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水九章（组诗）

古樟树下的杀戮
 
通济堰把湍急的水流压成扁平咒语
巨石捶打，鱼群被迫妻散子离
 
两三尾野鱼跃出水面抗争 
鹭鸟拍打翅膀，在头顶划出死亡的弧线
 
刚躲过捕猎。垂钓的人又在坝上
一字排开
 
而垂钓者的诱饵沉入水底之前
下游的筷子已摆成十字刑具
酒杯碰撞的声音是最精致的谋杀
 
江边的古樟树经历过数百次雷击
早已将年轮卷成沉默的水狱案宗——
鱼类的尖叫，无非是一些 
银白色气泡先后破裂的花朵
 
这条瓯江是赤裸的
而赤裸是一面原始的镜子
现在你蹲下来看——
被倒影弯曲的我们 
多像一群穿衣服的鱼
 
 
陈家铺遇雨
 
盘山公路是尘世与天空的摆渡
海拔800米的陈家铺，是谁
在疯长的禾苗中眺望
 
云雾升腾，雨水滴落
苦候这场盛大而迟到的仪式
青苔紧锁的心扉，终究被洗劫一空
 
黄土墙，边牧犬蹲守着一对情侣
咖啡馆的店员，还在昨日的雨水里熟睡
 
脚步蹒跚。先锋书店的书摊开又合上
隔着窗户，你瞥见红衣女子
在莫奈的油画里低头含羞
 
是几百年前的梦境？这遗世的山谷
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噪音
唯有鹧鸪鸟的低语，漫卷你的湿衣
 
 
苔藓
 
卑微的苔藓，竟有上万种表亲——
大灰藓、大羽藓、匐灯藓、金发藓、泥炭藓
这庞大的家族，多少让人惊讶
 
丽水东西岩景区，这些矮小的植物
经过上亿年的等候
此刻，密集爬到你的脚下
 
需要弯腰与这些地球最早的拓荒者亲近
倾听他们快活的絮语
 
你看，榉树、水杉、松木
那些高大的植物，不断往上攀比
争抢着阳光和雨水
仿佛森林任由这些强树
修改规则
 
这么多苔藓，却在背阴的地方
求一种小剂量的生存
这多像你我
在写字楼与写字楼的挤压间奔跑
 
 
过松阳老街
 
一座狭长的时光博物馆
剃头匠一定是位抄方言的老翁
泛黄的旧报纸占领土墙，伟人们又活了过来
唐僧师徒仍在黑白电视机里取经
 
夹在竹编的容器和一些镰刀锄头之间
此时的二维码，像一堆盗墓的乱码
无需讲解员，有碎瓷片
从记忆深海中缓缓浮起
几多温馨，几多苦涩
 
直到某个俯身的刹那
一些远逝的亲人，总会从你眼角的沟渠里 
递过来半枚潮湿的月亮 
 
 
逸尘之念
 
云层就像披着薄纱的新娘
被满山翠色簇拥着
缓缓推到我的面前。这让人恍惚
 
此刻，我在海拔九百多米的深山发现
不论大小、高矮，每一丛绿色的生命
都藏着掖着，我超越尘世的星火
 
你瞧，棕色的松果蓬勃在树上
多像年轻的你，在电影院挑拣的爆米花
阵雨敲打黑伞，如沉入遗忘深潭的童话
 
多希望一阵寥阔的松涛
能将我彻底卷走，连同散落的梦
而树上那对嬉闹的松鼠
早已不知去向
 
 
云和梯田
 
几个世纪的咸涩 
用你的，我的，他的，那么多的眼眶
用一层叠加一层的梯田，反复吞咽
 
这些细长的田垄，是道道麻绳 
一直勒紧我的心扉
直到今天，西部盆地的父辈们
仍匍匐在窄小的瘦长格子里
寻找生活的口粮
 
而此刻我站立的梯田，老牛变成了
拍照打卡的道具
羞涩的禾苗，在天地的戏台上扭腰
雨水巡回，云雾助演
是在彩排谁的记忆
还是在将晒谷场沉重的往事
像晒干的谷壳轻飘
 
梯田是星星解不完的密码
我就是那个徘徊在城乡交界处
始终在破译的
——最后一位乡村守夜人
 
 
松阳黄家大院
 
财富可以泼洒在松竹瑞兽的木头上
也可以泼洒在一根王朝的长辫上
 
此刻，那些龙凤、麒麟、松鹤纷纷
从头顶上聚拢过来
这三进七开间的院落测量着一位黄姓商人
和民国翻转的衙门有多深的交往
与松阳深山里的烟草发生怎样的关联
 
游人稀少。这曾经宾客纷至的江南木雕殿堂
那些木头和银元一起叮当诉说——
女眷们的凄惶、保安们的暴动与主人的奔波慌张
一管古老的烟枪，在账本上烫出幼稚的宪章
 
老宅独坐黄昏，早已褪去刀刻斧凿的棱角
木门吱哑。黄色的土墙外，一轮夕阳
给黄色的茶田涂抹出柔和的微光
 
 
缙云仙都偶感
 
鼎湖峰顶，孤寂的炉火将夕阳
炼成一粒悬世的金丹
你乘龙飞天，而此刻的我
正在朱仙潭步步小心
青苔从石缝递过来避水的秘诀
 
桥下的水流何其湍急
张开大嘴静待鱼群的坠落
漩涡磨圆卵石，演示最古老的炼丹术
 
你抛下的藤梯，正被岩层缓慢吞食
而我的心炉里翻滚着亿年的山影
忽有鹤唳斜落，替我们劈开人世的雾障
 
多希望把自己分解成无数个影子
有一个留在这仙都
留在碇步桥上，随风展开羽翼
 
 
岩宕书房掠影
 
宋人留下的采石场。书本攀岩而上
恰如这初夏盛开的凌霄花
你流连其中，像一只彩色的蝴蝶
 
讲经的人早已乘着仙鹤离开
抚摸坚硬石头渗出的道道血痕
——这些石匠们打磨的经书
需要你面壁十年如达摩
参悟其中的深义
 
而你偶然来此，不过是为了打卡
为了在快门里滤去尘世的风沙——
这多么高雅，不在石窟里拜佛烧香
 
待你转身的刹那，是否会留下另一个你
石头的内部，鲜花竟如此斑斓