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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评贾真诗集《梦里星辰》

2022-09-07 作者:王立世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国作协会员、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王立世作品选。


 

  有的诗,字里行间冒出才气和灵气,但缺乏生活底蕴,如无根的浮萍,读后没啥感觉。有的诗,书卷气太浓,读起来疙疙瘩瘩,像猜谜一样费劲。贾真的诗,总是散发出浓浓的生活烟火味,读时像听民歌一般轻松。他朴实的口语、纯净的情感、明朗的思想让你不自觉地卷入其中,沉浸其中,体味着他刻骨铭心的乡思和乡愁。

  在外做官,为民生谋。匆匆的脚步一旦停下,回望最多的就是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庄,那是他生命的原点,也是他灵魂的家园。怀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古已有之,特别在战乱年代,人民流离失所,对故土的怀念尤为强烈。到了现代社会,激烈的竞争带来很多负面影响,乡村被赋予更深广的精神意义,甚至变成衡量道德操守的尺码。难怪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不仅是疲惫不堪的肉体回归,更重要的是精神的返璞归真。贾真从小生活在乡村,对乡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了然于心。长大后背井离乡,经过社会风风雨雨的历练,品味过人生得失和人情冷暖之后,对乡村的感悟就更加深刻。在众多的乡土诗中,他的诗别具一格,极易辨识。

  《打水漂》是很多乡村孩子有过的生活体验。贾真以此为切入点,抓住了自己与故乡关系的时空变化,突出人生不同阶段的精神指向。诗人以小时候、长大后、而今三个阶段和对应的故乡、城市、故乡三个地域架构人生这首大诗,结构上严丝密缝,情感上却一波三折。小时候,故乡像一块薄石,被“我”扔向静静的水塘,是故乡让“我”激动不已。长大后,“我”变成薄石,被故乡掷向社会,虽然“自己也曾尽力飘过蹦过”,但“不知是否也荡起圈圈涟漪/也让故乡激动不已”。诗人远离故土,主政一方,造福百姓,故乡应该为他而骄傲。“不知是否”,既有焦虑又有谦虚。而今,“故乡是一湖静静的水/我是回归的一块片石/但我不再飘啊蹦啊/只是默默沉入水底/一面沐着那波清澈/一面嵌入滋养我根系的泥土里”。从出发到回归,从“怦然心动”到“默默”,人生经历了各种考验和洗礼,最终落叶归根,享受着故土的温馨和时光的宁静。这首诗以游戏写人生,但感觉人生并不像游戏,情感由天真转向严肃,由严肃渐趋平和,是诗人人生情感的艺术总结。

  在贾真眼中,一缕炊烟、一孔窑洞、一个土坑、一个火炉、一个风箱、一个磨坊、一个戏台、一片树林、一声狗叫、一个喜鹊窝、一朵麻麻花,都是故乡的标志,都让他魂牵梦绕,都能唤醒他潜伏在心底的乡思。他的诗脚踏实地,像有本之木,有源之水。既不同于天马行空的凌空蹈高,也没有走向机械刻板的审美死胡同。

  在贾真心中,故乡永远是“可靠的港湾”,袅袅炊烟是“牵动心帆的绳缆”。尽管他东奔西走,其实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这片精神的领地。“无论在人世的海洋里怎么漂泊/总也走不出那缕袅袅的浅蓝……那蓝里有母亲的呼唤/那蓝里有家的温暖……望见了炊烟就望见了家/走近了炊烟就靠近了温暖”。没有谁把炊烟写得如此含情脉脉,如此内涵丰富,如此意义深邃; 诗人把土窑洞比作“北方的心室”,“虽说他们身负重圧/却时刻坚挺着高原之魂”,“尽管漏屋常遇连阴雨/却照样淋不湿暖暖的温馨/尽管贫瘠得几乎一无所有/却照样孕育着浓浓的人间真情”。土窑洞虽然简陋不堪,但温暖如春,人性在这里得到最大的释放;写《大土炕》:“母亲点燃的那把柴/依旧还在燃烧着/当年温暖过家/如今还暖心房”,有贺敬之《回延安》的情感调式。诗人远走他乡,没有忘记梦想的温床和生命的原动力。“从小防治了腰褪病/使我能挺直脊梁走四方”,充满了对故土和亲人的感恩和怀念;把红高粱誉为高原魂:“根如钢丝紧紧抓住大地/杆像坚竹以骨节伸展脊梁/血与汗凝结的果实/展示生存的悲壮”。是写高粱,又不完全是写高粱,折射出民族沧桑的历史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写山西省省鸟褐马鸡:“外形酷似神州版图/浑身涌一股民族血气/秉性忠诚刚烈/受侵必斗 绝不后退/要么流尽最后一滴血/要么全胜而归”,象征北方人的血性与刚烈;写《麻麻花》“瘦若毛发的叶子和微似烛光的花朵”,与诗人自身命运产生了共情,“或许是因了我们有同样的卑微/或许是敬仰你卑微而不自卑的秉性/我已将你永远地移植在心中/一任你的滋味你的精神在我血脉中涌动”,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把蝈蝈比作麦子和玉米养育的歌手:“它既不是向谁邀宠/也不为准备参赛/只那么不甘寂寞地唱着/此起彼伏激越豪迈”。在物欲横流、浮躁成风的时代,诗人把蝈蝈嘹亮的歌声视作乡音,体现出不随波逐流的价值追求和人文情怀;《夜晚的狗叫声》:“兀然,一声冷冷的狗叫/起于小村的某处/接着便有一声抑或两声/在夜的村庄此起彼伏”,用狗叫反衬乡村的寂静,与城市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儿时曾为狗叫而惊悚/以后则为听不到那声而孤独”。从生存环境的变化,把乡思写到极致;《父亲的月牙锄》:“照着天堂的样/打造自家的日月图”。从民族独立写到改革开放,从人民从站起来写到富起来。“碗里有了肉/瓮中有了粮 父亲笑着说/天堂也不过就这样”。父亲的坚毅和幸福没有离开月牙锄的挥舞和历史的伟大转折;诗人把风箱写成了乐器,除了奏出母亲的声音外,“它能将灶膛里的柴火奏旺/屋顶的炊烟奏直/将一个穷家奏得暖暖和和/将小村奏得饮香四溢”。一个奏字,奏出了乡村的温馨。随着科技的发展,风机取代了风箱,“风箱消失的地方/都安了隐隐生锈的铁盒/如一块疤痕 通了电/发些空空的声响”,小村生出了困惑和寂寞。这不是对落后的留恋,也不是对现代的反感,而是对和谐人际和美好人性的深切呼唤;通过《磨房》写乡村的落后:“转了一年又一年/到头来却还原地沒动”,反问“是谁给大石磨定了圆心/是谁给小毛驴蒙上眼睛/使他们的合作/叹也不是 愤也不是/只那般喘着声音低沉”,这种落后的生产方式让诗人忧心如焚;诗人对乡民的善良怀有崇敬,对他们的无知充满悲悯。《行道庙》里供养的“神”,“本是想求他指条生路/谁料却异化为一处关卡”,诗人以“哀其不幸”的焦急关注着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小石桥》“桥下流水不回头”,写岁月无情的流逝。桥上奶奶望,爷爷没回头。父亲望,奶奶没回头。岁月催人老,亲情代代传,小桥见证了一切。贾真笔下的故乡是明亮的,温暖的,也是贫穷的、落后的,在他心中是美好的,难忘的。诗人内心有时也是矛盾的,一方面怀念风清月明的时代,寄托自己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对贫穷落后忧虑重重,急欲改变落后的现状。

  贾真还有一首代表性作品《屋后榆树门前槐》,这首诗共五节,每节四句,每句七字,形式整齐划一,具有建筑美和绘画美。读起来朗朗上口,富有音乐美。基本符合闻一多新格律诗的规范。一般认为格律束缚思想和情感,被比为带着镣铐跳舞。这首诗既具古典美,又洋溢着自由的旋律,节与节之间像电影的蒙太奇转换自如,情感跌宕起伏,从儿时在树下“扑蝶逗鸟乐心怀”,到“我拽树梢娘采摘/榆树槐花代饭菜”的艰难度日,到进城后“母亲烙好榆钱饼/门前望我背靠槐”的深情等待,到“而今世俗侵心灵/梦中更想抚榆槐”的精神寄托,起承转合,前呼后应,主旨明朗,情感凝重,是一首难得的好诗。

  贾真的诗不猎奇,不偏激,不晦涩。他写得都是我们熟悉的生活,但依然感到新颖别致,这正体现出他敏锐的洞察力和特别的创造力。他写喜鹊窝:“童年遗失的往事/被喜鹊一截截捡拾/交给老榆树/在故乡的村口举着”。不是就喜鹊窝写喜鹊窝,而是与童年巧妙地联系起来,运用拟人写得情趣昂然;《父亲那块叫长畛的地》,利用谐音把毛泽东的长征诗融入劳动场景:“锄田一如腾细浪/追肥恰似走泥丸/垄沟是他的铁索桥/金沙水顺着腰脊淌”,表现出劳动者豪迈的气概;春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年夜饭是春节的重头戏,诗人笔下的《年夜饭》写出人生深刻的哲理:“跳出水深火热的饺子们/带着土的味道和羊的蹄音/挤挤擦擦争相诉说/干旱的狠毒 霜冻的险恶/和磨盘下的疼//以及白天如何被擀长擀宽/夜晚如何被擀薄擀圆/还有酸甜怎样调和揉合/苦辣怎样适度淡化/怎样取长补短/怎样包容五味”。年夜饭有滋有味,变成了思想丰富的精神大餐;写辞世的父母,从老院里一堆未用的煤入手:“周边的蔓草爬上煤堆/然后又枯萎了/它们是哀煤的不燃呢/还是诉求父母的远去 抑或/当初日子的拮据”,角度就决定了不同凡俗;写芦芽山的挺拔:“将冬雪踩在脚底/拒绝白发挂在鬓间/举一束野性的剑戟/在云端在群峰之巅”,气势非凡;写扇车:“动起来就辨真伪/停下就养神/在闹嚷嚷的秋场上/也许我很孤独/但我知道 大地需要良种/生活应提纯”,形似与神似、客观与主观达到统一。管中可以窥豹,从上面的几首诗,可以看到贾真的诗歌与别的诗人不同,角度不同,意象不同,语言不同,情感不同,思想不同,手法不同。他从不步别人的后尘,以一个艺术家的勇气不断开拓着新诗的审美疆域。

  贾真七十有余,像他这个年龄的很多诗人,已经江郎才尽,生活枯竭,情感枯竭,思想枯竭,写不出新作品。一个诗人写不出诗来,也就宣告艺术生命的终结。还有一些笔耕不辍的诗人,精神确实可佳,但抱残守缺,力不从心,写出的东西没有多大价值,这也是诗人的悲哀。我们认真审视一下贾真的创作,他属于传统派,情感之根深扎在民族文化和现实生活的土壤里。他的诗不是移花接木,东拼西凑,而是中国大地上自然生长的树木和开放的花朵。世界一体化的潮流影响着每个人,贾真走的是中国特色的诗歌道路,但没有拒绝世界前沿艺术的熏陶。他用口语写诗,但不拒绝修辞,通感运用得得心应手,朴实又不失典雅,生动又意蕴无穷。他的语言始终保持审美张力,这是他诗歌生命力的重要体现。比如,他把喊乳名的声音比为“一条热能导线”,形象而传神。把老瓦房说成是“站着的故乡”,故乡就有了动感和立体感。写燕子呢喃“一剪子剪开冬的寂寞”,写麻麻花是“大地上一簇簇紫色的血痂”,写杏花“是春天的脚印”,写红杏“满肚子的甜蜜圧弯了六月的新枝”,写长城“每一块砖都是淬过火的汉字”,写映山红“爱以血的颜色传递 美用花的姿态展现”,写蝙蝠“它会变成一只只口罩/有的将永远不予启封”等等,无不想象独特,语出惊人。他的传统是改良了的传统,现代是传统基础上的现代,二者达到完美的融合,这是他艺术之树常青的奥秘。

  贾真能写出这么多好诗,与艺术上的修养和历练分不开。传统诗人实得过度,挤兑了读者的审美空间。现代诗人虚得弱不禁风,使审美失去了底线。贾真的诗实而不滞,灵而不空,总是虚实相间。有些专家认为诗歌不应该抒情,这观点我不认可。“诗言志”,没有情,就没有诗。泛抒情,其实就是没有情,空洞无物,口号堆积,概念支撑,表面上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实则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贾真在《乳名》中写到冷冰冰的官称“让人摸不着音来何处”,他的诗发自内心,能摸的着来龙去脉,而且写得清澈、明净、温婉、动人,情感的度把控得恰到好处。贾真以乡村叙述者的身份,完成了自己心灵的跋山涉水。他的叙事接地气,简洁利落,但也有拖泥带水的时候,这个时候诗歌的意象变得模糊,情感飘忽,思想暗淡,这是他写作的短板。他的少许诗歌情感浓度较高,但纯度和力度不够,需要进一步提纯和升华,方可抵达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