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是一生的事

　　孔子“四十而不惑”，既是针对复杂的社会现实，也表达了超然的生命态度，儒家与道家的思想在某些时候是交汇于一体的。人到中年，如果还被外物左右，不能洞悟人生，这也不理解，那也不理解，还为个人得失进退耿耿于怀、咬牙切齿，那就会活得很累，有点不开窍，不哲学，有点入世太深。中年的弦不可绷得太紧，否则会绷断，跌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杨献平组诗《成都诗集：中年的闲情逸致》正中我怀，是我想过的生活。“闲情逸致”，不同于古代山水诗人的归隐遁世、放浪形骸，而是竞争激烈场域下短暂的调整和放松，能折射出时代的风声，达到了社会与人性的有机统一。到了一定年龄，太费劲的诗懒得去读，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诗又提不起兴趣。杨献平的诗随性而为，但道痕不浅，浓缩了他丰富的人生体验，表达了他一如既往的谦卑。比如在《千鸟花》中写到：“美是乍然，是遭逢。我俯身/努力与你持平，这世上的人太多/多数高傲。贴近花朵，就是向大地感恩”。对待美，不像年轻时不顾一切地追求，有了顺其自然的况味。“这世上的人太多”，表达了诗人渴望宁静。“多数高傲”，既是社会转型期的浮躁，也反衬出诗人的卑微落魄。高傲的人会错过千鸟花的美。“我俯身/努力与你持平”，这是一种人生姿态，对自然的臣服，对美的崇敬。“贴近花朵，就是向大地感恩”。只有心怀大地的人，才能写出如此接地气的诗。杨献平写的是自然，不单纯是自然，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

　　《绣球花》中“一朵花和她更多的姐妹/某些时刻的妩媚”，是诗人憧憬的和谐。他联想到：“火锅的味道，熬成浓汤的人生/肉、青菜、萝卜、汤料，不相干的事物/突然就爱了”。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却有共同的精神气息，那就是爱的气息。在《傍晚拍花》中写到“一朵花的爱与灵魂”。让人生充满爱，让世界充满爱，是诗人的梦想。一样的题材，立意可能正好相反。花可能会互相嫉妒、诋毁。火锅可能会互相煎熬伤害。诗人善于挖掘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总是以正能量示人。

　　新诗中写花的诗很多，能让人记住的并不多，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大同小异，老调重谈，缺乏独特的发现。二是不能由表及里，写出深层次的东西。马晋乾的《含羞草》是代表性作品。 杨献平的《千鸟花》《绣球花》写得独特新颖，情感含蓄，思想深沉。还有两首写花的诗也不同寻常。一首是《兰花》：“有一枝带叶子的兰花，去掉昨天的露水/就更好了。只是我来得太迟/也生得太早”。写中年的不堪重负，含蓄巧妙。抱愧与兰花相见太晚，既有主观原因，也用客观原因。客观原因从客观上看并不成立，但这种表达方式效果不一般。写《马缨丹》平凡而不平常的美：“你红、也黄，你小，密集，你羞怯/也张扬。你天蝎座的内心/嫦娥的腰身。马缨丹，我说出你的名字/很轻，好像闪电的末梢/好像你最下面的叶片/清脆、饱满，企图覆盖所有花朵的江山”。既抓住了此花的特征，又灌注着一种不俗的精神气质，形神皆备。

　　能否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是对一个诗人敏感性和艺术能力的严峻考验。杨献平不但能发现，而且能自然而巧妙地表达某种情感和思想，不云遮雾罩，不显山露水，不留明显的痕迹。比如《晨起由雅安而安仁镇》，题目本身就暗含着情感走向：“我去安仁镇/司机沿途夸赞空气：最好的事情/是在乡间安居。他年纪轻轻渴望归隐”,“城市正在力拔山兮/灭除农耕之根。那么多人汇集/在一口锅里舀吃的。”城乡对比之下，精神指向明显。《钱包又丢了》引申出“这个年代太容易丢失”的感叹，“身外之物，其实和生存血肉相连/我是一个极其怕麻烦的人，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想和更多无关的人事物纠缠”。诗人不在乎钱，生存又离不开钱，更不愿因为钱与别人纠缠，矛盾中展现一种高洁的情怀。《街边》“这年代人都不修自身/只觉得他人不对”。诗人一针见血地抓住了人性中不好的东西，对自身也给以无情的批判：“我喝茶，偶尔吃瓜子/懒散得像个没意义的害虫”。性质虽然不同，但都是反思。《街边喝茶》写孤独：“打碗花下，两只昆虫在秘密说话/就像我对面也有一个人”。人有时比动物还孤独，孤独“是生于人间的本质命运”，写出精神的苍凉。《白云寺》写“来寺庙，不为参拜/觉悟是一生的事，此处和彼处/芍药、野菊花、茶花的归宿/在于佛陀低眉的刹那/在于白蝴蝶和它的爱人/带着偏僻的山野花粉”。“觉悟是一生的事”，不是一次参拜就能解决的，意味深长。“低眉”和“偏僻”才是诗人修行追求的境界和境地。

　　看到觉悟这个词，联想到一些狂妄的诗人，动不动以李白杜甫自比，动不动把别的诗人说得一钱不值。翻阅这类诗人的诗，并没有多好，更不要说感动了。杨献平的低调注定了他与诗歌的最美相遇。高蹈的人喊两句口号还行，写诗一般表现为假大空，好不在哪里。还有一些诗人，在艺术技巧上下了大功夫，但没有生活底蕴，写出的诗与读者隔阂太深。杨献平语言上的柔韧与情感上的执着构成了他柔而不弱，微而不小，低而不沉的审美特色。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这话没错。从杨献平的诗中，我认识到最高的技巧不在语言修辞、意象结构，而在对待生命的态度，这个态度掌握着你诗歌的方向和命运。

　　原载《山西工人报》2022年7月12日

成都诗集：中年的闲情逸致（组诗） 
杨献平 

 千鸟花
 
不知道名字，就爱了
拍照，姿势庄重，实际上是胡言乱语
美是乍然，是遭逢。我俯身
努力与你持平，这世上的人太多
多数高傲。贴近花朵，就是向大地感恩
就像我，千鸟花下
躬身的刹那，一阵风正好
抚摸鼻尖，一片云，带着日暮的金边

 
绣球花
 
总是如此：一朵花和她更多的姐妹
某些时刻的妩媚
满盈盈的神意，就像此前我瞬间深陷
你在某一时刻起身而立
火锅的味道，熬成浓汤的人生
肉、青菜、萝卜、汤料，不相干的事物
突然就爱了，软绵绵的手掌
羊脂玉的身体，醉酒的星群之下
月光中的绣球花
蓬松、光滑，与溪水保持距离

 
马缨丹
 
要大喊一声，沉默之美
是罪。一个爱花的人，语塞以后
只有蹲下来，如一头老熊之于蜂蜜
一匹老马，羁留在草原的栏杆
你红、也黄，你小，密集，你羞怯
也张扬。你天蝎座的内心
嫦娥的腰身。马缨丹，我说出你的名字
很轻，好像闪电的末梢
好像你最下面的叶片
清脆、饱满，企图覆盖所有花朵的江山
 
 
晨起由雅安而安仁镇
 
事情原本没有意义，早起的云朵
使雅安变轻。清漪江上
帆船稀少，四边青山着墨以后
白雾如梳篦。我去安仁镇
司机沿途夸赞空气：最好的事情
是在乡间安居。他年纪轻轻
渴望归隐。“城市正在力拔山兮
灭除农耕之根。那么多人汇集
在一口锅里舀吃的。”我看着一闪而过的村舍
茶树之林，在车上心如死灰
 
 
钱包又丢了
 
钱包又丢了！早晨变得不安
似乎与昨晚的梦境
藕断丝连。一个人总是跟着他人，无边的楼宇
商场，抑或长亭子的江边
人世间的别离，从不如露珠圆满
懊恼的人，回忆起连续两夜的酒
几张陌生的脸。银行卡、社保卡，还有母亲给
儿媳妇的一张存款条
大儿子的寸照。这个年代太容易丢失
身外之物，其实和生存血肉相连
我是一个极其怕麻烦的人，钱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想和更多无关的人事物纠缠

 
晨花
 
其实在别处，我看到的
当然也是。团团绣球，绰约千鸟
太阳翻身之时，几只燕子
擦着安仁古镇的屋脊
更多的兰花，弄堂里有些拥挤
若不是那几声鸡鸣
我要再睡一会儿，其实是假寐
更远处的花朵，肯定也还没有起床
眼前的凌霄花，与风暗通
这擦身之物，此时此刻，貌似相互惦念

 
街边
 
不断增多，喷泉关闭全世界
尤其暴戾声浪。这年代人都不修自身
只觉得他人不对。一个带小孩的老太太
不好呵斥她不懂事的孙子
背后茶店、美术培训班、盆栽鲜花
多数充满阴影，万民之生，夕阳垂直，从不出声
他者穿行的街边
银杏树尚还青青，被楼顶隔断的云朵
俯瞰大地众生，呼啸来去的外卖小哥
忙着生计和爱情。我喝茶，偶尔吃瓜子
懒散得像个没意义的害虫

 
白云寺
 
三只白鹭在飞，清水使得它们
安于此刻的日光和树荫
寺庙变轻以后
燕子啄泥，世上所有的善意，是榕树之下
粉虫也会放肆欢舞
我仍旧是一个爬台阶心有余的人
来寺庙，不为参拜
觉悟是一生的事，此处和彼处
芍药、野菊花、茶花的归宿
在于佛陀低眉的刹那
在于白蝴蝶和它的爱人
带着偏僻的山野花粉
众多的善男信女，香烛终究归尘
坐在菩萨一边，石头之中，包含众生的体温
 
 
兰花
 
有一枝带叶子的兰花，去掉昨天的露水
就更好了。只是我来得太迟
也生得太早。那些年，应当由蚂蚁开路
从远处迁徙到蜀地
像李白、陆游，其实做个商人也好
但不轻别离。就像此刻
一支兰花横空在心，一个人浑身疲倦
已经中年。一支兰花轻
当她沉实以后，香烟奋不顾身
灰烬之美，伴随天空层叠的云朵和日晕

 
貌似情诗，其实写给某一些理想主义者
 
可以想到，就是好的，确信月下的一只莲
蜜蜂爬行的花蕊
确信内心的一座城
确信早上睁眼、洗漱
总有面孔，弯眉、小口，清水的眼睛
我第一次赞叹
直到现在。确信荒芜的这一边
岸上的细沙与野草，确信此一生存在
我爱这世界在你肉身上的缩影
喜欢用尘世的不洁，清洗纠结暴雨中的乌云

 
在傍晚拍花
 
再多，也见过，一生中最好的事情
是当我俯身，就有风吹
当我热爱，鸟鸣会撞开良心
当我在夕阳下独坐，必定有一只蝴蝶
在青草上翩飞。当我用手机试图摄取
一朵花的爱与灵魂
肯定会被上天允准。一朵花兀自摇曳
我回身，一定也有婉转的呻吟
 
 
记梦或急就章
 
一根烟抽完，灵魂也没了
旧事是一些流水，在某个山间
四处都是夜的声音
群星掩盖山河，近处温软的体香
迷醉的窗外，总是有眠鸟，不经意的叫声
其实我自惭形秽
美好的人，而我不过一直群生的艾草
附近的迷迭香，不过梦境的奢望
这一刻的街道上，铺满暗色的反光

 
街边喝茶
 
其实不累，可就想在临街的茶馆
坐坐。一个人
世界孤单，这是生于人间的本质命运
一边的喷泉从地下来
眼前都是过客，包括傍晚的日光和它身上的众神
我们都是时间的随葬品
打碗花下，两只昆虫在秘密说话
就像我对面也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