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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况|序卢立湃诗集《心泉》

2025-06-01 作者:张况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况,著名诗人、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诗委会副主任、广东省作协副主席、佛山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赵佗归汉(五卷)》《雅土》《小镇上的鼓手》、大型中国历史文化长诗《大秦帝国史诗》《大汉帝国史诗(上下卷)》《三国史诗》《大晋帝国史诗(上下卷)》《大隋帝国史诗》《大唐帝国史诗》等33部。

 
  缘于业余文艺爱好,我与军旅老诗人卢立湃交厚有年,彼此偶酒常茶,推心共欢;怡然翕然,置腹同乐。我每以“老首长”尊之。敦睦如他,常颌首堆笑,谦虚地唤我以“张老师”。时见我的“老领导”商学兵一旁朗声大笑:二位谦虚,都是诗人,何须这许多客套云云。
  一夕闲叙,地北天南。直至香茗淡泡,尽兴乃去。君子之交,大抵如是。
  日前,老首长有感于AI汹汹来袭,Deepseek畅行无阻,此等气势,颇有些唬人,遂起了赶在这些新鲜玩意花样百出之前将自己历年习作先结集出版之念。其意不难理解,就是莫让读者对他有所误读,以为他笔下这些真情宝贝乃AI饲喂,嫡系精血系Deepseek所出。对此,我莞儿之余,敬佩之情遂又多了几分。
  年近古稀的明白人,依然保持着这份孩子气!老首长这厢甚是可爱。嘱我暇日为序,大抵是出于对“张老师”的信任,实属我惶然的业余荣光。所谓长幼有序情义无价,后学是断不能拂了前辈好意的。
  
  苍穹闪烁着灰暗的星星
  雪白的大地死一样寂静
  寒风夹杂着雪花
  陪伴着一个孤独的哨兵
  生命像一条郊野的小虫
  一垛土墙半遮着弱弱的身影梦幻朦胧——
  那是故乡的美景
  蓝天白云和煦春风
  竹林溪水绿叶长岭
  热腾腾的年糕
  还有糯米酿就的美酒
  亲人的脸庞年宵的喜庆
                 
  苍穹像一口锅
  笼罩着漫漫的长夜
  黑夜下静静地蠕动着
  一条小虫一样的生命
  突然想起父亲说的一句话
  龙的前身也是虫
         
  这是卢立湃写于1975年初春的一首短诗,扑面而来尽是《除夕夜哨兵》不请自来的孤独感,一名成长中的新兵对未来的畅想和美好向往似乎伸手可掬。彼时的卢立湃正在内蒙古敖汉旗小河沿七道弯子部队九连服役,妥妥的一枚“新兵蛋子”,年夜站岗放哨是他的孤独责任,无可推脱。人团圆,他放哨,此等悬殊落差让他生出孤独感,那是自然。
  这首小诗创作于北疆冻土带,以其触手可及的张力意象群和存在主义式的生命观照,构建起一个切合时代的审美空间。观照当代军旅诗歌谱系,我把这首诗界定为存在主义的戍边美学或不突兀。作者灵魂叩问所呈现的是诗性美学视阈下的精神图腾。卢立湃敏锐捕捉到“虫与龙”的辩证意象,诗中的哲理性转喻,以及寒夜与暖梦的时空对位所呈现的淡定美学,分明是冰火淬炼的实诚意象。“灰暗的星星”与“雪白的大地”形成冷色调的垂直结构,而诗中“热腾腾的年糕”与“和煦春风”则构成水平向度的温暖回忆,给人留下清新印象。
  我认为,有分量的诗句总在矛盾的刀锋上起舞的。卢立湃这首诗正是通过“锅”的封闭意象和“长岭”的开放意象,形成某种语境对抗,从而完成了戍边军人精神宇宙的立体建模。那“半遮着弱弱的身影”的土墙,在诗中既是物理屏障,更是诗人设置的美学屏风——让保家卫国的崇高性在若隐若现中变得愈发清晰而令人震撼。
  虫龙之变乃生命诗学,强调的是于卑微处见神性的创作观。这首诗的末节从“蠕动着的小虫”到“龙的前身”的境界跃迁,不仅暗合《周易》“潜龙勿用”的东方智慧,更以朴素的生物学隐喻解构了英雄主义的宏大叙事。这种将边关将士还原为生命本真状态,同时赋予其神性光辉的写作手法,与我所推崇的接地气的崇高美学显然是不谋而合的。 
  毋庸讳言,这首诗所体现的时空折叠的抒情策略是明显的。作者以“梦幻朦胧”为界,将北疆的寒夜与江南的春景进行蒙太奇式的诗意拼接。没错,最好的乡愁就该在枪刺上闪光。作者通过“糯米酒”与“雪花”的味觉通感、“竹林溪水”与“漫漫黑夜”的视觉对冲,实现了情感能量的有序增长。“苍穹像一口锅”是个好比喻,既承续了南北朝民歌《敕勒川》中“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记忆,又以现代性的压抑感强化了戍边者的现实困境。 
  我认为,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在于其消解了“壮歌式”的军旅书写传统,改以“小虫”和“巨龙”的辩证关系,在生命脆弱性与精神不朽性之间架起诗的桥梁,这正暗合了真正震撼人心的英雄叙事往往庋藏于尾音颤抖里的写作经验,成为诠释中国军人精神的一个善良密码。
  我认识多位军旅诗人,其中不乏将军诗人,但甚少读到他们初入伍时的诗歌作品。即便有,也甚少像卢立湃这种富有想象力的早期习作。彼时还是新兵蛋子的卢立湃,年纪轻轻就有此等生命感悟,这证明他后来的成功绝非出于侥幸或偶然。
  毫无疑问,早已褪下军装多年的卢立湃如今依然还是个极具军人情怀的业余军旅诗人。且看他写于2023年的这首《军人本色永不改》,就是一个励志例证:
  
  这就是军人的情怀
  横刀立马守边塞
  钢筋铁骨筑长城
  昆仑高山雪莲开
  
  这就是军人的气概
  边防海岛拨雾霾
  酷暑严寒丹心照
  艰难困苦步豪迈
  
  这就是军人的挚爱
  父母妻儿梦萦怀
  翘盼鸿雁传家书
  共守明月照山外
  
  这就是军人的胸怀
  红星常驻志未衰
  八一军旗引前路
  军人本色永不改
  
  卢立湃这首军旅题材诗作的英雄叙事与精神图腾非常明显,其铁血长城的意象建构术所呈现的是钢铁与月光交织的崇高美学。在当代军旅诗歌的星空中,卢立湃这首诗歌犹如一柄淬火之剑,以四重交响结构,将边关冷月与热血丹心熔铸成永恒的军人精神。以“横刀立马”“钢筋铁骨”的汉唐气象起笔,却在昆仑雪莲的意象中注入柔性光辉,这种刚柔互济的修辞策略,让我想起唐朝边塞诗人高适《燕歌行》的壮烈和王昌龄“明月何曾是两乡”的温婉。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拨雾霾”的现代性表达,将传统边塞诗的黄沙意象转化为具有时代特征的隐喻,使千年戍边主题由此获得了当代的精神坐标。
  卢立湃是内敛的,这位从钢铁方阵走来的退伍老军人,以枪刺般的笔锋在八一军旗上镌刻下属于新时代的《出塞曲》。其家国同构的情感拓扑学在第三乐章“父母妻儿梦萦怀”的私语与“共守明月”的宏大叙事中形成精妙的复调结构。这种小切口大纵深式的情感处理,与已故著名军旅诗人李瑛《戈壁兵站》的抒情策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卢立湃将家书鸿雁的古典意象置于数字时代背景下,在信息化战争的大背景下,其语境可谓重构了“烽火连三月”的永恒情感模式。
  当然,这首诗也可以视为红色美学的当代表达。“红星常驻志未衰”的表达,虽然给人宣言式的直白感觉,但它却延续了诗人郭小川《致青年公民》的豪迈基因,同时又通过“八一军旗引前路”的具象化处理经验,完成了政治抒情诗的形象转化。这种将军旅符号转化为审美符号的能力,我认为一定程度上使主流价值表达获得了诗性的光辉。
  纵观卢立湃上述这两首诗歌的创作实践,恰好印证了军旅诗的“三原色”定律,即英雄主义的“赤红”色、人文关怀的“月白”色和历史纵深的“青铜”色。在这幅用枪膛与砚台共同绘就的精神画卷中,作为读者,我既看到“雪莲开”的澄明之境,又感受到“步豪迈”的铿锵之力。在“新边塞诗派”谱系中,其价值不在于语言的炫技,而在于将制式军装转化为诗歌的黄金甲胄,在程式化军旅书写中开辟出直抵人心的秘密通道。当数字文明冲击传统军旅文化时,卢立湃这种坚守本色的写作,恰似界碑,标记着民族精神的可贵海拔。
  转业到地方工作的数十年里,卢立湃依然能够保持军人本色,殊为难得。作风硬朗如他,不忘尽己所能为地方工作发光发热。当年佛山一环的建设是造福佛山人民的一件民生大事,在彼时主政佛山的黄龙云大刀阔斧的工作作风下,举全市之力,佛山一环应运而生。有感于佛山一环的功德,卢立湃写下了一首歌词《飞舞的彩虹——佛山一环之歌》,对此进行嵌入式的真情讴歌。
  
  珠三角闪烁着一颗璀璨明珠,
  佛山大地飞舞着绚丽的彩虹。
  三江汇流激情涌,
  八面来风舞巨龙。
  一环啊,托起现代化大城市的梦
  
  同舟共济,稳舵乘风,
  顺应民心连接五纵九横,
  交通发展是根本,
  家园处处春意萌。
  
  铸造辉煌,充满希望,
  把握机遇激发万马奔腾,
  康庄大道成伟业,
  子孙代代沐春风。
                      
  卢立湃写于2006年春天的这首歌词在我耳边奏响了军旅气象与地域抒情的交响,铁马秋风的军旅气质与杏花春雨的岭南情怀就此相融合。歌词中“舞巨龙”“万马奔腾”等意象群,实则是将军事美学转化为基建图腾的挪移,佛山三江汇流的自然意象与五纵九横的现代路网,构成特别的时空对仗,这种“钢枪化椽笔”的创作转型,恰是退役军旅诗人参与地方建设的生动注脚。
  这是佛山改革开放故事的微缩叙事了。歌词四言、七言杂糅其间,同时注入了高速公路等现代意象。其中“同舟共济,稳舵乘风”明显是化用《周易》“同人于野”的智慧,而“子孙代代沐春风”则暗合《诗经》“以嗣以续”的传承意识,体现了作者对新时期乐府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理解。
  在我看来,卢立湃这首歌实为记录佛山改革历史的诗史性一个恢弘片段。“璀璨明珠”“康庄大道”等词构建的不仅是交通图景,更是用意象雕铸的改革开放的精神丰碑。“八面来风”四字虽为老生常谈,但置之于此,则既含《风赋》的文学基因,又具邓公当年“南巡春风”的时代隐喻,让歌词油然有了政治抒情诗的审美突破。
  值得指出的是,诗人将冷硬的政策术语“五纵九横”转化为“春意萌”的审美表达,实现了宣传文本到诗性文本的对接与飞跃。末段“铸造辉煌”与“沐春风”虽系旧词,但虚实相生,既保持主旋律作品的宏大气象,又赋予“工程赞歌”以“盛世风雅”的文学品格。
  南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有“神与物游”之论,卢立湃这首歌词让我读到了岭南竹枝词的味道。
  尽说好话不是我的风格。我认为卢立湃的诗歌当然也有较为明显的硬伤和缺点,比如这部诗集中呈现的不少旧体诗,都或多或少存在平仄、用韵欠精准的现象,作品鲜少用典也是他的软肋。我想,这大概跟卢立湃年纪轻轻就参军入伍,欠些古文字修养有关。这里就不再举例论述了。权且将这部分作品视为“新古体诗”,我看也无伤大雅。
  另外,通读整部诗集,我觉得卢立湃的新诗,也存在炼句新意上的不足,这让对语言有着严苛洁癖的我稍感少了些过目难忘的句子。
  高官要员我见多了,然则像卢立湃这般真诚厚道不爱逢迎的为官者还是较为鲜见的,这当然也是我愿意与他时相过从的原因之一。关键是这位幽默好玩的“老首长”还真是从骨子里喜欢文学而不是附庸风雅的那种,这当然为他加分不少。比起那些道貌岸然之流,“老首长”确实要可爱百倍。
  桑榆不晚,六一国际儿童节适用于卢立湃。愿“老首长”童心不泯、青春常驻,写出更多有气节的可爱好诗来。
  是为序。
  
  2025年6月1日
2025年6月1日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