库勒湖,完成简短的成人仪式
■ 塔什库尔干的鹰
只有在飞翔时才是自由的 自由出自一种本能,它无意识地 操纵着身体的弹簧 然而自由比不自由更使它感到累 感到茫然,它已把大地上驯鹰的人 当成了故乡 即使游荡在塔什库尔干的天空 也像孤儿一样,等待被认领 自由,伟大的字眼!在诱惑的程度上 却远远不如万有引力……
■ 昆仑山
那个为你命名的人,比你更伟大 他消失了,而你仍然存在 他失去自己的名字、面孔 而你再不会失去他所失去的 某种程度上,你成了他的替身 这是所有诗人(包括我) 想做而做不到的 我们只能在一个别人命名的世界写诗 做歌颂者,而非创造者
■ 玉其塔什草原
草每年夏天都会年轻一岁 我却做不到 一遍又一遍看着草原 在一场相同的暴雨之后,恢复生机 我越来越老了 真想向它们讨教:怎样用枯黄 来换回新绿 我比草还要清贫,兜里 没有多少可用来交换的东西 我也不相信,在草原尽头 能找到另一个我
■ 天山大峡谷
无人的峡谷,我是惟一的填充物 然而我的到来,只会使它更为空虚 因为它还额外增添了 我内心的那点空虚 没准在我内心,也有一座 类似的峡谷:从不记住该记住的 却忘掉了不该遗忘的……
■ 柯尔克孜少女的舞蹈
你交出舌尖的温柔 你交出身体的颤抖 幸亏没有翅膀,如果有的话 也会同样交出 就像一棵树在销魂的风中 交出落叶与花朵 不是风在摇树,而是树在摇着自己 摇着自己的头,摇着自己的手 交出全身上下每一件装饰物 包括透过皮肤渗出的露珠 当音乐停止,你一贫如洗 我不禁相信:在此之前,你原本有翅膀的 原本比任何一个人、一棵树 还要富有……
■ 玉素甫?哈斯?哈吉斯的麻扎
“异族诗人的墓地,笼罩着一种 不需要翻译的忧伤……”
很遗憾,我没有读过你的诗 即使让我读,也读不懂 但你的诗影响了一个民族 他们脸庞洋溢的光芒 也正在影响着我 完美的诗篇依然完美 相信吧,我会称职地成为你的一个 间接的读者
■ 告别塔克拉玛干沙漠
那些绿叶、花朵、果实,对于我 是多余的,它们会过期 我只带走一粒沙、一粒致命的沙子 粘附在眼角,使我胀痛、流泪 体验到珍珠的孕育过程 余下的一生,都为这个错误而准备的
还有更好的告别仪式吗? 一粒迷住了眼睛的沙,比一座 无关痛痒的沙漠更有震撼力
■ 塔里木河
你最知道沙漠有多渴
这也是你的悲哀:不是流向大海 而是流进沙漠
他呀,连你悲哀的眼泪 都一滴不剩地喝了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但一开始 就为了殉情而活着—— 为了别人的等待,你走得更快了 你的节省,为了别人的挥霍……
■ 新疆的馕
一圈圈的年轮,构成一日三餐 这就是新疆的馕。比太阳与月亮滚动得还快 端在手上,喷香、滚烫 我不知该从哪儿找到它的缺口 茫茫沙海,它是凝固的波纹…… 驾驶越野车,穿过西域传说 一张自成方圆的馕,有时比方向盘还管用 轻轻拨一下,就把我带回历史之中—— 新疆的历史,其实也是馕的历史 戈壁滩一样焦脆、硬朗的馕 仿佛构成地图额外的一角 与烘烤着它的那块炽热土地,浑然一体 每天都在诞生,每天又都在消失……
■ 轮台
西域都护府已变成宾馆 我要在此驻扎一个晚上 天亮后继续赶路 轮台很小,只够我做一个梦 可梦的前面半截 是整个汉唐 我来的目的,不过是续接 古边塞诗人做过的梦 最完美的梦,总要留下一半 总是舍不得做完……
■ 巩乃斯的马
你是否相信一匹马,也有它的记忆 关于主人的,应该最清晰 主人的表情、嗓音乃至汗的气息 都会影响马的性格 马因为记忆而变得驯服 至于那些没有主人的野马,也有记忆 对草原上的河流、缓坡,印象深刻 知道哪一片草长得最嫩 哪一块岩石可以避风…… 严格地说来,这不算真正的野马—— 记忆,就是它的主人 即使离群索居,鬃毛飘拂地四处狂奔 你也不敢说它是孤独的 而它自己更不会这么认为……
■ 巴音布鲁克草原的天鹅湖
所有的天使都变成天鹅,从你头顶飞过 考验你是否辨认得出
可以不相信天使,但不能不爱天鹅
就在天鹅起飞的瞬间,我的爱 解体了,均衡地分配给空中的每一只
一点也没给自己剩下
甚至再也不够用来照顾 湖水中同样多的倒影
面对美,再多的爱 也嫌少
■ 库车
我最早知道的一个新疆的地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