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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错位时空

——读苏铁雁诗集《栅栏外的风》

2020-09-04 作者:冷慰怀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今天,在苏铁雁的诗集《栅栏外的风》里,我又读到了和翟永明、伊蕾异曲同工的诗句,其潜藏的“燃烧的能量和生命力”,可谓女性作者独有的专利。


  诗歌写作的蒙太奇手法如今愈来愈流行了,不仅是诗歌,其他文学样式也不甘落后,纷纷把这一颇具魔幻色彩的效果嫁接到各类作品之中。收到苏铁雁的诗集《栅栏外的风》,已经整整半年,诗中大量的奇幻跳跃和时空错位,把我拖入了一个险象环生的巨大迷宫。说“险”是因为诗中的意境断层密布,处处潜伏着声东击西的意图,举步维艰的阅读过程,让我感到了知识老化和闭塞落伍的恐惧。在这期间,我一再尝试想将某些看似多元的意象梳理清晰,以便比较完整地领悟和解读诗意,结果还是不得要领勉强识得只鳞片羽。好在我和铁雁是老朋友,还兼有半路同学的缘分,即便这些话跑偏了或说错了也得罪不了,就算是对自己的一次过关考试吧。
  
  
  人生这条单行道,不可重复,无法颠倒,更不能往返穿梭,但诗歌可以做到,所有现实中的禁区,在诗里都形同虚设。诗人是时间的魔术师,能把有限的生命和无法避免的缺憾,通过想象和变形构筑成五颜六色的童话。《栅栏外的风》就是一部祛除了愁怨叹息、保留了憧憬回味的轻喜剧,在这里没有疑惑猜忌,没有委屈沉沦,唯有游厉过名山大川之后的陶醉。
  作者身为主妇,对儿女、夫君乃至长辈的爱,当然要在璀璨的时空里闪耀成娓娓道来的诗句,而这也恰好弥补了日常生活中因忙碌衍生的“亏欠”。但婚姻本身并不是春色满园的花朵,爱之愈深苛之愈切,唯“鸡蛋里挑骨头”的方式却别致得可爱。
  
  我的车总在超速
  几乎耗尽所有的储油
  你的车库呢
  是否随时为我开着
  
  好思念你的海绵语
  就像思念一种玉成的石头
  只想在你隔音的舌尖上《凤求凰》
  借你的沉默解《梅花三弄》
  
  发誓不再回头——
  看狼烟如何忽薄忽厚
  议职场谁赢谁输谁留谁走
  谁爱秀不秀
  
  真的不想回头
  我要轰出最后一脚油门儿
  
  显而易见,这首《车库——致丈夫》,并不是真的要“轰出最后一脚油门儿”,而是既思念缱绻柔情的“海绵语”,又厌倦“议职场谁赢谁输谁留谁走”的另一种规劝。这种“看狼烟如何忽薄忽厚”的攻防,其实在诗集的序言里就有披露,作者将自己与俄国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作品进行了一番对比,认为在情感的表达方式和审美上差别迥异:“她有西式的热烈直白,我有中式的含蓄和隐晦……她基调低沉,充满忧伤仇恨和报复;而我,更多的则是不但表达伤害和痛苦,而且表达了事后的放下宽容和等待。”
  多愁善感和强悍泼辣相互交织,使纠结于感情矛盾的诗作得以升华,而其中的美也就势脱颖而出了。从无奈到半绝望,乃至到最后懒得挣扎和计较,并非胸襟开阔了,而是不得不向传统屈服,所以我说,写诗就是一种另类的反抗。这也对应了作者自己的坦言:“我深知,当一个人的肉身栖息地成为重灾区的时候,能够自救的,除了责任和爱,就是阅读和文学创作。在人生的道路上,伤痛可以深埋至暗淡,深埋的爱却永远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情爱是感情生活的重头戏,却绝不是生命四季的全部,还有亲情友情温暖我们的人生,《哥哥,我是你的蕙兰》就是一则感受友情、铭记温暖的宣言。有回味往昔美好、捡拾曾经遗憾的心情,是一种收获也是一种情感愉悦,试问天底下能有多少人,会对早年枯萎的一片落叶或一只路过的蚂蚁再次动心?
  新年前夕想起妈妈的宠爱,最令人怀念的就是饭桌上的美食,“红苕片炒胡豆苏汤圆回锅肉”——《心被宠哭了》,极普通的家常菜里全都是妈妈的味道。
  时刻牵挂儿女又企盼他们早日脱离母体自食其力,是所有母亲们的 “通病”,这种间杂着幸福滋味的矛盾该如何表达?
  “反刍一生为等你的叛逃,每一次哺乳都为你长成树/每一次唠叨都为你的另起炉灶/你每一次摔倒都让我痛,恨不得抽出腿骨/给你做杖”
  ——《把我搂你的时光倒过来》   
  浸润在隔代晚辈的纯真里,为小外孙的好奇和长进欣喜不已,做了婆婆的作者又是一种怎样的感动?
  “婆婆,你看——/哦?看见啦,你的舞跳得真好//婆婆,你看——/哇!看见啦,你会擦桌子,并把纸屑/扔进垃圾桶里了//婆婆,你看……/呵呵呵呵,我的小乖乖呀,你才/一岁零九个月呢,世界那么大/婆婆啊,真想变成你的望远镜呢”
  ——《婆婆,你看——六?一小外孙玥玥作》  
  呵护幼儿宠爱稚童是母性的本能,不经意的惊喜往往就缘自突发的灵感,缘自与孙辈对视的一刹那。
  诀别亲人,送走了一路护佑的先辈,当这艘满载细微关爱的航船卸空了全部仓储,被伤痛包裹的诗句将以怎样的语调发音?“远远接你返航,看天使如鸥船桅沧桑/负载一生的百货针头线脑柴米油盐和文件/杂七杂八的珍珠石头和树和草/都是上帝赠予的//把稻谷奉还水田成种,把品德留赠世人成鉴”(——《返航——有感于亲人辞世》)这宁静的叙述,早已深谙生死轮回的奥秘,就让最后的祝福来遏制悲痛,化作一朵白云伴航船折返吧。
  
  
  三十多年前,女诗人翟永明一夜走红,“1984年其组诗《女人》以独特奇诡的语言与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文坛”。两年后,另一位女诗人伊蕾的组诗《独身女人的卧室》更是让诗坛产生了一次大地震,就连已经刊出了这组诗的《人民文学》1987年一二期合刊,也不得不在频发的余震中悉数收回。初读这组诗的时候,我在心里问自己:如此敏感的题材也能入诗?
  时隔多年之后,当我重新完整地阅读这一组诗时,那句颇具争议和反复出现在诗里的“你不来与我同居”,已经被各种文本赋予了新的含义。已故青年诗歌评论家陈超曾这样评论伊蕾的这组诗:
  
  “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在语义偏离中潜藏了自恋和自虐的生命情调,这是一首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有强突破的诗。独身女人的世界,有自己的深渊和迷宫,有自己燃烧的能量和生命力。 诗人不想戴上斯芬克斯的面具,而用惊世骇俗的直率,表达她对生命的真诚。对她来说,整个原欲的沉重力量,比人自以为凌驾一切的伪道德重要得多。这是一种不规则的、原生的美,它不求和谐,而求冲突。”
  
  今天,在苏铁雁的诗集《栅栏外的风》里,我又读到了和翟永明、伊蕾异曲同工的诗句,其潜藏的“燃烧的能量和生命力”,可谓女性作者独有的专利。
  请看《我的小黄蜂》——
  
  我的溶洞没日没夜地开着,你的钥匙呢?
  ……
  我的双乳长成乱坟岗,你的割草机呢?
  ……
  我的灯亮了一个世纪,你煽情的魔杖呢?
  ……
  我的柴薪已经备齐了,轰炸我的炉膛吧
  只等你来点火
  一壶滚开的水
  一罐淤出的奶
  一锅冒烟的油
  等你,我的小黄蜂!
  
  毫无疑问,诗中所袒裸的“不规则的、原生的美”,早就跨越了三十年前的禁区,其专利也被广大读者熟知并认定。当人们不再为貌似朦胧的诗句而争论时,女诗人们为挽留美好青春所表达的所有欢愉、惜别和回味,便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充分尊重和理解。
  再看《我的太阳下雨了》——
  
  那一刻,我冲出了身体
  淹没子夜和礁石,让一种坚挺
  浸透水的耳光,死去活来乒乒乓乓
  
  夜色开满玫瑰遍布刺
  幸福让时间流血塌方
  
  任你咀嚼吞噬,任你席卷挥洒
  任你折叠铺张,任你种植张扬
  ……
  
  掩饰不住的激情以连珠炮般的节奏,表达出为冲破禁锢、营造欢愉的主动意愿,让苛求和满足、主宰和臣服、毁灭和升华共寓一室互为包容。我想强调的是,诗的作者已经步入花甲之年,光芒四射的豆蔻年华只给她留一个模糊的背影,正是这一巨大反差,令作者对生命怀着强烈的敬畏张扬之心,且每每欲罢不能。或许这也是作者“老来得子”乃至这部诗集得以问世的最原始的动力。
  
  
  我知道,这篇囫囵吞枣的读诗笔记,虽然出力不讨好,但每句话都是真诚地发自内心。诗的写作是个体劳动,而阅读必然是公众行为,我们创造艺术作品的目的,不仅仅是宣泄个人的感情块垒,更重要的是希望获得读者最大程度的共鸣。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诗无达诂千人千义,创作的权利由作者掌握,写什么、怎么写,完全取决于作者的主观意识,不应当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制约。我猜,这种紧密关联的矛盾体,指的就是“写作是把双刃剑”这句话。
  合上诗集,眼前仿佛走过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子:披肩发太阳帽,长裙曳地墨镜护目,步态像栅栏外的风一样轻盈,嗓音如翻滚的火锅汤料般炽热。随着舒缓的音乐,一帧背景深邃的画幅徐徐展开:
  
  她站在我的瞳仁中,就像我连同她装在
  更远的瞳仁里
  
  她知道世界看不见她,平台后面的推拉门
  被我闩死了
  
  她也不愿转身面向车水马龙,窗帘是暗绿的
  她在窗帘和玻璃之间,五官失去了分明
  衣服的色泽也被蒙蔽了
  
  但我看透了她的裸体,她的经络脉象她的骨骼
  她的肌肤她的内脏,她每一处疤痕的光复
  都为放开她,活过来
  
  我和她面对面心照不宣,就这样我们谈了一个花甲
  直到我不再种植什么,她走进瞳仁深处 
  
  这首《走进瞳仁深处》,既是作者自恋自慰自尊自嘲的自我描摹,也是她反反复复随意穿越错位时空的性格写照。
  2019-5-14 完稿于洛阳道北西晒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